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城市生存秘笈:即使抱着去上坟的心态,也要带着跟帅哥上床的姿态。
一路有说有笑地来到了婚礼现场,刚一下车,笑意就从何大叶的脸上干净彻底地消失了,像一只上了发条的玩偶,转眼就换上工作时冷漠木讷的脸。
唉,还是有点儿真动气了。
张阳阳察觉出何大叶的异样,有点儿怕,往张猛的怀里挤了挤。张猛摸了摸儿子的头,示意他没关系。
等你长大后就知道,女人的情绪就是沙漠里的天气,很多变。
在一个屋檐下工作久了,见得多了,张猛也就习惯了。
何大叶像是一个人格分裂的晚期病人,有板有眼地扮演着自己生活中的每一个角色,这些角色十分生硬地更替着,支离破碎地堆叠出一个完整的她。
何大叶承认,她不灵巧也没有自我,融合不出一个圆滑漂亮的自己。
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就是这样的一个她,披荆斩棘无往不利,虽然没有得到很多很多的爱,却有机会赚到很多很多的钱,夫复何求。
婚礼现场受破坏的程度比悲观主义者何大叶想象中要轻微很多,时间抓紧一点儿,补救也已来不及了。
只能硬着头皮,能搞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吧,希望瞒天过海。
何大叶拿出气球,安排好张猛和张阳阳应该要吹的颜色,自己也席地而坐,一个接一个地吹着。
沉默地吹了一会儿,仨人都觉得无聊,两腮也快吹炸了,疼得很。
张猛忍不住说一句,不会用打气筒吗?
何大叶两手一摊,大晚上的,这个点儿,去哪儿买啊?
张阳阳说不如来个吹气球比赛,何大叶点头同意,并拉拢张阳阳跟她一队PK张猛。张阳阳挺会趁火打劫的,歪着小脑袋做无辜状问何大叶:“那如果赢了,能给我买大黄蜂的变形金刚吗?”
何大叶说没问题,心里感叹现在的小孩啊,一个个都是人精。
比赛进行了几轮,张猛就输了几轮,张阳阳和何大叶高兴得一个劲儿地击掌。
击掌之余,张阳阳还不忘确认一下大黄蜂的购买日期。
“张猛,你怎么老是输啊,还输给女人和小孩?太差劲了,我都比不下去了。”张阳阳一本正经地捏着下巴,替他爸担心。
何大叶不说话,坐在一旁偷着乐。
张猛不服气,一边把刚吹好的一个气球绑好,一边说:“我这是让着你们娘儿俩。”
何大叶顿时石化,只能装着低头干活儿。张猛也不吭声了,时不时地拿眼角偷偷瞄一眼何大叶,气氛有那么一瞬瞬的尴尬。
何大叶想,哪有那么好命啊,能有张阳阳这么大的孩子。
然而仍然忍不住算了一下,如果张阳阳真是自己的孩子,五六年前自己在干吗?
等会儿,娘儿俩?那敢情是跟张猛生的?
记忆的触角蔓延到长城公社那肉欲旖旎的一夜……好像喝得太多了,一点儿记忆都没有,何大叶忍不住生气:久旱逢甘露,竟然也没尝到这甘露有多甜!
张猛想找点儿话说,来调节一下气氛,刘丹拿着一个充气筒赶来了。
“哟,姑娘,你果真比你姐智商高好几个段数啊。”张猛活动着腮帮子,赶紧上前接过刘丹手里的充气筒,还不忘顺便数落何大叶。
“哥,你不但长得帅嘴儿也甜啊。”刘丹笑成花痴样,假装不经意地捏了捏张猛的肱三头肌。
“滚蛋,你智商高你怎么不带一个?”何大叶白他一眼说。
就是这股感觉,就是这股酸爽。
没错,这才是他们之间应该有的状态,何大叶瞬间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刘丹在何大叶身旁坐下,心里惦记着该怎么跟何大叶说自己要闪婚的事儿,手里捏着的气球都快被她搓烂了。
“干吗呢?口活儿不好也得吹啊,要不然这个月咱姐儿俩集体喝西北风。”何大叶笑着,拿刘丹的软肋威胁她。
刘丹笑不出来,也没力气斗嘴求饶,神色慌张支支吾吾的,不知道怎么开口。
话已经到喉咙处,刘丹真希望自己有个喉结,能鼓动一下这话。
她也摸不清是什么情绪,不好意思?有一点儿,闪婚这种事儿似乎不可能出现她这个人的生命里,但是缘分来了,结婚也未尝不可,大不了离呗。
就在这一刹那,刘丹突然想到了“忐忑”二字的写法,在心里一上一下,还真是恰当。
感慨之一,是她终究有一点点不确定的感觉。自己就这么结婚了?罗畅是她一直想要的那个人吗?她不愿意想,却不是没力气想,只是未来生活像一个画布展现在面前,心里模拟了无数个腹稿的可能性,但唯独这一种,浓墨重彩,绚烂到仿佛不知道在空白处如何再下笔。
何况,这张画布明明应该有白描何大叶的地方啊。这个非血缘关系的姐,是这个火树银花的四九城里,闪着光的姐妹、榜样和心灵导师,打碎牙齿和血吞地盯着这一番事业的小天地,一向昂着头,尽管不年轻了,颈上也有了纹路,但依然把不婚女王的生活过得苦逼与活色生香齐飞,自己却一脚踏进婚姻的殿堂,将来岂不是跟她越来越远?
如果自己理直气壮,何苦面对何大叶时,这般忐忑呢?
刘丹这才发现,其实,她一直都对何大叶的不婚女王形象,并没有那么认可,因此骨子里才这番犹豫。
何大叶看出她不对劲儿,从刚才打电话时就开始吞吞吐吐的,刘丹很少往心里藏事情,起码不会瞒着何大叶。多年之前刘丹甚至告诉何大叶,半夜听见自己爸妈在房间里做爱的声音,觉得毛骨悚然极了。
何大叶脑补了几张画面,喉头一苦差点儿连胆汁都吐出来,她说刘丹你能不能给自己和你爸妈保留点儿隐私,别什么事儿都告诉我行吗?
刘丹一脸无辜状说:“不告诉你我告诉谁啊,难道还跑大街上随便抓个人说,我听见我爸妈那啥了?姐,秘密不能憋在心里,会得癌的。”
何大叶心说这下你轻松了,我找谁说去啊。
那件事情何大叶一直消化到今天,但每次见到刘丹爸妈,她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打个冷战。
认识刘丹的日子里,欲言又止这还是头一遭。
“有事儿就说,叽叽歪歪地摆什么小媳妇脸,难不成你要结婚啊?”
刘丹被点破后,先是惊讶,然后又有点儿难为情地红了脸,目光又含羞地看着何大叶。
此刻无声胜有声。
何大叶停下手上的活儿,有点儿惊讶,原本自己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自己还真是料事如神,惊讶随即转为惊喜,以及一点点复杂的兴趣。
能嫁出去,她挺替刘丹高兴的。
一个婚庆公司,俩职员都是嫁不出去的丧逼老娘们儿,多不吉利。
但是吧,这是结婚啊,结婚是什么?是需要一个男人才能去民政局登记,然后办一场累得能扒层皮的婚礼,然后才能把这法定及人情认定的性生活继续下去。
可是刘丹成天在她周围转悠,哪儿蹦出来的男人,就这么把她娶过去?刘丹隐藏得也太深了。她之前倒是也排练过刘丹说她有男朋友了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但没想到耕种感情这块耕地时,刘丹压根儿没冒泡,结果马上秋收了才给她传喜讯——这也太把她当外人了吧。
这个小蹄子,以后再收拾你。
然后收起复杂的情绪,还想开口问几句关于准新郎的八卦,刘丹突然站起来朝着门口看过去,何大叶蹲在地上也顺着看,看见罗畅正迈着模特步英姿飒爽地朝这边走来,步伐虽然不专业,但光靠脸,就比张猛那张蒙古脸看起来招人稀罕。
总算良心发现知道来帮忙了,何大叶心想。
大厅里偶尔过往的服务生,看张猛再看罗畅,看得两眼放光,何大叶骄傲且欣慰,虽然自己朋友少了点儿,年纪大了点儿,但还能集齐两枚人模狗样的男人来帮她干活儿,此生最荣耀的时刻大概就是现在了吧。
辉煌时刻,何大叶此刻异常想念一向挖苦她没人要的前老板母夜叉妇女,当着两个男人的面,问候一下母夜叉的母亲及关心一下她的性生活。
如果母夜叉还没倒下,可以顺便小声不小心地说,啊,这两位还都跟我有过肌肤之亲的,老娘都没要他们。
何大叶站起身,贼笑着刚要刻薄罗畅几句,刘丹却一个箭步冲上去,亲密地搂住罗畅的胳膊,把他拽到何大叶面前。
“姐,我男朋友兼未婚夫,罗畅。这是我偶像,何大叶,也是我姐,她顺便也兼职是我小气又刻薄的老板。”刘丹像只兔子一样,在两个人之间蹦来蹦去地介绍着。
何大叶想,还行,这丫头在外人面前还是跟我亲。
嗯,然后呢?何大叶突然觉得自己脑死亡了,想不下去了,这个世界忽然安静了几秒钟。
何大叶突然有了特异功能,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在回放,时间倒流。
这一天干什么了?对,今天的婚礼糟糕到差点儿收不到尾款,然后回到办公室,天才儿童张阳阳同志展现了难得温情的一面,然后刘丹爆料明天的婚礼现场被破坏,她忍着内伤挟持张猛张阳阳父子来到现场吹气球……
如此片段在脑中快速地播放,突然,在某一刻停止了,然后画面正常播放。
那是进场地之前,停好车的时候,何大叶迅速用语音骂了一下罗畅这个浑蛋玩意儿靠不住,然后罗畅回复了一条:“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过不去了,乖,别闹哈。”
什么重要的事情呢?
这个事儿?
脑中的核反应堆由于高速运转,温度升高,终于“砰”的一声融化掉,只留下何大叶呆若木鸡的肉身。
心中有个声音在绝望地叫,何大叶,说点儿什么,快说点儿什么!
没想到刘丹先开口了,扭捏得跟化掉的蛋筒一样,推了推罗畅:“姐,其实……他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事儿……”
何大叶手里捏着的还没有绑线的气球脱手了,在气流的作用下飞上半空,打了一个不规则的转儿后落在地上,变成一摊软趴趴的粉色橡胶皮。
张阳阳迅速地去捡气球,张猛已经看出不对劲儿来。
何大叶的房子就是罗畅出面租给自己的,用脚趾头也能看出罗畅跟何大叶的关系。
“他是你未婚夫?”“你是她未婚夫?”尽管是同一个意思,但何大叶张开嘴只说这两句话。
罗畅脑子也蒙了,原以为自己选择了一条道路,跟何大叶挥挥手说再见,他开始新的征程,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刘丹却将何大叶打包成行李,作为贵重物品一同带上了车。
何大叶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依然有些不相信眼前的一切。
“刘丹是我姐们儿……”何大叶真想马上问这到底怎么回事,但她只嘟哝出这句话。
张猛能听懂,罗畅也能听懂,但刘丹依然被一股愉悦的情绪感染着,看这俩人大眼瞪小眼,依然不明白状况,反而指挥着俩人:“你俩愣着干吗啊?作为我最亲的两个人,我的伴娘和新郎应该握一下手啊。”
等何大叶反应过来,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茫然地将一只手伸向罗畅,她此刻相信,这只手应该是个机械手,根本不随心。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何大叶主动地将手伸向他,兜兜转转又三年,他们终于还是要回到最初陌生人的样子,自我介绍,握手,然后相忘于天涯。
罗畅傻愣着,还没回过神来,机械地伸出手跟何大叶握了握。
伸出手时,罗畅已经后悔,他似乎把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弄得很复杂。
复杂到已经发生的现实,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刀,很可能会把某些人划得血肉模糊。
是熟悉的体温,他的手还是一样热乎乎的,手掌干燥温暖,何大叶想。
曾经,有很多很多的夜晚,她都是握着这双手,在巨大的安全感中睡着的。
何大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大概是刚才起身太猛的后遗症。
“赶紧干活儿吧,干完再给你庆祝。”何大叶笑着对刘丹说,在脸部肌肉还受神经控制的时候,抛下这句话,然后赶紧转身找个藏身之处。
干什么?何大叶不想吹气球了,气球里都是呼出的二氧化碳。
《恋爱的犀牛》中说:“人是可以依靠二氧化碳活着的,只要她有爱情。”
而何大叶真想让二氧化碳比空气的密度轻,这样,她就可以拎着这堆气球飘走。
刘丹递给罗畅一包气球让他到一旁吹,自己在何大叶身边坐下来。
“姐,你觉得他怎么样?”
何大叶认真地看着刘丹,有几秒钟,她曾怀疑刘丹是明知故问,但看着刘丹笑靥如花的脸,她还是意识到,刘丹好像对她和罗畅的关系毫不知情。
是自己掩藏得太好,还是造物主想写一个剧本,名字叫《三个人的晚餐》?
心中忽然想起《三个人的晚餐》这首歌,听声音好像是王若琳唱的。
“果真长大了,知道跟我藏心眼儿了,都快结婚了才领来给我看。”何大叶面无表情,又觉得自己这么说话,会让刘丹看出点儿什么。她又在说完这句话之后,附赠了一个甜美的笑容——尽管不熟练,尽管何大叶也不知道这个笑容是不是甜美。
“哪敢瞒着你啊,才认识一个月不到,三天前才确定的恋爱关系,直接就奔结婚去了。”刘丹想了想,腼腆地笑了,接着说,“我知道有点儿快,我自己也觉得这也太像闪婚了,不对,不是像,根本就是,你也知道我一向觉得这不靠谱,但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还磨磨叽叽地谈什么恋爱,还不如直接结婚呢。”
何大叶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眼神空旷,里面仿佛藏着一大片无垠的荒野。
这片荒野上没有人,只有何大叶自己安静地站在她自以为的中心,高傲地昂着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自己在画面外,看着画中的自己,像是不小心滴在画面上的墨水,那么碍眼。
刘丹继续给何大叶讲着,她跟罗畅怎么认识的,她怎么教罗畅淘衣服,罗畅带她去坐直升机,那天鬼使神差地什么都不顺利,突然一下子什么误会都没了,俩人去泡温泉,又发现彼此都是感情上的落单者,生死一线间他们怎样牵着彼此的手,互相许下一辈子的承诺……
直升机,罗畅也约过她呢。
你瞧,乏味的女人终究是得不到幸福的,如果那天她去了,兴许也会像刘丹一样,再次收获一段浪漫的破镜重圆。
她与罗畅,在某个交叉点相遇,又走散了。
她以为再下一个交叉点他们还会再遇见,所以努力地向前走,在那里等着他。
一等三年,等来了集满十二星座的罗畅,但他身边,却已经腾不出她何大叶的位子。
大厅里空旷而安静,只有刘丹小声讲着故事的声音。
何大叶憋足了劲,把一只气球吹得很大,也许用力太猛,她的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何大叶迅速地站起身跑到一边,还没来得及进洗手间,就在大厅旁边吐了起来。
眼泪混着鼻涕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刘丹和张猛担心地跑过来看她。张阳阳贴心地递上纸巾,何大叶抬起头,勉强地咧咧嘴,算是笑了。
越过张阳阳的肩头,她看见罗畅依然站在远处,手里的气球越吹越大,最后遮住了彼此的视线。
突然,气球“砰”的一声,破了。
好不容易塞进气球的二氧化碳又崩了出去,却发现与现场空气融不到一起去,因为这个环境里的空气,飘了太多的五味陈杂。
02
每个人都有独立存在的平行空间,人生的上帝视角有时候未免狭隘不堪,某几个人的平行共建也许会充满莫名其妙的交集。
那年秋天走得很早,才刚进11月,北京就下了第一场雪。
张猛带着阳阳找到了新的住处,loft公寓,干净宽敞,房租也很合适。
跟中介一起来的房东是个男人,豪爽得一塌糊涂,张猛象征性地开口还价,对方一口就答应下来。
“这房子真不错。”
“嗯,我前妻的房,她眼光是不错。”
这话张猛一直记在心里,离婚之后还是朋友,就像他跟舒颖一样。
这种同病相怜的默契感,让张猛对罗畅的好感又增添了几分。
为表诚意,他交了两年的房租。
一年了,罗畅没多大变化,依旧阳光得一塌糊涂。所以当他刚走进来的时候,张猛就认出了他。
张猛迟钝,但他不傻,三个人之间的关系,他瞬间了然于心。
前夫要结婚了,但新娘不是她,不是她也就算了,还是她最好的唯一的朋友,是她朋友也就算了,她从始至终竟全然不知。
她这么难过,是因为这个吧?
看着吐得瘫软成一摊泥的何大叶,张猛忽然有点儿怜惜这个只留给他背影的女人。
他上前一步,扶起坐在地上的何大叶,拉着她往外走,回头对刘丹说:“我带她去医院瞧瞧,今天吐两回了都。”
张猛在假装没事人领域也绝对是演技不堪的选手,但这也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
罗畅手里捏了个气球,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何大叶,正要迈开步子朝这边走来。
得,这哥们儿甭添乱了,话少点儿不行吗?瞥到一边的阳阳,阳阳正一本正经地教罗畅如何吹气球。
张猛心里突然一酸,看了看何大叶,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子。
他发誓,自己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张阳阳,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像何大叶这般心酸。
张阳阳有他,但何大叶有谁呢?张猛也有点儿难过,物伤其类的难过。
他其实略懂何大叶今天的感受,大概相似于舒颖每次结婚前的那种惆怅吧,只不过,何大叶对罗畅比较有情吧。
想到这儿,张猛心疼地握紧了何大叶的手。
何大叶没反抗,任由张猛把她带出现场,塞进车里。
“你有烟吗?”何大叶问。
“你有病吗?”张猛说,“你什么时候见我抽过烟?悲天悯人的戏码配上呕吐就足戏了,抽烟就过了。”
“说什么呢,莫名其妙。”何大叶假坚强,使劲儿挤出个笑脸。
“不就是你前夫要结婚吗?”
“瞧你那八卦样,真不愧是在娱乐圈混过的。”
“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脸上那套表情跟广播体操一样,都是有套路的,熟一点儿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张猛发动车子,“你这个人凡事老喜欢抻着,不悲不喜不卑不亢,遇见什么事儿都波澜不惊的样儿,其实心里面难受得不行,生活不是电影,不能老演内心戏。”
“我没演内心戏,我真吐了,你不也看见了吗?”何大叶悻悻地拨弄着手指自顾自玩着,撇开重要的话题不想谈。
何大叶并不想瞒着张猛什么,她体验过倾诉时的豁然开朗,以她现有的交际圈,张猛是最好的倾诉对象。
她不说,是怕疼。
过往像是一道还未完全愈合的疤,在今天被重新撕裂,汩汩地冒着血,如果再在上面撒一把盐,准得哭。
“离婚以后,他未娶你未嫁,这是一种最平衡的状态,暗地里,其实心里都憋着劲儿呢,就跟拔河似的,谁也不肯放松,都怕输。谁先得到幸福谁就赢了,我知道这样的现实一时半会儿挺难被接受的,在你还等着他回心转意的时候,他突然说要结婚了,新娘不是你,还恰好是你最好的朋友,最初的平衡一下就被打破了,歪得一塌糊涂。”
张猛兀自说着,像是对何大叶,也像是梦呓,像是在说何大叶,也像是在说自己。
“舒颖结婚的时候你难受吗?”
“第一次挺难受的,她离婚的时候我还幸灾乐祸过,后来就没感觉了。”张猛本来说得很流畅,可是真心话说出来后,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是真没感觉了。
虽然分手亦是朋友,不过人家越嫁越好,自己越老越没指望。
第一次勉强说还有点儿不甘心,到后来的时候就是完全失望于自己了。
两个人不说话了,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以一种相互取暖的姿态沉默着。
一路开到医院,何大叶觉得胃没那么难受了,本来就是为逃离现场找的借口,既然没事了,回去干活儿吧,很多问题都等着她去解决,与此相比,罗畅跟刘丹结婚,好像也挺微不足道的。
“回去吧,我觉得好多了。”
“来都来了,你老吐也不是一回事,做个检查吧,没事就放心了。”
张猛说着,往门诊楼走了几步,回头见何大叶还站在原地,知道她担心现场的状况。
“放心吧,那边有阳阳在没事的,他最有责任心,从小就是当领导的料。”
虽然明知道是张猛说服何大叶做检查的说辞,但是想想,竟然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此时此刻,难道还有比张阳阳更靠谱的人吗?于是挪动脚步,跟着张猛进了急诊楼。
验血验尿,楼上楼下几番折腾下来,把何大叶累得够呛。
拿着化验单递给大夫看了一眼。大夫抬头看着何大叶,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哟,很少有能千方百计把男人也带来一起做检查的,手段够高的啊。”
看着女大夫那张内分泌失调性生活不和谐的脸,何大叶和张猛都听得云里雾里的。
唉,医生压力大,付出多回报少,医患关系又紧张,这几年简直是比古惑仔的死亡率都高的高危职业,也得允许人家说几句难听话吧。
过了一会儿,何大叶反应过来了,刚要开口澄清说跟张猛不是两口子,女大夫把化验单往桌上一扔,潇洒地倚着靠背,用笔头戳着日历上一个月前的某个时间段,说:“你怀孕了有一个多月了,孕吐反应,正常的。”
何大叶傻了,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
“怎么可能啊,我上个月还来大姨妈了哪,你们这是误诊,是医疗事故你知道吗?”
何大叶站起身作势要闹腾,又好奇张猛怎么没上来拦她,扭头一看,张猛正盯着日历上大夫圈出来的那几天发呆。
何大叶冷静下来,仔细一想,近三个月来她唯一的一次性生活是跟张猛,在舒颖结婚的那个晚上,就是一个多月之前。
大龄未婚女性真可怜,好不容易有次堕落的机会,竟然让堕落变成堕胎了。
何大叶觉得自己有点儿疯了,想事情都想不到重点上了。
“个体差异,有些女的啊,怀孕后卵巢分泌的孕激素水平比较低,一小部分子宫内膜继续脱落,导致怀孕后依然会来月经,但是量比较少,一般三个月后就不会再来了。”女大夫冷着一张脸解释道。
“那会不会对孩子有影响啊大夫?”张猛上前殷切地问。
“关你屁事儿啊,我还没说要呢。”何大叶站起来,怒视张猛。
女大夫倒是耳聪目明,三下五除二就看出俩人是未婚先孕,这样的情况她见得太多了,男的一听女的怀孕脸都绿了,变着法地要女人把孩子打掉,女的哭哭啼啼,男的翻脸不认人,还有的直接拔腿就跑,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
大千世界,奇形怪状的男人太多了,但他们唯一相同的是,做爱都不喜欢戴套。
“这个孩子你们要还是不要?”这样的职业习惯挺冷漠的,不过见得多,也就熟悉了流程,与其看两个人叽叽歪歪不知道如何是好,不如由大夫亲自铺一条台阶,供他们下来。
诊室里的气氛凝固了,女大夫和何大叶两个女人各自怀揣着心事盯着张猛。女大夫早已准备好一肚子关于女人如何辛苦如何不容易的措辞,等待着在张猛摇头的那一刻喷薄而出,而何大叶,她根本不知道她想要的答案是什么。
如果说她今天的倒霉程度是一座山,那么怀孕这件事,让她成功登顶了。
张猛从那夜的春宫图中回过神来,对着两个女人沉默了片刻,才意识到两人都在等待他的答复。
张猛有点儿紧张,一紧张,他就开始结巴起来:“要,当然要,女孩最好,我就儿女双全,凑个‘好’字,男孩也不错,大不了我以后多吃点儿苦多挣点儿钱。大夫,二胎证怎么办?医院不管这事儿吧?”
女大夫没想到张猛会这么说,在感叹好男人总是轮不到自己的同时,也被原本准备的一肚子话给噎着了,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上天派来一个逗比,来拯救她的夜班人生吗?
至于何大叶,反正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二胎证个头啊,你有病吧,凑个‘好’字?你土不土?凑个屁啊你……”何大叶回过神,骂骂咧咧地抡起包就打,一路把张猛打出医院门诊部。
女大夫觉得自己今天是开了眼了,见过男人耍无赖,却从没见过女人这么大义凛然大义灭亲的。
医院门口,张猛护着头,心甘情愿地让何大叶打,等何大叶打累了,抬头咧着嘴笑。
“笑,笑!你卖笑的啊?”何大叶喘着粗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老来得子能不高兴吗?你放心,我一定会对你负责任的。”
“你负得着责任吗?我有一百多个性伴侣呢,连我都不知道这孩子是谁的,你凭什么觉得是你的?”
“拉倒吧,就你那情商,连个前夫都搞不定,还哪来一百多个性伴侣?”还有一句话都没说出口,张猛依稀残留着那一夜的稀薄记忆:有一百多性伴侣?活儿还那么差啊。
但这话说出来,张猛估计肚子里的孩子会变成遗腹子呢。
不过何大叶突然想到,前夫?对,自己还有个前夫。
看来何大叶也不是完完全全倒霉透顶。
上天垂怜,你给我一刀,我还你一剑,这才算是公平公正两不相欠。
何大叶站在原地,冷笑。
多亏张猛,她终于理清楚自己情绪的河流要奔向哪个海洋了。
罗畅这么做,让她有一种不受尊重的感觉,辜负了两个人即使离婚后还处在同一个战壕的默契感和亲密感。
而且你又闪婚,熟悉的戏码昨日重现,到底是多不把自己当一回事啊。
关键是闪婚还闪到刘丹这儿了,敢情是要赶尽杀绝,不给自己一点儿活口吗?
这个孩子来得真是及时,就像是老天亲手递给何大叶的武器,杀罗畅于无形。
何大叶从张猛手中夺过车钥匙,跳上车,二话没说开着车就走了。
孩子啊,不管你以后是去是留,今天我都谢谢你。
何大叶此刻真想模仿甄嬛。
不过好像也不对,她是甄嬛,张猛是皇上吗?罗畅是谁?温太医吗?
算了,不想了,还是杀回婚礼现场吧。
有些人的存在,就是相忘于江湖的。
既然自己已经输得彻底了,但姿态要漂亮,谁让她是不婚女王呢。
即使女王的桂冠,是自己加冕的。
然而她的内心是波涛汹涌的,开车到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何大叶还是担心过一会儿自己姿态不够漂亮。
这种考量是基于现在的状态。
开了这么久,她才发现自己没系安全带以及她把张猛给弄丢了。
03
何大叶下车,张猛从后面紧跟着的一辆出租车上下来,并用眼神对刚才何大叶弃他于不顾的行为进行了谴责。
何大叶没理他,整理了一下衣服昂着头走进大厅,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何大叶嚣张的气焰让张猛直跺脚:“提了裤子就不认账了,孩子是我的,甭想现在就离间我跟孩子的感情!”
如果忽略性别,张猛语气之中竟然有一种“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你这个渣男要对我负责”的怨妇情结。
老娘没空理你,何大叶深吸一口气。
现场一片祥和,刘丹和张阳阳边干活儿边玩,不亦乐乎,罗畅坐在一旁,面带微笑地看着,这样的三口之家图让何大叶感觉刺眼又刺心。
她不说话,劳模样迅速回归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无声的抵抗是最有力量的,何大叶懂。
果然,大家很快就围了上来,关切地询问情况。
“没什么,就是怀孕了。”何大叶东碰碰西摸摸,做忙碌状,回答得云淡风轻。
刘丹惊讶:“姐,我闪婚就够快的了,结果你闪孕!”
何大叶淡然一笑,说快去干活儿吧,这会儿不是高兴的时候。
她快步走开,假装去找充气筒,扔下众人,最后躲在角落里观察众人反应。
他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他心里在想什么呢?这一剑刺得够不够深够不够痛?有没有比我痛?何大叶手里摆弄着现场的假花球想。
罗畅背对着何大叶,看不见他的表情,倒是能看到张阳阳那张小脸。
哎呀,忘记张阳阳了。
她内心开始盘算幼儿园有没有教点儿生理知识,这孩子现在还处在他是张猛买话费赠的阶段吧。
也不对,这孩子这么人精,这么早熟……但终究是个六岁的孩子啊。
刘丹不知道什么时候飘到她身边的:“孩子他爸有没有在现场?”虽然说话声音很轻,但还是把正发呆的何大叶吓了一跳。
虽然何大叶想让罗畅难受,但实在不想让刘丹误会她和罗畅的关系。
天地良心,离婚后她和罗畅就是躺在一个床上,也没发生什么肉体关系啊,除非真的拉手能怀孕。
看着何大叶一脸惊恐,刘丹觉得自己问到点儿上了,她嘿嘿一笑。
“你心虚什么啊,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孩子嘛,依我看,不如去香港生,或者掏掏家底儿,去美国生得了,得让咱们家孩子赢在起跑线上。”
何大叶咧开嘴,露出八颗牙齿,试图营造一种自己在微笑的表情。
不过刘丹没放过刚刚的问题:“你到底心虚什么?难道孩子他爸真是……”刘丹突然伸出食指,对着何大叶的肚子,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圈,然后又将手指对着还在布置现场的三个男人绕了绕。
也许是内心紧张的缘故,何大叶的眼神跟随着刘丹的手指,跟催眠一样。
刘丹故弄玄虚地绕了绕,嘴里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我外甥他爸快显灵……孩子他爸一定是……”她突然指向罗畅,“就是罗畅……旁边的张阳阳!”
何大叶一口老血差点儿喷出来,想一拳打死刘丹。
“旁边张阳阳……的爹!猛哥是吧?”
据科学家统计,近年来,因为说话大喘气而被打死的死亡率,连年上升。
何大叶猛揍刘丹,惹得那边刚刚都在孩子他爹名单中出现的三个男人往这边看。
何大叶揍刘丹揍得那叫一个解恨啊,边揍边嚷:“说话还大喘气啊!你想吓死我啊!全世界就你是福尔摩斯啊!嘴不欠不行啊!No Zuo No Die啊!”刘丹一边抵抗,一边拿语言继续抗争:“平时看你恨他恨得牙痒痒,没想到背着我净干偷鸡摸狗的事儿了。不对,虽然共处一室,但你俩单独相处的机会不多,再说还有阳阳在呢,你也不至于饥渴成这样……啊!”刘丹哔哔着,突然恍然大悟地叫一声,“是舒颖结婚那晚吧,姐,你还真不错,盐碱地也能丰收,野百合也有春天啊!猛哥真棒,百发百中的!你们老何家的劣质基因,终于可以改造了。”
“行了行了,有完没完,阳阳在那边呢,赶紧干活儿。”何大叶打断刘丹。
“要真是那天,那也有我的功劳,记得让我当孩子干妈!”刘丹高兴,蹦跶着走了,还不忘回头补一刀,“我还得是你的伴娘,我不会交份子钱的!”
何大叶看着刘丹的背影,感激她对自己至死不渝的真爱。
亲爱的刘丹,如果现实比你想象的要残忍,你还会这么单纯地爱我吗?
拼尽全力让自己变得优秀从容,以为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更多人的喜欢和爱,可是到头来却陷入了自己编织出的巨大的讽刺中,才发现自己已经爬得太高太远。高处不胜寒,也许她注定要孤独终老。
她不知道罗畅是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的,回头看见他时,觉得一切都那么陌生。
对,他们还得尽职尽责地扮演陌生人呢,演得太入戏,何大叶真的有点儿认不出他来了。
“这孩子不会是我的吧?”罗畅看无人注意,得空小声地说。
两个人相处久了,内裤都放在一起洗,即使离婚后各睡各的,但这几年没见何大叶跟别的男人相处过,连他都觉得自己嫌疑最大,洗内裤时精子乱入?
何大叶的心凉了,但又觉得好笑,拉手就能怀孕?这孩子在肚子里孕育了三年才开始受精长大?哪里来的孩子?
她不说话,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冷静地看着他。
罗畅本来有一肚子内疚,但是看到何大叶这样,他觉得挺逗的。
“还是你故意编出自己怀孕了,让我不好受?怎么这么巧啊?”
何大叶的心灰意冷渐渐转为嘲笑。
这男人,可真够笨的了,生理课没学过是吗?
对啊,就是让你处在这种胡乱猜测之中。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真相呢?我不是杜康,凭什么替你解忧。
“刘丹上厕所回来了。”何大叶歪了歪脑袋,看刘丹从卫生间出来。
罗畅赶紧恢复自然,假装若无其事地从何大叶身边弹开,就像躲避一个麻风病人。
张猛跟幽灵一样出现在旁边,掏出一张票据,递给何大叶,幽幽地说:“这是刚刚打车的票子,请你给孩子他爹报了行不?”
何大叶真是气昏了,横眉冷对。张猛欢快地吹了一会儿口哨:“他敢先结婚,你就比他早一步,你先怀孕啊……顺便说一句,甭让我孩子没出生就肩负起这么多爱恨情仇。”
“不就是刚刚开车忘了带你吗?至于那么小气吗?车费我给你报。”
“顺便说一句,不管你怎么想的,甭打我孩子的主意,甭想甩掉我。”
张猛继续吹着欢快的曲调走了,何大叶觉得今日的张猛真够让人讨厌的。
正在憎恨当中,张阳阳冷不丁地在旁边继续吹气球,果然又吓到了何大叶,她忍不了了:“你个小屁崽子,吓死我了,别的不学,学别人当背后灵。”
今天这几个人跟商量好的一样,神出鬼没地排着队套话,各怀鬼胎,连张阳阳都这样。
张阳阳昂起人精特有的表情:“你以为我乐意理你啊,听说怀孕的女人记性会变得不好,你本来就挺笨的,我就是关心你一下。”
情绪翻滚的洪流,终于在眼圈里决口,何大叶真想哭。
刘丹关心孩子的父亲是谁,罗畅关心这时候宣布怀孕是不是给他找堵,张猛关心肚子里的孩子。
却只有这个小小的孩子啊,关心的是她。
何大叶觉得自己当不了甄嬛,没那功力,却把自己搞得很难过。
她伸手摸了摸张阳阳的脸。张阳阳看她脸色一柔,欢快地接着说:“我就是关心你一下,别忘了给我买大黄蜂的变形金刚。”
何大叶忽然更想哭了,张阳阳离去的背影,真的很有自己追婚礼尾款时的风姿。
夜色浓得提醒人类,这时候要是睡,对肝脏很有好处。婚礼现场尽管不够完美,但也就这么回事了。刘丹提议不如一起去吃个饭,但其余几个人都各怀心事,谁都没有力气再挂着假笑去应酬。
何大叶主动说不舒服,想回家休息,众人才纷纷散去。
张猛还是承担起开车的责任,何大叶瘫坐在后座,独自消化着今天发生的所有事。
路上张猛话不多,偶尔说几个无关紧要的冷笑话想要调节气氛,无奈笑话说得太差,连张阳阳都翻着白眼懒得捧场。
回到工作室,阳阳上楼洗澡去了,张猛倒了杯热水递给何大叶,问她饿不饿,刚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得再吃点儿东西。
本来张猛是觉得刚刚自己那态度有点儿太小家子气了,应该先关心何大叶啊,自己的态度好像把何大叶当成代孕一样。
张猛恰到好处的关心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何大叶,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一颗定时炸弹,原本以为能用孩子来伤一次罗畅,也为自己扳回一城,可哪知道技不如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不得不承认,其实自己真没有那么大度。
何大叶觉得自己就是失败的典范,倒霉的榜样,满腔热乎乎的烦躁无处发泄的更年期未婚先孕的中年妇女。
“孩子是你的又怎么样?告诉你,我明天就去搞掉。你现在关心我,不就怕我赖上你,生下来之后索要抚养费吗?得了吧,欲擒故纵的戏对我没有用。”
看着正在从冰箱里找食材的张猛,何大叶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口子。
张猛停下手中的动作,关上冰箱门,面不改色地走到何大叶身边坐下,优质的真皮沙发真是舒服,让人一坐下就有种抵挡不住的瞌睡感。
“你不就是为了刺激罗畅吗?你们都离婚这么久了,他再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你用得着这么难过吗?”
鸡同鸭讲,对牛弹琴,答非所问……这些词在何大叶心里罗列开来。
可是张猛说得不对吗?所有的烦躁不是来自于这个无辜的孩子,而是罗畅。
何大叶发现自己陷入了一段无限的死循环中,无休止地咬牙切齿着。
她呆坐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梳理好这堆事情的头绪,再抬起头时,已经泪眼婆娑。
“我挺不甘心的,”既然没办法否认,那就承认吧,“我跟罗畅是闪婚,然后又闪离了,要我俩是明星,短短几个月够上七八次微博热门的了。”何大叶自嘲地笑笑,接着说,“我一直假装自己讨厌婚姻,永远不想结婚,就爱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只是为了让他毫无压力地留在我身边而已,可他前脚还在我家睡,扭脸儿就复制我跟他的路子,要跟别人闪婚了。我说我怀孕,其实想获得一点儿稀薄的关怀,结果呢?结果他竟然以为我是故意想要搞砸他的婚事!”
何大叶越说越激动,原本只想上演一出苦情戏,却发现酝酿的眼泪早就干了,只剩下一肚子不甘心。
“我跟他有一场婚姻,虽然昙花一现,但离婚后还跟亲人似的相处了三年,你甭说这种关系怪,就是按照相处时间,我怎么着也算半个枕边人吧,没想到我何大叶在他心里竟然是这种人,竟然就这么点儿分量。跟刘丹比,我到底有多差,让他那么避之不及啊?我承认我输了,但也输得太惨烈了,连脸面儿都搭进去了,还被狠狠蹍了两脚。”
张猛若有似无地点点头,表示理解。
何大叶内心冷笑,心想你理解什么呀?你什么都不懂。
你不懂离婚那天我表现得特别高兴,笑啊唱啊,还大吃大喝吃坏了肚子,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开心,我是怕他内疚,我不喜欢看见他皱眉头。
你也不懂其实作为女人,谁不想找个好男人被宠着惯着,生个孩子享受天伦之乐。
这些幸福,卑微而渺小,但即使是女权主义者,这看似唾手可得的幸福,谁不要呢?
但生活对她这么残忍,她却以德报怨了三年,结果呢?还不是落得满盘皆输?
何大叶把脸埋进手掌里,两个肩膀不停地颤抖着。
她没哭,其实也哭不出来,她就想暂时地躲进一片黑暗里,安静地待一会儿。
张猛想说点儿什么,刚开口就被何大叶扬起一只手打断了。
“什么也别说,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张猛站起身,帮何大叶关上客厅里最后一盏昏暗的灯,不声不响地走开了。
黑暗里,张猛看了何大叶一会儿,门才关上。
屋里黑漆漆的一片,为何大叶的悲伤添砖加瓦。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想起自己这一天基本没吃什么东西。
下午吃的全吐了,现在胃里空空的,针扎一样地疼。
悲伤总有终结的一天,可是饭不能不吃。
何大叶开始懊恼,刚才应该等张猛准备好吃的再发火的,这下好了,没吃的也没人理她,全世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给你,刚才你都吐了,这会儿肯定又饿了吧?”
黑暗中,张阳阳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端着一碗热乎乎的粥递到何大叶面前。
“这是最后一碗了,再吐了可就没有了。”张阳阳说。
何大叶接过粥,摸了摸张阳阳柔软的头发。
真好,又可以申请一项吉尼斯纪录了,在我最难过时年纪最小的陪伴者。
如果我的孩子能像张阳阳一样贴心可人就好了,何大叶捧着粥边喝边想。
唉,估计自己没这运气。
何大叶摸着自己的肚子,虽然一直叫嚣着要孩子不要男人,但这孩子跟钓鱼岛一样,产权不明不白的,来的又不是时候。
回家的路上,何大叶拨通了何妈的电话。
对于何大叶积极关心病情这一点,何妈很满意,态度也舒缓了不少。
何妈说身体恢复得挺好,能吃能睡的,让何大叶不用担心。
何大叶无话可说,只是对着话筒咯咯笑。
“都三十二了,别笑得跟弱智一样。”
“老何他表妹,我小时候是不是特别乖?”顺便说一下,何大叶之所以这么聪明能干,完全拜她的血缘所赐。姥爷跟她奶奶是亲表兄妹,说得简单点儿,何爸跟何妈在血缘上还是表兄妹呢,近亲结婚的产物,当然与众不同。
“哟,你小时候,特皮,女孩子家家的,不跳皮筋不踢毽子,净跟着男生爬树和泥,每次回家都是一顿打。没记性,第二天又去了,你爸老护着你,我有时候气得连你爸都打。”何妈说着,得意于自己在家跟执政党一样,地位不可动摇。
何大叶也跟着笑,笑得鼻头发酸眼眶发胀。
“谁让你肚皮不争气,生个假小子,你肯定特后悔吧?”
“说什么呢?”
“你不是老想让我生孩子吗?我得打听打听您二老的喜好,好为之努力啊。”
“嘁,这是你一个人努力能办到的吗?男孩女孩都一样好,只要是你的孩子,我跟你爸就喜欢……你不知道,前几天楼下邻居,有个女孩跟你一般大,人家小子都两岁了,说话可早呢,管你爸叫姥爷,把你爸高兴得直转圈,你要有心啊,赶快生一个,都多大了。”
何妈又开始絮絮叨叨,平时听起来烦,可是现在听起来,何大叶觉得就像趴在妈妈的怀里一样。
妈妈个儿矮,眼睛小,从小外号就叫胖姑。
何爸和他兄弟都浓眉大眼大高个儿,长得跟新疆人一样,但何大叶长相随妈多一点。因此妈妈这辈子一直内疚拖累了何大叶的长相,要不真能漂亮点儿。
不过论贤内助,谁能比过妈妈呢,何爸爱交际,经常带朋友回家吃饭,何妈哼着歌,二十分钟就能做出一大桌子菜来,嘴里还谦虚说没啥好吃的,可是人人都停不下筷子。
现在年纪大了,性格越来越像小孩了,有时候会有点儿好吃懒做,有时候故意装生气,逼着爸爸动手下厨。
可是性格还是那样,吃苦,不爱打扮,但有时候眼馋其他同龄妇女穿貂皮穿好看衣服,用贵的化妆品。
有一年过年回家,何大叶实在懒得给她买东西,就带了自己还没用的SKⅡ的面霜和一瓶神仙水给她。
妈妈听说这两样加在一起有两千块钱,吓坏了。等何大叶收拾行李要走时,就说自己这老脸也用不到这么贵的东西,把两样东西塞进了行李箱。何大叶不耐烦:“你要不用就扔掉,甭给我。”何妈只能拿回去,待会儿又啰唆,说太贵了还是你用吧,又把东西塞进行李箱。
几番过后,爸爸实在忍不了了,就说:“你要真心给孩子就偷偷塞呗,喜欢就喜欢,你装什么不想用啊……”
何大叶有时候给她买衣服,她表面上说不要不要,有时候大半夜还偷偷穿起来照镜子照个没完。
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现在想想,妈妈真可爱。
妈妈不知絮叨到哪儿了:“其实啊,我觉得女孩好,你就是女孩,我就特喜欢。我生你的时候,你爸一听是女孩,在产房外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有几个孕妇家属纳闷,女孩有什么好高兴的,你爸就生气,说你们懂啥,女儿是千金,比小子珍贵多了……”
何妈絮絮叨叨地说着,何大叶就笑着听。
她不知道怎么地,又开始说起身边那些趋炎附势的势利眼亲戚:“你姑奶那边的亲戚啊,我真是受够了。以前他们条件好,生的又是男孩,瞧不起咱们,这两年不比从前,煤矿上效益不好,你表叔表姑他们都开不出工资来,他们就眼馋你爸这两年赚到点儿钱,眼红咱家过得好。前几天,你大表弟媳妇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你二表弟又要结婚,挺高兴的事儿吧,结果他们非找不自在,说哎哟几个弟弟都结婚了,大叶怎么还不结婚啊,都三十二了,都是什么大龄剩女啦……这把我气得。你爸倒是好脾气,我可不惯着他们,我就说,大叶啊坏就坏在这个名字取得不好,一个女孩,立什么大业啊。我就特羡慕你们,瞧你们几个孩子,大学考不上,花钱上个大专,毕业后你们再托人给孩子找个工作,一个月开一千多两千块钱,围着你们转悠,多温馨。他们不结个婚,这辈子也没啥大事儿了,不过结婚还得你们买房子,多好啊,我就特希望大叶跟这几个弟弟一样在家啃老,没事儿那么能干,干什么啊,又在北京买房子,又在北京开公司,条件不好的男人一见大叶可不自卑啊……你不知道他们脸绿得啊,气死他们了……得意什么啊,好像就他们会生儿子一样。大叶,这两年你给妈再争口气,就生个姑娘,就是过得好,让他们眼红……”
妈妈真能絮叨,絮叨到自己听了这么久,都把自己听哭了。眼泪顺着她粗糙的皮肤歪歪扭扭地流下来,顺着上扬的嘴角流进嘴里,又苦又涩。
原来跟何妈也不用一直剑拔弩张,也有温情脉脉的时候啊。
挂了电话,何大叶把车子停在路边。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她好累啊,累得连扯着嗓子大声哭一场的力气都快没有了。真的好想趴在妈妈怀里,闻着妈妈温温的棉花般的味道入睡。
趴在方向盘上,何大叶用自己残留的最后一点劲儿,铆足了劲儿哭起来。终于哭出来了,她有多久没这么酣畅淋漓地哭过了?这些年,她的委屈、她的不甘心、她烟消云散的执着的等待,全都随着眼泪从身体里排出来。
原来大哭一场这么爽,何大叶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