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寻愿(1 / 2)

寒山纪 看长亭晚 9186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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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何而起的白雾从四面八方涌来,两人脚下的波纹越泛越大,从深海处涌上一股黑流,如同巨兽之口将她们吞噬!

事出突然,不待两人有所反应,脚下水流便忽然向下一陷。洛元秋先被拖进水流中,登时失去了平衡向水中栽去。景澜也顾不得上其他了,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失声道:“师姐!”

水如游蛇,洛元秋感觉自己的脚踝被用力缠住,拼尽全力也动弹不得,手中青光当即一闪劈向水中,却似泥牛入海,对水毫无作用。

看着景澜苍白的脸色,此时洛元秋还能分心笑道:“还是你原来的样子更好看。”

景澜咬牙切齿道:“闭嘴!把另一只手给我!”

她刚说完,一道水流从身后袭来,从腰腹横过,绳索般飞快将她束缚住。在这强大力量的拉扯下,两人互握的手慢慢分离。

洛元秋仰头望向天空,星辰流动的轨迹倒映在她眼中,广阔的星河静谧如常,却有千万流星从天中向大海坠落,海面浪花高涨而起,在星辰光辉中犹如千层银雪,一时光芒如雨纷纷撒向海面,那一幕极其震撼,有如幻梦一般。

景澜怒吼:“师姐,抓紧我!”

洛元秋注视着景澜的双眼,攥紧她的手渐渐滑脱,指尖分离。没入海水中的最后一刻,她的内心平静无比,对景澜说:“不管身处何时何地,我都会找到你。因为你在我心中留下了一道痕迹,除非我魂消身陨,它都会一直在我心中……永远都不会被抹去。”

景澜眼瞳深处有一丝金芒流转,眼睁睁看着彼此交握的手被分开——

“师姐!”

黑流疯狂转动起来,海面涌起巨浪,嘶吼着向天空冲去。二人所在之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水流死死缠绕住她们的双腿,裹挟着她们朝大海深处而去!

海水中明亮如昼,繁星犹如上浮的气泡,从漆黑的海底慢慢升起。星辰的力量在海水中来回冲撞,海水激荡起伏,水中灵力的流向一时混乱到了极点。

洛元秋被卷入漩涡中,眼前天旋地转,再也看不见景澜的身影。随着漩涡疯狂乱转,时不时与紊乱的水流撞上,数股力量交织,耳畔激流轰鸣阵阵,她只觉得身体仿佛都要被撕裂开来。威压之下四肢像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即便如此,她依然竭尽全力想突破漩涡,哪怕胸膛中气息即将耗尽,眼睛早已看不清前方景象,却固执地朝着景澜可能所在的方向游去。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师妹那么怕黑,怎能让她孤身一人落入这茫茫深海中?

好不容易到达漩涡最外围,洛元秋再如何努力都无法冲破那层清透的水壁。意识逐渐涣散,波光朦胧,她身不由己随着海浪飘浮,最后怀揣着不甘闭上眼向海底沉去。

就在此时,一道金光从她胸膛中迸发出,转眼之间就驱散了黑暗,四方震荡不休的海水亦随之一静。

瞬息间咆哮的海浪,怒涨的海潮,回转沉浮的星辰光辉,都在这一息之间完全静止了下来。洛元秋不断向海中沉去,恍惚中她看见头顶幽蓝色的水光沉沉浮浮,交织成瑰丽的色彩。她的身躯分明是朝着海中沉去的,但神魂却如水中泡沫,与躯体分离,跟随着星辰上升起,向着云端飘去。

她看到了夜色下无边无际的大海。

星辰运转的轨迹在她眼中无比清晰,于是她看见了在星夜之下,观星而望的那四人各自的命运。

海中一夜之后,圣女就此离开中土,前往海外寻求新的机缘,为密教留下一丝火种。而卫曦也如约而至,接走了古越遗民,将他们托付给了圣女。于是何依就此与应常怀分别,带领族人归入茫茫无际的海涛中,远渡重洋,去往传说中避世仙境瀛洲岛。

碧海蓝天,波涛深远,她们此番别过,再无相见之日。

赵郅灵也告别老师,带着掌教所需之物返还陈国,与应常怀携手同行,一如来时。

岂料陈国伐真,宋境再度锁闭。二人自和月国绕行,途经边关之时,遭遇神风观无名伏击。应常怀为救赵郅灵身负重伤,千钧一发之际,赵郅灵不顾圣女嘱咐,取出古镜斩杀无名首领,破围而出,历经艰难险阻,终于返还故国。

赵郅灵也由此进入镜中幻境,神魂几经磨炼,日日如坠炼狱,痛苦不堪,却因祸得福,自行领悟到神魂精进之法,意外从心魂之中修出了神魂剑。

而应常怀也返还启国,向谋害师父曲善及追杀自己的承天宗长老们讨要一个公道。

那日阴山大雪遮天蔽日,她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这一切如浮光掠影般从洛元秋眼前闪过,预知旁人命运却无力改变这一事实,则让她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但无论是应常怀还是赵郅灵,她们都有各自的路要走。过去发生的事结局已经注定,即便想扭转她们的遭遇,自己不过是个千载后的旁观之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在那迷蒙雾气之中,再也不见两人身影。洛元秋轻轻一叹,转身想要寻找起景澜的下落,却被一股力量从高处强拉下。白云蓝天散如浮花,无数景象自她眼前飞掠而过,最后停留在某处,她看见一头灰牛载着一人向大海走去。

那人头戴草帽,竟然是多时未见的谭一行!

灰牛轻松渡过海中迷雾所布下的法阵,潜至深海,在沧浪之下,来到了传说中覆灭于浪涛的古越国。也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一路轻轻松松便到了归剑谷前。望着那水波下的兵器,一人一牛正要试探着继续前行,立刻被人喝止住了。

让洛元秋颇感奇怪的是,来人不是卫曦,而是一个俊秀的蓝衣青年。他神情倨傲,言语间十分无礼,丝毫未把这陌生少女放在眼里,并要她马上滚出此地。

随后他毫无意外和谭一行动起手来,结果不言而喻,不过片刻功夫,他就败在驭兽师的手下,被灰牛一蹄踹向渊谷。

紧要关头,卫曦终于出现制止二人,呵斥那蓝衣青年,命他回去闭关思过。向谭一行问明来意,得知对方不过是偶然路过此地,不是特地打上门来,卫曦便请她入北冥一游,带她远观明宫与白塔。

在此期间两人相谈甚欢,谭一行留下驭兽之法与一块兽牌后离开北冥,继续远游,不知所踪。

一日卫曦离开北冥,朝着那夜星辰坠下的方向一路前行,来到了魏国。

她在魏境外的一处古迹前站立良久,两山相倾的狭窄交界之地昏暗潮湿,绿藤从高处垂下,任谁也想不到,在这缝隙之间,居然会有座已经坍塌的庙宇。那断瓦残恒间一座孤碑独立,带着荒凉的意味,在晨风里无言诉说着兴衰荣辱。她抬手拂去碑上尘土,无声一叹,在漫漫日光中向前路走去。

起先她只靠走,后来经过林间遇到了一群野鹿,驯服了其中那头毛色最为鲜亮的牝鹿,便以此为坐骑,慢悠悠地进了魏国边境。

此时距离陈国使团来访已过去了七年,这七年间,陈国南下伐真,大败真军于安成关前,真国从此节节败退,半壁江山被陈国收入囊中。

当世强国互伐,连年征战不休,血流成河,千里沃壤化为焦土,百姓流离失所。但这一切对于在滨海之畔的魏国来说都显得那么遥不可及,此刻让魏王最为烦恼的,是代王那愈发难以满足的胃口。魏国向代国上贡的数量逐年翻增,代王却愈发贪婪无止境地索求。

接连数年的秋灾令国中粮食连连欠收,本不充盈的国库更是捉襟见肘。纵然是如此,魏王仍不惜花费重金大兴土木修建聆音台,聚国中琴师于此,供其享乐,维持着歌舞升平的假象。

卫曦骑鹿来到国都绛城外,适逢魏王发布诏令,要将六国琴师都召集于此一较高下。若有极擅乐音者,即可入宫面见君王,赐予千金。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时国都中人人争相习琴,妄图凭此跻身贵族。

卫曦经过一处村庄,村里的孩童拿着几块木头追逐嬉戏。草屋之中,几名斫琴人正在制琴,学徒们在屋外为琴胎上漆。不远处传一座青瓦小院里传来泠泠琴音,其中夹杂着几声古怪的颤音,显然是有人在此传授琴艺。

卫曦来到窗前,见屋中一群少年人正在苦学琴,琴师离开座位,挨个指正少年们的指法。她看了几眼刚要离开,屋中又传来争执声,一个少年冲出院子,怒不可遏道:“要是我出人头地,绝不会是因为这把琴!”说完恶狠狠把琴朝地上一砸,弦断音裂,扬长而去。

他走后,卫曦上前捡起那把蕉叶琴,只见琴身多了一道裂痕,七弦中已断三弦。她信手一拨,忽觉有趣,抱着破琴骑着鹿离开了。

又是一年春时,处处繁花盛放。卫曦从林中走过,各色各异的花在她身后交汇融合成一条艳丽的河流,于灿烂春日中尽吐芬芳。她用一根布条蒙住眼睛,抱着琴,混在清晨入城的人群里,像随处可见的潦倒琴师,轻易便进入了绛城。

这一路上她时不时停下来,拨弄那只剩四根弦的古琴。弦音断断续续,听着十分勉强。有人见她是个盲眼琴师,便悄悄跟在她身后想去捉弄她。卫曦仿佛并未察觉到,依然调着弦的松紧,反复辨别弦声细微的变化。到得河流前,那鹿纵身一跃便到了对岸,跟在她身后的人却猝不及防落入水中。

牝鹿载着她穿街入巷,如入无人之境。像她这样因为魏王诏令来到国都的琴师不在少数,他们大多穷困不堪,除琴之外身无长处,都想着来绛城碰碰运气,若能有幸被国君青睐,便能摆脱现状,一举成为人上人。

卫曦避开人群,专心致志调着弦,牝鹿带她来到绛城最外边的一片蓬屋前。住在此处的都是穷苦百姓,衣衫褴褛,靠着几亩薄田与林中野果勉强度日。

那哭闹声、叫嚷声、啜泣声、咒骂声,低语声在她耳边谱成另一首曲子。她对此并不陌生。人世间的离合悲欢正如这古琴首尾两端,看似毫不相干,其实皆出于一处;而无常的世事就像弦上乐音的种种变化,此一时彼一时,最后都殊途同归。

一间蓬屋里传来孩童微弱的哭声,哄着孩子的妇人或许是精疲力尽,便出言恐吓要把他扔进海中,去喂那海里的怪物。

卫曦听罢笑了笑,在鹿背上独屈一膝,横琴其上,轻轻一拨——

如细雨润物,浮花入浪,那曲音柔和轻盈,像清风掠过叶梢,使人想起静夜下洒满月光的大海。

这蓬屋附近的人听在耳里,好似落入了乐声编织出的甜美梦境,忘却了现世的苦痛与烦闷,渐渐想起这一生中最为快活的事来。

一时间小儿啼止,人声尽消。所有人都沉醉在这首曲子当中,如痴如醉。但那琴声却像飘落在掌心的雪花,还未细细品味,就先消融在了手中。

夕光飞散,不知不觉到了黄昏时分。漫天云霞温柔敛去,琴声慢慢消失,住在蓬屋里的人们才探身出来张望,那盲眼琴师却早已经失去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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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以后,绛城中便流传起盲眼琴师的传闻。

据说她一身黑衣,常骑着一头鹿,神出鬼没行踪不定。最让人惊奇的是她手中那把破琴,琴上只得四根弦,却能弹奏出美妙的曲子,闻者皆如聆天音,痴迷沉醉其中,难以自拔。亲耳听过的人都说,哪怕是宫中国君最为宠爱的琴师,也无法弹奏出这样动听的乐音来。

此事传至宫廷,魏王对此将信将疑,便命人搜寻这盲眼琴师的下落。

有那居心不良之人,故意换上一身黑衣,蒙上眼睛,冒充那位盲眼琴师以博上意。侍卫们在城中搜寻多日,分不清他们谁才是真正的盲眼琴师,只得将所有人都带走入宫去见魏王。GgDown8

魏王让他们当面弹奏曲子,不少人就先露了马脚。因蒙着双眼看不见东西,不少人连首完整的曲子都弹不出来。仅有几个勉强能弹完,却和传闻中的天音相差甚远。魏王恼羞成怒,深觉自己受到了愚弄,便将他们都赶出了国都,流放到荒岛上。

此事就此告一段落,国中虽偶尔还有盲眼琴师的传闻,但人人听了都一笑了之,将它当作一个笑话。而魏王遭此戏弄,在宫中大发雷霆,驱逐了不少在聆音台滥竽充数的琴师,更严令百姓谈及此事。

卫曦对这一切并不知情,她背着琴离开国都,一路走走停停,有时遇见村子便在此借宿,离开前弹奏一首曲子作为答谢。这就样漫无目的行走了数月,最后她又回到了绛城。这时魏王又颁布了新的诏令,他命人把一卷琴谱抄录下来张贴在城中,如有人能将这残缺的琴谱补上,不但赏以万金,更可封为大司成。

不少琴师坐在告示边抄录了谱子回去苦苦钻研,以希冀凭此晋身。卫曦蒙着双眼,自然看不见那琴谱,只是从城墙下经过时听人议论纷纷。她对此并不好奇,骑着鹿在王城中穿行,偶尔停下脚步,指间夹着一枚白棋,像在辨别方向,寻找着什么。

她在城中徘徊了数日,最后来到了碑林。那日天阴将雨,碑林中幽暗昏朦,鸟声空灵。古碑多日遭雨冲刷,碑身已生出点点青苔,字迹几不可辨。

卫曦在一座无字碑前静立片刻,耳尖微动,忽然听见树林深处传来隐隐约约的琴音。也不知那是什么曲子,时高时低,断断续续难以续连,听着十分刺耳。

卫曦闻声却直奔小径而去,不一会儿就来到一座院子前。此时花季方过不久,院墙下深红色的花瓣落了一地,她放鹿去吃草,背着琴径自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那原本从屋中传来的琴音蓦然一止,卫曦道:“错了。”

她在庭中盘膝而坐,横琴于膝头,道:“虽不知你是从何得来的琴谱,但残缺之处未免也太多。”言罢双手按弦,也不等屋中人作答便自顾自弹了起来。

未过多时天空飘起雨丝,风如惊潮瞬息即至。那琴音时如静水沉波,又似白浪击空。随着曲音渐快渐高,仿佛身居高崖近观海潮,但见海浪高涨,在激荡中扑向崖岸,飞溅而起的浪花犹如碎玉白雪。惊心动魄之余,抬头望向高天流云,鸥鸟盘旋于空,又是令一种空明心境。

这曲子不长,卫曦按弦收音,屋中人过了片刻才道:“这琴曲叫什么,是何人所做?”

卫曦道:“此曲名为碧海潮生,谱曲之人为我一亲长,业已离世多年。”

她抱着琴向门外走去,仿佛只是兴致偶来,到此闲弹一曲,并无他意。行至门外,召回牡鹿,身后传来脚步声。卫曦摸了摸鹿正要离去,一个声音传来:“你的东西掉了。”

她回过身,说话那人一身素衣,手中夹着一枚白色棋子,道:“原来你就是传闻中骑鹿的盲眼琴师,果然名不虚传。”

卫曦低头从她手里接过棋子,按在掌心间,复又摊开手。她冥冥中似有所感,故而稍有迟疑,未立刻离去,沉默半晌方道:

“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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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七,聆音台。

那琴曲迅捷如雷霆,尾音去而不绝,回荡在琴台之下,久久未止。

花枝摇曳,在月光下纷落如雪。围绕在琴台两侧的琴师们仿佛斗败的公鸡,头几乎要垂到琴上去。更有甚者狂怒而起,将琴砸得四分五裂,七弦尽断,扬长而去;也有那抱琴嚎啕恸哭者,脱下衣袍后一步三望,离开聆音台。

余下的人都紧盯着琴台上的盲眼琴师,她手中那把琴并非名贵之物,也不是当世罕见的珍品。琴身已有裂痕,琴弦更是只剩下了四根,任谁也不会相信,这几如天音般的曲音,竟是由这样一把破琴奏出的。

台上鸦雀无声,琴师们都有些失魂落魄,人人都知道,或许过了今日,这聆音台中只有一个琴师了。

魏王神色痴迷,似沉醉在琴声中不能自拔,过了许久才仿佛回过神来,道:“很好,你赢了,你想要什么?”

四日前,这名盲眼琴师骑着鹿忽然出现在城墙附近,揭下了魏王的诏令,直入聆音台,当时魏王为避政事,躲到聆音台来欣赏一首新谱的琴曲,听闻此事想起从前被欺骗的经历,心中怒火顿起,正要喊人来把那行骗之人砍了,那蒙眼琴师却出现在他面前,声称自己不要千金赏赐,也无需进官加爵,愿意将这古琴谱送给魏王。

魏王如何肯信,他自以为聆音台聚集六国琴师,填补一本古琴谱自然不在话下。没想到半年过去了,竟无一人能补齐缺处,他不免怏怏不乐,深感失了颜面。加上新曲常有,便渐渐忘了此事。

忽闻有人揭榜而来,他不禁有些好奇,猝不及防见到这琴师之后,他发现此人背着一把破琴,更是认定这是个骗子无疑。

盲眼琴师却说这聆音台里所有的琴师加起来也不如自己,她与魏王打赌,倘若她赢了,那琴谱她依然会奉上,但魏王需答应她一件事;若是她输了,自当由魏王处置,是生是死绝无怨言。

于是四日之后,魏王召集聆音台里的所有琴师至此,要与盲眼琴师一较高下。

自那琴曲奏响的一瞬胜负已然分晓,果然如盲眼琴师所言,这聆音台中所有的琴师都不是她的对手。

此时琴师站在月光下的花影中,从怀中取出一物道:“这琴谱还是送给你们罢,若能有人能将此曲流传后世,才不负谱就此曲之人的心血。”

她淡淡道:“至于赌约,等我想好以后,我自然会来找陛下……陛下一诺千金,切记莫要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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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魂飘荡不知归处,仿佛既无来也无去。思绪飘忽如转蓬,诸念即生即散,如一滴水落入海中,再无踪迹可寻。

洛元秋眼前走马观花般闪过无数景象,一时分不清自己是谁,究竟在何处。等她终于想起那琴师是何许人,自己来此的目的,便犹如在黑暗中抓到一点微光,终于从一团混沌中寻着了自我,将一切都回想起来了。

此刻她站在树下,望着飘飘扬扬的落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师妹如今在哪里?

还未等她理清来龙去脉,数名宫女匆忙而来,领头之人与她相撞,洛元秋来不及躲避,眼睁睁看着她穿过自己身体,形如无物一般。

洛元秋难以置信,伸手去接飘落的叶子,那落叶却穿过了她的掌心,毫无阻碍地落在了地上。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发现还是能触碰到自己身体的,不由有些疑惑,心想难道自己现在就和那影子一样,所以旁人才看不见?

这般想着,她向着人声所在处走去,就看见在一株巨大的银杏树下,一身黑衣的盲眼琴师静坐在满地黄叶间抚琴。此时月光清亮,从叶片缝隙间斜落而下,如一地清波光影,无需火烛亦能看清附近景象。

不远处魏王席地而坐,静听琴音,神情如梦如醉。

洛元秋顿时一惊,凑近了上看下看,这人的装扮形容,不是那夜在海边来接应应常怀等人的卫曦?她不是应该在北冥守着白塔,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沉思片刻,见卫曦自顾自弹着琴,仿佛没有发觉身边多出了一个人,便准备上前推一推她,试试看她能不能看见自己。就在洛元秋手指刚要碰到卫曦手臂的一瞬间,突然从一旁伸出一只手,干脆利落地在她手背上重重一拍。洛元秋吃痛收回,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在做什么?”

洛元秋转过身惊喜道:“师妹!”

景澜捉着洛元秋的两只手,以防她又突发奇想。走到离卫曦稍远些的地方,如释重负道:“万幸,时间刚刚好。”

洛元秋一见她立刻便顾不上别人了,忙追问那夜观星之后她去了何处,又竹筒倒豆子般将所见所闻告知师妹。景澜略一沉思,道:“我想谭一行入海时所见的那人,应该就是卫钧。”

洛元秋从未将这二人联系到一起,此刻忽闻此言,心中一惊,隐约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道:“哦?竟然是他吗?也对,他也姓卫。”

景澜见卫曦仍在抚琴,似乎并未察觉两人在旁,便道:“果然这一切看似毫无关联,其实人与人彼此之间各有联系,互促互成,缺一不可。你的职责是彻底结束了,而我的却才刚刚开始。”说完长叹一声,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

洛元秋道:“这是什么意思?”

“神魂剑。”景澜叹道,“我竟不曾想到,赵郅灵要修的,居然也是神魂剑。”

原来那夜之后两人分别之后,景澜兜兜转转跟随在赵郅灵身旁,在她不得已看了那面古镜之后,又一次回到了那躯壳之中,再度成了‘赵郅灵’。

这一幕洛元秋也曾见过,登时明白过来,惊讶道:“这么说你一直在她身体中,那淬炼神魂的一步,其实是你代替了她?”

景澜神色复杂,点点头:“不错,是我。”

洛元秋深知修炼神魂最为艰难的一步便是在此,所谓一步一心魔,要在幻象中寻真还我,和亲手把心剖成一片片再重新粘起来没什么差别,不由同情道:“师妹,你受苦了。”

这其中艰辛自然无法用言语形容,景澜望着树影间静静照落的月光,淡淡道:“……总算是过了这一关,赵郅灵神魂剑初成,接下来只需勤加修行便是。不过照我看来,最难的事却不在修行上。此法与密宗法门相违,在旁人眼中她受伤之后实力不复如初,又无师长庇护,一日不如一日,只怕是要落得个人人欺凌的地步。万事以砺心最为艰难,倘若无法保持心境,修行神魂之法百害无一利,不如尽早放弃为好。”

洛元秋想了想道:“想来那面镜子也是用阴山之石制成的,为何它就这么留在了赵郅灵手中,国师居然没取走吗?”

景澜道:“他知道赵郅灵看过镜子后就将它留在她身边了,美名其曰看护教中珍宝,想来另有一番打算。他是如何想的我不知道,不过赵郅灵必定能修出神魂剑。”

她说的这般笃定,洛元秋道:“难道真如卫曦所言,十五年之后,赵郅灵神魂之术大成,心无挂碍,前往北冥接替她成为守塔人?”

景澜答道:“不,我只是想起另一件事。据野史所载,魏国公主为报亡国之仇,潜入丽阳行刺陈帝,宫中密教法师皆不是敌手,三千铁甲亦难以抵挡她。可她最后却败在了一人手中,从此销声匿迹……我猜这个人或许就是赵郅灵。”

洛元秋闻言倍感新奇,笑道:“墨凐竟然也有败在他人手下的时候?我倒是真想亲眼看一看。”

景澜道:“是人就会有弱点,她拜卫曦为师修行,所学虽广……”

洛元秋一怔,截断她的话道:“你说什么?卫曦就是墨凐的师父?”

景澜话音一顿,道:“我以为你早知道了。”

两人一同看向树下抚琴的黑衣女子,洛元秋不解道:“奇怪,我怎么会知道?”

“既然应常怀不是她的师父,现在看来,也就只有卫曦最适合了。”景澜说道,“你当初不是推测墨凐的师父是位隐士高人,深藏简出,精通诸多法门……如今不就一一对上了,不是她又会是谁?”

洛元秋想起来那夜圣女曾称卫曦为‘前辈’,可看两人,分明是圣女较之更为年长,这么说来,那卫曦岂不是也……

景澜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道:“你想的不错,看,卫曦没有影子。”

洛元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想起卫曦无论在何处,都极少在有光的地方停留,且行踪诡秘出没无常,不是行经小巷偏路便是独向山林。从她大大方方行于闹市却无人得见这一点来看,与当初的墨凐竟然是一模一样。

事到如今洛元秋怎会不明白,扶额喃喃道:“好罢,我晓得了,她也一定活了很久。”

琴声戛然而止,魏王立刻睁开眼,神色中带着几分迷惘:“……为何不弹了?”

卫曦只手按弦,道:“我在等陛下履行诺言。”

魏王这才清醒了些许,目光警惕道:“寡人自然没有忘记此事。”言罢又忍不住问:“此曲何名?是谁人所作?”

那琴师一身黑衣,仿佛死去多年的幽魂,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冷冷注视着世人。魏王后背生寒,只听她慢慢说道:“这琴曲唤做浮生曲,浮生一场大梦,能勘破者又有几人?”

魏王面上浮现出一丝怅然若失,道:“浮生大梦,果然是恰如其名……此曲只得天上有,不知世人几生有幸,才能够聆听此音。那琴师,你到底想要什么?”

卫曦道:“我想向陛下要一个人,不知陛下愿不愿给我。若陛下答应此事,我愿将这琴谱也一同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