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不能别哼了?”我对凯蒂说,“你这样我哪里还能专心思考?况且对我来说那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我没有哼啊。
“那好,别哔哔乱叫了。你以为你是哔哔鸟[1]吗?”那声音起初还算柔和,像蚊子一样在我耳边嗡嗡,但后来却越变越大,简直震耳欲聋。
“别吵了!”我的头开始疼起来。
真正的头痛。从眼窝深处向周围蔓延,直至变成难以忍受的偏头痛。
我像这里的坟墓一样安静。
“真幽默。等等,那不是你。听起来像呼啸的警笛。妈的,怎么回——”
她快不行了!有人喊道。谁快不行了?
旁边,凯蒂一声叹息。这是个哀伤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撕裂一片破旧的蕾丝花边。她低声叫着我的名字,说道:时间。我被吓住了,既因为她声音中透出的精疲力竭,也因为这两个字本身。难道我的大限已经到了?我为什么不多说些话呢?为什么不多问些问题?我到底出什么事了?我想她肯定知道,“凯蒂?”
没有回应。
突然,我翻着跟头坠落下去。
我能听到人的说话声,却听不懂说的什么。疼痛的感觉强烈而持久,逼得我快要发疯,我必须用尽所有的力气才能控制自己不叫出来。
全都让开!
我感觉灵魂正慢慢离开我的身体。我想睁开眼睛——或许已经睁开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周围的黑暗像煤层一样丑陋、冰冷、深厚。我大声求救,可声音并没有钻出我的脑袋。我根本张不开嘴。我想象出来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着,渐渐消失了,我也一样……
2010年9月3日
早上6:27
强尼站在9号外科病房外。他用了整整五秒钟才决定跟着贝文医生,但来到这里后他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就推开了病房门。他毕竟是个记者,最擅长去他不受欢迎的地方。
刚打开门,他就被一个穿手术服的女医生撞了个正着,对方二话不说就把他推到了一边。
他连忙躲开,侧身溜进了稍显拥挤的病房,而且尽量不妨碍任何人。病房里明亮得耀眼,一群身穿手术服的男男女女挤在一张轮床周围。同一时间仿佛有好几张嘴在说话,一些人时前时后地变换位置,有条不紊得如同钢琴上的琴键。他们的身体把轮床围得格外严密,强尼看不到病人,只看到从蓝色的无纺布一头露出几个赤裸的脚趾。
警报声响起。有人喊道:“她快不行了。充电。”
尖锐的蜂鸣声在人声之上嗡嗡作响。强尼感觉自己连骨头都跟着振动起来。
“全都让开!”
他听到呜的一声,病人的身体先是向上弓起,随后又重重落下。一只胳膊被震得垂下来,耷拉在床边。
“心跳恢复了。”有人报告说。
强尼在心跳监视仪上看到了跳动的波浪。众人似乎松了一口气。几个护士从病床前退开,他第一次看到了床上的病人。
塔莉。
空气仿佛突然倒灌进病房,强尼终于吸了一口气。地板上全是血。一名护士不留神踩了上去,差点滑倒。
强尼走近了一些。塔莉仍处于昏迷状态,她满脸是血,胳膊上的一根骨头从撕裂的皮肉中暴露出来。
他轻轻念着她的名字,或者他只是以为自己在念着那个名字。他来到两个护士之间的空隙,其中一个护士正盯着吊瓶,另一个则把蓝色的无纺布向上拉一拉,盖住塔莉赤裸的胸部。
贝文医生走到他身边,说道:“您不该在这儿的。”
强尼摆了摆手,却说不出一句话。他有许多问题要问医生,可是站在这里,看着伤痕累累的塔莉,他心里剩下的只有羞愧和内疚。他认为对于塔莉的不幸,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是他一味地指责塔莉,尽管很多事并不是塔莉的错;是他把塔莉硬生生赶出了自己的生活。
“雷恩先生,我们需要把她送进手术室。”
“她还有救吗?”
“从目前看还不容乐观。”贝文医生说,“请您让一让。”
“一定要救活她!”强尼说着,踉跄地退到一边,为轮床让开了路。
他木然地走出病房,沿着走廊来到四楼的手术等候区。一个女人手中拿着毛衣针,正坐在角落里哭泣。
到服务台登了记,并告诉值班的女护士说他在等塔莉·哈特的消息,之后他便在虽然开着却没有图像的电视机旁找了个位置坐下。头隐隐作痛,他只好靠在椅背上休息。
凯蒂不在的这几年,他经历了许多坎坷,也犯过许多错误,但此时他不愿回想这些,毕竟生活就是如此,虽然磕磕绊绊,却总有值得铭记的地方。他不由自主地开始祈祷。上帝,凯蒂去世的时候他曾一度对他失去了信仰,然而玛拉出走之后,无助的他又重新回到了宗教的怀抱。
连续几个小时,他静静地坐在等候区,看着数不清的陌生人来来往往。他还没有给任何人打电话通知塔莉发生意外的事。他要等待医生给他更确切的消息。噩耗,对这个经历过不幸的家庭来说太过残酷。如今巴德和玛吉都住在亚利桑那州,如果不到万不得已,强尼不想让玛吉又一次急匆匆地赶去机场。他很想给塔莉的母亲打个电话,虽然现在天色还早,可他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当然,还有玛拉。只是他甚至不知道女儿会不会接自己的电话。
“雷恩先生?”
强尼猛地抬起头,看到医生正向他走来。
他想上前迎一迎,但浑身虚弱的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医生扶住他的肩膀,说:“雷恩先生?”
强尼用尽全力站起身,“她怎么样了,贝文医生?”
“性命暂时保住了。请随我来。”
强尼梦游般地跟着医生离开了等候区,来到附近一间没有窗户的、狭小的会议室。会议桌的中央没有常见的鲜花,只孤零零地放了一盒纸巾。
他茫然坐了下来。
贝文医生坐在他对面,“现在最棘手的问题是脑水肿,也就是大脑里的肿块。她遭受了极为严重的颅脑损伤。我们已经在她颅内植入了一个分流器,但具体效果还有待观察。我们给病人降低了体温,并用药物使她处于暂时昏迷状态以控制血压,不过她的情况非常危险,只能靠呼吸机维持生命。”
“我能看看她吗?”强尼问。
医生点点头,“当然可以,跟我来吧。”
他领着强尼穿过几道白色的走廊,进电梯,出电梯,最后来到了重症监护病房区。贝文医生走到一个用玻璃墙围起来的病房前。这样的病房前后共有十二间,呈马蹄状围着一个忙碌的护士站。
塔莉躺在一张狭窄的病床上,被一堆仪器包围着。医生已经剃掉了她的头发,并在头盖骨上钻了个洞,从而插进导管减轻颅内压。她身上还插着许多别的导管——有呼吸管、饲管,还有另一根插进颅内。病床后面的黑色屏幕上显示着她的颅内压,另外一个监视器显示心率。她的左胳膊上打了石膏。苍白得有些发青的皮肤上反射着冰冷的光。
“脑损伤这种情况很难预料。”贝文医生说,“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她受伤的程度和范围。这是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内我们希望能搞清楚的。我很想说得更明确些,可惜这个领域就是如此,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
强尼对脑损伤并不陌生。他自己在伊拉克做战地记者的时候就有过亲身经历。他在接受了好几个月的治疗之后才算恢复正常,可尽管那样,他记忆中关于自己在爆炸中受伤的经历仍是一片空白。
“她醒来之后还能记得以前的事吗?”
“能不能醒来现在还是个未知数。她的大脑功能还在,只是因为用了药,我们暂时还不知道有多少功能是完好无损的。她的瞳孔还有反应,这是个好兆头。但愿昏迷能使她的身体有机会自我调节和修复。但如果出血面扩大,或者脑肿持续……”
他不需要继续说下去,强尼知道结果是什么。
呼吸机扑哧扑哧的声音不断提醒着他,塔莉还不能自主呼吸。
监视仪的哔哔声、指示器的嗡嗡声、呼吸机的扑哧声,各种刺耳的杂音汇聚在一起,像一只无形的上帝之手,艰难维持着一个生命的延续。
“她究竟怎么受的伤?”强尼最后问道。
“只知道是车祸,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贝文医生向他扭过头,“她是信徒吗?”
“据我所知,不是。”
“真遗憾。这种时候,信仰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是啊。”强尼深有同感地说。
“我们认为多和昏迷的患者说说话能起到帮助作用。”贝文医生说。
随后他再次拍了拍强尼的肩膀,转身出了病房。
强尼在床边坐了下来。他就这样坐着,盯着塔莉,心里一遍又一遍重复说“坚强点,塔莉”。他坐了多久?久到足以让内疚和遗憾化作喉头上一阵又一阵的颤动。
为什么非要等到悲剧之后才能看清生活的原貌?
他不知道该对塔莉说些什么。他们之间说过的以及还未说出口的话都太多太多。但有一点他非常肯定:倘若凯蒂在这里,一定会好好教训他的,为他赶跑了她最好的朋友,以及他对塔莉所做的一切。
强尼只想到了一件事,尽管他觉得这样做非常愚蠢,但还是硬着头皮做了。漫长的沉默之后,他开始轻声唱起了一首歌,一首每当回荡在他脑子里时就会想起塔莉的歌:“只是一个小镇姑娘,生活在一个寂寞的世界上……”
我在哪儿?死了?活着?或者两者之间?
“凯蒂?”
我忽然感觉身旁有股暖流,心里不由松了一大口气。
“凯蒂。”我说着扭过头,“你去哪儿了?”
走了。她淡淡地说,现在又回来了,睁开眼睛。
我的眼睛闭着吗?难怪周围这么黑。我缓缓睁开眼,就像迎着太阳醒来。光和热如此强烈,我禁不住喘息起来。几秒钟之后我的双眼才适应明亮的光线,而适应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医院的病房,我又看到了我的身体。它就在下面,手术正在进行当中。几个身穿手术服的人站在手术台旁。手术刀和其他器具在银色的托盘里闪闪发光。手术室里到处都是仪器设备,哔哔声、嗡嗡声、嘶嘶声响成一片。
看,塔莉。
我不想看。
快看。
我移动起来,尽管我的意志极力抗拒。一阵冰冷的恐惧攫住了我。它比疼痛更可怕。我知道我将在那张光滑的手术台上看到什么。
我,好像又不是我。
我躺在台上,身上盖着蓝色的手术单,单上单下全是血。护士和医生正在交谈,有人正剃我的头发。
没有了头发的我看上去像个孩子,弱小而苍白。一名手术人员在我光秃秃的脑袋上涂了一层褐色的液体。
我听到一阵嗡鸣,仿佛是发动电锯的声音,不由恶心起来。
“我不喜欢这里。”我对凯蒂说,“带我到别的地方去吧。”
我们哪儿也不会去的,不过你还是闭上眼睛吧。
“我很乐意。”
这一次,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我倍感恐惧。我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是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因为虽然我的灵魂中储存了许多黑暗的情感,但恐惧并不在其列。可以说,我原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哈。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惧怕爱,所以你才会不停地考察别人,而后又把别人推开。睁开眼睛吧。
我顺从地睁开眼,最初的一秒钟,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但是随后,色彩像《黑客帝国》中的电脑编码一样,一串一串地从头顶那令人费解的黑色中垂下。首先显现的是天空,完美的、没有一丝杂质的蓝;随后是正值花开的樱桃树——一簇簇粉色的小花爬满枝头,甜香的空气中飞落着花瓣雨。建筑像有条有理的素描画,一点点浮现出轮廓,粉色的哥特式结构,优雅的侧翼和塔楼;最后才是碧绿碧绿的草,嵌在四通八达的水泥人行道之间。原来我们回到了华盛顿大学的校园。那些生动活泼的色彩令人陶醉。校园中到处是男男女女,还有孩子们,背着背包,有些在玩沙包,有些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手里拿一本掀开的书。有人带了便携式音响,并把音量调高到极限,扬声器中传出刺耳的歌声,那歌曲是《未曾有过自我》[2]。天啊,我讨厌这首歌。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说,“对不对?”
真实是相对的。
离我们在草地上所坐的位置不远,并排趴着两个小姑娘。她们一个是金发,一个是深褐色头发。金发的那个穿着降落伞裤和T恤衫,面前放着一本摊开的活页日记本。另一个——好吧,我知道那是我。我仍然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留过那样的发型——硕大的头箍把头发全部向后拉,在脑后扎起一个高高的马尾;我也记得那件松松垮垮的露肩式白毛衣,它曾经是我的最爱。她们——我们——看起来好年轻,我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
我重新躺下,感受着胳膊被小草刺痛的感觉,闻着熟悉的草叶的清香。凯蒂也随我一起。我们盯着同一片蓝色的天空。在华盛顿大学的四年里,我们不知道这样做过多少次。周围的光充满奇幻感,清晰而闪亮,像阳光照耀下的香槟酒。这光辉让我感到平静。在这里,尤其在凯蒂的陪伴下,痛苦仿佛成了遥远的记忆。
今晚发生什么事了?她问。短暂的平静被撕开了一个缝。
“我不记得了!”奇怪,这竟然是真的。我真的不记得了。
你能想起来。只是你不愿意罢了。
“也许这是有原因的。”
也许。
“凯蒂,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你让我来的,还记得吗?我来这里是因为你需要我;同时也是为了提醒你。
“提醒我什么?”
塔莉,回忆是我们最宝贵的东西。人到终了,只有回忆相随。相对于别的一切,爱和回忆才是永恒的。所以在临死之际我们总会走马观花般回望浮生——我们只挑选自己钟爱的回忆,就像打包一堆行李。
“爱和回忆?那我就惨了。我什么都不记得,至于爱——”
你听。
这时一个声音说道:“她醒来之后还能记得以前的事吗?”
“嘿,”我高兴地说,“那是——”
强尼。她说自己丈夫名字的时候,语气之中既有满满的爱也有深深的痛。“能不能醒来现在还是个未知数……”一个男人回答说。
等等。他们在谈论我的生死。而且情形并不乐观,脑损伤?我心中突然闪出一幅画面——我,被禁锢在床上,浑身插着导管,不能思考,不能说话,不能移动。
我努力集中精神,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医院的病房。
强尼站在我的病床边,低头看着我。他身旁站着一个身穿蓝色手术服的陌生人。
“她是信徒吗?”陌生人问。
“据我所知,不是。”强尼的声音格外沧桑,哀伤。我真想拉住他的手,尽管我们之间发生过那么多的不愉快。
他在我的病床边坐了下来。“对不起。”他对那个昏迷中的我说。
他口中的这三个字我已经期待了很久,可是为什么呢?显然他很爱我,从他湿润的眼眶、发抖的双手,以及祈祷时低下的头颅,我看得出来。他不是一个喜欢祈祷的人,至少我认识的那个他不是;他的下巴已经快要抵住胸口,这是绝望,是投降的表示。
他会怀念我的,即便经历了那么多事。
我也会怀念他。
“坚强点,塔莉。”
我想回答他,让他知道我已经感受到他的关怀与鼓励,让他知道我听见了他的话,可我无能为力。“睁开眼睛。”我命令我的身体说,“睁开眼睛,告诉他你也很愧疚。”
接着他开始用嘶哑的嗓音唱起了歌:“只是一个小镇姑娘……”
上帝呀,我爱死这个男人了。凯蒂说。
歌唱到一半时,有人推门走进了病房。那是个结实健壮的男人,上身穿棕色运动服,下身穿蓝色宽松长裤。“我是盖茨警探。”那人说道。
听见他们提到“车祸”两个字,我的脑海中立即闪出许多画面——下雨的夜晚,水泥柱,我的双手握着方向盘。回忆接近成形,我几乎快要想起什么了,可就在我准备将这些碎片整理在一起的时候,胸口突然一疼,我好像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到了墙上。那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撕心裂肺的疼痛。
蓝色警报,快叫贝文医生。
“凯蒂!”我大喊道,可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围响起一片噪声,像打雷一样,伴随着回声、撞击声和蜂鸣声。我无法呼吸,胸口的剧痛让我后悔自己还活着。
全都让开。
我像小孩子的布娃娃一样被抛向空中,随即化作一团火焰。当这一切结束之后,我再次飘浮起来,并同那满天的星光一道向下坠落。
黑暗中,凯蒂抓住了我的手,坠落停止了,我们飞了起来。最后我们平稳落地,像蝴蝶一样轻盈地落在两把破旧的、面朝海滨的木椅子上。世界一团漆黑,但却仍有点点光明:洁白的月亮,数不清的星星,古老的枫树枝头,梅森罐中的祈愿烛发出摇曳的光。
她的后花园,凯蒂的后花园。
在这里,疼痛的感觉终于有所缓解。感谢上帝。
我听到凯蒂在我一旁呼吸的声音。她每呼出一口气,我都能闻到薰衣草的味道,还有别的,也许是雪。强尼已经垮了。她的话让我想起我们之前待过的地
方——我静静躺着听别人谈论我的生死的地方。我没想到他会垮掉。
“我们都垮了。”这就是令人悲哀的真相,“你就像维系我们的强力胶,没有你……”
漫长的沉默。我不知道她是否在回想她的一生,她深沉的爱。得知别人离了自己就无法生活是种什么感觉?得知自己被那么多人深爱着又是种什么感觉?
他搬到洛杉矶之后你是怎么过的?
我叹了口气,“难道我就不能直接走进那片光里,一了百了吗?”
是你呼唤我的,还记得吗?你说你需要我。喏,我来了。这就是原因:你需要回忆。仅此而已。现在,我们聊聊吧。
我靠在椅背上,望着梅森罐中燃烧的祈愿烛。罐子被细麻绳系着悬在枝上,偶尔微风吹来,罐子随风摇摆,将烛光投到昏暗的树枝后面,“你去世以后,强尼和孩子们搬去了洛杉矶。搬家的事非常突然,好像是强尼一时心血来潮做出的决定,总之我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要走了。我只记得在2006年11月的一天,我和你的父母站在门前为他们送别。随后我就回了家……”
一头栽到床上。我知道我需要开始工作,但我振作不起来。说实话,我连工作的念头都不敢动一动。刚刚失去最好的朋友,我还没有力量重新开始生活。
悲痛压得我直不起腰,我索性闭上眼睛。人偶尔消沉低迷也在情理之中,有何不可呢?谁都会遇到这样的时候。
总之我失去了两个星期的时间。严格地说并非失去,因为我知道时间去了哪里,也知道我自己身处何地。我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躲在黑暗的巢穴,舔舐着扎在爪子上的刺,却苦于找不到任何人帮我拔出来。我每天晚上11点都会给玛拉打电话。因为我知道她也一样睡不着。我躺在床上,听她抱怨爸爸搬家的决定,然后安慰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我们两个谁都不相信这种话。我答应她会尽快去看她。
最后,我终于受不了了。我一把掀掉被子,穿过公寓,打开电灯,拉开窗帘。屋里顿时充满了光明,在这光明中,我第一次看清了自己:我的头发又脏又乱,眼神黯淡呆滞,衣服皱皱巴巴。
我看起来简直和我的妈妈一个德行。我又羞又恼,恨自己这么快就堕落成这副鬼样。
该振作起来了。
于是,我有了自己的目标。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但它不能成为我意志消沉、自甘堕落的借口;一味地悲伤下去是谁都不愿看到的。我必须放下包袱,奔向新的生活。
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一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啊。我立刻给我的经纪人打了电话,约定见面的时间。他也住在洛杉矶。我要去见我的经纪人,尽快复工,顺便去看看强尼和孩子们,给他们一个惊喜。
对,好极了。我有了一个计划啦。
约定时间后,我顿时感觉畅快了许多。于是我洗了个澡,好好给头发做了个造型。梳头的时候,我注意到我的发根已经开始变白。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不由皱起眉头,把头发扎起来,好盖住白色的发根。我笨拙地给自己化了个妆。毕竟我要重回外面的世界,如今这年头,照相机可是无处不在的。穿衣打扮也要格外注意,既要舒服又要掩盖我日渐肥胖的臀部。我给自己选了一条黑色的针织铅笔裙、一双及膝长靴和一件带不对称衣领的丝质衬衣。
很好。我先给旅行代理人打电话办好预订事宜,然后就精心穿好衣服。做这些事的同时,我一边微笑一边提醒自己:我能做到的,一定能。一切妥当,然而当我打开公寓的门,竟忽然感到一阵慌乱。我喉咙发干,额头上渗出的汗珠蜇疼了我的皮肤,而我的心脏更是跳得厉害。
我害怕离开我的公寓,害怕到外面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但我决不要临阵退缩。我深吸一口气,只管迈开步子向前走。进电梯,下楼,到停车场,坐上驾驶座。一颗心在胸口怦怦直跳。
发动引擎,我开着车子驶上西雅图熙熙攘攘的大街。天上下着大雨,雨点噼里啪啦砸到我的挡风玻璃上,扰乱了我的视线。每一秒钟我都想掉头回去,但我克制住了。我强迫自己继续向前,直到我登上飞机,在头等舱里坐下。
“马丁尼。”我对空姐说。对方用一脸惊愕的表情提醒我此时还不到中午。管他呢,现在我只想喝酒。
两杯马丁尼下肚,紧张的情绪稍稍缓解,我总算能靠在座位里合一会儿眼睛了。开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能拯救我的只有工作。
到了洛杉矶,我看见一个身穿黑衣服的司机举了个牌子在出站口等候。牌子上写着:哈特。我把我的小牛皮手提袋递给他,跟着他走到一辆林肯城市轿车前。从洛杉矶国际机场到世纪城[3]的交通非常拥堵,车子一路走走停停。高速路上的司机们疯狂按着喇叭,好像那么做能管什么用似的。骑摩托车的在各个车道间钻来钻去,让旁观者都为他们捏了一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