“你也玩冲浪吗?”
“没有。不过水上运动总是让我像饿虎一头,小时候在海边度假时就是这样。我们以前每年暑假都去松丘海岸度假,你去过那里吗?”
“只去过一次。这里就够了。”
“没错,我想也是。”提姆指指我的冲浪板,“你喜欢长板啊?”
“两种都好。不过这里的海浪比较适合长板,要滑短板,得在太平洋才过瘾。”
“你去过吗?夏威夷、巴厘岛、新西兰之类的地方?我读到过,这些地方是最棒的。”
“还没。”我很惊讶提姆居然还知道这些,“或许未来有一天会去。”
一节木头“噼啪”响了一声,扬起一阵火花。我双手交握,知道该我说话了:“听说你们来这里是要帮穷人盖房子。”
“莎文娜告诉你的?对啊,是这样打算的。这里有好几家人非常需要帮助,希望到七月底,他们就可以搬进新家。”
“能这样做善事很了不起。”
“不只是我而已。我倒是想问问你……”
“我猜猜,是不是要我加入?”
提姆大笑:“不是那样。不过这倒挺有趣,以前就听别人这样说过。只要看到我出现,大部分人通常拔腿就跑,我猜我是什么事都写在脸上了。扯远了,这是题外话。我是要问你认不认识我堂弟——虽然不太可能——他驻扎在布雷格堡。”
“抱歉,我驻扎在德国。”
“拉姆施坦因?”
“不是。拉姆施坦因是空军基地,不过离我的基地很近。怎么了?”
“去年十二月我在法兰克福,跟家人一起去那儿过圣诞节。我们家族最早是从那边来的,我爷爷奶奶现在还住在德国。”
“世界真小。”
“会讲德文吗?”
“半个字都不会。”
“我也一样。最可惜的是,我爸妈德语说得呱呱叫,小时候在家常听他们讲,去德国之前我还特地去学。可是你知道吗?我就是听不懂。我猜我的德文考试大概是低空飞过。在德国的时候,每天晚餐桌上就只能点头,假装自己听得懂。不过幸好我弟跟我差不多,所以我们两个一起当白痴。”
我放声大笑。提姆的表情很真诚、毫不掩饰,虽然我不打算跟人太过亲近,不过发现自己挺喜欢这家伙。
“嘿,我帮你拿点东西吃吧?”
“莎文娜去拿了。”
“我该想到这点。她是个完美的女主人,一如往常。”
“莎文娜说你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
提姆点头:“她家牧场就在我家隔壁。我们上同一所学校、参加同一个教会好几年了,现在还念同一所大学。莎文娜就像我妹妹一样,她很特别。”
尽管说是像妹妹,我觉得提姆说莎文娜“特别”时话中有话,他对莎文娜的感情应该比愿意透露的还要深。不过跟蓝迪不一样,提姆对莎文娜邀我来一点也不嫉妒。我还来不及想太多,莎文娜就在阶梯上出现,朝我们走了过来。
“我看你跟提姆已经打过照面了。”莎文娜边说边点头示意。她一手端着两个盘子,里面是烤鸡、马铃薯色拉和薯片;另一手拎了两罐百事健怡可乐。
“对啊,我过来打声招呼,顺便跟他道谢。”提姆解释着,“然后讲点家族故事让他无聊一下。”
“很好。我就希望你们两个可以见个面。”跟提姆一样,莎文娜对我的刺青视若无睹。她举起手上的盘子,“晚餐好了,提姆你要不要吃我这盘?我可以再去拿。”
“不了,我自己去就好。”提姆站起身,“不过谢啦,你们俩吃吧!”提姆拍了拍短裤上的沙子,“嘿,约翰,很高兴认识你。如果你明天还在这附近,欢迎来玩。”
“谢了,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提姆转身走回阶梯,没有回头看,中途只是跟某个迎面走来的人打招呼,随后就一路走回露台。
莎文娜递给我一个盘子,还有一些塑料餐具,换手再递给我饮料,然后才在我身边坐下来。我不禁注意到她坐得很近,不过没近到会让我们碰在一起。莎文娜把盘子搁在大腿上,没多迟疑就伸手拿起饮料,举着罐子说:“下午我看到你喝啤酒,可是你说拿什么都好,所以我帮你拿了罐这个。我不太确定你到底想喝什么。”
“可乐很好啊。”
“确定?冰桶里有很多啤酒,而且我也听说过当兵的习惯。”
我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拉开罐子拉环。“我想也是。我猜你不喝酒?”
“不喝。”她的语气里没有什么防卫或不以为然的意味,只是平铺直叙。嗯,我喜欢。
莎文娜咬了一口烤鸡,我也吃了起来。在一片静默中,我想着莎文娜和提姆,不禁纳闷莎文娜知不知道提姆真正的感受。我也在猜莎文娜是怎么看待提姆的。这两个人之间有点什么,可是我说不上来,除非提姆说他们像兄妹是当真的。不过我很怀疑。
“你在军队里的军衔是什么?”莎文娜终于放下了叉子,开口问道。
“我是步兵团的中士,在重武器小组。”
“军队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每天都做什么?射击?爆破?还是别的?”
“有时候会。不过事实上,大部分的时间都很无聊,至少在基地的时候是这样。早上六点左右集合点名,确定每个人都在,然后分小组操练。打篮球、跑步、举重什么的。有时候有课,可能是武器组装或夜战训练,也会去靶场打靶之类的。如果没有特别的计划,点名完毕就回宿舍,接下来就整天看书、玩电子游戏或健身什么的。下午四点再集合一次,看看明天的计划。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玩电子游戏?”
“我通常是看书或健身,不过几个弟兄打起电子游戏来是高手,游戏越血腥,他们越爱玩。”
“你都看什么书?”
我说了几个喜欢的作家,莎文娜想了一下,继续问:“上战场的时候呢?”
“那个时候,”我边说边吞下最后一口鸡肉,“就不一样了。要巡逻、站哨,总是有东西故障待修,所以会很忙,就算没值班巡逻也是一样。不过,步兵团是地面部队,所以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外面跑。”
“有没有害怕过?”
我在心里搜寻正确的字眼回答:“会啊,有时候会。不过就算身边的状况可能很糟糕,在外面倒也不至于随时都会怕。比较像是……本能反应,努力活下去,不要阵亡。事情发生的速度太快了,没时间想太多,只能尽力把工作做好,还要努力保住小命。通常都是结束了才觉得怕,才会想到自己离鬼门关有多近,有时候会发抖、呕吐什么的。”
“我应该没办法像你这样。”
不确定莎文娜是不是等我回答,所以我决定换个话题:“为什么主修特殊教育?”
“说来话长,你确定你想知道?”
我点头,莎文娜深深吸口气。
“在勒努瓦有个小男孩叫艾伦,我认识他一辈子了。艾伦有自闭症,有好几年的时间,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也没办法跟他沟通。我真的看不下去,你知道吗?虽然那时候还小,可是我觉得很难过。我问爸妈为什么会这样,他们说可能上帝对艾伦另有安排。一开始大家都搞不清楚状况,只有艾伦的哥哥对他总是很有耐心,一直如此,没有例外。艾伦的哥哥从来不放弃。慢慢地,艾伦开始有起色。虽然不可能改变太多,他还是得跟爸妈住在一起,而且也永远不可能独立,可是艾伦不像小时候那样茫然无助了。看到这些,我就希望自己可以帮助像艾伦一样的孩子。”
“那时候你几岁?”
“十二。”
“你想在学校工作,帮助这些小孩吗?”
“不是。我想像艾伦的哥哥那样。他用的是马匹。”莎文娜停了下来,像在厘清思绪,“自闭症的小孩……就像锁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学校教育和治疗多半是以重复的作息为主。不过我希望能给他们一些新的体验,让他们多一道跟外界接触的门。我看到过——我是说,一开始艾伦看到马吓坏了,可是他哥哥不停地耐心尝试。过了一阵子,艾伦会拍拍马儿的背、摸摸马的鼻子,后来甚至能喂马。再到后来,艾伦还能骑马。我依然记得他第一次骑上马背时的表情……那真是奇妙,你能了解吗?艾伦在笑,就像一般的孩子一样。这就是我希望其他自闭儿童也能享有的体验,就是……单纯的快乐而已,即使时间很短暂也值得。就是在那一刻,我知道了我这辈子想做什么。说不定最后是开一家马场,给有自闭症的小孩骑马,我想,在那种地方可以真正帮助这些小孩。”
莎文娜放下叉子,好像有点不好意思,然后把盘子摆到一边。
“听起来很棒。”
“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莎文娜在椅子上坐直,“现在只是个梦想罢了。”
“我猜你也喜欢马?”
“每个女生都喜欢马,你不知道吗?不过,没错,我是很喜欢马。我有匹叫作麦德斯的马,有时候想到我完全可以在家骑马,而不是在这里当义工,就会很难过。”
“终于说实话了。”
“对啊,不过我还是会留下来。只要回家,就可以每天从早到晚骑马。你会骑马吗?”
“骑过一次。”
“喜不喜欢?”
“第二天全身酸痛,不能走路。”
莎文娜咯咯笑,我发现自己很喜欢跟她讲话,很自然、很轻松,不像和大部分人的谈话那样。头上的天空中,看得到猎户座腰带上的三颗星星,海平面上的金星也闪着耀眼的光芒。阶梯上的男女上上下下,借着酒胆大肆调情。我叹了口气。
“我该走了,好回家看看我爸。他可能正纳闷我人在哪里——如果他还醒着的话。”
“要不要打个电话?可以用这儿的电话。”
“不用了,直接回去就好。多走一会儿就到了。”
“你没车吗?”
“没有,今天早上是搭便车来的。”
“要不要叫提姆载你回家?我知道他不会介意的。”
“不用了,没关系。”
“别傻了,你自己说要走很久的,不是吗?我请提姆送你,我去叫他。”
我还没能阻止,莎文娜已经跳起来去找提姆了。一分钟后,提姆跟着莎文娜出现了。“提姆很乐意送你回家。”莎文娜看起来太过得意了点。
我转向提姆:“你确定?”
“百分之百没问题。”提姆再三保证,“我的卡车停在前面,冲浪板可以放在后座。”他指指冲浪板,“要不要帮忙?”
“不用了,”我站起身,“我来就好。”我走向披着上衣的椅子,捡起衣服穿回身上,再拿起冲浪板,“谢了。”
“不客气。”提姆拍拍口袋,“我去拿个钥匙,马上就来。就是草地上那台绿色的卡车,我们等会儿在车那里碰头。”
提姆离开,我转向莎文娜:“很高兴认识你。”
莎文娜看着我:“我也是。从来没认识过军人,我觉得……很有安全感。而且蓝迪今天晚上应该不会烦我了,你的刺青大概把他吓跑了。”
所以莎文娜还是注意到了。“希望过几天还能见到你。”
“你知道我人在哪儿。”
不确定莎文娜言下之意是不是要再邀我过来。不过话说回来,她在很多方面都是个谜,我仍一知半解。
莎文娜好像突然想起来,又加了一句:“你忘了自己说过的话,我还真有点失望。”
“我说了什么?”
“你不是说要教我冲浪吗?”
如果提姆明白莎文娜对我的影响,或知道我明天还会出现,那么他倒是隐藏得很好。他一路上专心开车,确定自己的方向没错。提姆是那种很谨慎的驾驶员,闪黄灯以前就会停车,根本不会想闯过去。
“希望你今晚玩得愉快,我知道没认识几个人是会有点怪。”
“的确。”
“你跟莎文娜倒是一拍即合。莎文娜很特别,不是吗?我想她很喜欢你。”
“我们是聊得很高兴。”
“这样很好。莎文娜来这里当义工,我有点担心。去年她爸妈跟我们一起,今年是她第一次自己一个人来。我知道莎文娜是大人了,不过她跟这群人不一样,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莎文娜得花一整个晚上赶身边的苍蝇。”
“我很确定她会照顾自己。”
“你大概是对的,不过我觉得有些家伙固执得很。”
“当然啦,年轻小伙子嘛!”
提姆笑出声。“我想你说得有道理。”他指向窗外,“现在往哪儿走?”
我领着他转了好几个弯,最后告诉他减慢车速。提姆在我家前面停车,从车里还看得到爸的书房亮着昏黄的灯光。
“谢谢你载我一程。”我道了谢,打开车门下车。
“不客气。”提姆越过驾驶座说,“嘿,我说过的,欢迎你随时来玩。虽然平常要上工,不过周末和晚上我们都在。”
“我会记得。”
一进家门,我便走向爸的书房打开门。爸本来在看《灰页》,吓得跳了起来,我才知道他没听到我回来了。
“抱歉,”我坐在连接书房和走廊的那级台阶上,“不是有意要吓你。”
“没关系。”爸就只说了这一句。看得出来,他在想是不是要把注意力转到我身上,最后爸决定把《灰页》摆在一边。
“今天的浪头很棒,我都快忘了冲浪有多好玩。”
爸微笑了一下,不过没说话。我在阶梯上挪了挪。“今天工作怎样?”
“一样。”
爸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我只想到,他的回答也很适合用来形容我们父子俩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