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好好的吗?”涂山越疑惑道。
“都让开让开……让我来看看!”柳缘歌挤开沈誉上前一步托起洛元秋的脸,无视景澜冰冷的目光,手法熟稔地托起洛元秋的脸颊揉了揉道:“这不是和以前一样,也没什么变化啊?”
洛元秋被她揉得说不出话来,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唔。”
林宛月也凑近看了看,见她雪白的脸上好大一块土灰,便趁着柳缘歌揉脸的间隙用手指揩了几下,关切问:“感觉如何,眼睛疼不疼?”
洛元秋含糊道:“不疼。”
柳缘歌心满意足地放下手,斜了景澜一眼,笑道:“年纪大了看花眼也是时常有的事,改天吃两帖明目清火的药治一治就好了。”
景澜轻飘飘道:“说的也是,人上了年纪就该学会服软,何必与十来岁的小姑娘们争这口气?若是跳舞跳到一半又崴着了脚,在众目睽睽之下掉下台子,那就不大好看了,你说是不是?”
柳缘歌脸色一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景澜道:“你觉得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柳缘歌冷笑一声,正要反唇相讥,却见景澜走到洛元秋身边,面无表情斜身一靠。洛元秋感觉到她把大半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疑惑道:“做什么?”
景澜语声轻缓道:“洛元秋,你看你师妹又欺负我,我问你,你站哪一边?”
洛元秋看看她又看看柳缘歌,茫然地张了张嘴:“啊?”
柳缘歌顿时怒了,挽起袖子气势汹汹道:“你竟然还敢向师姐告状?!”
景澜扫了她一眼,目光微垂,懒洋洋道:“我就是告了,你要如何?”
涂山越与沈誉默契地后退几步,想避开这场争执,柳缘歌余光一瞥,道:“沈誉你过来!”
对于此情此景,沈誉早就见惯,甚至早已猜到了后续,有种果然如此之感,闻言面不改色道:“我去看看王宣如何了,师姐你们继续说,不必在意我。”
他说完拔腿就跑,涂山越当即傻了眼,见柳缘歌目光转向自己,后背一凉,忙道:“我想起来有些事还未去办,呵呵,几位官正不说定正等着我,我这就先行一步!小师妹,等得空了咱们再聚聚!”
不等答复,他就慌不择路跑没影了。
洛元秋:“……”
偏偏这时柳缘歌与景澜一同看向她,似乎谁也不肯轻易罢休,洛元秋顿时觉得头大,两指按了按眉心,略一思索,诚恳道:“这样吧,你们去那边打一架,我在一旁看着,谁赢了就听谁的,怎么样?”
柳缘歌两眼放光,当即抚掌道:“好!既然有师姐这句话,那我就恭敬不如从……”
“不好。”景澜果断否决。
洛元秋问:“为什么?”
景澜淡淡道:“我受伤了,后背疼。”
柳缘歌:“……”
洛元秋忙扶着她问:“伤得重不重?你快坐下,让我看看!”
景澜嘴唇发白,眉心微蹙,闻言眼睫轻一颤,目光转落在洛元秋脸上,轻轻嗯了一声。
洛元秋关心完道侣,这才想起还有师妹们在,回头一脸歉意道:“她受伤了,师妹,不如你们改日再比试吧?”
柳缘歌:“……”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费尽心思在身上找了又找,最后只在手臂上找到一道不甚明显的红痕。
景澜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侧头看了柳缘歌一眼,挑衅一笑,柳缘歌肩膀颤抖,咬牙切齿怒道:“无耻!”
林宛月看着这一幕,大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同情地拍了拍柳缘歌的肩,她安慰道:“算了吧,你们从山上争到下山,这么多年都没能争过她,可见师姐确实是一门心思扑在她身上……你这又是何苦呢?”
此时天光微明,四野昏黑,雪中出现一道模糊的人影,柳缘歌顾不得与景澜斗气,登时警觉起来,喝道:“是谁!”
那人肩头扛着柄长矛,在距离众人不远处停下脚步。
洛元秋回头看了她一眼,起身道:“怎么是你?”
那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少女的面庞,迟疑半晌方开口:“……她死了吗?”
一只黑鸦穿过破晓时分朦胧的天光落在废墟上,无声注视着众人。
景澜敏锐地觉察到了,若无其事按住洛元秋的手答道:“不错,她已经死了。”
姜思怔愣了片刻,点了点头:“好,我知道。”
洛元秋诧异道:“难道你也和她有仇?”
“无仇无怨,只是受人之托罢了。”姜思朝洛元秋合掌一拜,神色郑重道:“过些日子我便要回北冥了,吾兄之事还未向你道过谢,先前是我听信谣言,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洛元秋一脸茫然,姜思顿了顿道:“看来你已经忘了。”
洛元秋努力思索了一番,依然什么也没回想起来,道:“是记不清了。”
姜思又看了眼景澜,低头道:“那两盏灯已经坏了,就算你们拿着它也没有别的用处。依照我们先前的约定,它们现在归我了。”
景澜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姜思答道:“那就有缘再见吧。”
景澜冷漠道:“再会就不必了,请转告阁主,手别再伸的那么长。”
谁也没有发现一条蠕动的黑影从砖瓦缝隙间爬了出来,它在姜思的影子里停了一会儿,最后出现在长矛顶端,如一片烟灰般紧紧依附在边缘,慢慢消失。
姜思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雪中。
洛元秋环顾四周,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高处黑鸦化作一根黑羽飘落而下,随风远去。
景澜沉默地望着黑羽飞走的方向,心渐渐沉了下去,暗道顾况又要做什么?
林宛月见状道:“怎么了师姐?”
洛元秋张开五指让风从指缝间吹过,疑惑道:“刚刚好像有人在看着我们。”
周遭一览无余,若真有人靠近也无处躲藏。此时废墟之上只有团团寒雾在飘荡游移,柳缘歌诧异地在附近走了一圈,回来说道:“我看你是太累了,还是回去睡上一觉,先好好歇几天再说。”
洛元秋点头,突然想起一事,忙问:“对了师妹,那个影子呢?最后怎么样了?”
柳缘歌指了指林宛月,道:“这要问她了。”
“影子么?”林宛月道:“它被涂山越的法术困住之后,我趁机给了它一刀,它就灰飞烟灭了。”
洛元秋听完沉默不语,柳缘歌问:“师姐,莫非你认为它还活着?”
未曾亲眼所见,洛元秋一时也无法定论,这时景澜说道:“一道残魂而已,是死是活都无关紧要。等沈誉将法阵修补完毕,把镜心放回法阵中,它便不能再在城中作乱了。”
不等柳缘歌再问,景澜起身看了眼天色,道:“该走了,涂山越快要重开结界了。”
林宛月道:“这时候开结界做什么?”
“你看这片地方。”景澜示意她看周围。
林宛月举目四望,不解道:“这地方又怎么了?”
洛元秋当即领会到了景澜的意思,倒抽了口冷气,道:“这里是皇宫,现在变成了这副模样……”
天光渐亮,穿过寒雾落在残砖废瓦之上,四周殿宇早在先前就被被移平成了平地,与远处的几座侥幸留存的宫殿相比,简直就是天差地别。
一时间无人开口,过了片刻,洛元秋颤声道出了众人心中所想:
“这得要赔多少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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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十三,朝觐前一日,六皇子赵奉以帝为巫人妖术蛊惑之名,未经传召率领三千死士攻入皇宫,联合城中世族聚兵谋反,矫旨调离北郊大营驻军,下令封锁城门。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段武灵起先假意迎合,私下却命人传讯给在通州检阅军队的皇后,幸得皇后率兵回援及时,一夜鏖战之后,追随六皇子谋反的世族被围困于明河坊,最后不得不缴械投降;随后宫中死士也尽数伏诛,六皇子见事败,而后于兴庆殿自裁。
此事一出震动朝野,不过一夕之间竟然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着实令人措手不及。正当人心浮动之时,原本缠绵病榻多日的皇帝却在次日急召大臣前来朝会,朝会之上,皇帝并未如众臣所想的那般虚弱不堪,而是如寻常一般端坐高位。负责监国的太子适时退居下位,这对天家父子以高深莫测的姿态俯瞰朝堂,似乎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正当众臣尚处于震惊之际,太子颁布诏令,以逆谋之罪将六皇子一系从皇室宗谱除名,毁玉牒收封地,其府中属官一并处死。鉴于其罪行恶劣至极不可饶恕,凡跟随他一同兴兵作乱的世族皆抄家下狱,连诛三族,流放西南。
皇帝一脸沉痛地道:“以吾兄之贤德,竟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后人,打着他的名头行谋反之事,险些撼动国本,料想其在天之灵也难以安息……”
诸臣不敢言语,曾经为了六皇子在礼法上应归属隐太子一系而争执的大臣们更是噤若寒蝉,冷汗涔涔。
太子恰到好处的开口劝慰:“父皇仁慈,罪首既然已经伏诛,不如从宗室旁支中另择一人,归入隐太子之后,如此一来也能告慰先人,使其免失香火祭祀。”
皇帝沉吟片刻,点头道:“甚好,此事便由你亲自来办,不可再出差池。”
景澜与涂山越静立朝臣之中,听完这番对话,两人对视一眼,心中明白皇帝这是深恨六皇子及其身后支持的世族。既然六皇子心心念念归宗于隐太子,妄图在成事后在礼法压皇帝一头,那皇帝便在他死后,另从宗室选一人入继,让他彻底从宗谱上消失。
就算是先前满口家法规矩的老臣也对此无话可说,朝堂上众臣兢兢战战,唯恐皇帝骤然发怒波及己身。
还好皇帝只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点到即止,并不打算将此事闹大,问罪于诸臣。
正所谓奖罚分明,罚既过,那便该论功行赏了。
朝会之后,几名尚书被留了下来商讨奖赏有功之臣一事,皇帝借口身体不适提前离场,将此事全权交给太子主持。
回到宫中,皇帝摒退内侍宫女独自入殿,一人站在殿中,似乎已等待许久。
虽然两人交谈为数不多,但都给皇帝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知道与其绕弯还不如有话直说,不然受累的还是自己。想了想开口问:“知道朕为什么召见你吗?”
洛元秋正为宫殿被毁的事而忐忑,虽然后来涂山越开启结界后复原了大半,但仍有不少毁坏的太过彻底,无法依靠阵法修复,她闻言下意识道:“是要赔钱吗?”
“赔什么钱?”皇帝一脸莫名其妙,旋即反应过来,啼笑皆非道:“哦,你说那几座宫殿啊,那不用你赔。”
见她明显松了口气,皇帝只觉得好笑;“朕看你昨夜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本事这般大,居然还会操心这个?”
洛元秋十分诧异道:“可我又不能变出钱来啊。”
皇帝一噎,点点头道:“你不是还有道侣吗,让她来赔不就行了?”
洛元秋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为什么要她赔?”
“好一个敢作敢当!若人人都能如此,这天下岂有不安生的道理?”皇帝戏谑一笑,道:“你昨夜立下大功,这点小过错就算了。朕与景澜早先曾有过约定,此役中你若立下功劳,便再赐寒山门一道玉清宝诰,好成全你的心愿。不过如今人心惶惶,为安抚百姓,不可公之于众。但司天台与太史局皆会录入,不必担心。”
洛元秋面无喜色,反倒有几分犹豫不决,皇帝道:“怎么,你不是正为了此物而来?如今朕赐给你,你便能回去振兴山门了,这还不好吗?”
洛元秋思量片刻,答道:“我改变主意了。”
皇帝略有些意外:“你不要它了?那你想要什么?”打量了她一番后道:“你如今还是掣令官罢,莫非是想留在太史局继续效命,或是入司天台授官?”
洛元秋缓缓道:“我想要陛下解开景澜身上的咒术,让她不再继续受困于此。”
良久皇帝才道:“这是她让你向朕提的?”
“不,”洛元秋答道:“这是我自己想的,她不知道。”
皇帝道:“此事重大,可不是凭一道玉清宝诰就能换的。”
洛元秋料到如此,毫不犹豫道:“陛下要怎样才肯答应?但凡我能做到的,我都可一试。”
皇帝注视着她,不知为何笑了起来:“让你做什么都可以?”
洛元秋答道:“自当尽我所能。”
皇帝负手于身后,道:“做玄质有什么不好?有几个人能生于荣华之中,安享富贵,一生高枕无忧?若不是受术之人要求极为苛刻,世人早就趋之若鹜了。你要朕为她解开此咒,万一……她心中不愿呢?”
洛元秋微怔,细想一番后道:“如果她真这么想,当年她就应该回长安成为先帝的玄质,而不是陪我去黎川。”
皇帝道:“先帝为咒术所惑,一心追寻长生不老,以至于神志皆丧,虐杀宫人大臣,最后化为活尸。朕与他相比可不知好了多少,做朕的玄质定然要比做先帝的强上百倍。何况朕如此信任她,予她权势,更将司天台交到她手中。但此咒一旦解开,这些便再也不复存在,你是否有想过,她随你离开后若是心生悔意,又当如何?”
洛元秋神色平静,迎上皇帝锐利的目光,回想起与景澜相伴的种种过往,有那么一瞬,她仿佛又回到了讲经堂外,透过窗看着独自坐在里头的人。她背对自己而坐,阳光落在她身侧,却再也不肯向前半步。她仿佛与人世分隔开来,就此被留在了往事的阴影当中。
她如同藏在山岚后的一道模糊剪影,唯有从溪畔路过时才能偶然在水中得见。洛元秋忘了她的相貌,却记得她的眼睛,时而冰冷时而炽热,如四时间不断变化的山峦,其中暗藏的情愫让人动魄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