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抑郁的感觉像口大钟罩在我的头上。我远离了所有的事和所有的人。甚至连每周三晚上与玛吉通电话的事都不能让我提起精神。
我懒洋洋地爬下床,迷迷瞪瞪地走向洗手间。昨天夜里我吃了多少安眠药?我想不起来了。这着实吓了我一跳。
我吃了一片阿普唑仑,走进淋浴间。说实话,阿普唑仑的效果已经越来越弱了。我需要多吃好几片才能起到我想要的镇定效果。我知道这是一种危险的苗头,应该引起警惕。而事实上它的危险已经逐渐显露出来,在我的精神上。
冲过澡,我把湿漉漉的头发扎成个马尾,穿上一套卫衣。这时只觉得头一阵阵地痛。
吃点东西也许会好些,可我的胃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攥着一样,我担心吃什么都会吐出来。
上午的时光一点点溜走,我试着读了一会儿书,看了会儿电视,甚至搬出吸尘器打扫卫生。可不管做什么,糟糕的心情始终得不到缓解。
或许该喝点酒?只喝一杯。
已经过了中午了。酒的确起到了一点作用,尤其第二杯。
手机响时我再次萌生戒酒的念头。看到来电显示,我一下子扑过去,好像给我打电话的人是上帝。
“玛吉!”
“你好,塔莉。”
我蜷缩在沙发里,意识到此刻我多么需要听到一个朋友的声音,“能听到你的声音真是太好了。”
“我到城里来了,想着应该顺便看看你。再过十分钟我就到你家,等着给我开门。”
我霍地站起身,激动得差点哭出来。谁都想不到玛吉的到访对我有多重要。我已经堕落得人不人鬼不鬼了。我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而玛吉——待我像妈妈一样的人——是最合适的人选。也许她能帮我走出困境,“好的,我等着。”
挂掉电话我便冲进洗手间,迅速吹干头发,又涂了大量的发胶,给自己梳了一个精神的发型。然后草草化了个妆,换上牛仔裤和短袖上衣。我渴望见到亲人,渴望被接纳和被需要的感觉。最后我又特意穿了一双平底鞋(真不该喝那两大杯红酒,否则就可以穿高跟鞋了)。
门铃响了,我急切地冲过去打开门。
站在门外的人却是我的妈妈。天啊,她已经瘦成什么样了。她穿着宽松肥胖的长裤,勃肯凉鞋,还有一件我已经多年不见的带绣花的墨西哥束腰上衣,看上去就像70年代难民营里的难民。她灰白的头发抗拒着把它们扎成一团的皮绳,其中几缕散漫地垂在她瘦小而又布满皱纹的脸前。她的突然出现使我大感意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玛吉让我来的。”她说,“不过是我的主意,我想见你。”
“她人呢?”
“她没有来。想见你的人是我。但我知道你是不会为我开门的。”
“你来干什么?”
她从我身边挤过去,来到屋里,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理由能够阻止她这么做。
走进客厅,她转身面对我,犹豫片刻之后,终于用沙哑的声音对我说:“你有酗酒和药物上瘾的问题。”
我听了一愣,有那么一两秒钟,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想:糟了,被发现了。这是很恐怖也很丢人的事,我感觉自己像被人剥光了衣服丢在她面前,无地自容,不知所措。我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摇着头说道:“不,不,我的药是有处方的。你说得倒好像我嗑药似的。”我甚至觉得好笑起来。她是不是以为我从后街那些毒品贩子手里搞到毒品,然后用针管注射到自己的身体里?天啊,我会堕落到那个地步吗?我有医生的处方,药物都是从沃尔玛买的。这时我不禁开始怀疑,她应该不会平白无故地指责我,她听到了什么?
妈妈上前一步。在我精心设计的房子里,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在我眼中,她额头上的皱纹、脸颊上的雀斑,无不诉说着对我的失望。记忆中她从来没有抱过我、亲过我,或者对我说过她爱我。可现在她却跑过来无端端地指责我滥用药物,还想拯救我?
“我接受了戒毒治疗。”她怯怯地说,“我想——”
“你没资格对我说三道四。”我冲她吼道,“没资格,你明白吗?你凭什么跑过来指责我?”
“塔莉。”妈妈说,“玛吉说前几次和你通电话,你连话都说不清楚。我在电视上看到你被捕后的照片了。我知道你正经历着什么。”
“你走。”我嘶哑地喊道。
“你到斯诺霍米什找我是为了什么呢?”
“我正在写回忆录,反正跟你也没多大关系。”
“你心里有疑问。”
我一阵苦笑,忽然间我感觉到了呼之欲出的眼泪,这又让我懊恼不已,“哼,是啊。那次还真是没有白去。”
“塔莉,也许——”
“没有也许。尤其是你。我不想重蹈覆辙,我受不了。”我拉住她的胳膊就往外拖——天啊,她可真轻。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我就已经把她推到了走廊里,并摔上了门。然后我回到卧室,爬上床,用被子蒙住脑袋。黑暗中,我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和怦怦的心跳。
她错了。我才没有问题。就算我需要阿普唑仑安定情绪,需要安必恩睡觉,那又怎样?就算我夜里喜欢喝酒又怎样?我能控制这一切,只要我想,随时都能停下。
可是,该死的,我的头又开始疼起来。我的痛苦全是她造成的,我的妈妈。她和玛吉合伙背叛了我,这才是最残酷的。我对妈妈本来就没什么指望,可是玛吉呢?她曾是我最安全的港湾。她的背叛对我来说无异于一场灾难。想到这里,我的愤怒已经转化为深深的绝望。
我翻了个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找出阿普唑仑。
你以为这就是背叛?凯蒂在我旁边说道,她的声音把我从回忆深处拖了出来。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我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连着呼吸机,头顶上钻了洞,看着我的人生一幕幕从我眼前闪过。
“我当时遇到了麻烦。”我轻声说。而他们只是想帮我。
如此明显的事为什么当初我没有想明白呢?
你现在想明白了,对不对?
“停停停。我不要再想这些事。”我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你需要记住。
“不,我需要忘掉。”
2010年9月3日
下午2:10
医院会议室里,警探两腿大大叉开,站得稳稳的,就算发生地震恐怕也不会晃上一晃。他手里拿着一个翻开的小笔记本,正低头查看刚刚记录的内容。
强尼环顾会议室,大部分座椅都藏在桌面以下,仅仅露出一点椅背。桌子中间放着两盒纸巾。旁边,玛吉尽力坐直身体,却发现这样做费神费力,只好一次次无奈地放弃。强尼今天早上给她打的电话,上午9点15分她和巴德已经在亚利桑那登上了飞机。此时巴德正在强尼的家里等待两个小家伙放学。玛拉在病房里陪着塔莉。
眼前的情景他和玛吉恐怕都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啊,同一个会议室。几年前他们也曾在这里等待,结果等来的却是医生告诉他们凯蒂的手术失败了,癌细胞已经扩散至淋巴结,他们到了做最后决定的时候。
他抓住玛吉冰凉的、关节粗大的手。
警探清了清嗓子。
强尼抬起头。
“毒理学报告一时半会儿还拿不到,不过我们在搜查哈特女士的住所时找到了好几种处方药,主要有止痛药维柯丁、镇定药阿普唑仑和安眠药安必恩。目前我们还没有找到事故的目击者,不过从事发现场的情形分析,当时她正沿哥伦比亚街朝海边方向行驶,我们估计她的时速超过了50英里,而且天下着雨。她以高速撞上了水泥柱。”
“有刹车痕迹吗?”强尼问。他听到玛吉倒吸了一口气,明白她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撞击之前如果有刹车痕迹,说明司机曾试图停车。倘若没有刹车痕迹,则意味着有其他的原因。
警探看了看强尼,“我不清楚。”
强尼点点头,“谢谢你,警探先生。”
警探离开后,玛吉转身面对强尼。他看见她的双眼中噙满泪花,顿时后悔自己问了那个问题。他的岳母已经承受了太多不幸与痛苦,“对不起,玛吉。”
“你是说……你怀疑她是故意撞上去的?”
这是强尼最怕面对的问题。
“强尼?”
“最近你见她的次数比我多,你觉得呢?”
玛吉叹了口气,“我觉得这一年来她特别孤独。”
强尼站起身,借口要去洗手间。暂时离开了会议室。
在走廊里,他低头靠在墙上。终于抬起头时,看到大厅对面的一扇门上镶了块牌子,写着:教堂。
他上次去教堂是什么时候?
凯蒂的葬礼。
他穿过大厅,推开那扇门。这个房间极为狭小,看起来顶多像个多功能室,里面摆了几张长凳,和一个仅作权宜之用的圣坛。开门之后他首先感受到的是这里的安静,其次是坐在前排右侧的一个女孩儿。她低低地缩在凳子上,只露出一个头顶,强尼盯着那粉红色的头发,愣住了。
他慢慢走上前去,脚步在铺了地毯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我能陪你坐会儿吗?”
玛拉猛然抬起头。强尼看到了她哭红的双眼。“我又拦不住你。”她说。
“你想拦住我吗?”他轻声问。在女儿身上他已经犯过太多错误,所以不想在这个时候这个场合再惹她不高兴。
她盯着爸爸看了许久,最后慢慢摇了摇头。她看上去是那么楚楚可怜,像万圣节里故意穿着奇装异服吸引大人注意的小孩子。
他小心坐下,等了一会儿才开口说:“祷告能让你好受些吗?”
“暂时还没有。”她的眼眶再度溢满了泪水,“你知道我上周对塔莉做了什么吗?”
“不知道。”
“她这次意外完全是我造成的。”
“宝贝儿,这跟你没关系。她出的是车祸。不管怎样你都阻止不了。”
“你也有责任。”玛拉痛苦地说。
强尼无言以对。他知道女儿的意思,因为他有同样的感觉。他们全都辜负了塔莉,把她赶出了他们的生活,因此造成她孤独抑郁,最终酿成了悲剧。
“我受不了。”玛拉哭着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玛拉。”他喊道。
走到门前她停住了,扭头看着爸爸。
“别伤害自己。”他关切地说。
“太晚了。”她小声说,随后便走了出去。门应声关上。
强尼吃力地站起来,仿佛55年的岁月全都压到了两条腿上。他回到等候室,看到玛吉坐在角落里,摆弄着她的毛衣针。
他在玛吉身边坐了下来。
“我又给多萝西打电话了。”她过了一会儿才说,“还是没人接。”
“她会不会看到你让巴德在她门上留的纸条?”
玛吉似乎突然泄了气。“迟早会看到的吧。”她轻声说,随后又哀伤地加了一句,“但愿能早一点。”
2010年9月3日
下午2:59
9月的午后,天气格外凉爽。斯诺霍米什呈现出一派迷人的秋色。树叶飘零,落在马路上、停车场上、河岸上。多萝西·哈特站在农贸市场中自己的摊位前,望着那司空见惯、早已成为她生活一部分的景象,不过,她的眼中倒的确看到了一点点美。那是路对面红桶里装着的最后几朵野玫瑰。卖花的是一个年轻女人,名叫艾瑞卡。她背上背着一个胖乎乎的鬈发婴儿,婴儿手里拿了一块儿熏鲑鱼,正啃得不亦乐乎。旁边有个小男孩儿,用纸杯喝着他们家自制的苹果汁。农贸市场人来人往,喧闹异常,视野之内是各种东西、各种颜色、各种动作,耳朵里充斥着各种声音。市场距镇中心只有几个街区,坐落在一段人行道上,每周五中午到下午5点开市。每逢开市,路两旁一水儿的白色帐篷,看上去活像冰淇淋的尖顶。帐篷下面是令人眼花缭乱的一堆堆水果、坚果、浆果、香草、蔬菜、蜂蜜和各种手工艺品。在日渐萧索的秋天,这里倒是五彩缤纷,艳丽非凡。
多萝西的摊位并不大,也就是一张稍微长一点点的矮桌,桌上铺了一层报纸——周日版的彩色连环漫画——上面摆着这个星期的货:盒子里装着鲜红的苹果、圆溜溜的覆盆子;篮子里装着香草、叶菜、青豆、番茄、花椰菜和西葫芦。不过此时已经全都卖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苹果和一把青豆。
天空蔚蓝,万里无云。今天的生意不错,她把篮子盒子全都收起来,沿着一条过道来到卡斯卡德农产品卖场的摊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