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院长看着阿炳被胖子扶走,回头问安在天:“你准备什么时候安排他上机投入实战?”
华主任:“应该安排一个电台集中出来的时间,这样目标多,容易有收获。”
钟处长:“那就今天晚上8点钟吧,那是大联时,一般电台都要出来发报。”
铁院长再次问安在天:“你看呢?你最有发言权。”
安在天想了想:“可以,但是……”
铁院长看安在天欲言又止,催促道:“快说,还有什么?”
安在天:“他调动的关系、手续都没办呢,宣誓仪式也没搞,这个样子能进A院吗?”
铁院长“哦”一声,道:“对,他这样进A院是要破规矩的,这可是我们701铁的纪律,不能随便破。”
华主任:“等办关系至少要十几天,你等得起吗?等不起,我看只能特事特办,先搞宣誓仪式,关系随后补办,怎么样?”
“就这样,尽快给阿炳举行宣誓仪式,完了就安排他上机。”铁院长回头对华主任,“我这可是跟总部领导请示了的。大姐你得认账。”
华主任:“这是你一贯的作风,把人逼到墙角,让人跳墙!”
铁院长哈哈大笑:“不是跳墙,是跳海,是深海突围。”
干部处宣誓室的墙上,挂着一面鲜艳的红旗,安在天把阿炳领到红旗前,站好。干部处长庄严地举起右手,紧握拳头,以一种命令的口气说:“请举起你的右手,紧握你的拳头。”
阿炳没有反应。安在天在他的耳边低语着,并帮他举起了右手,紧握拳头。
干部处长:“请跟我说。”
安在天对阿炳:“他说一句,你说一句,要说的一样。”
干部处长:“我志愿加入特别单位701……”
阿炳:“我志愿加入特别单位701……”
干部处长说一句,阿炳说一句,阿炳越来越激动,身子又开始发抖……
面对一个个生死不计的“要求”和“必须”,阿炳以为自己即将奔赴硝烟弥漫的前线,为此一半是激动,一半是恐慌,恐慌和激动都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宣誓完毕,干部处长回身,握住阿炳的手,客气地说:“欢迎你,阿炳同志,从现在开始,你已经是我们701的一员了,希望你今后为701的崇高事业做出应有的贡献。”
阿炳心有余悸地:“我要上战场吗?”
在干部处办公室,安在天扶阿炳坐下。干部处长从铁皮柜里拿出记事本,递给干事:“准备记录。”
干部处长:“阿炳同志,组织上对你的要求,我们在宣誓中都已经说了;现在你作为701的新同志,对组织上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出来,这是你的权力,也是我们的责任,我们将记录在案,并争取做到。”
阿炳茫然地寻找安在天。
安在天只好又在他耳边低语。阿炳明白了,认真地想了又想,说:“我今后是不是不能回乌镇了?”
干部处长:“没有特殊情况,一般不能回家。如果结了婚,两年可以休假一个月,在结婚之前,原则上要4年才能回家一次。”
阿炳紧张地:“安同志给我妈的钱用完了,我妈没柴火烧饭怎么办?”
这下,干部处长听不懂了。
安在天解释道:“我来代阿炳说,阿炳的意思是,因为以后他不能回家了,所以他希望组织上今后能够妥善解决他母亲烧饭用的‘柴火问题’,是不是这样的?”
阿炳:“对的。”
干部处长示意干事记下,转而对阿炳:“这是一条,阿炳,请放心,组织上一定解决好你母亲烧饭的‘柴火问题’。另外还有什么要求,再说。”
阿炳似乎已经明白了“他的权力”,又认真地想了想,说:“如果我死了,不准任何人割下我耳朵去做实验……”
真令人哭笑不得!但干部处长照样吩咐干事记下,又问阿炳:“这是第二条,还有吗?”
阿炳又想了想,说:“安同志是个好人,最好的,他应该当更大的官……”干部处长和干事哑然失笑。
干部处长:“这一条不算。”
安在天没有笑,他感动地拍拍阿炳道:“谢谢你,阿炳,你对我这么好。但这不是你的权力,你想想其它的,还有没有?”
阿炳说:“没有了……安同志你说,还有吗?”
安在天:“那先这样吧,以后想到了再说就是了,好不好?”
阿炳:“好的。”
干事拿出三份文书递给阿炳。
干部处长对安在天:“这上面需要当事人签名画押。阿炳不识字,让他盖个手印,名字就委托你来代签了。”
安在天拿了阿炳的手指,沾了印泥,按了上去,然后拿起笔,忽然想起什么,便问道:“阿炳,你的全名叫什么?”
阿炳问:“什么全名?”
“就是你……另一个名字,有姓,有名,像我叫安在天,安是我的姓,在天是我的名,你应该也有这样一个名字的,叫什么?”
“我就叫阿炳……”
安在天问处长:“那就签阿炳?”
干部处长:“那可不行,阿炳肯定只是他的外号。在南方几乎所有的瞎子都叫阿炳,因为写《二泉映月》的瞎子叫阿炳,把二胡拉得跟哭一样。”
“那怎么办?”
干部处长摇了摇头。
最后,安在天根据阿炳的母亲姓陆的事实,临时给他取了一个叫“陆家炳”的大名,并立刻签署在了三份即将上报和存档的机密文书上。
干部处长和干事把阿炳送到门口,干事一转身,笑嘻嘻地说:“这个阿炳真有意思……”
干部处长严肃地纠正他:“他叫陆家炳。”
机房里比以前多了近一倍的人和机器,但嘈杂的程度还是不如从前,因为还是在找台,只有少量电台找到了,所以也只能抄收到少数的电报。侦听员在默默地找台,望眼欲穿的样子。
领班台上新挂了一块黑板,是用来登记找台情况的,陈科长背向我们,在上面写道:BS1-31-2:123456KV。
同时,上面还有:BS2-11-1;BS2-02-4等这样的记录。
钟处长过来看着黑板,不解地问:“BS1-31-2怎么跑到这个区域了?”
陈科长:“是啊,完全乱套的。”
“信号特点呢?”
“跟昨天找到的BS2-11-1信号差不多,应该是同一种机型的信号。”
“晚上阿炳就要上机了,他先帮你们一科找。”
“好的,需要我们做什么配合?”
“提供‘样品’信号,有现成的吗?”
“有。”
“音质好的差的都提供一些,让他有个比较,好有准备。”
“好的。”
西斜的光从树隙里钻进来,像有无数个万花筒,光芒万丈。听不见风,只听得见竹叶在飘动……
安在天对阿炳说:“阿炳,宣了誓,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我要去工作了。”
“对。今后你就是我们701的人了,是干部了,要为国家工作了。”
“我喜欢工作……”
“你有了工作,就可以为你妈挣钱了。”
“多吗?”
“你想有多少?”
阿炳伸出一个手指头。
安在天把他的手拿过来,把五个指头都放开。
阿炳把五个手指头伸向安在天,不相信地问:“这么多?”
安在天朗朗地笑了:“还不止,你的两只手,加上我的两只手,还有胖子的一只手,然后我们把所有的手都伸出五个手指头,这就是你的工资。”
阿炳惊讶地:“啊……怎么可能呢?”
安在天:“因为你是国家干部,像三爸一样。”
阿炳乐呵呵地:“我要把钱寄给我妈……”
“好的,到时我帮你去寄。”
“不要全寄,要剩一点儿……”
“你在701吃住都不花钱,留钱干什么?”
“我要给你买礼物……你喜欢什么……”
“谢谢你,阿炳,你对我真好。”
“你对我最好,跟我妈一样的好……你是我另外一个妈。你说啊,我给你买什么礼物?”
安在天握紧他的手,认真地说:“今天晚上你就要去上班了,只要你好好工作,把我要的电波声从机器里找出来,就是你送我的最好的礼物。”
阿炳听得似懂非懂,他从脖子里掏出她妈送的玉,说:“我给你买这个好吗?买个一样的……”
安在天:“我知道,这是你妈送你的护身符。”
阿炳:“它保佑我平安的……”
“它保佑你的,所以他们怎么考你,都难不倒你,你顺顺当当地当了国家干部。”
阿炳忽然站住不动了。
安在天问:“阿炳,你在干什么?”
阿炳:“我在听风。”
安在天抬头望去——
树叶婆娑着,闻风起舞。
安在天笑了:“对,我跟你说过,我们是一群听风者,我们可以听到天外之音, 秘密之音。”
“安同志,风长得什么样?好看吗?”
“阿炳,你把手伸出来。”
安在天从地上拣起一片竹叶,将上面的水珠倒在阿炳的手心上。
阿炳叫了起来:“有点儿凉。”
“这就是风。”
桌上杯盘狼藉,胖子还在上菜。安在天说:“胖子,够了,叫你爸不要炒菜了,你非得让阿炳吃成个大胖子!”
胖子憨憨地笑了。
胖子爸真是个大胖子,他跑出灶间说:“安副处长,不知道阿炳吃不吃得习惯?他家乡的菜,都要放糖,偏甜。”
阿炳抢着说:“甜得虫子都咬我的牙了。”
安在天示意胖子收拾碗筷。
安在天对胖子:“今天晚上阿炳可能要工作到12 点以后才能回来,你辛苦一下,留门,等着他。”
阿炳得意地:“胖子,我要去工作了……安同志说,我工作了,一个月有好多钱呢……五只手的钱。”
胖子:“那当然,你已经是可以进A院的人了。”
“你不能进吗?”
胖子:“我不能进,很多人都不能进。”
安在天插话:“包括下午给你宣誓的人都不能进。”
阿炳:“他们也不能进……你不是说他是处长,比你官还大吗?”
安在天:“是比我官大,可照样不能进。那不是官大就可以进的地方。”
阿炳问:“那什么人可以进呢?”
“你,我,铁院长,华主任,钟处长,李秘书,陈科长……”
“我们要走了吗?”
“要走了。” 安在天吩咐胖子,“烟带上……备件衣服,晚上天儿可能会凉……茶杯不用带,火柴带上……”
胖子:“都准备好了。”
安在天和阿炳来到A院门口,警卫见有生人,上前,刚要盘问,金鲁生从门里出来,冲警卫说:“放人。”
阿炳叫了一声:“是金同志……”
金鲁生上前:“对,是我,阿炳,你好,欢迎你来到A院。”
阿炳:“你也可以进A院……”
“我是专门来保护你们安全的。”
“这儿安全吗?”
“很安全,阿炳,这比哪儿都安全,你就像在你妈身边一样,放心好了。”
安在天问金鲁生:“你怎么在这儿?”
“我是专门来迎接阿炳的。” 金鲁生说得既认真又点开玩笑的意味,说完又严肃地对警卫说,“他是新来的,叫陆家炳,记住了。”
这是一块从人们的感知和足迹中切割下来的禁地,这里不属于时间和空间,只属于神秘和绝密。谁只要步入了,谁就永远属于了神秘和绝密,属于了国家和人民。对于安在天来说,美人计,老虎凳,这些全都休想敲开他缄默的嘴巴,让他出卖这里的神秘和绝密。因为他宣过誓,这是他一生唯一的誓言。
安在天领着阿炳来到二道岗,哨兵没有盘问就开了门。经过门卫时,安在天一指阿炳,问:“你认识他吗?”
门卫:“不认识。”
安在天:“那你不问就放行了?”
门卫:“刚才金处长打过电话,叫放行的。”
安在天恍然大悟。
院里出奇得静,两人往里走,阿炳左顾右盼地在听着什么,处在一种紧张、好奇的状态之中。
阿炳像在自言自语:“金同志说这儿很安全……”
“是很安全,你觉得不安全吗?”
“下午的处长不是说……我要上战场吗……”
安在天认真地说:“这儿是没有硝烟的战场……”
天还没黑透,安在天扶着阿炳走在去机房的路上,回廊上、窗洞里都有人在悄悄地、好奇地打量阿炳。陈科长和钟处长、值班员站在机房门口,迎接阿炳。
安在天扶阿炳在藤椅上坐下,又把香烟和火柴放在他左手的茶几上,上面已经备好了烟缸和茶杯。
安在天把陈科长的手和阿炳的手拉在一起,对阿炳说:“阿炳,从现在开始,他就是你的一只手,希望你们合作愉快。”
陈科长热情地和阿炳握手。
安在天示意。陈科长忙给阿炳递上烟,并为他点上,讨好地说:“阿炳,我乐意做你的助手。”
阿炳吸了一口烟,吐出去,满意地对陈科长:“你跟安同志一样,是个好人。”
安在天害怕阿炳发怒,他一发怒智力就会下降;安在天更害怕他的智力下降后再也不回升,像烧掉的钨丝一样。对于阿炳,什么神秘怪诞的事都会随时随地在他身上发生。因此,从发现之初到他愉快地坐在机器前,有安在天的努力,也有安在天的运气。
陈科长让阿炳听电波声,过了一会儿,按下停止键。
安在天问:“阿炳,你记住这个电波声的特点了没有?”
阿炳点头。
安在天:“现在我告诉你,这个电波声是谁的。上午我对你讲过,蒋介石派出的特务很多,全国各地都有,电台也有很多,有一号电台、二号电台、三号电台和四号电台,是不是?”
阿炳又点头。
“那么这个电波声就是四号电台中的一个,具体是大阴山特务站和台湾联络的电波声。他们还有很多这样的电波声,就好像你们乌镇有很多人一样,也好像……钟处长他们老家村子里有很多人一样。但我们现在就找到这么一个电波,你现在只认识钟处长一个人,他们老家村子另外的人你还都不认识。现在,我们希望你根据这个电波声的音质特点,把台湾和下面所有特务站联络的电波声都找出来,好比要你根据钟处长说话的口音,把所有钟处长他们老家村子里的人都找出来一样。”
“他(它)们不出声我找不出来的……”
“你放心,它(他)们要出声的,到了一定时间,它们都要出声的。等一下我们就去机房,那时它们都要出来。我相信,现在你认识钟处长后,他们村子里的人,不管是谁,只要他开口说话,出声了,你一定是能听出来的是不是?”
阿炳想了想:“嗯……每个村子的人说话都是不一样的……我们乌镇跟青镇这么近,说话都是不一样的……”
安在天:“对。但是只要有一个人跟你说了话,他们村子其他的人跟你说话,你都可以听出来是不是?”
“是……”
“好,你先记住这个声音。现在我们再给你听一个声音,‘这个人’就不是钟处长老家的人,而是……陈科长他们老家的。当然,我这是跟你打个比方,你懂吗?”
天黑了。
铁院长一行人站在窗前,看着屋里的一切。铁院长说:“还听啊,都已经听了五个了,多了到时容易混淆。”
华主任对李秘书:“差不多了,已经七点半了,让阿炳休息一会儿。”
7点55分。无声。这是行动前的静,绷紧的静。
安在天:“阿炳,今天晚上陈科长专门配合你,给你转机器,你呢,主要用耳朵听,只要听到刚才听过的那些电波声,你就喊,好吗?”
阿炳没有接他话,只是说:“你不要走……”
安在天:“我不走,我就在你身边。”
陈科长的手落在频率旋钮上,手指轻巧捻动,频率旋钮随之转动起来,同时沉睡在无线电海洋里的各种电波声、广播声、嚣叫声、歌声、噪音纷至沓来。阿炳坐在沙发上,抽着烟,以一种丝毫不改变的神情侧耳聆听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不时在沙发的扶手上点击。
阿炳:“转快一点?太慢了……”
陈科长加快了转动。
阿炳:“还是慢,再快一点……”
陈科长又加快了转动。
阿炳:“还可以快……”
陈科长再加快了转动。
阿炳:“再快一点……”
陈科长为难地看安在天。
安在天在犹豫。阿炳急了,起身,扑在频率旋钮上。
阿炳试着转了几下,最后确定了一个转速,说:“按这个速度转给我听。”
陈科长和安在天,还有后面的铁院长等人,都愣了。
在无线电里找电台,由于要找的东西夹杂在一大堆貌合神离的群体之中,以至用正常的速度播放你都不一定轻易找得到,可现在阿炳却要求按下“快进”键。在他要求的转速下,耳朵已经听不到一个像样的电波声,所有电波声几乎都变成了一个倏忽即逝的“滴”音或“哒”声。
铁院长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
铁院长大步流星地冲出机房,安在天跟着跑了出来。
铁院长强压住火气,小声儿嘀咕道:“这个阿炳,简直是在茶壶里翻跟斗,壶(胡)来!”
虽然声音很小,安在天还是连连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说。铁院长任安在天将他一直拉到拐角处,他气得直喘气。
安在天也生气了,他说:“你这就不对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
“什么脾气?”
“鱼有百种,网有万样。天才之所以成为天才,就是因为他一方面将自己无限地拉长,拉的细长,像游丝般经不得任何碰撞。你这时候能破坏他的情绪吗?与其让他发怒,不如陪他胡闹,胡闹总有收场的时候,好戏就要连台。再说了,我们认为他是胡闹,他可能不觉得呢,他有一个独立的心灵空间,是我们永远也无法探知的禁地。要说胡闹,这些天我们看他的种种表现,算不算胡闹?”
铁院长示意安在天不要再说下去了,语气有所缓和:“……阿炳他能听见吗?”
安在天也恢复了平时在铁院长跟前的模样,道:“你先消消气,一会儿咱们再进去。”
铁院长叹了一口气。
安在天看了他一眼——一片树叶飘落在铁院长的头顶上,他吓了一跳,可见此刻他的内心有多么脆弱!
阿炳如前一样,静静地窝在沙发里,吸着烟,还是那种丝毫不改变的神情,在侧耳聆听着……
陈科长转动着频率旋钮……
阿炳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不时地点击在沙发扶手上。相比之下,在场的人置身于潮汐般的噪声和乱音之中,坐立不宁。
钟处长不时地往门口看去,他显然是急切地盼着安在天回来。
阿炳一直在出神地听。
华主任忽然眼前一亮——铁院长和安在天终于回来了,与此同时,阿炳猛喊了一声:“停!”
阿炳冲陈科长一摆手:“往回转,就刚才那个“滴”声,让我听一下……”
陈科长的手迅速在转动频率旋纽。
“……慢一点……对,就这个,守住它,把声音调好一点……”
陈科长把声音微调到最佳状态。
阿炳会意地点点头,说:“不会错,就是它。安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