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完,她从车上的纸巾盒里抽了几张,豪迈地擤了擤鼻涕。
她记得《生活大爆炸》里的莱斯利,上完床之后感谢莱纳德,她说这次性生活足够她撑到新年之前的量。
这理论很好,就跟自己一样,这次大哭,是一整年的量,很好,又能坚强一年,足够了。
发动车子,从后视镜看见原来张猛一直开车跟在她后面。
何大叶不想再下车。偷偷跟着她,他压根儿也没想让她发现,只是跟踪技术太差而已。
一路开回家,停车上楼。
洗了个热水澡,从冰箱里找出一瓶还没过期的牛奶给自己热好,既然没人爱,那更应该好好爱自己。
喝牛奶的空当,何大叶飘到窗前往下看。
楼下,昏黄的灯光中,张猛正手插口袋倚着车站着往上看,挺拔得跟一棵树一样。
街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在对面马路牙子上打了个弯,然后无限地绵延出去,就好像能绵延到未来美好的岁月当中去。
04
何大叶关上灯,瞬间陷入无尽的黑夜里。
她愿明早醒来时,发现一切只是一场梦。
意识尚存的最后一秒,何大叶祈祷道。
但生活里没有心想事成。
一觉醒来,一切不仅不是梦,而且何大叶还要迅速赶往婚礼现场,去应付今天即将发生的未知的种种。
昨天虽然补救了一下,但以她对夜叉的了解,肯定不止扎气球这么幼稚。
到了现场,果然音效设备出了问题,有一条音箱的连接线被折断了。
何大叶此时多想给自己鼓鼓掌,现实里,她就是《小时代》中的宫洺,永远都会准备plan B。
她车上随时都备着一套线路以及几个灯泡,以备不时之需。
刘丹以前老说她多此一举,但今天终于证明了并不是。
工作室的员工只有她跟刘丹两个,实在少得可怜。
刘丹把罗畅也带来了,她说雇人得花钱,他作为家属,必须有义务免费且卖力地干活儿。
呀,语气多像自己,之前每次强迫罗畅帮她干活儿的时候,她都这么说。甚至有时候婚礼车队的车不够用,何大叶还恩威并施,让罗畅大清早就起来开着他的车,充当婚车队伍里的分母。
经过一夜的沉淀,何大叶和罗畅,都没有那么多情绪,理智了许多,此刻有点儿尴尬。
不明就里的刘丹不断指挥着罗畅干活儿,有时不说话,只是一个眼神,罗畅就心领神会。
这种无声胜有声的默契感,让何大叶觉得自己更加多余。
多余又怎样,这世上多余的人那么多,可他们不还是不遗余力地生活着,在某个角落为生计奔波,为隐藏秘密而煞费苦心?
何大叶今天这活儿干得失魂落魄的,一点儿都没有干完就可以拿钱的快感。
罗畅要结婚这件事给她带来的阵痛太强烈,连金钱都无法暂时弥补创伤。
在现场来回溜达,心不在焉地观察着状况,连地上铺的红毯松了也没察觉,一脚踩上去,红毯和光滑的地面细微摩擦,何大叶重心不稳,整个身子向后仰过去。
在她坠落的过程中,满脑子都是胯下鲜血淋漓的画面,异常惊悚。
着陆了。
但不是地面,而是在一个人的怀里,温暖宽敞,给足了何大叶安全感的怀抱。
怀抱的主人把何大叶扶正,她回头,见是张猛。
大概是自己太重,接住她的那只手臂肌肉胀起来,绷起一根根明显的青筋。
“你就是不想要这孩子,也用不着自残啊。”没等何大叶道谢,张猛还是那么不会说话。
原本一肚子感谢的话被憋回去,化作一枚真诚的白眼。
张猛没邀功,转身继续卖力干活去了,很多原本属于何大叶亲力亲为的体力活,他全都承担下来,并且做得滴水不漏。
何大叶在一旁看,略感欣慰。怀个孩子,搭个苦力,这买一送一的促销活动看起来还真挺值的。细想,如果后来张猛没把钱还给她,那这孩子还真就是跟买来的一样,这样算算,比去精子库要便宜划算多了。
罗畅在场子的另一边忙活,但眼神一直不住地往何大叶这边瞟。
眼见张猛鞍前马后地扮演贴心大丈夫,再加之昨天听刘丹说孩子是张猛的,这哥们儿人挺好,人靠谱,比自己强。俩人瞒着自己,偷偷好,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再说了,俩人离婚后本来就挺好的,总不能只许自己结婚,还不让人家何大叶结婚?
说实在的,可能是火象星座的占有欲作祟吧。
何大叶和罗畅不知道,不沟通的结果就是,彼此永远错过说清楚的机会。
就像……那套仿佛失物招领般的人偶熊衣服,此时此刻,已然被何大叶丢掉,睡在京郊的不知哪家垃圾处理厂了。
罗畅把昨天对何大叶说的话又拿出来,在心里回味了半天,觉得自己确实挺过分的,于是借着干活的由头,一点一点朝何大叶靠过去。
婚礼恰好开场了,罗畅挤过人群,站在何大叶身边。
何大叶不理他,假装看典礼,心里却不安生,波澜壮阔的。
“大叶……昨天,对不起啊。”趁着喧闹,罗畅凑到何大叶耳边说。
原本在假装凑热闹为新人鼓掌的何大叶手突然停住了,一秒钟后,又开始使劲儿地拍,拍得两个手掌心都红了。
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罗畅迟来的道歉让她无所适从。她不可否认地受到了很大的伤害,难道要在一句“对不起”之后,就能转过脸微笑着对他说句“没关系”,一笑泯恩仇吗?
这不是江湖,是血淋淋的现实生活。
没办法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把你摧残到面目全非,还能一击掌一撞肩说:“嗨,兄弟,不打不相识啊,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
别幼稚了,那些英雄主义电影都是拍给乐观主义者看的,像何大叶这类以悲观为主流的人群,只会咧嘴一笑,心想这是些什么JB玩意儿。
罗畅,其实没什么对不对得起的,我不怨你,从始至终,我都是最活该的那个人。
何大叶慌张地穿过人群,走到一半,她回过头,看见人山人海的那一端,罗畅正充满愧疚地看着她。
没错,这才是她想要的眼神。
何大叶使劲儿抿了抿嘴,想笑,却笑不出来。
算了,他们都需要时间,都会过去的,也都会好起来的。
用嘴吹的气球们很争气,一直坚持到婚礼散场才个个瘪了下去,无精打采地挂在彩门上,在几只精神抖擞的气球间显得格外丧气。
何大叶四处忙着跟工人们结账,她从不拖欠工钱,她总希望自己这种优良的美德能感染到每一对新郎新娘,也能迅速在婚礼后把账结了,可这于她,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而已。
何大叶转了一圈,转到正在干活儿的张猛身旁,并从包里点了三千递给他。
“谢谢你啊,这两天辛苦了。”
张猛停下手中的活儿,瞟了一眼红彤彤的钞票,有些许不高兴。
“干吗啊这是,我来帮忙又不是给你面子,是看我们孩子的面子。我得盯着你,免得你做出错误的选择,就好像今天这样,还好我在,不然你一个跟头摔出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我还没抠逼到为省几个打胎费就自残身体的地步。”何大叶瞪圆双眼气呼呼地说,随即又恢复平静,“张猛,这孩子的确是你的,但是他来得太突然,要不要这孩子,是计划,不是决定,总要考虑完全一点吧?”
何大叶一边说着,一边把钱往前递了递。
“我出台价还五千呢,这点儿钱打发谁呢!”
张猛以超模的身子,帅气地转身,继续干活儿去了,不知道的以为是走台呢。
不过白羊座长脑袋,明显是为了长个儿,扮酷装了三秒钟,张猛就被自己的长腿绊了个趔趄。
何大叶把钱装回包里,心里百感交集。
她有多么感激张猛啊,及时地分享她的悲伤,恰到好处的关心,尊重她的选择。可她又有点儿讨厌他,因为这个孩子的关系,两人陷入到一种扭曲的状态里,让她手足无措,全无掌控力。
她不想谈感情,只想谈钱。
她喜欢谈钱,因为只有钱才是算得清的。
感情和人情,太纠葛太复杂,对从不愿亏欠别人的她来讲,近乎一道无解的算术题。
05
不管发生了些什么,日子总得一天一天过下去。
岁月无头可回,人,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走。
张猛开始利用周末的时间出去找房子,为了找到性价比高的房子,他把网撒得很大,有时候甚至要穿越大半个北京城。
张猛把阳阳托给何大叶照顾,这孩子早熟,六七岁的外表下安着一颗精于人事的心,所以没给何大叶添太多麻烦,更多的时候,是张阳阳反过来照顾着何大叶。
两人在工作室面对面坐着,张阳阳写作业,何大叶就在电脑上玩纸牌接龙,玩到一半困了,趴在桌子上睡过去,醒来身上一定盖着一条贴心小毯子。
任何时候,只要何大叶轻微咳嗽个几声,一定立刻有杯温开水递到面前来。
何大叶的孕吐反应反复无常,有时候一天吐个好几次,有时候一次都没有。每次吐完,家里没有粥,张阳阳就会冲一碗婴儿米粉端过去,说吃了暖胃。
凡此种种都让何大叶倍感欣慰,心想如果张阳阳跟自己一样大,那她一定二话不说就嫁给他。
转念又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实在太恶心,狠狠斥责了自己一番。
对于张阳阳的照顾,何大叶无以为报。
她给张阳阳做过饭,那几道菜都是她的看家本事,是以前她做给罗畅吃的,还挺有信心的,但明显被嫌弃了,何大叶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大概是张猛的厨艺太好,张阳阳从小嘴就被喂刁了,就跟小狗似的,吃惯了一块五的火腿肠,谁还吃五毛的。
无奈,只能带张阳阳出去下馆子。
“你带我去吃卤煮火烧吧。”张阳阳倒是客气,净捡便宜的吃。
何大叶说那玩意儿不卫生,小孩吃不好。
张阳阳说就是因为不卫生,所以长这么大他才吃过一回,那个滋味儿太美妙,到现在都忘不掉,他还向何大叶保证就吃这一次,而且绝不会告诉张猛,并且绝对不拉肚子。
三磨两磨,何大叶的心被磨软了,带着阳阳去北新桥吃卤煮。
坐在肮脏油腻的街边,看着热腾腾的一口大锅,呼哧呼哧地流着口水。
“你来北京几年了?”等卤煮的空当,张阳阳问。
“比你活的时间还长。”
“来了这么久,做饭又那么难吃,真不知道你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张阳阳摇头感叹着。
何大叶气,但又找不着反驳的话,一口气卡在胸口,憋屈着。
“那时的北京什么样儿?”张阳阳又问。
“跟现在一样,只是人没这么多,空气没这么脏,心也没这么凉。”透过胡同上空裂开的口子,何大叶看着灰蒙蒙的天说。
她来北京时,还是个少女呢,才几年工夫,就被蹉跎成了这副模样。
虽已是秋天,但这时候的蚊子叮起人来也是毫不含糊。
一碗卤煮的工夫,暴露在空气中的几块皮肤都被叮得体无完肤。
何大叶痒得难受,夹着膀子一阵挠,姿势虽丑,但挠出了腾云驾雾的舒爽感。
“一个女人,挠痒挠成这样也太不像话了,我妈从没做过这么丑的姿势。”张阳阳看不过去,又开口吐槽。
何大叶停下来,心想我能跟你妈妈比吗?她都嫁四回了,一次比一次嫁得好,我呢?才嫁了一回还分分钟被甩了,你妈是只升不跌的优质股,我是只跌不升的垃圾股,根本没有可比性啊。
“虽然一身蚊子包,但脸上没有啊,你看,光滑的。”何大叶摸着自己粗糙的脸,睁眼说瞎话。
没想到张阳阳连眼皮都没抬,直接说:“脸太丑,蚊子都不叮。”
如果此刻的两个人是《街头霸王》游戏里的两个角色,那么你会看见属于何大叶的那根血条,正以光速递减着。
吃完饭,俩人像一对退休老干部一样,背着手溜达着往家走。
何大叶本来还想展示善意,跟张阳阳大手拉小手,但张阳阳觉得幼稚。
刚走几步,张阳阳就被玩具店橱窗里摆着的变形金刚吸引了,趴在玻璃窗上往里看,目光里的柔情似水就跟看见自己心爱的姑娘似的。
“喜欢吗?”何大叶停下来,饱含关切的语气。
张阳阳这时候倒是没那么有骨气了,觉得希望来了,小鹿斑比上身,眼眸清澈如开APEC时的北京蓝天,看着何大叶点点头。
何大叶仿佛受到了感动,特别真诚:“喜欢?那你就多看一会儿啊,没关系,我陪你。”
“既然我喜欢,你为什么不能给我买呢?你是个大人。”张阳阳气呼呼的,掐着小腰问。
何大叶这人有个好处,就是有恩必还,有仇必报,不管对方是老人还是孩子,在何大叶的世界里,众生都是平等的。
更何况张阳阳这一款的人精,情商比何大叶高,嘴也比何大叶贱,怎么能以孩子的标准衡量他。
见报仇的机会来了,何大叶自然会抓紧,她俯下身,亲昵地摸了摸张阳阳的头,化身TVB剧女主角说:“哪,爱你的人呢,不一定是愿意为你花钱的人,而是愿意花时间陪你的人。你看我花了一个宝贵的午餐时间陪你,多爱你,岂是一个玩具就能替代的?”
张阳阳一双大眼眨巴了几下,带有悲悯的目光,仿佛关怀弱势群体:“嗯,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没钱,还装。”
说完,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了。
何大叶的血条空了,气疯。
这一天,北京城的很多事都在同一个时空中平行进行着。
在何大叶被张阳阳放大招打败的同时,刘丹正坐在罗畅车上,与他一起去看罗畅在机场附近的房子。
在这之前,刘丹已经费了一番心思,把原本自己住的鼓楼的旧房子随便收拾了一下,打算做婚房用。
罗畅进去转悠了一圈,皱着眉头心想,这姑娘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结婚是终身大事,怎么能就这么应付过去。
想到这里他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何大叶,当初他们结婚时,也没怎么上心,何大叶出来租了个温情脉脉的房,俩人就这么住进去了。
后来,他走了,何大叶却一住三年,他断断续续地去过夜,时间久了,都把那里当个窝,误以为那就是两人的家了。
罗畅的房子在机场附近,买得早交房晚,装修好之后,他很少过去住,偶尔请钟点工打扫一下,多数时候还是住在何大叶家。
这房子南北通透阳光充足,虽然经常有飞机呼啸而过挺吵的,但对罗畅来说有一种跟飞机长相守的满足感。
家具很少,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衣服杂物散落在地上,乱成一团,没什么人情味。
人情味都在大叶家属于他的那个房间里呢。
“单身汉的家就长这样啊。”刘丹四处看看,忍不住发出感叹。
“平时不太过来住,偶尔来一趟就睡个觉,哪有时间收拾。”
“那你平时都住哪儿呀?”
这个问题把罗畅问得一愣,他没回答,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装修用的材料都是最好的,就置办点儿家具,贴个墙纸,拾掇拾掇就行。”罗畅正展现自己英明神武的一面,发现刘丹根本没理他。
刘丹没在意,扭脸已经动手收拾上了。她坐在地上把散落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嘴里念叨着关于房子的规划蓝图。
“装修简单,可塑性就强,来个田园风吧,小碎花小蕾丝什么的,飘窗那边我得好好装饰一下,喝个咖啡晒个太阳什么的,多惬意。”
这是一个妻,在念叨。
岁月静好,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罗畅一转眼,看见刘丹从床垫旁边提过一只登机箱。
正要打开,罗畅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抢了过来,抢的力气很大,刘丹坐在原地晃了几下。
“这个不能看,是隐私。”罗畅有些理亏,但依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
刘丹抬头看着他,眼睛眨巴了几下,点点头,起身换了个地方,继续收拾。刘丹不是个胡闹的姑娘,每个人都有秘密,她从不会为此费尽心思。
她与罗畅,既不是青梅竹马也不是两小无猜,藏着掖着的事儿肯定不少。毕竟还没到坦诚相见的时候,也便不再追问,全当是一箱子情趣用品,待到新婚之夜,给她一个惊喜。
罗畅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分了,都快结婚了,有什么隐私不隐私的。
可这个秘密于他和刘丹现在的情感厚度来说,承受不起。
在卧室,罗畅轻轻打开箱子,他和何大叶的结婚照暴露在阳光下,散发着一股子霉味儿。
照片上何大叶穿着婚纱,和罗畅背对背站着,四十五度仰望各自那一边的天空,目光哀怨,一点儿都不喜气。
还有一张他们面对面,做亲嘴状,两人都弓着背,尽量避免身体碰触,看起来十分滑稽。
这套婚纱照是他们离婚之后拍的,是何大叶提出的唯一要求。
她说咱们拍套婚纱照吧,婚都结过一次了,好歹得有套像样的照片。
罗畅一口答应下来,很快就联系好了一家婚纱摄影工作室。
三个月后当他拿到照片兴高采烈地给何大叶时,何大叶又说照片她不要了。
“家里没地儿放了,你瞧我那脸肿得,挂家里瘆得慌。”
何大叶不要,罗畅也没脸光明正大地悬挂起来,连同新领到的离婚证,一起尘封进这个箱子里。
那年何大叶才二十八九岁,脸上却带着跟年纪不符的老成。
罗畅的记忆随着照片里两人的笑容被拉了回去,那间门口有只会叫“欢迎光临”猴子的婚庆公司,还有那场荒谬的舒克贝塔婚礼。
他还记得那天他走到婚庆公司门口时,隔着玻璃看见一手捏着婚纱裙角正在发呆的何大叶。当时他就想,这姑娘的眼睛真带劲儿,一闪一闪跟灯泡似的。后来何大叶说,那是因为刚换了新的隐形眼镜,眼睛干。
大概就是那一刻,他对何大叶动心了吧。
离婚之后,何大叶一直照顾他,她说她想要个孩子,想当妈,但是不想结婚,于是就把罗畅当成儿子照顾。
何大叶做的饭其实挺难吃的,但是她自尊心太强,罗畅不忍心打击她,所以每次都吃得一点儿不剩,以此激励何大叶继续做着难吃的菜。
放在何大叶家的衣服,下次去时,一定是洗好烫平,棱角分明,跟她这个人一样。
罗畅胃不好,何大叶家就常备胃药,每次从她家离开,箱子里也都会放一些,并在手机里设置了吃药备忘提醒。
她总是无微不至得像个圣母,让罗畅无地自容。
这些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往事,回忆起来就像一件开线的毛衣,扯开了头,就会越拉越长。
罗畅回过神,发现自己嘴角微笑着,笑里带着苦味儿。
刘丹把厨房从上到下擦了一遍,走出来嚷嚷累死了。
罗畅听到,忙把箱子推到床底,出了卧室,牵着刘丹的手,与她并肩坐下。
刘丹把头轻靠在罗畅肩膀上,把玩着他的手说:“你手长得真好看,鼻梁也高,你鞋穿几码的呀?”
“四三的……你干吗?”
罗畅一头雾水看着刘丹。她坐直身子,脸上柔和的笑晕开来,挂上明显的淫邪。罗畅像个良家妇女似的下意识地护住胸前。
“哟,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这可是大叶姐教我的,靠手脚目测尺寸,不知道准不准。”
罗畅正内心暗责何大叶这都给人灌输了些什么歪理邪说,整个身体就被刘丹扑倒了。
“目测你尺寸不错,都快结婚了,我要验货。”
刘丹女流氓一样叽歪着,开始在罗畅身上蹭悠。
罗畅把头旁边的箱子往一边推了推,翻身把刘丹压在身下,刘丹乐得咯咯直笑。
窗外一架飞机飞过,带着巨大的轰鸣声。
窗内,一对恋人在凌乱的房间里翻云覆雨着,卧室的床下有一只未合拢的箱子,露出了边角,是一本红彤彤的离婚证。
06
刚下过一场酣畅淋漓的雨,北京城迎来了少有的好天气,空气清新湿润,天空蓝得通透,缀上大朵云彩好看极了,抬头看天的工夫晃个神,还以为自己在国外呢。
这样的天气适合与男友约会,与闺蜜八卦喝下午茶,遛狗或者郊游,但一点儿都不适合工作,尤其是陪事儿逼新娘一起看户外场地。
这位事儿逼新娘就是那天在何大叶工作室里钟情于张猛的那一位。
新娘长情,一直惦记着张猛。
何大叶真担心那位面容老实的新郎未来的命运。
心不在焉地在场地溜达了几圈,话中带话一直询问张猛为什么没来,一旁的新郎脸色一阵白一阵绿,肉乎乎的油脸眉头紧锁。
户外的太阳把何大叶的妆都晒化了,五官渐渐晕开,雾蒙蒙的一团。
“你知道吗?我怀孕了耶。”问不到张猛的下落,新娘转移话题,开始秀幸福,一手搭在平坦的小腹上,眯缝着眼说。
“恭喜。”何大叶说着,手不自觉地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厚厚的赘肉让她分不清是怀孕还是胖。
因着这份羁绊,何大叶突然没那么讨厌这位新娘了。
她们肚子里,都有一个小生命在勃勃生长。等到孩子出生长大后,如果再有机会遇见,两位母亲也许都会告诉自己的孩子,你们还是颗受精卵的时候,就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见过彼此了。而那时,对于你们的妈妈来讲,都是一个特殊的时刻。
“我公婆说,要这孩子是个男孩儿,就送我辆路虎极光;要是女孩儿,就送宝马320。你说这都什么时代了,还这么重男轻女的。”新娘嘟着嘴抱怨。
何大叶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话回应。
真是同人不同命,不管生男生女,都是豪车伺候。
可自己呢,生条龙出来也当不成王母娘娘,顶多就是众多坚强单身母亲中的一枚罢了。
何大叶挺替这个新娘高兴的,她肚子里怀的不仅是个孩子,还是辆车子,生孩子这件事为她带来了价值,也带来了炫耀的资本,挺好。
“你带阳伞了吗?”炫耀完,新娘就恢复了往日的鼠标垫儿脸,斜眼问何大叶。
秋老虎今天晒起来,还挺凶猛的。
“没。”
“哟,作为一个女人,阳伞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不随身带呢?难怪你皮肤这么差。”
一口恶气堵在何大叶胸口,郁结难疏。
想想也是活该,疼爱自己的女人,总能嫁得更好一些。这位新娘、舒颖还有她何大叶,在差不多的年纪里,过着天差地别的日子,人家靠着人民币呵护出来的脸面,保住后半生的衣食无忧。可她,却还在用仅剩的这点儿青春赌明天呢。
新娘叽叽歪歪说自己被太阳晒得不舒服,刚才对新娘产生的那点儿好感,这会儿也散尽了。
一旁半天没说话的刘丹脸色早就阴暗下来,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径直走到户外的一排咖啡座边,直接把巨型遮阳伞给拔了出来。
见识过那股力拔山河的生猛劲儿后,事儿逼新娘着实对刘丹有点儿忌惮。
“姑娘力气可真大,咱们女人啊,还是应该娇柔一点儿,男人才会疼。”事儿逼新娘知道这头顶的阴凉绝不只是凉快,但又不甘心主动权被这女张飞压住。
“都娇柔,那不晒死你了,姐?”
刘丹脸上挂笑,笑里藏刀,一边说着一边腾出一只手把何大叶往阴凉地里拉了一把。
这个拉扯的动作也扯动了何大叶的心。
刘丹终究是最疼她的那一个,姐妹之情闺蜜之爱,是什么都无所谓,都是何大叶这一生的感情中最难以割舍的其中一段。
何大叶何尝没有在得知婚讯时,些许地恨过刘丹,可睡一觉又想,即便不是她,还会有别人,这幸福本来就不属于何大叶,她命中注定,无福消受。
现在想想,她比刘丹差在哪儿,大概就差在这种无声无息的真心真意吧。
何大叶觉得自己对别人好,总是带着目的性,她的好太功利,有种施舍的味道。
刘丹就不同了,她就是那种一根筋通到底的傻姑娘,不求回报不给人压力的那一种。
只是,此时此刻,她有点儿担心这个傻妹妹,被罗畅负了。
这么些年,她太了解那个孩子气又想一出是一出的男人了。
真怕他闪婚闪得太常态,到时候再把刘丹的心闪瞎了。
刘丹力大无穷高高举着阳伞,额头冒着汗,俩人寸步不离地跟在瞎转悠的新娘后面,很像是宫女举着华盖,为娘娘挡出阴凉。
何大叶贼笑了一下,忍不住调侃:“你这是久旱逢甘霖的架势啊。”
“有那么明显吗?”刘丹做害羞状,腾不出手来,只能把脸勉强藏到胳膊肘子里,“姐,你总结的手脚目测尺寸的理论特别靠谱,姜还是老的辣啊。”
何大叶白她一眼:“多大个人了,说这个也不害臊。”
“有什么好害臊的,就许男人聚集起来,讨论这个女的胸部大那个女人屁股翘的,还不许女人讨论哪个男人的尺寸好?”
刘丹振振有词,何大叶无言以对。
不是不许,只是亲爱的刘丹,我又何尝不知道他的尺寸。
这具身体我曾经日夜相对,即使离婚后,夏天他也大剌剌地全身只穿个内裤,坐在地板上玩电子游戏。他腰上的黑痣、大腿内侧的胎记我都记得,铭刻于心。
原本何大叶以为自己经过那一场失声痛哭,已经能坦然去面对这些事情,可到头来还是心有余悸满身丧气,指哪儿打哪儿,打哪儿哪儿疼。
也罢,人总有三灾九难,罗畅就算是她有生之年里的一次浩劫,一切都交给时间吧。
“你真想好了要结婚?你了解罗畅吗?”何大叶沉了沉,问刘丹。
“即便是互相了解的两个人,婚后也不一定幸福美满啊。婚姻本来就是要赌的,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又怎么换得来长相厮守呢?”
“你这婚结得太突然,我一时半会儿有点儿缓不过神来。”
“不就是闪婚嘛。”刘丹笑得山清水秀,大大咧咧地说,“俩人觉得不错,就别错过,恋爱可以以后慢慢谈。再说闪婚怎么了?明星都闪婚,过得照样挺好,而且罗畅又不是闪婚专业户。”
听着刘丹的话,何大叶一时百感交集。
俩女人,跟着罗畅走了一样的路,前戏相同,只不过何大叶已经沦为受害者,刘丹还是个未知数。她现在只愿罗畅能跟刘丹好好过,能真如刘丹说的就这么厮守下去。
可如果真是那样,那她何大叶就真真儿是枚弃妇了。
自卑心理作祟,让何大叶突然陷入杂乱的纠结中。她希望刘丹好,但又无法心平气和地望着她跟罗畅长久。
你快乐所以我快乐的戏码,都是唱给别人听演给别人看的。
现实生活中,人人心里有杆秤,这秤砣就是,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我就受不了。
两个人各自魔怔似的沉默了一会儿,新娘总算转满意了,找了一张咖啡座坐下。
新郎迅速递过纸巾和矿泉水,点头哈腰跟个小奴才一样。
“累了吧,擦擦汗,水我揣怀里半天了,焐热了,赶紧喝口吧。”
何大叶和刘丹站在新娘椅子后面,一左一右像一对门神。看完新郎的表现,何大叶鄙视他到咬牙切齿,反倒是刘丹羡慕得很,一个劲儿地啧啧着。
“啧啧啧……要是罗畅也能这么对我就好了。”
何大叶的听觉系统自动屏蔽了这句话,本来不想搭腔,没想到刘丹不依不饶,扭过脸拽着何大叶问:“姐,你觉得罗畅这人怎么样?你看人比我准,给我分析分析呗。”
何大叶不得不看着刘丹,喉咙像被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罗畅这人挺好的,风流但不下流,有颗花心但没有花胆花柳病。
罗畅有本恋爱手册,记录着每个星座生肖血型相互搭配的女孩类型,但都是约会过,没什么实质性交往。
罗畅怕黑,睡觉不喜欢关门,害怕鬼压床,半夜爱说梦话,爱磨牙。
罗畅有点儿孩子气,喜欢撒娇,喜欢叽叽歪歪,但有时候也挺爷们儿的。
罗畅喜欢吃蔬菜,但必须得是绿颜色的;他喜欢吃肉,但一点儿肥的都不能有;他喜欢喝牛奶,但必须得是当天的,隔一宿的喝了必定闹肚子。
罗畅睡觉的时候喜欢用两个枕头,睡一个,抱一个。他床上有个从幼儿园开始就抱的枕头,表面薄得都能看到荞麦皮了,但依然不换。夏天喜欢盖被子吹冷气,冬天不喜欢穿秋裤,因为腿粗,他想看起来瘦一点儿,太冷的时候只戴一副护膝保护膝盖而已。
还有,罗畅他害怕责任,害怕婚姻,或者,也许只是害怕跟我的婚姻……
罗畅就是这样一个人,几年时间,已经不能单凭一句好坏就能判断了。所以这个问题,又能从何说起呢?
刘丹还满怀期待地看着何大叶,等着她的答案。北京天气太干燥,何大叶的嘴唇都起皮了,干巴巴地半张着,看着都让人心酸。
这样尴尬的时刻,电话铃就是一场及时雨。
当何大叶的电话响起时,她感激得热泪盈眶,恨不得接起电话就叫对方亲爹。
不过电话不是亲爹打的,何大叶也没命认干爹。
一听电话那头儿人小鬼大的语气,就知道是张阳阳。
听声音,张阳阳挺急的,这次也出奇地客气,他跟何大叶说他爸可能中邪了,回来就疯疯癫癫的,急需何大叶回去一趟。
反正现场她早就待不下去了,刘丹每一个真诚的眼神都像清朝十大酷刑一样折磨着她,她虽不是玻璃心,但也经不起这么千锤百炼。
跟刘丹打了个招呼,又跟一脸不满她早退的事儿逼新娘百般道歉后,何大叶从现场落荒而逃。
回家路上,她默默地承诺:阳阳,等姐姐我成了婚庆界一代妖姬时,一定给你买那只变形金刚。
07
飞奔回工作室,打开门,一股活色生香的油烟味儿扑面而来。
何大叶一阵犯恶心,干呕了几下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正坐在沙发上愁眉苦脸看电视的张阳阳看见这一幕,宛若看到救兵。
桌子上摆着十几个菜,个个精致好看。
何大叶有点儿饿了,翘着手指捡了块肉塞进嘴里。
“瞧你那点儿出息,吃饭不能用手。”张阳阳看不过,批评她。
“饿了,吃点儿还不行?你爸干吗呢这是,今晚有客?”
瞄了一眼紧闭的厨房门,何大叶蹑手蹑脚地走到沙发前坐下,小声问。
“我爸心情不好,以前他一心情不好就闷声不响地做菜。他今天回来,什么都没说,板着脸就进厨房了,从今天做的菜色、食材和数量上看,他肯定非常不开心。”
“发泄方式真够新鲜的,真希望他每天都心情不好。不过他发疯,你找我干吗?”
何大叶起身,走到桌前又挑了点儿东西吃。
“你怎么这样?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们老师说了,这是很可耻的行为。”张阳阳嘟着嘴,瞪着一对闪亮的小眼睛指责道。
何大叶也觉得挺羞愧的,但又觉得不能在小孩面前认,只得挂起一张无赖脸,一块接一块地吃着肉,一边安慰张阳阳说:“赶驴上磨还要给驴吃顿好的呢,”何大叶后悔说这句话了,她赶紧转移话题,“你放心吧,一会儿我帮你劝劝,但你得让我吃饱啊,不然哪有力气办事。”
正说着,张猛端着最后一个菜从厨房出来了。他看见何大叶,苦笑了一下,从冰箱拿出一罐啤酒打开。易拉罐口冒出一缕清凉的气,这股若有若无的白烟,在深秋季节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张猛那张苦逼兮兮的脸。
“今天你有口福,坐下一起吃吧。”张猛招呼何大叶。
何大叶拿起酒杯,示意让张猛也倒一杯给她,被张猛怒瞪后,想起自己是有身孕的人,才备感惋惜地放下了杯子。
“说说吧,别老摆臭脸,吓着孩子了都。”何大叶最近跟电视剧学的台词,觉得特管用。
张猛有些愧疚地看了看阳阳,忽然意识到看错孩子了。他看了看何大叶的脸,再看看何大叶的肚子,又看了看何大叶的脸,脸终于垮了,不装精神了。
“私家厨房开业以后,有不少人打电话约,电话里说得好好的,临了又都说不来了。起初我还挺有自信的,可是你瞧,现在我最大的客户就你一个,热情耗光了,挺失望的。”
何大叶习惯性地打击几句,想说你看吧,开业那天我就说你干不长。
眼见张猛的丧气都快成精了,于心不忍之余,也觉得自己要真那么做,基本上是在说废话,她不是个讲废话的人。
可世界上真的存在说过太多废话的哲人,管挖坑,但不管埋。
上下嘴唇一张一合,道理倒是讲清楚了,但距离远了。
然而成长如此,谁能不知道正确的路应该怎么走呢?
无非只是希望周围人能给一个态度而已。
然而生怕错过证明自己英明神武的人,总是雨后春笋一般蹦出来。
她想想,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把桌上的菜挨个尝了一遍,何大叶放下筷子,化身女汉子版知心姐姐,拍着大腿说:“太好吃了!”
这平地一声吼把张猛和坐在一旁察言观色的张阳阳都吓得一哆嗦。
何大叶不在乎,抹了抹嘴上的油继续夸:“他们不来,是他们的损失。你知道吗?今天我去见的那个客户还说念念不忘那顿饭呢,说充满了幸福味儿,特别赞。你看你,长得人模狗样的,不是应该在中老年妇女的宠幸之下变得又矫情又养尊处优吗?可你偏偏不是。今天那客户还夸你帅,你看你,明明可以卖肉,非要卖手艺,明明可以靠脸吃饭,非要靠才华。”
张猛被夸得有点儿飘忽,挠着头,略有点儿信心:“我是没那么差,是吧?”
何大叶心想这个男人也太单纯了,这把年纪随便夸几句都乐成这样,他的童年过得是有多阴暗多缺爱呀。
“没办法,我是苦出身啊。上过厨艺学校,当模特之前,我干过厨师,那时候没少受欺负,我做菜,做得好主厨领功,做得差我受罚,我就是厨师界的枪手。有一次有个客人说在菜里发现头发,经理就让我去道歉,那头发我看得真真的,跟女顾客的长度颜色一模一样,但最后还是让我赔,我倒是不在乎,穷嘛,混口饭吃就得忍辱负重,没办法……”
张猛絮絮叨叨地讲着,转眼已经喝了四罐啤酒。
何大叶听着挺心疼的,她想起自己刚到北京时的第一份工作。
那时候的她少不更事,年轻霸道,因为不愿帮上司背黑锅而翻脸暴走。何大叶至今还能想起自己当年的英姿飒爽,辞职路都走得风起云涌。
彼时的大叶不在乎,她天真地给自己留好了后路:如果哪天在北京混不下去了,就回老家,家永远是游子们的避风港,那里有爸有妈,还有门当户对的某男子等着你结婚生娃。
可自从做了婚庆,除了刁钻的客户,夜叉对她的折磨,也可谓是以一敌百。
虽曾有不止一个客户在跟她接触过后,被她的能力折服。
谈客户的最高标准是什么?不是谈成这个案子,而是谈客户变成被面试,最后客户让她第二天直接上班,要挖她转行。
但她始终忍气吞声没有走,她也曾经疑惑过自己的坚忍和选择,难道仅仅是因为喜欢这个行业吗?
可经历过同罗畅的那场惨无人道的婚礼后,她想清楚了自己没有离开的原因。
她太清楚婚礼对一个女性的重要性,她渴望的、她失去的、她没有得到的,让她决心要像观音送子一样,送给那些可爱的、不可爱的女孩们一场与众不同的婚礼。
在她们成为女人的路上,带着也许是只她一人认为的慈悲,送她们人生最重要且梦幻的一程。
哪怕,前路艰难漫漫。
哪怕,这只是最短暂华美的幻象,一日燃烧后,残酷现实就到来。
说到职场上的委屈,她曾经挺瞧不起那些备受欺负的新人的。
这世上的人就是这样,爱挑软柿子捏,你不硬,自然就得被欺负被嘲笑,怪谁呢?
后来经历的多了,她才渐渐明白,哪儿有那么多的后路啊。
太多离家的人,都抱着一颗视死如归的心,希望在帝都开枝散叶。
她曾以为自己不是,有得选,可此时回头看,自决定留在北京试试的那一刻起,就早已没有路了。
整个工作室在一桌饭菜味儿的映衬下,弥漫出一股哀伤的气息。
何大叶很应景地一杯杯喝着白开水,真希望自己在喝酒。
张阳阳也不落后,不知从哪儿扒拉出一瓶酸奶,就着自己笨老爸的奋斗史,愁眉苦脸地喝着。
正悲伤着,门铃就响了,这清脆的一声划破了屋里的宁静,几个人同时回过神来,气氛有点儿尴尬,于是都不好意思地起身,争抢着要去开门。
门口捧着生日蛋糕礼盒的快递员,显然是被这一家三口的热情吓着了,张猛签收,名字最后一笔还没写完,快递员就抽走单子匆匆跑了。
蛋糕是舒颖送来的,夹着的卡片上写着:“孩儿他爸,祝你生日快乐。PS:甭感动,这蛋糕就当我给你的二婚份子钱。”
舒颖人美心细,字迹也娟秀,就是嘴臭点儿,不过那股大方磊落的亲密劲儿力透纸背。
啧啧,瞧人这几句话说得,就是再婚十次也应该啊,这样的女人谁不爱啊。
人精张阳阳在此时很应景地蹦跶着,从屋里拿出一幅画递到张猛手上,画上是扭曲的张猛和张阳阳,手牵着手在微笑着的太阳下散步,旁边有一坨乌漆麻黑屎一样的东西,张阳阳说那是何大叶的变形金刚版。
说完还狠狠地瞪了何大叶一眼。何大叶心说,哎哟,还惦记那个变形金刚呢。
祝福老爸生日快乐后,张阳阳难得展露天真无邪的儿童面貌,抱着张猛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这样鲜活的父子煽情大戏,让何大叶看得又感动又尴尬。
这场突如其来的生日宴让何大叶有点儿措手不及,琢磨了一会儿,想起自己包里有一支前几天刚买的派克钢笔,既然骑虎难下,那就拿来作礼物吧。
还好当时挑了支便宜的,何大叶从包里拿出来递给张猛的时候想。
“你也准备礼物啦,你怎么知道我生日的?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我心细如尘,什么都知道。”何大叶硬着头皮说。
张猛接过钢笔,眼神里却写满了“多少年不写字了,你送我笔干吗”的疑惑。
大叶心说这礼物送你太合适了,你还认字吗?!
嘴上却生硬地补充:“我这祝福多明显啊,希望用这支笔,谱写你的大好蓝图!大——好——蓝——图!”
张猛猛点头,瞬间对这笔爱不释手。
何大叶心虚,张阳阳眯着眼睛凑过来:“我亲爹是傻,但也不能这么糊弄……你要是给我买那个变形金刚,我就不告诉他……刚刚把你画成了变形金刚你还没接受到我的暗示吗……”何大叶连忙切了一块蛋糕硬塞到张阳阳嘴里:“我看你像变形金刚!”
张猛啥都没觉察出来:“啊?不插蜡烛就切啊?也对,都这么大岁数了。”
唉,好在张猛的智商低。
放下礼物,张猛又喝了半罐啤酒,故作轻松地对何大叶说:“你知道吗?今天也是我入行十周年的纪念日。”
“喜上加喜啊。值得喝一杯。”何大叶拿起水杯,干了。
张猛耸耸肩,无所谓地说:“就在今天,我收到消息,老东家没有跟我续约,经纪人问了几家别的公司,大家都客气地打着太极。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不再是那个被公关公司封杀、闹脾气不工作的模特了,我不用蠢蠢欲动等这个圈子欢迎我了,他们不需要我了,我再也不用做模特啦!”
他的语气,是戏谑而轻松的,但大叶知道,他心里不好受。
十年,像是一场轮回,兜兜转转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起点。
渐渐模糊的视线里,她仿佛看见十年前的张猛,高高瘦瘦,脸上带着轻微的婴儿肥,肚子上的腹肌还没有那么明显。
寒冬腊月里住在阴暗的地下室里,睡前得把啫喱水放在被窝里,要不然这一宿能把啫喱水冻住。
起床时天还没亮,他对着有道裂痕的小镜子把自己打扮整齐,刮过的胡子在下巴上留下一片淡淡的青色;因为个子高,所以穿起衣服来总有小一码的感觉。
他很早出门,赶在上班高峰前骑着自行车去转坐地铁,几经辗转面试,然后接到了人生的第一个秀,是那种在商场大厅的服装秀,走一下午,给五百块钱。
接到工作后他笑得春光明媚,那单纯和温暖几乎能抵御整个冬天的寒冷。
何大叶回过神来,张猛还在一边喝酒一边絮叨。
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脸上蒙上一层红晕,就像年画里的年娃娃,只是笑容太丧,没那么喜庆。
“其实我觉得自己挺失败的,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无论是作为男人还是作为父亲。我今天三十一岁了,人家都说三十而立,可是我却把生活张罗得一塌糊涂,青春饭终于吃到头儿了,这样看看,我真是老了。”
“胡说什么,男人四十还一枝花呢。”大叶安慰他。
她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人,罗畅以前总说她气场太丧气,负能量太满,安慰人的精华就是传播正能量,她连及格线都没达到。
那时候的何大叶想,连她自己都没有正能量,拿什么去传播给别人?
虽然不服气,但罗畅的话她都记在心里,如今也总算派上用场了。
被何大叶这么轻轻一安慰,张猛咧嘴笑了笑:“是啊,我的花季还没到呢。”
“不要脸。”
“算了,一段结束,另一段就会开始。我还有阳阳,我得加油才行。”
张猛喝光了最后的啤酒,做满血复活状攥了攥拳头。
看着张猛的单纯样,何大叶的眼眶有点儿酸。
这世上,最可怕的男人是,穷,还非得嚷嚷尊严。
最心酸又让人感动的男人是,穷,还有着一腔的责任感。
而张猛,就是后者。
何大叶也感觉挺心酸的,不是那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而是张猛喝大了,今晚的碗,好像得她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