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2>雪与巧克力</h2>
大约是在五六年以前,报纸上大肆报道这样一则新闻:在寒冷的冬季里,两个女性在北阿尔卑斯山遇险,靠一块巧克力多活了两个星期,最后被奇迹般地救起。
这则新闻,一边在祝贺两人的生还的同时,一边流露出赞叹和惊讶:“以纤弱的女性之身,竟能幸存下来!”
的确,虽说是登山家,可看着不是多么健壮,且是二十七八岁的女性,看到她们在医院的病床上休息,难怪人们称其纤弱。
她们坚持得真好!得到夸奖是理所当然的。
如实说,我感觉被报刊的这则新闻给骗了。虽然很愿意称赞坚持下来的女性,却觉得“以纤弱的女性之身……”这种说法很是不妥。
这则新闻在社会版上用三个段落突出地报道,首要理由当然是两人在漫天飞雪的北阿尔卑斯山被封两周却顺利得救。而且遇险者又是纤弱的女性,更为引人关注。
所谓的新闻,老鼠逮住猫如是,如果是猫逮住老鼠,则成不了新闻。
以此道理说,两个女性仅用一块巧克力,就多活了两周,新闻价值确实很高。如换作男性,可能就唤不起震撼的话题。
正因为是女性,才有了老鼠逮住猫的感觉。这种看法是否正确呢?“以纤弱的女性之身……”之说,能真正反映女性的客观现实吗?
我们日本人,尤其是日本的男性,长期习惯于“男强女弱”的思维定式。只要是女性行为,就认定为软弱、无能、不堪一击。
曾经流行过这样的话语:“战后变得强有力的,是袜子和女性!”显然,这是建立在“女人是弱者”这一前提下的非议。
女性具有参政、议政权,在各种公共场所发表演讲,有点慌张的男人们爱挖苦一通,认为女性从灵魂到肉体都是弱项。
女性真的是那么纤弱的性别吗?只有女性作为,才能成为大新闻,换作男性则变成小新闻。这种思考方式究竟是否正确呢?
我认为,那个标题不应该写“以纤弱的女性之身……”,而应改写为“真不愧是坚强的女人……”。
且说人在雪山遇险时,首先是寒冷。当然,可能会有毛衣或防风衣御寒,但仅凭这些未必够用。
在冰天雪地中,光感觉到冷还好,睡意袭来之后,人更难熬。如果睡着,人就完了。
男人和女人到底谁不怕冷呢?
一般来看,女性体形小,似乎应怕冷。同女伴走夜路,女伴一膀子靠过来,说“冷”,我作为一个尊重女性的人,赶紧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让她穿上。有暴风雪时,也是自己挡在前面,防止寒风直接吹到女伴。
现在想来,好像有点错误。
即使瘦弱的女性,皮下也有相当多的脂肪。一般认为,女性特有的圆溜溜的曲线型体貌,是由于积蓄了若干的皮下脂肪,这些皮下脂肪,也影响到女性荷尔蒙的分泌。
脱离一下主题。天生的女性和变性的女性,外形的最大区别,不是有没有胡子或胸脯高低,而是四肢或肩头处,有没有这种皮下脂肪所形成的、难以形容的、圆乎乎的感觉。变性女人化妆化得再漂亮,也呈现不出这种圆乎乎的特别征象。
我当了医生开始做手术后,接触到了女性的这种皮下脂肪。
一般女性骨头细,看上去极瘦的人,也有很多脂肪。如果不爱活动,肌肉层变薄,脂肪层更厚。
相比之下,男性皮肤下面主要是骨骼和肌肉,没有或少有厚厚的脂肪层。
当然,男性到了中年,开始有肥肉,脂肪层增加是必然的。尽管外形看来与女性同样程度的丰满,女性皮下脂肪绝对多。
也可以这样说,看上去瘦瘦的女性和胖瘦中等的男性,皮下脂肪量大致相当。
给中年女性做手术时,看到胖得晃里晃荡的肚子,总是心生不悦。可以说,这是割也割不断的黄色的脂肪山,剖切到腹膜以前,已把人累得疲惫不堪。
所以,肥胖的中年女性手术应该比瘦弱的男性手术多收一倍的钱。
不!这是多管闲事。
我想说的是,女性身上穿着皮下脂肪这种很厚的“斗篷”,应比男人更耐寒。
当时我年轻而瘦弱,不了解这种情况,才给那个女伴披上自己的外套。
在雪山遇险时,除了寒冷以外,第二个问题是饥饿。
暂时在雪洞里面躲避猛烈的暴风雪,等待天放晴,尔后徘徊着寻找下山之道。如果人饥饿得厉害,就会晕倒在白雪覆盖的路上。
然而,空腹本身不会马上与死相联系。
一般来说,比饥饿更为重要的是干渴。据说人体的百分之八十是水分,缺水对身体影响极大。
幸亏是在雪山上,不会为干渴所困扰。只要大口地吞食身旁的积雪,就可以充足地补充水分。
所以,雪山上欠缺的依然是粮食。
两个女性在北阿尔卑斯山遇险两周时间,仅靠一块巧克力维持生命,其艰难程度是难以想象的。她们从遇险的第二天,就已经被饥饿所困扰。
当然,巧克力含糖丰富,营养价值高,热量大,对于充饥是比较有效的食物。
然而,两个人是在十多天的时间里,徘徊于雪山之巅,凭那么点东西,怎么也不够。如果不补充一些能量,体力就会耗尽,饿死在路上。
山上除了积雪以外,什么也没有。她们究竟是靠什么维持体能的呢?
如果外部世界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就只能靠“吃”人体内部的什么东西。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后来想起来,她们“吃”的是隐藏在光滑皮肤下面厚厚的脂肪,脂肪靠身体的自我调节转换成了热能,帮助她们渡过了难关。
一说到脂肪,往往认为那是没用的东西,有的人感觉还很强烈,但未必应当这样断定。
脂肪在身体上堆积成肥肉,可以认为是多余的,而适量的脂肪,对保持体温有用,更重要的是它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成为热量之源,转换体能。
当然,它不能进入胃中,不能充饥,但通过燃烧它,可以保持一时的能量。
这个原理同时说明:胖人即使绝食,也不会对运动产生多大影响。
如果说他们在自己吃自己的肉,也许有点可笑。准确地说,是他们自己在挪用自己的脂肪。
从这一点说,在皮下隐藏着充足脂肪的女性能够保持体力,是理所当然的。女性身材相对小,消耗能量也相对少,所以就越发长寿。
尽管知道这么多,但我作为一个男人,仍然不自觉地认为女性是“纤细而软弱的”。
人在雪山遇险,应该遵守铁的法则:遇到暴风雪时,不能随意走动,要保持冷静地躲在雪洞里,等着天放晴。如果走动,就会不必要地消耗体力,因寒冷而冻伤,或在暴风雪中弄错方向,铸成祸端。
这样的事不需我说,是登山爱好者皆知的攀登雪山的常识。
然而,人身处险境,好像很难遵守法则。一旦迷了路,心情就会焦躁,往往冒着猛烈的暴风雪,拼命地寻找下山的路径,结果都出现生命危险。
<h2>保持达观的能力</h2>
周围的环境恶化时,要保持冷静,不要随便乱动。
这不仅限于攀登雪山,好像从社会、经济到人生的一切都能适用。
一般来说,这种“保持冷静”“等待”等作为都是静止的状态,有人认为是非常浪费时间的无意义之举,但未必应当如此断言。
通过等待而取得成功的最杰出的人是德川家康。所谓等待,只是表面不动,外观有些呆板。“能等待”实际是一种能力。
十年前,我为了写学位论文而做实验,养了五十只兔子。这时的我,与其说是个医生,莫如说是个兔子饲养员,或者去早市买胡萝卜,或者让豆腐店分给一些豆腐渣,或者星期天去郊外割青草。
当时,正和我交往的女友一见到我,就皱起眉头,说我身上有兔子的气味儿。
我做的实验是故意将兔子的后腿折断,往腿上缠石膏绷带,然后注入同位素,看同位素怎样向骨折部或周围的骨头扩散。这一点要解释清楚很麻烦,所以在此省略。
现在主要讲兔子缠上石膏绷带后的应激反应。母兔被缠后,迅即不快地摇头,用嘴咬或用爪尖挠,想要拆除石膏绷带。但没有用。过了半天就死心了,过了一天,开始啃吃胡萝卜。
公兔则不然。过了两天都不死心,还是一个劲儿地撕咬绷带,将全部精力倾注于逃出捆绑。不管它撕咬成什么样,我再缠上一层绷带,又恢复原状。它却依旧不死心,翻来覆去地撕咬。
这期间,就是给它再好吃的东西,它也不理睬,身体迅速地消瘦。由此看来,公兔是真傻,或者说是带有可悲的天性。
所谓的母兔比公兔老实,也许是错误的。
前面说过,一往公兔腿上缠石膏绷带,它就执拗地咬住绷带想逃走,而母兔则很快变得老实、温顺。起先,我单纯地认为兔子和人一样,也是母的老实。
过后仔细一想,觉得与其说是母兔比公兔“老实”,不如说是比公兔“达观”。
当然,这两个词的含义截然不同。“老实”是表示外观的语言,“达观”则是表示内心的语言。
一般我们说“老实”时,除了有动作平静的内容,还包含着心地善良的意蕴。其范例是“那个人看着很老实,但是内心很坚强”。在这里,“老实”不只是表示行动,还含有不爱张扬的意思。
这一点暂且不谈。母兔之所以很快变得老实,是因为达观;公兔之所以不驯服,则是因为不达观。它们与人才具有的心地善良或意志坚强没有关系。
证据是,母兔一旦变得老实,很快就开始吃胡萝卜或豆腐渣。假如真的是心地善良、难经折磨,那么,它被折断腿、缠上绷带后,就不可能那么贪吃。
写到这里突然想起来,美国和苏联都发射过搭载动物的第一号人造卫星,搭载的是母狗和母猴。忘记了哪国载狗,哪国是载猴,反正都是雌性。
为何没把雄性放在上面呢?我作为雄性,对此有点不满。但人家肯定有相应的理由。
假如我一个人被发送到那个无边无际的宇宙太空,兴许会因为寂寞和恐惧而发狂。不过,动物与人的智商、心理不同,它们也会害怕,对固体食品连看都不看一眼。或胡乱地抓挠窗户,摇摆着仪器吼叫;或四处乱钻,寻找逃跑出口,抓到什么咬什么,最后把仪器弄坏。
不过,这是雄性。
雌性也可能会因为恐怖而乱闹一气,但知道出不去,不久就会死心,开始在茫茫宇宙中吞食固体食品,饱餐完毕再美美地睡一觉。
哎呀!当时太空中的狗和猴子就是这样做的,地球上的人看到了监控画面。
<h2>适应力</h2>
人处于某种自然环境中或社会状态下,很快顺应和习惯的能力叫作环境顺应力或环境适应力。
比方说,有的人去外国,很快就习惯那里的风土人情及生活习惯,吃得香,睡得着,跟在国内相差无几。而有的人换了水土则食欲不振,夜间失眠并急剧消瘦。环境适应力因人而异。
一般来说,动物的环境适应力主要体现在机体反应上。哺乳动物如狗、猴子等,以至高级动物——人,还存在着精神方面的适应力,这种适应力也相当重要。
有的人很讨厌公司的上司,却能够在表面上顺从和迎合,以使自己生存下去。有的人则完全不能适应,赶紧辞职,从公司中脱离出来。这些都是精神适应力的问题。
在雪山遇险时,躲雪洞里等着天放晴,也与环境适应力有关系。
外边下起了强烈的暴风雪,自己完全不知道要在这儿待多久,就这样无奈地待着。饥饿和寒冷侵袭着身体,体能越来越差。或许自己会死在这里,不能得救了。
在这样惶恐的时刻,想要泰然地待在雪洞中,是相当困难的。
有人认为坐等下去,情况会越弄越糟,与其在洞中等待自然灭亡,还不如自己出去找活路。也许会要求单独下山,也许会要求分头探路,绝不能坐以待毙。
男人和女人都被封在雪洞时,肯定是男人说这种勇敢的话。女人则一直蹲在旁边,默不作声。
男人轻率地说这种话,可能是因为体力可支。如果是领队,可能是有一种责任感在支配他:因为暴风雪而迷路,是自己没能把后续工作做完备,给大家添了麻烦。可能女人会有随大流的思想,反正自己是跟随着来的。
不管怎样,男人和女人对恶劣环境的适应能力,仍存在着很大的差异。
男人这一性别是不擅长等待或孤注一掷的。被封闭在这种环境中,很快就会失去冷静,心情焦躁,像公兔那样,一味地想摆脱束缚。
如果他自视勇敢地与暴风雪搏斗,会进一步地消耗体力,很快失去本可以得救的生命。与之相比,女人会让自己安静地待在洞中,一边吃巧克力,一边恍惚地回忆和猜想男友的事,不管时间多么难熬,会一直坚持等待,直至最后得救。
所谓的勇敢的男人,换句话说,是没有耐心、经不住恐怖、不争气的男人。
去外国更能认知女性的环境适应力比男性强。
住在外国的大部分男人,踏上那片国土已有些年头,却总是抱怨:哎呀,这里的食物难吃呀,不合口味啊。或者忍受不了这个国家的某些生活习惯,接二连三地流露出不满。最后会说还是日本好。
假如是女性,没大有人会发这样的牢骚。她们也会相应地眷恋故乡或亲人,只是想早点回去见面,对于饭菜和生活习惯没有挑剔,好像比较适应那块土地,与外国人相处也相当融洽。
一看到这种现象,就觉得男人环境适应力很差,女人要强得多,女人更有生命力。
我认为正是女性的适应力强,才宜于出嫁。
假如我们男性像女性那样嫁到别人家,结果会怎样呢?嫁入妻子家,侍奉妻子的父母,听任妻子摆布,不仅限于此,从家规、习俗到食品的味道,一切都要符合妻子和其家人的要求,有多少男性能忍受得了呢?
当然,男人也有入赘的情况,但仅仅是形式上的区别,实际上依然以男人为中心,与女性出嫁相比,只是栖居地不同。
据说新娘礼服的白色和服罩衫表达的都是一种意思,即可以按照丈夫的意愿随意地染色。虽然这是陈腐的观念,直到现在仍有不少只要嫁给所爱的人,就心甘情愿这样做的女性。
我大学时代的一个女性朋友,曾经是个很英勇的左翼斗士,后来与一个实业家相恋,思想很快变节,屈从资本家们的意见,庇护他们的利益。她在短短的几年内,竟有能力完成这种完全的变化,真叫我佩服。
男人尽管说各种勇敢的话,讲进步的道理,但从根本上说,还是相当保守的。我认为,这可能是由环境适应能力差所造成的。无论男人觉得自己有多么了不起,终归是被自己出生的土地或母亲用锁链拴着,不过是一边吼叫,一边徘徊。不会做出像女性那样毅然决然地挣脱锁链、扎根于他乡的大胆举措。
的确,女性强大的环境适应能力是克敌制胜的法宝,我们望尘莫及。突然想起“适应能力越强,在生物学方面就越低级”的这种发生学原理,略微有些畅快。仅此而已。
脱离两个女性在雪山遇险的正题,天南海北地讲了许多。到这里要作一下总结,或者说复习一下。
其一,对于寒冷,女性在滑嫩的皮肤下积攒着很多脂肪,御寒能力要比男性强很多。
其二,对于饥饿,女性可以将其所蓄脂肪转化为热量,本身热能消耗又少,体力要比男性耐久很多。
其三,女性环境适应力强,不像男性那样刚愎自用,耐不住等待的恐怖。能在猛烈的暴风雪中不鲁莽行事,耐心待在雪洞里等着放晴。是根据气候的自然变化,让自己顺从地适应它。
这样总结一下,就能对两个女性在雪中的北阿尔卑斯山幸存了两周的事情,给予客观评价。既不用特别惊讶,也不用特别赞赏。就像横纲赢在前面那样,是毫不稀奇的。
话是这么说,报刊大肆报道这件事儿,证明男性编辑们仍在高估同性者的力量。
其实,男人既没有像样的脂肪,也没有忍受不安的持久力,却十分逞强,总想显露自己好的方面。特别是女孩儿在身旁,这种倾向愈加强烈。
男人是沾沾自喜、自以为是的性别。
男人虽然爱摆空架子,却也有可爱之处。
难以原谅的是女性。女性经得住寒冷、饥饿和环境的骤变,却总是站在被男人保护的一边。好像她们清楚男人显示强大、保持体面的本性,便装出害怕或撒娇的样子来挑逗男人。
导致女人出现这种情况,理应是男人不好。男人争着向女人示强、示好,女人会顺势依赖男人并向前靠拢。
女性们本来既不羸弱也不纤细,却依赖男性,把责任和担子向男性推诿。男人们本来既不稳重也不坚强,却对被依赖而心满意足,坚持着为她们服务。
我上大学时,待在北海道,与同学们一道去一个叫尼濑古的山上滑雪,遇到了轻微的暴风雪,只好躲在山的背阴处等待天晴。
我有个有点喜欢的叫I的女性,当时喊“很冷”,并挨近了我。我脱下风衣,悄悄地搂住她的肩膀,说:“要是可以的话,就把这个披上!”说完,我就把我的风衣盖在了她的风衣上。
假如暴风雪再肆虐一阵子,也许就会出现这种结局:我冻死,她健在。
<h2>奇迹的恢复</h2>
说到手术,有件事怎么都忘不了。那是我刚当上医生,结束实习后第一年夏天的事情。当时,我出差到距北海道钏路一个多小时路程、居于深山里的一个叫雄别煤矿的医院,做帮助工作。
这座煤矿早已关闭。如今一到傍晚,乌鸦和野狗就横行肆虐,成了面目皆非、无人居住的鬼城。我去的时候,大概在昭和三十四年(一九五九年)前后,那里当时还是个人口近一万、热闹的煤矿城市。
我在那里偶尔值班。一天傍晚,突然有患者请求出诊,根据电话上介绍的情况,患者从早晨开始剧烈地腹痛,喝过几种止痛药,基本不见好转。
可能是很严重的情况,姑且带着几种止痛注射药去看看。
患者是个年龄三十岁上下、身材有点矮小的妇女。她面色苍白,腹部膨胀,一直低沉地呻吟。有时会出现急性休克状态。我赶紧给她测量血压,指标接近零。听诊呼吸声也几乎听不到。一定是内脏破裂,引起了大出血。
于是询问她的丈夫,说是患者有着四个月的身孕,今天早晨突然开始难受,后来捧腹喊痛。
我听到这种情况,惊讶并发愣。为什么呢?因为可以初步判定为是宫外孕导致的输卵管破裂。
患者和她的丈夫,在医学上都是外行,不懂得该病的复杂性和严重性。但应该能够分辨这和单纯的吃东西过量或腹泻时的疼痛有所不同。对于面色苍白、神志时断时续而一味呻吟的患者,只给吃药而不送诊,是过于轻率的。
尽管如此,这个妇女很能坚持。从早晨八点左右开始难受,到我出诊到此的傍晚五点,长达九个小时。在此期间她一直忍受着剧痛和内脏器官大出血而顽强地活着。
肯定是输卵管破裂,胎儿向腹腔突出,继而无数血管破裂,大量血液溢出腹腔。她只是喝了止痛药躺着,完全没有采取止血手段。
现在血不出了。因为该出的血已经出来了,血压接近零,心脏已经没有推出去的力量了。这是腹腔中淤积的血块增加容量、自然压迫出血部位的结果。
在这种濒死状态下,这个妇女竟坚持了九个小时。
对于因大出血引起的急性休克患者,最有效的治疗办法是输血。从医学上看,似乎有点难度,但原理很简单,大量涌出血,就要大量输入血,仅此而已。
医学之难不在于原理,而在于应用。当时的情况急需输血,可没有各方面的准备,尤其缺少重要的血液。
作为代替血的东西,出诊包里只有百分之五的葡萄糖液体。没办法,不得不将输着液的患者抬上救护车,拉到医院,迅即推进手术室,并利用煤矿的广播喇叭征求人们献血,尔后将取得的鲜血依次输进患者的静脉。
这么说,听起来好像是我步步为营,做得很漂亮。其实不是这样。
和我一起出诊的、一个叫K的外科主任护士,是个很有经验的老手。当我惶惑不安地摆弄着听诊器,有些不知所措时,她果断地对我说:“大夫,咱带着葡萄糖液体,要补液啊。”欲把患者送医院时,她提议:“把门板铺在被子底下,移到车上去吧!”
总之,她在适当的时候,给予准确的暗示,我如同服从上司般对其他人下命令:“就这样!”“就这样吧!”
在关键时刻,有人帮我,还是多亏了我平时请老练的护士们吃拉面或点心。如果新上任的医生遭到她们讨厌,那就完了。
想当初,我去乡下的医院实习,摆出医生才有的威风凛凛的架势。给患者听诊时,听诊器里什么声音也没有,觉得不对头,又不方便在患者面前直说,就装出听到了的样子,在胸脯上移动着听诊器。身旁的护士问:“大夫,怎么样?”
护士问什么,我也听不到,只看到她的嘴在动。没有办法,我装出听诊已毕的样子,流利地背出以前的带班医生记在病历上的听诊结果。
患者走后,我将听诊器按在自己胸部试了试,也听不到心脏的跳动声,觉得不可思议。我打开听诊器一看,连接听诊头的管子里满满地塞着棉花,根本不传导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