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半躺在座位中,闭上眼睛,趁机理一理纷乱的思绪。现在的我已经镇静了许多,毕竟我选择了向前,选择了向生活宣战。当然,这也有可能是马丁尼带给我的错觉。无论如何,我已经做好了复出的准备。
车子在一栋宏伟壮观的白色大楼前停了下来。大楼上有块精心雕刻的牌子,上面写着:创新艺人经纪公司。
大楼内,满眼皆是白色的大理石和玻璃,让人感觉如同走进一座巨大的冰城,处处透着凉意。进出大楼的人个个衣冠楚楚,优雅大方。一众俊男美女依次通过一处看似时尚杂志拍照的地方。
前台那位姑娘没有认出我,即便在我自报家门之后,她仍旧一脸懵懂。
“哦。”她恍然大悟般说道,但眼神却丝毫没有语气那样的兴奋,“您和戴维森先生有预约吗?”
“有。”我回答,并努力保持微笑。
“那请您坐下稍等一会儿。”
说心里话,我很想提醒这小姑娘注意自己的身份,但在创新艺人经纪公司庄严的大厅里,我觉得有必要低调一点,所以我咬牙忍了忍,在装饰颇为现代的休息室里找了个位子坐下。
于是我便等着。
等啊等。
预约时间至少已经过去二十分钟后,一个身穿意大利名牌西服的年轻小伙子向我走来。无须言语,他领着我上了三楼,走进角落里的一个办公室。
我的经纪人乔治·戴维森坐在一张硕大的办公桌后面。看到我进来,他连忙起身并和我拥抱。我觉得有点尴尬,自动后退了一步。
“好呀,好呀。”他说着指了指一把椅子。
我坐下,开口说道:“你看上去气色不错。”
他瞥了我一眼。我一下子就察觉出他注意到了我微微走样的身材;而且我扎起的马尾在他面前是唬不了人的,他看到了我开始变白的头发。我不自在地蠕动了身子。
“你能给我打电话让我很是意外。”他说。
“我们不联系好像也没那么久吧。”
“半年了。我给你留过十几条留言,你一条也没有回复过。”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乔治。我的好朋友得了癌症,我想陪陪她。”“现在呢?”
“她病逝了。”这是我第一次大声说出这几个字。
“我很抱歉。”
我擦了擦眼睛,“嗯,不过我已经准备好复工了。我想星期一就开始录节目。”
“你开玩笑吧?”
“你觉得星期一太早了?”我不喜欢乔治注视我的眼神。
“得了,塔莉。你是聪明人。”
“乔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挪动身体换了个姿势,昂贵的真皮座椅发出吱吱哇哇的声音。
“你的《塔莉·哈特的私房话时间》在去年同时段节目中是最火的。广告商们挤破脑袋都想在你的节目里投放广告;商家们争先恐后来赞助,为的只是给现场的观众发几个纪念品;而观众就更疯狂了,他们有的人驱车几百英里就为了看你一眼。”
“这些我都知道,乔治,所以我才会回来。”
“可你离开了,塔莉。你扔下了麦克风,和你的观众拜拜了。”
我身体前倾,辩解说:“那是因为我的朋友——”
“谁在乎你的朋友?”
我靠回到椅子里,目瞪口呆。
“你说退出就退出,你有没有想过电视台的处境?还有你的团队,他们一下子全都失业了,你有没有想过他们的感受?”
“我……我……”
“瞧,你从来就没想过他们,对不对?电视台还想起诉你呢。”
“我没想到会——”
“你一个电话都不接,一条留言都不回。”他越说越激动,“我像个老妈子一样处处维护你。他们最终放弃了起诉的打算,因为毕竟你的朋友得了癌症,打官司会影响他们的形象。但他们撤掉了你的节目,永远不再复播,也撤换了你。”
这些事为什么我毫不知情?
“撤换我?换上谁了?”
“换上《瑞秋美食秀》了,收视率很不错,而且升得很快。艾伦[4]和《法官朱迪》依然有庞大的拥趸。当然,还有奥普拉[5]。”
“等等。你到底在说什么?乔治,那是我的节目,是我一手创办的。”
“可惜电视台不是你的。他们现在有独家重播权。其实这些节目也不归他们所有,这才是他们恼火的地方。”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一直以来都是战无不胜的啊,“你的意思是说,《塔莉·哈特的私房话时间》完了?”
“不,塔莉。我的意思是你完了。谁敢请一个连招呼都不打说走就走的人啊?”
好吧,我认了,“我会重新做一期节目。放手一搏。我们自己来卖。”“你最近没和你的业务经理通过话?”
“没有。怎么了?”
“你还记不记得4个月前你曾经向对抗癌症基金会捐过一大笔钱?”
“那是我送给凯蒂的礼物,而且起到了很好的宣传效果,他们在《今晚娱乐》上报道过。”
“没错,非常漂亮的姿态。可前提是,塔莉,你并没有多少钱进账啊。尤其在你退出节目后基本等于零收入。节目停录之后,你还得给员工们支付违约金,这花了不少钱呢。咱们还是面对现实吧,你花钱原本就大手大脚,所以根本没有多少积蓄。”
“你是说我破产了?”
“破产?不,你比破产要舒服得多。但是我已经和弗兰克谈过。你根本没有足够的资金制作新节目,而且这个时候也没有人愿意为你投资。”
我忽然一阵恐慌,脚掌不自觉地拍打起地面,手指紧紧抠着座椅的扶手,“这么说,我需要找份新工作了?”
乔治看我的眼神充满遗憾和哀伤。二十年前他就已经是我的经纪人,当时我还是电视台早间节目里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我们都野心勃勃,因此格外惺惺相惜。我职业生涯中的所有重大合同都是由他全权代理签订的,在他的帮助下我挣了好几百万,可惜这些钱大部分都被我奢侈的旅行和毫无节制地赠送礼品给花掉了,“那可不太容易,塔莉,你现在就像个烫手的山芋。”
“你是说我只能从地方做起?”
“能从地方做起已经算不错的了。”
“看来参与排名前十的节目是没戏了。”
“绝对没戏。”
我受不了他看我时流露出的同情和怜悯,“乔治,我从14岁就开始工作了。高中时我就在《女王安妮碧》报社找到了差事。22岁之前我就开始主持节目。我的事业是我自己一步一步打拼出来的,谁也没有给过我什么。”我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把一切都放到工作上去,全身心,毫无保留。我没有孩子,没有丈夫,没有家庭。我只有工作。”
“我猜你以前应该想到过这些吧。”尽管他语气温和,但这样一针见血的话还是刺痛了我的心。
他说得没错。我了解新闻行业,更了解电视业。没有曝光率就意味着过气,意味着观众早把你抛到了九霄云外。干我们这一行,不可能想退出就退出,想回来就回来。
6月份的时候我干什么去了?为什么对此一无所知?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我一定早就知道这样的结果,只是我选择了凯蒂。“乔治,帮我找份工作吧,求你了。”我把头扭向一侧,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说最后三个字时的表情。我向来不求人的。我从未因任何事求过任何人……除了妈妈的爱,可惜那只是白费工夫。
我低着头,默默走过气派的白色大厅,不敢与任何人有目光接触,只有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外面阳光明媚,刺得我睁不开眼睛。额上的汗珠蜇得我头皮发麻。
我会渡过难关的。
我会的。
这只是我人生中的一个小挫折,而我会一如既往地战胜挫折。
我招手让司机把车开过来,钻进林肯城市的后排。车里的昏暗与宁静让我感到心安。可我的头又开始疼起来了。
“去比弗利山庄[6]吗,女士?”
强尼和他的孩子们。
我想去见他们。我想在强尼面前大吐一番苦水,再听听他的安慰。
但我不能这么做。今天的羞辱已经让我无地自容。残存的尊严阻止我去找他们。
我戴上太阳镜,“去机场。”
“可是——”
“机场。”
“好的,女士。”
我一点一点地收拾心情。我紧闭双眼,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你不会有事的。
可真是见了鬼了。我平生第一次居然不相信自己的话。惊慌、恐惧、愤怒和失败在我身体里左突右撞,仿佛急着寻找一个出口。在回家的飞机上我两次泪流满面,甚至不得不用手捂住嘴巴来阻挡那难以克制的呜咽声。
飞机降落,我像僵尸一样走出机舱,幸亏有太阳镜,可以遮挡我哭红的眼睛。
我一向对自己的专业素养深感自豪,而我的职业道德同样传奇般无可挑剔。我就是这样告诉自己的,无论多么脆弱,多么不堪一击,我都要表现出坚强的样子。
以前我在节目中经常对观众们说:“你们的人生也可以拥有一切。”我告诉他们,在需要的时候要大胆寻求帮助,要多给自己留些时间,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该自私的时候自私,该无私的时候无私。
可事实上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拥有一切。除了事业,我几乎不曾拥有过任何东西。能和凯蒂以及雷恩一家在一起已经足够,但现在我发觉我的人生是多么空虚。
在公寓大楼前面停下车时,我浑身都在发抖。掌控一切的感觉似乎远远离开了我。
我推开门,走进大厅的休息室。
我的心跳乱了节奏,呼吸难以为继。人们盯着我,他们知道我是个怎样的失败者。
有人碰了碰我。我吓了一跳,差点倒下。
“哈特女士?”
那是大楼的看门人,斯坦利。
“您没事吧?”
我晃晃有些昏沉的脑袋,好让自己清醒过来。我需要请他帮我停好车子,可我觉得……脑袋嗡嗡直响,仿佛电流的声音。我的笑声,即便在我自己听来,也显得尖锐而紧张。
斯坦利蹙了下眉,“哈特女士,需要我扶您回家吗?”家。
“您哭了,哈特女士。”看门人温和地说。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我的心脏好似快要爆炸,我觉得恶心,无法呼吸。我怎么了?
就好像一辆大卡车突然之间冲进我的胸口。我疼得张大了嘴。
救我。我嗓子咕哝了一声,伸手去抓斯坦利,可是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于是我整个人都瘫倒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
“哈特女士?”
我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旁边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此人个子高高,但样貌却不敢恭维。头发乌黑,但长度在这个拘泥的世界会显得有些夸张。他的脸像刨过一样棱角分明,鹰钩鼻,皮肤呈奶油咖啡的颜色。他可能是夏威夷人,或者有部分亚洲人或非裔美国人的血统,总之很难说。我在他的两个手腕上看到了典型的部落文身。
“我是格兰特医生。”他说,“这里是急诊室,您还记得发生什么了吗?”可惜我全都记得,老天为什么不让我得失忆症呢?但我什么都不想说,尤其面对这个男人,他看我的眼神仿佛我已经没救了似的。“记得。”我说。
“很好。”他低头扫了一眼我的病历单,“塔露拉。”
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这多少让我有些失望。“我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我的心脏已经正常了。”我想回家,所以假装自己并没有心脏病发作。这倒警醒了我:我才46岁啊,怎么就患上心脏病了?
他戴上一副款式旧得像古董一样的老花镜,“这个嘛,塔露拉——”
“叫我塔莉就好。只有我那脑子有病的妈妈才叫我塔露拉。”
他从老花镜的边框之外看着我,“您妈妈脑子有病?”
“玩笑话而已。”
他显然并不欣赏我的幽默。他这样的人大概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那里的人们自给自足,睡前会读上一本哲学书。他于我而言如同外星人,可我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呢?“明白了。不过实际上,您并不是心脏病发作。”他说。
“难道是中风?”
“恐慌症通常也会有这样的症状——”
我忽地坐起,“不,不会是恐慌症。”
“恐慌症发作之前你服用过什么药物吗?”“我说了不是恐慌症,而且我也没服过任何药。你看我像瘾君子吗?”
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我自作主张联系了一位同事来做您的咨询师——”他的话还没说完,有人拉开了布帘,哈莉特·布鲁姆医生向我的床边走来。她又高又瘦,一脸严肃,看上去冷若冰霜,但只要你看一眼她的眼睛,就会发现她实际上是个温柔体贴的人。我和哈莉特认识多年。她是位优秀的精神病医生,曾经多次到我的节目上做嘉宾。此时看到一张亲切熟悉的脸真让人觉得温暖。
“你来了,哈莉特,感谢上帝。”
“你好塔莉,幸亏我今天值班。”哈莉特冲我微微一笑,然后看了一眼那位男医生,“嘿,德斯蒙德,咱们的病人情况怎么样?”
“说她是恐慌症她还不乐意。很明显她更愿意接受心脏病。”
“给我叫辆车吧,哈莉特,”我说,“我得赶紧离开这儿。”
“她是一位通过职业验证的精神病医生。”德斯蒙德对我说,“给人叫车可不是她干的事。”
哈莉特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德斯不看电视。他恐怕连奥普拉都不认识。”
这年头有人不看电视我并不觉得奇怪。这位医生其貌不扬,却自视颇高。我敢打赌在某些方面他肯定有着过人之处,但在我的印象里,中年男人依旧文身的却并不多见。我猜他的车库里一定停着一辆哈雷摩托,还有一把电吉他。可不管怎么说,倘若连奥普拉都不认识,那得多与世隔绝啊,他生活在石器时代吗?
哈莉特从德斯蒙德手中接过我的病历单。
“我已经安排了核磁共振。去接她的医护人员说她摔倒时头在地上撞得很厉害。”他低头看着我,我看出他在琢磨我,揣测我的身份,心想一个衣着光鲜的女人是不会无缘无故摔倒的。“祝您早日康复,哈特女士。”他说完不自然地冲我笑了笑,便转身出去了。
“谢天谢地!”我松口气说。
“你那是恐慌症发作。”只剩下我们两人后,哈莉特说。
“是刚才那医生说的,他太大惊小怪了。”
“你确实是恐慌症发作。”哈莉特这次的语气更加柔和。她放下我的病历单走到床边。她瘦削的脸庞谈不上美丽,却有种庄重超然的冷静,而她那双眼睛里所蕴含的女性的温柔,更是冷峻的面容和老派的风度所无法掩盖的。
“我猜你最近情绪比较低落吧?”哈莉特问。
我想撒谎、想微笑、想哈哈大笑。可实际上正相反,我无奈地点了点头,甘愿被软弱羞辱。在某种程度上,我真心希望这是一次心脏病发作。
“我很累。”我轻轻说道,“而且经常失眠。”
“我会给你开些阿普唑仑来缓解你的焦虑情绪。”哈莉特说,“开始先一天三次,每次0.5毫克吧。我觉得心理辅导课应该会有帮助。你要是愿意,我们可以帮你重新找回生活的自信。”
“塔莉·哈特的人生之旅?谢谢,不过还是算啦。我的座右铭就是‘何必在意痛苦’。”
“我对抑郁还是有所了解的。”她说。从她的声音中我听出了一种刻骨铭心的忧伤。我突然就认为,哈莉特·布鲁姆一定跟我一样,知道什么是悲痛,什么是绝望,什么是孤独,“抑郁没什么可羞愧的,塔莉,但也不能坐视不理。因为任其发展下去,后果会很严重。”
“比今天还严重?怎么可能呢?”
“不,这极有可能,相信我。”
我浑身酸软,已经无力质疑或者反驳她,而且说实话,我也不想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我脖子上的疼痛正越来越严重。
哈莉特写了两张处方单,撕下来递给我。我看了看,一共开了两种药:一种是治疗焦虑的阿普唑仑;一种是用来安眠的安必恩。
一直以来,我对麻醉类的药物都非常抵触。原因很简单,当你从小到大无数次看见自己的妈妈嗑药之后东倒西歪、随地乱吐的样子,你也会觉得恶心的。
我抬头看着哈莉特,“我妈妈——”
“我知道。”哈莉特说。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之一。作为名人,我几乎没有什么隐私可言。可怜的塔莉,被她那吸毒的母亲给抛弃了,多么悲情的故事。“你妈妈嗑药是她的事。你谨慎一点是好事,不过只要按照处方用药就不会有事的。”
“要是能好好睡一觉倒也不错。”
“我能问你件事吗?”
“当然。”
“你这样假装坚强多久了?”
这问题像颗子弹,正中我的胸口,“怎么这样问呢?”
“因为,塔莉,有时候井里装满了我们的泪水,满到一定程度就会往外溢了。”“我最好的朋友去世了。”
“哦。”对此哈莉特就只有这一个字。随后她点点头,对我说道,“改天来找我吧,塔莉。咱们约个时间,我能帮你。”
哈莉特出去后,我倒在枕头里,叹了口气。想到身体的真实状况,我不禁忧虑起来。
一位年纪稍大一点的和善的女人带我去做了核磁共振,随后,一位英俊帅气的年轻医生告诉我,在我这个年纪,像今天那样的摔法很容易造成颈部外伤,不过疼痛的症状会逐渐消失。
他给我开了些止痛药,并嘱咐我说,适当的物理治疗对恢复将大有帮助。
被用轮椅推回病房时,我已经累得快要虚脱了。一位护士絮絮叨叨地跟我聊了许多,她说我那期关于自闭症儿童的节目救了她表姐最好的朋友,我耐着性子听她讲到最后,结束时我甚至还努力笑了笑并向她表示感谢。护士照顾我吃了安必恩。我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几个月来的第一次,我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1] 哔哔鸟:美国卡通片《哔哔鸟与大野狼》中的角色,是一只只会发出哔哔声的鸟。
[2] 《未曾有过自我》(I've Never Been To Me):是由素有“蓝调女王”之称的美国歌星夏琳·邓肯演唱的歌曲。
[3] 世纪城:洛杉矶西部重要的商业中心和住宅区。
[4] 艾伦:指《艾伦秀》的主持人。
[5] 奥普拉:美国著名电视节目主持人,主持《奥普拉脱口秀》。
[6] 比弗利山庄:洛杉矶最有名的城中城,这里有着全球最高档的商业街,也云集了好莱坞影星们的众多豪宅,同时还是世界影坛的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