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澜放眼望去,四周尽是茫茫海水,一个人影也不曾见到。忽有人道:“在这里,快来。”
她回头看去,巨大的圆月就在身后,光芒冷清。一人乘着小船漂浮在海上,细碎波光中,那船如同乘风从月中所出。船上那人白发红衣,见了她便微笑着点了点头,道:“郅灵,你终于来了。”
此人定是赵郅灵的老师,密教圣女无疑了。景澜立刻起身,道:“老师。”
圣女颔首:“这一路走来应当极不容易,辛苦你了。但我知此事唯有你方能托付,旁人都不足为信。”
景澜注意到圣女所在的小船上放着一张棋盘,棋盘上黑白二子对峙,显然那对弈之人刚离开不久。
景澜道:“老师言重了,这本是弟子应做的事。弟子已将古越遗民送到了海边,不知接应之人又在何处?”
圣女年纪看起来与国师相仿,神色温柔,眉宇一片婉然,笑道:“她方才还在这里,说要先去见一位小友,我猜那应该就是你的同伴吧?”
“是,她叫应常怀,乃是承天宗宗主曲善的弟子。”景澜谨慎道,“因族人卷入太子明暴亡一事而遭启王追杀,这才不得已带着族人离开阴山返回故土。”
圣女捻起一子,目光却落向那茫茫海面,道:“古越国已葬于这汪洋大海中,到底还是故土难归。”
静了片刻,她道:“我已得知消息,掌教师兄命你来取那件东西。我早已备好,只在魏地等着你来了。但没想到在国都之外遇见了一位多年未见的前辈,便跟随她到这海上来散散心。”
说着她从身侧取出一只木盒,道:“你需尽快返回,将它亲手交给师兄。千万记得,不管发生何事,都不可将盒子打开。”
景澜双手接过,垂首道:“弟子愚昧,不知这盒中放的是什么珍宝,为何掌教大人偏偏要我来取?”
圣女笑笑道:“也称不上是珍宝,只是一面碎了的镜子。若是不慎打开了,记得闭上眼睛,千万莫要看镜面。”说完无声一叹,道:“看来师兄还是没有放弃寻找池中寺,也罢,就随他去吧。”
景澜心念一动,佯装不解道:“老师,这世上真有池中寺吗?”
“池中寺?”圣女摇头道,“那不过是前人在阴山镜石上见到的幻象。从古到今,逝者不计其数,从未听说过有谁转世而来。我早已说过,轮回一说实属虚谈。要问人死后去了何处,不如抬头看看这浩瀚苍穹,万里山河,一切自有答案。”
说话间船身下水波一阵轻荡,有朦胧的光从海水深处亮起。未过多时,水下光色迷离,那光如雾气,在水中飘然而起,复又熄灭复又亮起。每一次熄灭后光芒更盛前者百倍。几明几灭之后,船被一阵氤氲的虹彩包围。
这瑰丽的光色刹那间照亮了海水。景澜俯身向下看去,海中尽是残垣断壁,仿佛曾有座殿宇伫立在此。那倒塌的房梁屋脊截断了从深海向上延伸的石阶,在虹光难以照到的地方,隐约有座巨大的雕像。
景澜眼中一震:“这是……”
圣女轻声道:“不要惊动它们。此地曾是古越人祭海之处,现在已经被海水淹没,成了这些老蚌的栖身之地。今夜正碰上满月,它们感应到了月阴之精,便会张开壳对月吐珠相戏。”
这海域之下不知有多少巨蚌借着满月之际洒落的光辉吞吐蚌珠,一时四周光色迷离,如梦如幻。月光下缥缈的楼阁殿宇拔地而起,绵延向西。那重重飞檐相叠而上,斗拱历历,城郭台榭如近在咫尺。
明知这一切不过是这沧溟浩渺中的浮光幻影,也让人不禁心弛神往。
师徒二人良久没有说话,景澜到底不是真正的赵郅灵,全然不知与这位老师该如何相处,只能沉默以对。圣女似乎没有发觉她的异样,从棋篓中捻起一子,道:“郅灵,我想你应该也猜到了,我就快要走了。”
景澜垂下眼:“老师难道真不回丽阳了吗?”
圣女微微一叹:“再过数年,陈国大军南伐诸国,战乱四起,生灵涂炭。我不愿看到这些,不如在一切还未发生之前离去。”
景澜道:“老师是不是预见到了什么?”
“正如枯荣之道,世间万物又有谁能长盛不衰?”圣女答道,“我教入陈两百二十一年,随其兴盛而兴盛,等到了顶峰,想必也就该迎来衰败的时候了。”
景澜思索道:“依弟子愚见,如果陈国最后统一六国,掌教必会借此清扫众教,非我教之人,尽皆屠戮。”
海风吹来,月亮升至高天,水下虹彩开始慢慢变得黯淡。圣女道:“我这位师兄行事一向固执,他永远都不会明白,千木方能成林这个道理。”
言罢向西看了一眼,道:“你等的人来了。”
仿佛一柄修狭的刀破开凝脂,平静的海面上簇浪层层,一乌衣女子乘着巨龟而来,身旁坐着的便是洛元秋。洛元秋没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景澜,激动万分,师妹二字差点就喊出口。她从龟背上跳到景澜所在的小船上,惊讶道:“咦,你怎么会在这儿?”
景澜扶了她一把,示意她不要多问,道:“我来见老师。”
洛元秋早就看见另一条船上坐着的红衣女子,当即朝她行礼:“前辈好。”
又对墨凐道:“这是卫曦,是守护白塔的人也是应……是我的族人。”
景澜心中震动,立刻看向那乌衣女子,喃喃道:“卫曦?”
圣女道:“郅灵,还不快向前辈行礼。”
景澜当即收敛心神,朝那乌衣女子行礼。
卫曦站在船边,低头看了眼棋盘,笑道:“看来这盘棋又是我赢了,三局两胜,这会你可无话可说了吧?”
圣女道:“愿赌服输,自当听从前辈吩咐。”
卫曦侧头看了眼景澜,微微一怔,继而绕过圣女来到她面前,道:“这就是你的徒弟?”
圣女道:“怎么,前辈看上小徒了?她可不在你我的赌注中。”
不待景澜反应,卫曦忽然在她额心虚虚一点,道:“有意思。像这般强盛的神魂,我也曾经只在一人身上见过。当他挽弓以神魂之力向海眼射出一箭时,四海数日翻腾不休,天地都为之色变。”
景澜面色微变,想要避开她的眼睛,身躯却无法动作。卫曦双目顷刻间化作银白,仅仅一瞬又恢复原状,若有所思道:“你修习的是密教法门?那真可惜了。此术重体不重神,白白浪费了你的资质,再怎么修行下去都不过如此。但十五年后,种种机缘巧合之下,你依然会炼成神魂剑。如果到了那时你心无所念,可以来这海中来找我,接替我成为守塔人。”
洛元秋心中咯噔一声,心道莫非墨凐觉得景澜与赵郅灵的相似就在此处?只因她们二人神魂之力都当世无匹,也都曾修出了神魂剑?
圣女微笑着摇了摇头,道:“前辈还是莫要惦记着我这弟子了,不妨先说说这赌约的事。”
卫曦回身笑道:“放心,我绝不会为难你的。你看,这位小友带着我的族人们来到此处,希望能远离世外,寻一栖身处,不再为外事所扰。既然你要出海离开,能否为我护送他们前往瀛洲岛?”
圣女看了眼洛元秋,颔首:“你就是承天宗曲善之徒?我早有所耳闻,你也要跟随他们离去么?瀛洲岛路途遥远,海上奇风诡浪,非常人所想的那般,一路艰险自不必说。一旦离开这里,便再也不能回来了。”
洛元秋不知该如何作答,不由看了看景澜。她的这番沉默落在圣女眼中便有婉拒的意思,圣女善解人意道:“此事重大,是该多做考量,你不必立刻告诉我。”
月上中天,夜空明净,卫曦抬头望了望道:“再不动手天就要亮了,错过了今夜便又要再等上一年。东西我已经带来了,此事就拜托你了。”
圣女一手按在棋盘上,望向道:“东西在哪儿?”
卫曦抓过洛元秋的手高高举起,笑道:“就在她身上!”
圣女面色如常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她过来。”
卫曦笑着对洛元秋说道:“好了,到了你帮忙的时候,别忘了你之前答应过我的。”
洛元秋全然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见卫曦将两条船紧紧并在一起,用绳子将头尾拴住,道:“坐下,来,把手放到这棋盘上来。”
圣女正对着棋盘沉思,忽然对景澜道:“郅灵,你也来。”
于是卫曦又坐回到了圣女对面,洛元秋与景澜隔着船将手放在了棋盘边缘。
圣女双手虚拢于胸前,微微一叹,道:“你当真要这么做?”
卫曦道:“这还用说,我心意已决,动手罢。”
圣女双手合十,低声念诵,原本明亮的月光突然暗了下来,漫天星光骤然亮起,甚至盖过了满月光辉。
青光自洛元秋指尖向棋盘蔓延,如青藤般疯狂生长,转眼间覆盖了棋盘!
月亮黯淡的像水中倒影,海上飘浮着朦胧雾气,海浪拍打着船沿,竟有愈演愈烈之势。大海终于褪去了它温驯的表象,汹涌的浪潮接连而来,小船就像两片细小的落叶,随着翻涌的惊涛摇晃不定,随时都有可能会被巨浪所吞噬。
圣女紧闭双目,口中念念有词。与她同在一条船上的卫曦仿佛对此无动于衷,甚至还朝洛元秋与景澜笑了笑,道:“别松手!掉下去可就回不来了!”
洛元秋:“……”
顷刻间浪潮急涌而来,势同山岳,裹挟着毁天灭地的恐怖威势,连星月都避其锋芒,隐没于浪涛中。天地间昏黑一片,疾风暴雨瞬息而至,如利箭疾射而下。一道漆黑浪潮托着小船高涨而起,船身立刻倾斜,几乎垂直着被送上浪头。船倾倒的方向正是景澜的位置,棋盘被浸湿后过于湿滑,她几乎就要脱手下落,身形一侧,当即向海浪坠去!
洛元秋眼疾手快紧紧抓住她的手,咬紧牙关将她拖了回来!
此时浪潮涌至最高处,小船一跃而起,向着漆黑如壁的海浪重重撞去!
洛元秋努力睁开眼睛,奈何眼前都是水,连方位都难以辨别,更别提操控船只了。只闻怒潮声震如雷,风暴中她的心跳得极快,几乎要从胸膛跃出,眼看海浪近在眼前,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数息之后很快她就察觉到不对劲——耳边寂静无声,刚才那震耳欲聋的浪潮声都莫名消失了。
她睁开眼,发现景澜就在自己身边,两人衣袍都已湿透,怔怔地望着彼此。
洛元秋抹了抹脸上的水,道:“刚才……”
景澜轻声道:“你看。”
洛元秋抬头看去,天空中已经不见了月亮的踪影。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夜空,如同清澄的湖水,仿佛稍稍一点就能泛起涟漪。夜空中有一条璀璨的河流缓缓流过,细看才发现,那是由无数星辰汇聚而成的。
脚下便是深碧色的大海,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仿佛与夜空相连。人站在海面上如履平地,低头就能看到海水中闪烁的清澈光点。洛元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是星辰,或许在她们脚下的才是原本的夜空。
在经历了那场海上的大风暴后,船撞上海涛后来到了这海天倒悬之地,所见的一切令人如坠幻梦。洛元秋的目光不自觉追随着星河,道:“这是什么地方?”
忽然星光如雨四散飞舞,从高天降下,向大海尽头飞去。星辰们逐渐偏离了既定的位置,以目力所见的速度朝着某个方位慢慢移动着,在天幕中留下长长的尾迹。
忽然一道星光亮起,似乎挣脱开了星辰间无形的束缚,它从天幕划过,拖出一道耀目的光焰,最后朝着西南坠去。
所有人都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幕,良久之后,卫曦缓缓道:“多谢,终于找到了。如果不是你的观星术,只怕我还要再等下去。”
圣女从身下拾起一颗白子,放在棋盘中央,她仿佛无端苍老了许多,指尖颤抖道:“不知为何,我却有些后悔帮了你。”
她回头看着洛元秋与景澜,温声道:“这是百年难遇的落星之象。心中所求所念,在今夜,星辰都会为你们指明寻找的方向。”
洛元秋睁大眼睛望着星空,努力回想自己想要找寻的东西。两人凝视了一会儿,星空并无任何变化。洛元秋与景澜对视一眼,心知肚明这是为何。
她们并非真正的应常怀与赵郅灵,是以心中无执无念,对这所发生的一切并无所求。
卫曦若有所思道:“若人的命运藏在这星辰之后,那星辰的命运又在何处?”
她转身朝众人一笑:“今夜相逢便是有缘,请让我为诸位吹上一曲,以筹谢意。”
她取下腰间螺笛,缥缈的笛音回荡在星夜之下,犹如生生不息的海潮,寂然而来寂然而去,温柔地将过往沧桑覆盖。
她突然笑着朝洛元秋眨了眨眼睛,洛元秋有些不明所以,随即反应过来——
她低头去看手掌,誓约的纹印正慢慢消失。
圣女仍在注视着星辰,目光凝重,仿佛想从这些交错的星轨中寻找到某种与未来有关的预示。景澜将散落在船上的棋子收进棋篓,轻轻放在棋盘上,退回到洛元秋身边。
洛元秋从背后悄悄握住她的手,景澜唇角不自觉翘了翘:“怎么?”
洛元秋笑道:“你也会观星术吗?”
景澜道:“不会。”
她们不必多言便能感受到对方心中所想的一切。在这浩瀚星空之下,繁星见证了她们这一路的生死相随,不离不弃。紧握的手如同一个无声的诺言,远比任何海誓山盟更为真挚动人。
景澜低声道:“这景象真美。”
洛元秋笑道:“多看几眼吧,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原来是这样。”圣女回过神来低语道,她向前走了几步,突然转过身,用不解的神情望着她们。
“……星辰的轨迹已经开始转动了,为什么你们却像是陷在梦中还未醒来?”
水波从两人脚下层层向外扩去,洛元秋与景澜同时一怔,发现水面上倒影已经不再是面目模糊的应常怀与赵郅灵,而是她们原本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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