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天中繁星闪烁。
离开绛城后众人乘船改走水路,这样能更快离开魏国到达海边。白日行船,夜间停靠在开阔平缓的河道旁,诸人轮流守夜。
小船夜间停靠在芦苇荡里,随着水波轻摇,漫天星光仿佛都倾泻入河水中。洛元秋提着一盏油灯,坐在船头道:“她这么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景澜在教何依用芦草编兔子,闻言道:“放不下,不能走的意思。”
洛元秋问:“放不下什么?”
景澜漫不经心道:“放不下权势,放不下身份,放不下责任……你这么想知道,怎么不当着她面问清楚了再走?”
洛元秋托着下巴道:“我忘了。”
何依插嘴道:“你们在说谁?应姐姐,这又是你认识的新朋友吗?”
洛元秋转身看她,发现这一路走来,何依已经长高了不少。许是练剑的缘故,她眉宇间自有股勃勃英气,不再是那个躲在人身后的少女了。
“不是新朋友。”洛元秋道。
其实她也不好说,自己与墨凐到底算不算是朋友。毕竟墨凐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生人勿近的样子,不大想愿意与人相交。如果她们连朋友也算不上,那为何墨凐会把她拉到自己的梦境中来呢?
肩头被碰了碰,景澜递过来一只草编的兔子,道:“想那么多做什么,都已经到了这里,顺其自然吧。”
夜风吹来,洛元秋扶了扶灯盏道:“你找到你师父了吗?”
她所说的师父自然指的是那位密教的圣女,先前有消息说她来到了魏国,景澜在王都打探许久也不曾发现她的踪迹,只得如实回报给了国师,告别使团,随众人一起离开了王都。
“如果不再在魏国,那就是在魏境之外。”景澜道,“先把人送走,等到了再想去找她。”
随着离启国越来越远,众人也不再日日担忧哪天会被突然抓回去处死。后来行途中启王逝世的消息传来,人们更是彻底松了口气。
魏境之外便是一片无主之地,从此以后,一想再不用过上逃亡的日子,诸人便高兴起来。虽说海边荒凉,但比起终年大雪冰封的阴山已经好上太多,居住在此地无人约束,自然是比东躲西藏的日子强上百倍。
何依环顾四周,道:“我们快到海边了吗?”
景澜道:“应当还有几日的路程。”
何依立刻恳求道:“应姐姐,不然你就跟着我们一起留下吧。”
洛元秋根本不知道送他们离开后等待自己的会是怎样的结局,怎敢轻易向何依许下承诺?景澜见状道:“她要跟我走的。”
何依怒道:“你是陈国人,还是密教教徒,她为什么要跟你走?”
洛元秋不愿她们吵起来,联想到应常怀的身世,道:“我要回承天宗一趟。”
何依大吃一惊:“什么?你要回去?!不行,绝对不行!”
她霍然起身,差点将船弄翻了,多亏景澜及时稳住。何依着急道:“你、你还是想回去找那些长老为你师父报仇吗?”
洛元秋忽然感受到一阵心悸,那种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感觉又来了。她沉默半晌,道:“不必再说了,我是一定会回去的。之所以送你们离开阴山,也是因为怕连累你们。”
何依争辩道:“可我们……我不怕死!”
“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洛元秋道,“不要做无谓的事,好好在此生活吧。若是我一去不回,保护族人的责任从此便要落在你身上了。”
何依呆怔良久,似乎被这话震住了。她求助般看向景澜:“你是她的朋友,为什么不劝她?”
景澜淡淡道:“正因为我是她的朋友,我了解她。所以她要做的事,我都不会阻拦。”
何依难以置信地看向二人,几步一跃离开了小船,向岸上跑去。
那几只新折的兔子被她扫进水中,浮在水面上,洛元秋把它们都捞起来,放在船沿重新摆好,道:“方才说话的是——”
景澜打断她的话:“我知道,是应常怀。”
洛元秋松了口气:“你知道就好。”
洛元秋熄了灯,两人躲进船舱里,并肩躺在一起。黑暗中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洛元秋带着几分怅然道:“我师伯曾说,用剑的人若能死在剑下,对他来说也未尝不件好事。”
景澜用小指去勾她的手,道:“我不想死在谁的剑下,能死在你身旁就够了。”
洛元秋想了想笑道:“你看我们现在像不像睡在棺材里?这船会顺着水流进入大海,在海上飘浮数月,最后沉进海底……”
随着船身摇晃,她的声音有如梦呓一般。景澜轻轻嗯了一声,道:“再也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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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日之后小船终于从水道离开,驶入茫茫无际的大海。
海水幽深无比,远远望去竟有种说不出的阴森可怖。明明头顶便是万丈晴空,远处海面却笼罩着迷雾,仿佛到处都藏着危机。
海面虽然风平浪静,但大海如有一种魔力,带着蛊惑的意味吸引着人不断向海雾深处靠近。海水淹没了岸边礁石,不断向海滩涌去。深色的浪潮犹如一只从深渊中爬出的凶兽,带着无穷无尽的贪婪,想要迫不及待将大地一口吞入腹中。
一靠近岸边众人便立刻下船,到地势较高处扎营露宿。
洛元秋眺望大海:“原来墨凐说的都是真的,这地方也太荒凉了。如果这雾不散,出海都成问题。不过这海怎么和我们见过的不太一样?”
景澜注视着那些飘浮在海上的雾气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些雾看起来像是一种法阵?”
“法阵?”洛元秋不解道,“怎么说?”
景澜抬手指向东方,道:“现在风向明明在东南,你看那儿,风向之下依然有迷雾,另一方却什么也没有,这不是很奇怪吗?若是把这片海域视为阵图,雾气便是法阵中的阵障,那一切就说得过去了。”
洛元秋道:“在海面上设下法阵?难道是为了阻拦外人,以防他们误入?那迷雾后究竟藏着什么?”
“不知道,这风里的气息有些不大对。”景澜答道,“让何依带人再向后撤,不能让他们太靠近海边。今天我们就呆在这里,看看这大海里到底有什么。”
天很快就黑了,入夜后她们站在高处,俯视着深黑的海面。今夜无星无月,天空黯淡,夜色中大海平静无比,潮声此起彼伏,一入既然。除此之外,并无什么异样。
洛元秋按了按被海风吹乱的头发,不解道:“照理来说,我只需把何依他们送到海边,一切就该结束了,为什么我们还在这里?”
景澜眉头深锁,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道:“我也不明白,难道说要送他们到这海底去?”
两人一同看向高崖下的海水,黑浪拍岸,惊涛声如雷鸣,洛元秋喃喃道:“还不至于吧?”
“静观其变吧。”景澜收回目光道,“我们不如沿着岸边向前走一走,看看这附近的海域是否都像这样。”
这倒是个办法,第二日洛元秋就把打算告诉了何依及族长,让他们不要贸然靠近海边,自己与景澜去几日就回来。
翌日两人便沿着海岸向东南行去,为防误入迷雾,她们只在白日出行,夜晚来临时,就把船拖到滩岸边,在附近寻个地方歇息。
如此不过四日,一天深夜,洛元秋忽然惊醒过来,耳边隐约听见若有若无的声音。她起先以为那是海风,后来才发现竟是有人在吹笛子。
这大海附近早已成了无人之地,白日她们来的时候洛元秋便已经看过了,四周只有散落的沙石,并无人居住的痕迹。
洛元秋刚要推醒景澜,手中却蓦然浮起一道青光。光芒化作一只小小的蝴蝶,从洛元秋指尖飞离,一路翩跹飞舞,朝洞外而去。
洛元秋还没来得及深思,身体无法控制一般,立刻追着蝴蝶而去。
蝴蝶拍打翅膀时落下细碎光粉,犹如一条发光的细带,在前为洛元秋引路。她不知自己追了多久,只听闻海风自耳畔掠过。最后她来到了一片石滩上,今夜明月朗照,大海竟出奇的温柔,潮水没过她的双脚又飞快退了回去,露出沙滩下圆溜溜的石子。
发生了什么事?
洛元秋颇为迷茫地看着四周,耳边笛声像是从遥远的海中传来的,却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只见天海相连尽头,雪白的浪花接连涌来,满月清辉之下迷雾消失的无影无踪,一道人影伫立在浪头,踏着海潮向洛元秋走来。
那仿佛是传说中统御四海的神灵,金色的鱼群簇拥着她,大海在她脚下就像一只温顺的野兽,全然没有往日的阴沉愤怒。清越的笛音回荡在海面上,随着海潮递进,洛元秋才渐渐看清她的面容。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乌衣素簪,腰系碧纱,面容精致秀美,一双眼睛清透如水。鱼群散去,她赤足站在海水中,在起伏的潮水中行如平地。洛元秋低头一看,才发现水中有一块漆黑的浮地供她落脚,那东西载承载浮,竟是一只巨龟。
女子手握一只螺笛,从螺身到近尾处有六道形如鱼鳍的棘刺,色泽艳丽。她向洛元秋温和一笑,语气如同故友相逢般熟稔,道:“我等你很久了,你一定就是那柄剑的新主人了。不知它现在的名字叫什么?”
洛元秋下意识看向手中,青光所化的蝴蝶就停在女子的螺笛上,光翅微振。她不由后退半步,警惕道:“你到底是谁?”
女子笑道:“不要怕,我也是你的族人。我叫卫曦,是白塔的守塔之人,感应到誓约,特地来此接应你。”
洛元秋一惊:“什么?这誓约原来是和你……”
卫曦道:“昔年我曾向一人借出此剑,是以这剑上有我所立的誓约,凡执此剑者,都需承担起护送之职,将我族之人平安送返故土。这也是我借剑的初衷。若违背了誓约,便会被剑意所反噬。”
洛元秋一怔:“可它已经折断被重铸过了。”
“原来是这样,我说为何它却不像是剑了。”卫曦轻描淡写道,两指微动,洛元秋手中便多出了一柄青色透亮的剑影。她在那剑身上弹了弹,竟就这么直接触碰到了剑身。
剑鸣激越,洛元秋手腕不由自主一震,听她道:“不过器魂不消不灭,剑意犹在。无论它变成什么模样,只要你成为它的主人,都必须受誓约束缚。”
她张开起手,掌中显出一个纹印。洛元秋收起青光,抬起手一看,果真有个与卫曦手中一模一样的纹印在,如同收其感召而呼应起来,萦绕在她心头多日的疑惑终于解开。
攥手成拳,洛元秋不疑有他,渐渐放下戒备,道:“他们现在不在这里,我带你去见他们。”
卫曦道:“无妨,只要他们在这海边,我自会找到他们。”
想起何依,洛元秋又有些为他们担心,毕竟这一路相伴,多多少少都是有些感情在的,她问:“不过我想问问,你要如何安置他们?这附近的海都变成了这个样子,要住人恐怕有些难了吧?”
卫曦轻快道:“这个你放心,我会将他们送到千里之外的小岛上,从此远离是非,由他们自己生活。”
与卫曦分明是第一次见面,洛元秋却隐隐约约有种亲切感。卫曦从龟背上下来,涉水走到沙滩上,笑吟吟道:“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人来了。快和我说说,你们从阴山到北冥,一路经历了什么?”
洛元秋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从阴山来的?”
卫曦在沙滩上找了片干净的地方坐下,笑道:“当年为去阴山取火种,重铸岳大人留下的神兵,特地派出了一支族人秘密前往。我特地从斗渊阁中取出这剑借给领队之人……这剑途中曾断了吗?”
洛元秋对内情也是一知半解,茫然道:“应当是吧,还被人争来抢去,最后有人说这剑是不祥之物,就折断了。”
“不祥之物?”卫曦错愕道,旋即大笑起来,“一柄剑罢了,何来不祥之说?”
洛元秋一脸赞同,她早就有心为飞光平反,立刻附和道:“明明是用剑的人心术不正,却把错过都怪到剑身上,不过是欺负它不会说话罢了。”
卫曦更是一阵大笑,拍着手说:“说的对!你这人有意思,这剑既然已认你为主,那我就不要回来了。”
说完她抬头望向夜空,一双妙目波光微动,道:“不过在解除誓约之前,你能否帮我一个小忙呢?”
洛元秋也不由自主跟随她的目光看向夜空,此时月光明亮,繁星微隐,海面平如新镜,荡漾出金色的涟漪。
闻言她道:“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卫曦道:“我想借你手中的剑,来卜一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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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郅灵,到这里来。”
石洞中,墨凐突然睁开眼,四周一片漆黑,那声音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温柔的女声在她耳边响起:“来这里,我就在船上等着你。”
景澜这才反应过来,是圣女传音入密在召唤自己。
她刚要起身向洞外走去,却发现洛元秋不在身边,心中顿时一惊。
圣女仿佛察觉到了她的迟疑,道:“不必担忧你的同伴,她也快要到达此处了。一路向东,我就在海上等你。”
景澜这才稍稍放下心,快步走出石洞,来到沙滩上解开小船绳索,将它推向大海。
今夜万里无波,月光笼罩在海面上,迷雾尽散,安静的有些出奇。小船刚入水,潮水便轻轻推着它向前行去,景澜趁势跳上船,感觉船身猛然一晃,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慢慢驶向东方。
一个时辰之后,小船在一片海域停了下来。一轮圆月正从海上升起,辉光洒向海面。海水中银光点点,犹如千万个破碎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