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宝安很少像现在这样直视Boss的眼睛,彼此均未回避,你来我往,不显刀光剑影,却是暗流涌动。蓦地,两人都从容笑开。
杜宝安服气。虽然不知该从何说起,而且太多事情已经对应不上时间地点,但她的叙述里,人物皆是晚江与苏闻。从初次见面,到终于相识,到后来相爱,杜宝安搜刮出脑海里残存的记忆,断断续续道出一个不完整的曾经。
然而你永远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一个先来临。
……
那年夏天,整座都市暑气未消。晚江和杜宝安因为实习,一个暑期都留在B市,没有回家。苏阅一直在康奈尔大学攻读酒店管理博士,苏闻趁着假期去美国探望大哥。不过隔了一个多月不见,就如此迫不及待,非得要第一时间见面。晚江站在树下等他,心里虽这样埋怨,但到底是甜蜜的。
其实她非常想念他。
苏闻还没下楼,她百无聊赖间,看见何教授远远散步过来。何老是商学院德高望重的经济学教授,节俭朴实,在整个A大乃至学界都享有盛誉,杜宝安十分敬仰这个“布衣教授”。晚江陪苏闻听过他的课,每一次都受益匪浅。
大约是遇上了熟人,晚江见何老驻足与一位女人寒暄。离了四五米远,晚江瞧对方一身米色套装,那枚钻石胸针耀眼似星辰。即便是短发也打理得极为精致,像港剧里那些优雅端庄的阔太太。虽然听不见他们说的,但那女人情态十分恭谦,喜形于色。晚江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去,最后见何老从拎着的袋子里掏了大把玲珑剔透的樱桃,硬是要那女人收下尝鲜,晚江忍俊不禁。那女人推却不得,便拢起双手接过,三番道谢后目送何老离开。
这幕已结束,晚江忍不住多看两眼。
也正是这两眼,让晚江看到对方忽然收起了方才的所有慧娴,笑颜转瞬即逝,直接呈出了让人望而却步的尖刻薄凉。她面无表情的,将那把樱桃随手扬在地上。殷红如玛瑙的果实被丢弃一地,裹了满身灰尘,而她却掏出手帕,开始专注仔细地擦手。
悬空的日头那样刺眼,晚江站在树荫里皱眉,只觉得齿冷。
叶贤芝打理好自己矜贵的手指,左右看顾,这才发现几步开外有人。但她丝毫不觉得尴尬,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熟练自如地唇角一勾,朝晚江展颜。晚江年轻气盛,心底那些鄙夷被这个笑一下子撩拨起来,忍不住问:“这位阿姨,您这样做,会不会太没礼貌了?”
叶贤芝一怔,不禁好笑:“我不认识你。”
“您不必认得我。”
“那我做了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她说完,歪头瞟了眼地上的樱桃。
晚江回忆着人人敬爱,两袖清风的何老,反驳过去:“可是这样无理对待一个长者的心意,您不觉得问心有愧吗?”
叶贤芝依然面色如水,晚江的问题如同打在棉絮上的拳头,羸弱无力。她抬起纤尘不染的高跟鞋走了两步,仿佛好心:“小姑娘,你还太年轻。”
“不是,这不是年纪问题。”
叶贤芝脚步一滞,即使这样她还是讪然道:“我不喜欢你这样不识大体、没有教养的女孩子。”
或许是终于恼羞成怒,这女人面上笑吟吟的,眼神却很冰凉。“没关系,我父母对我的家庭教育还算到位。”晚江不打算与这个话不投机的陌生女人再聊下去,抹了把汗涔涔的额头,“其实我也不太敬仰您这样的长辈。”
茂密枝叶在热风中婆娑,沙沙作响掩盖了周遭的喧哗,她瞥见对方骤然发僵的脸,心底涌起小小的痛快。
而那时的陆晚江还不明白,人在最得意的时候,也许会有最大的不幸光临。
那天她终于等到了苏闻。
就在她结束这个偶然事件,转身的刹那,苏闻迎面小跑而来,朗声唤道:“妈!”
而有些人的浑身热血,却在这一个字里冻结成霜。
苏闻上前搂住晚江的肩,将她带到母亲面前。满心只是觉得太巧,迫不及待地和叶贤芝介绍:“妈,这是晚江。我和您提过的,陆晚江。”
无论如何,那刻叶贤芝是意外的。可短短一秒钟后,她就意味深长地笑了出来。
他们在一起快三年,都只是和家里有过言语上的交代,并没有与双方父母正式见过面。原本打算在一个更好的时机相互认识,现在看来,已经不必了。更好的时机是怎样的,晚江不知道;但,不会有比这更差的了。
叶贤芝无所忌惮地打量,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堪。
苏闻终于察觉她神色诡异,低下头咬耳朵:“你怎么了?我真的不是故意让你等这么久……”他的气息触在耳畔,她忽然回魂,木讷地摇了摇脑袋。叶贤芝仿佛泰然自若,说出口的话与那迎面扑来的日光一道,刺痛了她的心与眼睛。
“陆晚江?原来是你。”
都不大记得后来是怎么一起吃的晚餐。
叶贤芝给她和苏闻一一布菜,尽显长辈体贴。晚江坐在苏闻身边食不甘味,她的情绪跌得彻底,也纳闷对面的人怎么能做到如同一切未发生过。苏闻早就发觉不对,猜来猜去也只以为是晚江太紧张。是他不好,母亲联络他的时候,他刚刚结束和晚江的电话,也完全没有料及会这样突然碰上。苏闻在桌下扣住她的手,那样真切和细密的爱护,可她什么也说不出口。
还是被拐弯抹角问到了家世,晚江回答:“我父母都是C大的老师。”
晚江家乡在南方N市,C大是赫赫有名的高等学府。叶贤芝细嚼慢咽,好像挺满意的样子:“原来是书香门第,怪不得晚江你如此优秀。”她顿一顿又补充,“有涵养。”
冷嘲热讽有时也是难挨的凌迟。
苏闻抬手轻抚她的后脑勺,一下一下,也和叶贤芝说起她过往的获奖作品,眉飞色舞,明亮得让人无法拒绝。晚江看向他,这样好的他,她舍不得不要。
饭后分别,晚江没有直接回到宿舍,而是去了杜宝安那里。她一个人赖在宿舍里看电影,眼睛哭肿成核桃,指着显示屏上滚过的片尾字幕,抽抽搭搭地说:“哎哟,太太太难受了,这编剧和导演也忒狠心。你说最后,最后他们怎么就没有在一起呢?”
晚江无法回答。
她躺在杜宝安的床上,席子散发出一股甘草气味。杜宝安皱着眉头听完她和叶贤芝的见面过程,最后问道:“你是不是在担心?”
晚江毫不犹豫地点头,杜宝安抱抱她:“我说,这女人这么阴险,就算今天没兵戎相见,她要真心不待见你,以后也能扯出个芝麻绿豆大的事儿刁难你。”呸,她到底怎么安慰人的,连忙改口,“别担心别担心!苏闻对你那么赤诚,哪会轻易放弃啊!”
“我很不安。”
“唉!明明就是她那种人太讨厌了!别怕,咱们真爱至上,见招拆招!”
晚江很乱,但也顺着杜宝安的话说:“嗯,你说得对。”
“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介绍这部电影!”
“这电影有这么伤感吗?”
“有啊!你看过就知道了!”
“那主人公是为什么没能圆满?”
“唉,说不清那些草率而致命的问题。其实想一想,人生一世,总有些片断当时看着无关紧要,事实上却牵动了整个大局。”
……
高以樊把着方向盘在车流里蹒跚,不过是刚才在某个路口一不留神打错了方向,就遭殃似的拐进了这条堵路。他取了支烟含在唇间,嗅见几缕淡薄的烟草味,却一时寻不见他那只藏银色打火机,只好意兴阑珊地取下来揉掉。
若有所思。
下午的时候,杜宝安正式与他结为盟友。最后她站起来告退,伸懒腰嘀咕:“和那谁重逢害我昨天一宿没睡安稳,最好是我瞎担心……”
高以樊还不打算走,坐在位置上对杜宝安的背影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杜宝安格外潇洒地罢罢手:“幸福的机会人人都有,但许多人不知道他们碰到过它。而我,只是害怕她又一次错过它。”
世上有那样多的事,其中不计其数的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他这样从容不迫地放任旁人看穿自己,可在关键的人身上,怎么就遇上重大延迟呢。但是这一次嘛,他还真乐意奉陪到底。
大热天感冒最是糟心,会议室里,大灵鼻音厚重地做着汇报,想到待会儿还要直奔客户公司,她就想往鼻孔里塞两团纸巾,憋气窒息而死。会议结束时晚江被田恬留下来,见大家差不多走干净了,田恬才开口:“你们组那个饮料的案子怎么样了?”
“还差一点儿,今天就能完成。”
田恬组织着措辞,伸手扶住晚江的后背:“先放下吧,开会前接到电话,对方要求我们这边换组来做。”
“……”离事成只差一步却被腰斩,这还是晚江第一次遇到,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表情,“理由呢?”
田恬把对方的话一五一十说了,最后也是又气恼又无力:“你们几个也别想太多,并不是干得不好,只是有些大爷太难伺候。工作是做不完的,待会儿不是还要去徐氏吗?接下来专心这个任务。”
消息太过于突然,晚江非常郁闷,她甚至都能想象到拍档们懊丧的面孔。但是既然田恬已经做了这样的安排,再计较也无济于事。
一小时后,麦田一行四人坐在徐氏会议厅里,迟迟未见对方主管踪影。
如果那只壁钟准时的话,他至少晚点二十分钟了。大灵小声和晚江私语,齆声齆气的,晚江一肚子沉甸甸的郁结,也就没怎么用心听。
此时门口终于出现骚动,领头的是个尖嘴猴腮的男人,趾高气扬,经过晚江他们身边时带起一小阵风。那浓重的香水味刺激到大灵好不容易畅通的鼻子,她没忍住,安静的会议室瞬间被一个振聋发聩的喷嚏罩住。
晚江看见那男人整个背部都僵了,仿佛一具古埃及的木乃伊。正琢磨着这个段子又够在办公室疯传一些日子的时候,那主管将文件往桌上一丢,阴阳怪气道:“就这样的推广方案,我觉得今天的会议完全没必要进行。”
“这位主管您好,这是按贵公司所提的需求做出的初级方案。我们今天来的目的,也是要进行进一步磋商,希望更多地听取徐氏方面的意见。”大灵为方才的冒失感到难为情,礼貌地同他对话。
“意见?整个方案空洞浅显到我着实不敢恭维,简直是小学生水平。就凭你们这样的诚意,我甚至怀疑这些调查数据的真实性和可靠性。”
晕,迟到二十分钟,到底是谁没诚意了?晚江似乎听见了大灵的内心独白,迅速接过话茬:“我们公司一直都是根据客户诉求进行相关范围的市场调查,可以保证每一项数据都基于真实投放和收集整合,请相信我们的专业。”
那主管屈指叩得桌面咚咚响:“专业不专业,我自然不晓得,要是早知道你们水平如此……”他仿佛不知作何形容,轻蔑一笑,“我们徐氏是肯定不会签合同的,什么样的广告公司找不到,对吧?”
会议室气氛一时降至冰点,那主管突然来了兴致:“陆晚江小姐是哪位?”
“是我。”
他“噢”了一声,走到晚江背后:“听说陆小姐是业界近年来不可多得的新锐人才,一入行就参与了许多重量级的企划项目,可今天拿这样的东西敷衍我们,有失水准啊。”他像清宫剧里无数身残志坚的公公一样喋喋不休,“不过话说回来,浮名并不能说明什么。毕竟行行都有些‘规则’,实力是其次,手段最重要。谁要是能傍上个大客户大金主撑腰,什么单子接不到。”
他的话回荡在安静至极的会议室里,能听清每一个遣词造句。可谓句句含沙射影,在场所有人的眼珠子一时间都黏在了晚江身上。
大灵本就是暴脾气,这下受不了地怒道:“这位先生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同事使劲拽着她,生怕她跳起来打人。周围开始有一浪接一浪的窃窃私语,晚江自是问心无愧,始终面不改色。那主管见她若无其事,心下不甘,绕回位置拾起麦田的方案书唰唰撕裂:“还是那句老话,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儿。”
手一扬,纸屑纷飞。
回程路上大灵在车厢里怒斥:“这是我入行以来见过的最莫名其妙的事了!小人得志!蓄意找碴儿!癞蛤蟆长疙瘩,还以为自己满身长花了呢!一个公司放这样的脑残当主管真的好吗?谁给他的胆子?”
谁知竟被反将一军,四人回到公司直接被叫进了麦祁办公室。半小时后出来,大灵郁闷得两个鼻孔都堵了。晚江心塞至极,大灵说她是躺着也中枪,她却觉得对方似乎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有备而来。
晚上,晚江洗完澡便窝在房间对着电脑干活,茶杯见底,她起身出去倒水。杜宝安还在沙发上打坐,一晚上都在玩手机,不知道在忙什么,她忍不住问:“你在干吗呢?”
“噢,没什么,和别人聊天。”杜宝安把最后一条“小报告”发送出去,手机往身侧一丢,一副终于结束了的架势,见晚江还是一脸恹恹,“你不是还在懊恼白天的事吧?”
吃饭的时候杜宝安就发现她不对劲,一问才知道即将收尾的工作被毙了,还莫名其妙碰上个奇葩。“这可真是闻所未闻,我觉得你还是提防着点儿,这些王八蛋要是犯起贱来,保不齐整什么下三滥。尤其你这行业你这岗位,啥时候跳出来说你抄袭云云都有可能。”
干他们这行,最忌讳的就是剽窃。麦田向来把这种概率扼杀为零,别的不说,核心部门每次出一个创意企划,公司各种严格把关,为的就是不在版权上出任何纰漏。别人想要在这上面做文章,捡不到便宜,所以晚江基本放心。
房间里传来手机铃声,晚江进屋接起来:“喂。”
“睡了?”
“还没有。”
“那下楼来。”
她朝闹钟看去,时针指向十点,分针刚过一刻。
晚江换掉睡裙,噔噔噔下楼来,大约是听见动静,背身站着的高以樊回过头来。先前都是被正装规矩地裹着,难得见他这副休闲打扮,和自己差不多的短袖短裤,整个人越发颀长清俊。
“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路过。”
“……”
多蹩脚的理由,亏他能说得如此气定神闲,还是说有钱人的喜好都很特别,大晚上不在家歇着,横跨一两个区专门路过。高以樊把手上的东西提到她面前,晚江盯着那熟悉的包装,踌躇片刻才接过来。
“女生不开心的时候喜欢吃甜的。”他这样解释。
“谁说的?”她这样疑惑。
“据说的……”他这样解释。
“噢,那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个女生不开心?”她这样疑惑。
高以樊眉头往下一压:“我不是名侦探吗。”
见鬼,没有比这更牛的答案了。
夜很静,Chestnut Cream的滋味一如既往馥郁浓厚,晚江吃完一整个蛋糕,心满意足。高以樊掏出振动的手机,耳边是陈元一的咆哮:“你去哪儿了?我不过洗个澡,出来怎么整个屋子就剩我一个人!”
他不想回答,敷衍着:“有事?”
“哼,不说拉倒!全家桶一份,挂了!”
高以樊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晚江还留在台阶上,面容洁净,双目澄澈。隔了这样远,但他仿佛能闻见她唇边甜腻的奶香。他不喜甜食,此刻却鬼迷心窍地想要尝一尝。他被自己的念头吓到,正色说:“我回去了。”
其实能拥有这样片刻的闲适,还真叫人不舍得,但她似乎也没有理由挽留:“晚安,注意安全。”
她不愿动,就那样坐着看高以樊走远。电光石火之间,她骤然想起下午的事件,于是脱口喊住了他。徐氏主管的那席话,让她隐隐担心某些脏水会溅到高以樊身上,他是个不错的人,她不想牵连他。
高以樊回过身来,其实这场景并不相似,一点儿也不啊。可她怎么就回忆起那天小路上的高以樊,罩在路灯黄晕里,影子被拉得老长。光影错落中眉眼更为深邃,那领结又被他扯开,成熟稳重丢得很远,剩下生人极少谋面的桀骜不羁。
不可思议,她居然记得如此清晰。销匿的时空穿梭而来,与远处的他重叠,那悄然期盼的神态不容忽视,只一秒便让她怯懦。那句“我们以后是不是不要再见面了”,最终成了“谢谢你的蛋糕”。
而她不敢去探究这里头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