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向往已久的穴居生活,父亲先于我而达到了。我有点妒忌他,又有点放心不下,所以一直想去找他。我们都知道他住在招山的一个洞穴里,但说到具体地点就都不清楚了,这是个十分暧昧的问题,在家里,大家都忌讳谈论它。我记得二哥的结论是,父亲去那种地方的目的是“寻欢作乐”,究竟如何寻欢作乐,他高傲地昂着头不屑于谈论,于是大哥补充说招山有采茶叶的村姑。
有时我偷偷地观察母亲,发现她比父亲穴居以前活跃多了。时常,她坐在梳妆镜前往衰老的脸上搽粉,她还弄了顶假发戴在头上。实际上,父亲可能并不是出走,我总觉得他们之间是有协议的。
父亲去山洞之前,她就一件一件地替他将穴居的用品都准备好了。比如很厚的鸭绒被,鸭绒枕头,垫在床上隔潮用的棕垫、煤油炉、煤油灯、蚊帐、老鼠药等等,这些东西都放在他们卧房里的几个大木箱里头。准备的过程很长,大约有几个月,每隔一段时间母亲就把一些东西放进木箱里。父亲似乎对它们不屑一顾,可走的那天还是请了一个工人,将东西全部搬到手拉平板车上,用绳子系好,摇摇晃晃地向着招山出发了。全家人都躲在房里不出来,因为这是一件丢脸的事,让外人看见了会要作出种种的猜想。母亲似乎很平静,只是等他走了以后轻轻地说了一句:
“他是我的包袱。”
父亲去了招山之后,有种种关于他的消息传来,因为他并不是彻底的穴居,只不过是种象征性的行为。他在洞穴里安下家之后,几乎每天都到附近的镇上购买日用品和食物,他的购买行为就是他与外界的联系。也许还不止这些,听说招山真有采茶叶的村姑,父亲虽然老了,我们都知道他“贼心不死”。
这样过了些日子,有一天,母亲在太阳底下坐在围椅里打瞌睡,我从她身后走过惊醒了她,她揉揉眼笑起来,脸上的白粉直往下掉。
“你父亲这个人简直是无孔不入。”她开口说,眼里满是回忆的灰斑。“嗨,就是无孔不入。他善于发号施令,城府很深,深得使我感到害怕,现在他总算走了。你还不知道,他居心叵测地提议过将我们住的房子改建成洞穴的式样呢。”
“我早估计到了。”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是吗?你真聪明。”母亲笑了笑,“等下我要去看一个展览,所以晒晒太阳,想蓄起一点精神。你来,帮我举一下这面镜子,我要用两面镜子对照一下自己的假发,看合不合适,这副新假发总使我担忧呢。”
我举着镜子站在她后面,她从自己手里的镜子中细看她的假发,将几个地方拉正一下,犹豫不决地叹着气,最后,她忽然放下镜子,脸上堆出笑容,对我说:
“辛苦你了啊。我想,这世上没有你不知道的事,你父亲的预感不会错。我为他的穴居前前后后做了两年的准备,你都看见了。我的头发就是这样掉光了的。”
我猜不出她到底是赞扬我还是谴责我,也许二者兼有吧,近来她常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看展览去了啊。多参加社会活动对我是有益的。”她摆了下手就走了,把我扔在家里。
母亲是和二哥住在一起,我的住处离他们大约半里路,过一条小街就到了,所以虽不住一块,倒也觉得和住一块没什么大的差别。我回到我自己家里,躺在我那窄窄的木床上,就想起母亲说的那些话,想起她与父亲之间的那种合谋关系。
还是我很小的时候,就常常发觉父亲从家里失踪,时间或长或短,有时一天两天,有时一个星期,十来天,最长的一次达一个月。奇怪的是两个哥哥对于父亲的在与不在一点感觉都没有,漠不关心,还有点厌烦似的,母亲也从不谈论这件事。父亲不在时,母亲铁青着脸,表情显得异常的严肃,动作机械僵硬。看到母亲变成这种样子,我也吓得不敢询问她了。父亲走之前总是故作神秘地收拾东西,将他的日常用品放进一个简陋的网袋子里,这些东西中总少不了一套栽花的工具:小铲子、小耙子之类。我估计他是夜里溜掉的,因为我从来没有他从大门走出去的印象。这件事为什么要搞得这么神秘呢?莫非父亲参加了外面的一个什么邪教组织?我一直有这样的怀疑,然而一件事打破了我的设想,那件事发生在我十六岁那年。当时两个哥哥都已参加了工作,大哥也从家中搬出去了。
那一天,父亲夜间出走后,早上起来,我发觉母亲一反往常的镇静,变得目光散乱,举止毫无定准。她将炒菜用的锅铲丢进煤堆,又将一块煤放进了洗碗的水槽里,吃完早饭,她又在厨房里摔了一跤,在脸上跌出一块青印。二哥注视着母亲的变化,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一上午她都把自己闩在卧房里,到了中午才出来。我看见她走进厨房忙乎了一阵,把一些吃的东西放进一个小竹篮,然后提着竹篮,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匆匆出去了。她的举动激起了我很大的好奇心,我想跟她去看个究竟。我远远地跟随在她后面,她拐弯我也拐弯,她上公共汽车我也从另一个门上去,她下车我也下车。下了车她又走了好远,来到一个简陋的茶馆。我看见她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然后飞快地钻进了门。
透过玻璃门,我看见她和父亲两人同坐在一张桌旁,样子很亲密,正在喝茶,她的小竹篮也放在桌上,里面的点心已经拿出来了。父亲说了一句什么,母亲笑起来,表情很活跃。我站得远远的,觉得很没意思,搞了半天,原来他们在这里幽会!而刚才,我还以为家里要出大事了呢。幽会这一招实在令人意想不到,只有父亲这种人才会有这样奇异疯狂的念头,怪不得母亲常说他是个疯子。
我回到家后不久,母亲也回来了,她又恢复了那种阴沉沉的样子,将手里的小竹篮往地下一扔,就坐下发起呆来了。
“父亲这人可够古怪的了。”我故意大声对她说。
她吃了一惊,注意地看了我一眼,冷冷地说:
“还轮不到你来评判他。在你出生以前,我们家里发生过许许多多的事,那是一段漫长的历史,你又怎么料得到呢?很多人都和你一样,想要钻研这种历史,结果还不是一无所获。”她得意洋洋地昂起头,结束了她的评论。
我怄了气,觉得非要胡言乱语一番才解气,就冲着她说:
“可是幽会这一招不是太出奇了吗?这么大的岁数了,也不太相称吧?”
母亲一愣,转过身,身体僵硬地走进卧房,随手将门用力一关。我走过去,将耳朵紧贴在卧房门上,听见她在里面哭,那是极度伤心的哭声。我的脸涨得通红,连忙离开了。我向外走的时候看见二哥站在那里,皱着眉,垮着一副脸,气哼哼地说:
“这个家里就你无所不知,什么事你都要管,惟恐天下不乱。”
在我出生前,到底发生过一些什么事呢?我看着天花板上的蜘蛛,这个问题凝固在蜘蛛的身上,而它正朝着网边缘的一只小蚊子爬过来,有人敲门,是三楼的男孩,小名叫鼓鱼的。他交给我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转身就离开了。
纸条是二哥写来的,大意是要我注意检点自己的行为。那几句话写得模棱两可,实际上,我很难理解他的真实意图。看起来,二哥也是知情人,他知道些什么呢?刚要躺下,又有人敲门,还是那个男孩,一双斗鸡眼怪里怪气地看着我。
“我可以为你带路。”他说。
“去哪里啊?”
“当然是老头子那里,我去过好多回了,那个山洞并不深。可是我要告诉你,即使是去了,也不见得就会有所收获。我的意思是说,去了和没去是差不多的……”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我打断他,心里对他有说不出的厌恶。
“大家都知道了,因为你妈妈逢人就说嘛,这种事也用不着保密啊。我下午就来领你去,那地方并不远。”
“要是我不和你去呢?”
“你不和我去很难找到那个地方。洞口掩藏在乱草丛中,谁找得到?哼!就是你妈也休想找到。我干脆都对你说了吧,是他派我来的。”
父亲像蜘蛛一样在山洞里结着他的网,现在这只老蜘蛛派人来叫我了。我有点紧张。叫我去干什么呢?去欣赏他的那张网吗?这么多年,他很少用正眼看我一下,我一直觉得我对他是可有可无的,可是最后,他却从那种地方向我发出了指令,而这个指令又是通过一个外人来传达的,并且这个男孩,我将他看作外人,父亲却把他看作他的心腹。这里面曲曲折折的关系,恐怕我再也弄不清了。
心里虽然有这些顾虑,情绪却是很亢奋。我翻箱倒柜的,找出一双早就不穿了的旧登山鞋,一瓶防蚊的药水,还有一件雨衣。登山鞋自己穿,防蚊药水和雨衣是打算送给父亲的。事隔多年之后,他竟在家人当中选中了我!我心里油然升出一股幸运感、自豪感。
下午我一直在惶惶不安地等,可鼓鱼这家伙总也不来,会不会是一场恶作剧呢?三点钟的时候二哥来了一下,问我看了纸条没有,我说看了,然后反问他是不是听到什么不好的风声了?他说没有,又说他写那张纸条只不过是和我开个玩笑,因为他知道我喜欢看那种模棱两可的句子。接着他又责备我不关房门,完全没有一点警惕意识,生性莽撞等等。
“住在我楼上的那个男孩诡计多端。”我埋怨地对二哥说。
“我说三弟,你怎么又忘了你自己的毛病呀,鼓鱼头脑灵活,对所有的事都守口如瓶,我比较喜欢他这种性格。他在你楼上住了这么久,你怎么就没注意到他这个优点。”
我一直等到傍晚鼓鱼才匆匆地赶来,喘着气,一进门就对我说约会已经取消了,因为外面下小雨,路很滑,洞里又积了很多水,潮湿得厉害,父亲必须烧火取暖,弄得到处是烟,他不愿在这种情况下同我见面,要另约时间。
“鼓鱼,你去对我父亲说,我对见面的事无所谓。”我很失望,也很气恼,就这样说。
“你可不要信口开河!”鼓鱼叫了起来,“难道老头子会把这种事搞错吗?这是不可能的!老头子可是很精的,你要小心自己的情绪。我从来没见过像你爸爸这种人,我在他面前总是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知道非这样不可,不然我就很危险。你的爸爸,老奸巨滑。”他斜眼瞟着我笑起来。
我倾听着窗外的雨声,想象父亲在山洞里的情景。此时他可能在往那堆篝火里添柴,柴很湿,洞里面浓烟滚滚,父亲坐在火旁烤他的驼背。好多年前他的背就驼了,不论穿什么衣服后面总是短一大截。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并没呆在山洞里,而是呆在镇上的某个寡妇家里,穴居只不过是一种幌子。当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父亲向来异想天开,像他这种人要搞风流事也用不着什么幌子,反而显得多此一举。以此类推,我小的时候他那种失踪的举动也不是什么幌子,虽然他鬼鬼祟祟,虽然我看见他与母亲幽会了一次。我又想到,父亲这个人,一生的所作所为都是有连续性的。莫非时光流转,他现在幽会的对象换成我了?他既然要穴居,又为什么还念念不忘要与家庭秘密地联系呢?
父亲经过几番推迟,几番犹豫,也许竟是几次考验之后,终于把我叫去了。
我们一早就到了招山。鼓鱼一路上忧心忡忡的,走到半路忽然提出来转回去拿伞,还说万一下雨的话怎么得了?我拍着他的肩头让他不要瞎想,我说这么好的天,太阳都已经出来了,怎么会下雨呢?鼓鱼看着我,犹犹豫豫的,最后他似乎下了决心,说:
“好,你可记住,是你让我去的啊。”
招山是一座荒凉的大山,很少人迹。我跟在鼓鱼身后,拨开茅草前进,我们走得很费力,但不久就看见了洞口,我随他钻了进去。入口处是向下的斜坡,走了一阵,坡度变得平坦了,然后又渐渐变成上坡了。鼓鱼说,父亲呆在上坡的顶点,因为那里比较干燥,接近地面,可以听到地上的动静,而且还有从岩缝里透下的几束光线呢。
“你的老爸很容易害羞,也可能是太谨慎吧。”鼓鱼说,“一般他叫我来都是为了让我领他去镇上买东西,还说有我领着他,他就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了。所以我们一块走时他总是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寸步不离,他到底怕什么呢?我这个人,有时有点爱恶作剧。到了人多的地方,我就东钻西窜,做出要甩掉他的样子。结果啊,老头子跑得气喘吁吁的。我又有点同情他,于是我在心里骂自己,我怎么这么坏,欺负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这里路不平,请注意。”
光线一下子没有了,我在漆黑中摸索着,摸到了潮湿的洞壁,可是我摸不到鼓鱼,他在我旁边说话,他的身体却不知在什么地方。我伸长手臂扫来扫去,就是扫不到他。我昏头昏脑的,听见他在旁边说:“往上走,往上走,快到了。”我机械地迈动双腿。
终于连洞壁也摸不到了,脚下坚实的土地也变得十分柔软,稍稍一用力脚下就形成一个洞,拔出来也有点费力。我的步子歪歪扭扭的,像走在气垫上。鼓鱼始终在我旁边说话,他的口气越来越飘渺了。
“有些个事啊,完全可以反过来想的。假如我是你父亲,我可以这么想:‘穴居的不是我,倒是外面这些人啊。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大家被封闭起来了嘛。这地方没有光线,所有的人全在那里摸来摸去的,每个人都在找别的人搭话,有的人搭上了,就嘁嘁喳喳地弯下腰说话去了,那些话全是冲着对方的耳朵小声说的,别人听不见。还有的人,一个人都没找到,就生气地一屁股坐在麻石地上,一声不响了。那么多的人,没有一个想出去的。我也并不想出去,因为我不知道我们这个地方是封闭的。只是有一天,我过去的老师来邀我去山里捉螃蟹,那天天气又好,我就跟他去了。进了山之后,我们沿着小溪往上走,他让我等一等他,说他要小解,然后他就失踪了。就在那一天,我无意中发现了这个通道,就是现在这个洞穴,后来我又独自到这个洞穴里来了几次,我既高兴又犹豫,我的内心跃跃欲试。忽然有一天,我下定了决心。不错,岩石上的那几条缝是我经过了几个月的劳动才凿出来的,我的手上还曾几次打出血泡,磨掉了几层皮呢。当第一缕光线透进洞穴时,我是多么的欢喜!欢喜之后便是惶惑,因为正是有了凿缝这一举动,我的设想才变成现实的。如果我不凿出这几道缝,让光线透进来,然后向外看一看,我怎么知道这个岩洞竟是一个通道口呢?当时我做了那个实验之后,又到洞外转悠了无数遍,始终找不到我凿缝的处所,这个山上根本没有岩石,连大的石头都没有,到处都是松软的黄土,黄土上长着小枞树。我想,我凿缝的处所,正是通向一个从未到过的处所的通道口,正好是我用凿缝这一举动揭示了这个通道口。说来这事也是偶然的,只不过是由于洞里这么黑,天天都得点煤油灯,我一时忽发奇想就拿起带来的凿子和榔头干了起来。这件事也怪,一干就有瘾似的,于是我每天干一气,最后弄出了这几条缝。本来我还可以把缝弄得更宽一点,可是渐渐地,我受不了外面射进来的那种光了。老实说,我虽然朝外看过几次,可是哪里看得清呀,那种光太刺眼了,长期对着那种光操作,我觉得自己的视力一天天衰弱下去了,我就在这危急的关头停止了工作。现在这几道光还在我头顶,可我并不常去凝视它们,因为眼睛的忍耐力是有限的呀。现在我的活动照样限制在我们所居住的这个封闭的地方,有很大一部分时间,我都是坐在这个通道口边上,沐浴在这几道光线里。这个神奇的通道使我老年的生活有了一种传奇的性质。我知道我这一辈子是出不去了,先不说别的,首先要想出去的话,眼睛就得瞎掉。瞎掉了眼睛,也许就不想出去了,反正出去了也看不见嘛。所以还是坐在这里好。我想完这些事之后,就举着一根燃烧的松木,在洞里探来探去的走了一圈。我的火把惊起了那些蝙蝠,它们开始在洞里乱飞乱撞,蝙蝠们是知道这个通道口的,因为有好多次了,我看见它们悬挂在我凿了缝的那块岩石上,我也知道它们不想出去,它们是属于墓穴的动物。’你的父亲想完这些事之后,就在那几道光芒里睡着了。其间他也醒来过好几次,每次醒来都抚摸着自己的左脚,就好像有点发怒似的,可是过一阵,他又在瞌睡的袭击下睡着了。喂,你怎么停下了啊?你要习惯这种走路的方式,手不要向旁边乱抓乱扑,步子放柔和一点,就像在水中游泳似的。我也是学了好久才学会,我想这个时候老头子一定在那边睡着了,他没事就睡,这一点你也像他,老头子将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了,就因为我是一个外人,他说他无法与你直接对话,所以有些事要通过我来传达给你,他还说这是一件很好的工作,当然我并不相信他的话,有什么好呢?曲里拐弯,永远的徘徊,就像你此刻的感觉,你踩不到地面,却似乎在往前走。老头子因为坐在山洞里无聊,就专门钻牛角尖。我承认他那些离奇的想法确实吸引人,但总不会每天早上说:‘鸡。’就会有一只鸡飞到你房里来吧?”
我在他喋喋不休的说话声中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遥远的尽头有个白点,越到近前白点越扩大,原来那正是岩缝里透下的光线,我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个地铺,上面放着我熟悉的印花被。
“你父亲外出了。”鼓鱼嘀咕了一句。
我心里一凉。
我们走到了父亲的住处,鼓鱼手脚麻利地点亮了小木桌上的一盏煤油灯,于是我一一看见了那些熟悉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枯枝,扎成一把一把的茅草,这些东西堆得像小山一样,可以想见父亲是多么害怕,内心多么的没有安全感,大概他每天都在捡柴割草,为的是防寒。鼓鱼在桌上看见一张留言条,是他写给我的——
三弟:我想来想去,今天见面的话时机还不够成熟,我这个人优柔寡断,凡事好害羞,说不定会出现非常尴尬的局面,那可不是我所愿意的。所以我就躲了出去,我决定过一段时间再与你正式见面。而且我现在腿上生了一个疮,夜里总是痛得睡不好,我对自己不满意,过一阵就会好些的。你也不要等我了,反正你等不到的,因为我就躲在附近,我要看着你走掉之后才会出来。不久我就会和你见面的。
父亲
我坐在父亲的地铺上,底下是厚厚的松枝,松枝上面是棕垫,棕垫上是一床旧棉絮,棉絮上罩着床单。从厚厚的鸭绒被上,我闻到了父亲身上熟悉的气味,开始想入非非。
“我说过老头子就是爱害羞,我和他走在镇上,他有时非要弯下腰躲在我背后,他说我身材高大,他缩在我背后几乎像消失了一样,他之所以选中我做伴就是看中了我的身材,还说我让他心里踏实。你好久不见他,他的背现在驼得更厉害了,有时一下就弯到了地面,他总不好好走路。每次从镇上回来他都说,幸亏有我,今天他又躲过了某个熟人这一类的话,我都听厌了。其实呢,我看没人注意他,就是有人认出了他,也不见得要与他谈话。他这个人,太郑重其事了,你看他连你都要躲避,约了你来,自己却又躲着不出来,这正是他的风格。他的腿上哪里生了什么疮呀,这都是鬼话。他变化无常,不断改变自己的计划,早上说要见你,这下又变了。”
地上有一堆一堆的黑东西,我伸出脚尖踢了踢,原来是新鲜的泥巴。鼓鱼说这是父亲挖了来堆在这里的,他打算在洞里培育兰花,种子和工具都带来了。见我不相信,他又指着岩缝里透下来的两道光线对我说:“他就是想利用这两道光线来栽培植物,他不会罢休的。”说话间,煤油灯的火花跳跃起来,噼噼啪啪地响,鼓鱼惊恐地瞪大了眼珠,我看见他的嘴唇在颤抖。
“这里常有这种阴风。”他喃喃地说,站起来吹熄了煤油灯,“我们走吧。”
灯一黑,我又触不到鼓鱼的身体了。似乎他走在我的前方,不断地回过头来对我讲话,我急走几步,伸出手朝他讲话的处所探去,却空无所有。好在洞里的路并不那么坎坷不平,我才没有跌倒。出了洞,因为紧张已是大汗淋漓,再看看鼓鱼,他好像已经把我忘记了,一个劲只顾往前走,宽阔的背佝偻着,似乎变矮了。
“鼓鱼!”我喊了出来。
他怔了一下,然而头也不回地走得更快了,差不多跑了起来。我只好跟在他后面跑,而他听到我加快的脚步,竟像发了疯似的,迈开两条长腿腾空而去!我惊异地立在原地,看看周围,面前是招山,父亲的山洞就在山那边,他躲在某处的灌木丛里,观看着我们离去。他一定看到了鼓鱼甩下我的全过程了,我有点惭愧,又有点怨恨他,觉得自己冤枉跑了这么远的路。再转回去吧,又怕找不到那个洞口,而且好像也没有气力再去找了。
我就这么委委屈屈地回家了。
二
我躺在我的小木床上,总是睡不踏实。床板太硬,垫的褥子太薄,一会儿功夫,右边就睡疼了,翻过去,左边也疼起来。我想起父亲的地铺,那垫得厚厚的松枝,实在是个好主意,他从此可以免受硬床的挤压了。母亲昨天就来过了,对于我在山洞里的遭遇毫不感兴趣,似听非听的,只是对鼓鱼这男孩表现出很深的宿怨,将他称之为“奸细”。
“从小看到老。”妈妈说,“这小家伙原来住在我们隔壁,生出来哭都没哭过,父母也不管他,大家都把他忘记了,他偏偏长大起来。你想,这种阴沉的性情什么事做不出来啊,所以他有很多的劣迹,只不过没人抓得到他的把柄。他深谋远虑,可以把一桩犯罪策划得天衣无缝。”
二哥是一早来的,当时我就像现在这样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一边胳膊被床板硌得肿了起来。他站在床头,从上往下看了看我,转身就走了。我不知道他来干什么。
他们都不问关于父亲的情况,似乎他们关心的是一些另外的事,到底是什么事呢?我隐隐约约地感到这里面有某种我不知道的重大的背景,他们和父亲都是知情者。不然的话,二哥就不会要我检点自己的行为,不会用那种眼光看我,母亲也不会随后马上赶来了。当然,我是没法从他们口里问出什么来的,我就像被关在玻璃窗内的一只苍蝇。然而父亲还是选中了我去见他,他将一切重大的环节全对我隐瞒着,坐在黑幽幽的山洞的深处,运筹策划着这一切。他弓着驼背在培育他的兰花,在幽深寂静的地方,凭借着从岩缝里漏下的几缕光线,将种子撒在从远处挑来的泥土里。终会有那么一天,一场剧烈的暴风雨携带的泥沙将岩缝全部堵死,那时洞内便成了一片漆黑,只有小小的煤油灯爆出暗淡的火花。可是那一天还离得很远很远,父亲这样估算着,他的脸在那光线里变成了青色,他在等待沉睡的种子发芽。这种事,父亲早在心里估算过无数遍了,他的一切举动全是蓄谋已久的,他用凿子从岩石上凿出那几道缝隙,他的生活规模便由此固定下来。在那种地方长出的兰花,一定是十分奇异的吧?
从前,父亲常和母亲哥哥们一起谈论各种事情,却很少和我讲话,所以我一直对他感到畏惧。有一天,我失手打破了他心爱的景泰蓝花瓶,他在背后对母亲说:“这孩子一副苦命相,不要对他作什么指望了,平平安安地长大起来就是他的福气。”我明显地感到父亲总是避免与我直接接触,他几乎每次都通过母亲或哥哥对我传达一些毫无意义的指令,如交几个朋友啦,如学会一种乐器的演奏技术啦,再如看几本花卉栽培的技术书啦。我虽曾按他的意思努力过,最后当然一事无成。他并不关心我的状况,他早将自己发出的指令抛到脑后去了。父亲与母亲和哥哥们处在一种奇异的对峙关系之中,这一点我很早就察觉了。他们彼此各行其是,互不买帐,却又似乎订有某种攻守同盟。他们的同盟是将我完全排除在外的。实际上,这种对峙的关系一直持续到了今天,虽然他们早就不见面了,关系的实质并未改变。不然为什么我一去父亲那里,他们两个就连忙赶了来,观察我,试探我呢?就因为我是他们两方之间的中介嘛。
我丧失与人交往的能力似乎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就像迷路的情形一样。你越是努力要回去,双脚越是把你带到遥远的陌生地。那时我一说话便口吃,思维也失去连贯性,变得像白痴一样,所有的人都远远避开我。后来情形越来越严重。退学呆在家中似乎是一个转机,是绝望中的生机,我慢慢地可与人交谈了,可时间长了又不自在了,夜间毫无睡意,只好在屋外来回走动,追逐老鼠,挨户敲那些黑洞洞的窗户,当时正好我们家在另一条街有一间房子,我提出来要搬,母亲立刻答应了,因为我的情形实在令人担忧。搬开之后我的状况好了许多,我在这里一住就是十二年,我成了一个靠父母家产生活的废物。对于我这种废物的身分我们家倒毫不在乎,可能我一生下来他们就是这样看我的,从来也没改变过。两个哥哥一直对我很厌恶。不知怎么,在长期的、暗淡的想象中,我已经将母亲设想成了一个婴儿,将父亲设想成了一个老迈的园丁,而两个哥哥,则成了园丁的助手。这种画面里每次都没有我,我是不存在的。婴儿在花园里乱爬,年老眼花的园丁用锄头锄来锄去的,一不小心,竟锄掉了婴儿的脚趾头,血流了出来,园丁弯下驼背去察看,二哥像一粒弹丸一样从远处冲了过来……
多年以后,我居然成了对峙的双方之间的联系人。我看出来,我一直就在担当这个角色,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在我的命运里有种安排,我只能身不由己地服从。老园丁拄着锄头站在那里看着某个隐蔽的处所,我不知不觉长大起来,他的背也一天天驼下去了。最重要的情况都发生在我出生前。
我起床穿好衣服,洗漱完毕,煮了一碗面吃了。我的小房间里光线很暗。大多半时间我都躺在我的小木床上,暗淡的光线能使我不常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墙上倒是有面镜子,可每次里面映出的人像都是模糊不清的,这也是我需要的效果。我在房里磨蹭了一阵,就走到了外面,因为母亲叫我去帮她掏干净屋前的留泥井。
从街上一拐弯就看见她在院子里,她站在那里和屋里的一个人吵架,那人好像是二哥,又好像不是。母亲火冒三丈,跳起脚来破口大骂,里面的人似乎也在回骂。我听了老半天,确定那人是个女的,莫非是大嫂?平时她与大嫂虽亲密得很的样子,我却常听见她在背后说大嫂的坏话,是矛盾终于爆发了吗?我踌躇着,在门口站了好久,最后,听到母亲住口了,我才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又走到院子里,看见母亲正站在留泥井边上发呆,她的嘴唇涂得发黑,假发戴歪了许多。
“妈妈,谁来家里了呀?”
“谁?我没有看见呀。你来得这么晚,我已经让你大哥把留泥井掏过了。我先就不该叫你的,我总忍不住用一种功利的眼光来看你。早上我一起床就想,三弟是我的儿子嘛,我养活他,他什么都不干,现在留泥井快满了,让他来帮我掏一下也不过分嘛,他凭什么成天不干活?太过分了。你看,结果是你来得这么晚,别人替你干了,我又错了。”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在院子里兜了一个圈,她这些话就像是说给一个看不见的人听的。
我还不甘心,东找西看的,想找出那个和她吵架的女人来。我想,如果真的并没有谁在屋里,她干吗要那么起劲地吵呢?我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快三十岁了。”我谦卑地说道,缩在围墙的阴影里。我看见满院子亮晃晃的,觉得不大舒服。
母亲似乎很沮丧,一挥手,冷淡地对我说:“进来吧。”
到了屋里,她倒在围椅里长长地叹着气,又说起掏留泥井的事:
“本来这事谁做都一样,可我就是忍不住,念头一转就转到你身上去了,这是我这一生的大弱点,现在年龄大了就越发厉害了。因为昨天我知道你去了你父亲那里,今天一早我就想起了留泥井的事,就像是无意中想到的似的。你一直挨到现在才来,说明你在心里仔细的衡量过了。你一出生你父亲就说,这个家里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有时我想,你一件一件都要搞清楚的,包括你出生前的那些事。有时我又想,没那么容易吧,多少人耗费了一生的精力,到头来还不是蒙在鼓里。”
她不说话时,那张涂着厚粉的脸成了一个假面。她闭上眼,似乎精疲力竭了,可能是刚才那场争吵把她搞成了这样。我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可能母亲一个人在家时常常这样发作?要知道,她可是精力旺盛的女人啊。可以想见,那衰弱古板的老园丁是怎样压抑了她的天性!怪不得她当年极力主张我搬开,她可不喜欢让我看到她失常的举动。
家里的家具和摆设全都是几十年的老古董了。我从小就熟悉的这张粗笨的大方桌,桌面的油漆早已磨光,以前父亲每次出走归来都要坐在桌旁沉思默想一阵,用骨节分明的指头敲击桌面。现在这张桌子上总放着一件古怪的东西,这东西完全没意义,但每个坐在桌旁的人都喜欢将它拿在手里把玩,这东西有点像一根兽骨,又有点像一个镇纸。客厅里放着几把大木围椅,也是那种结实而又粗笨的式样。靠墙有一排食品橱,这些食品橱都异常高大,似乎暗示着往日的堂皇生活,可现在里面都空空的,因为长年不打扫都长了霉,变成了黑色,蟑螂在其间频繁地穿行。我记得母亲说过好几次要把这些食品橱扔掉。一切都还是我小时候的那种样子,同样的房子,家具,厨房里散发出同样的酸排菜的香味,走动时木板壁发出同样应和的响声,只是父亲不在了。母亲对这一点似乎没什么感触,可能她已经习惯了父亲出走的事,她看上去很平静,似乎并不觉得父亲这一次的穴居与以往有什么大的区别。我想,唯一的不同只在于:以前父亲从不说清楚是去什么地方,行动诡秘,这一次却在出走前明确地告诉家人:他是去招山的一个洞穴里,这个洞穴是他在一次捕蝴蝶的时候找到的,那地方既隐蔽又容易与外界联系,是他安度晚年的好处所。我记得当时母亲和两个哥哥都对他的招认不感兴趣,父亲话还没说完,他们三个人就讨论起当天报纸上的一桩新闻来了。母亲事后告诉我说,父亲说的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她都为他这次行动作了两年准备了,他去哪里还不是一样,她可不想深究下去。
我想着这些事情时,母亲从围椅里醒过来了,她脸上的白粉往下直掉,弄得胸口上一片白,她掏出一条手巾扑打了一气。然后她坐下,伸手拿起桌上的那根骨头样的东西,放到嘴边,用门牙轻轻地啃了起来,发出嘎嘎的声音。
“爸爸成了园丁了。”我冲口而出,眼前又出现那个花园。
“嘿嘿,三弟真执着啊。好像你父亲本来就是那种职业吧?”她放下骨头,走到我跟前,将满是皱纹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好像在安慰我似的。
“我坐在这个地方想心事,往事如云啊。这张桌子,这些个食品橱和木板壁都挤压着我,我就走到院子里去,编造了那个留泥井的谎话。我一时心血来潮就想到了你,我把你叫了来,其实留泥井上个月才掏过,干干净净的。这样你就成了我谎言的一部分了。好久以前,也是在这个客厅里,不光彩的事不断发生。我记得我们一家忽然幻想过另外一种生活,你大哥提出去办一个养鸡场什么的,你父亲与他争论得面红耳赤,还动起手来,两个人都气呼呼的,我知道他们两人都是在开玩笑,相互找乐子,因为这里实在是太寂寞啊。后来你大哥搬走了,还是常回来,我看他是人走心不走……我说到哪里了?对了,关于谎言,当你编谎话时,你的脖子就变得像长颈鹿一样,从窗口伸出去,有时还可以吃到屋顶上的瓦森呢。因为屋里这些个东西的挤压,我现在动不动就说谎,你也看出来了吧?你可不要说给你父亲听,他会大吃一惊的。”
“说不定你看见他现在的情况也会大吃一惊。”
“怎么会呢?他能有什么情况呢?都是约定了的事。倒是有一件事我放心不下。你父亲有一把指甲钳,是用了三四十年的老东西了,他把它藏在这屋里的一个地方,他还将那个地方指给我看了看,这是他临走的那天早上的事。我把那个地方忘记了。本来好像没什么,不就一把指甲钳嘛。慢慢地我就不安了,不由自主地到处找。今天早上我又想:‘会不会埋在院子里呢?’我在院子里转了又转,这里挖一挖,那里翻一翻,一直搞到你来的时候。你父亲这个人真是老奸巨滑,谁能跳得出他的掌心?所以他去不去山洞里穴居还不是一样。”
母亲脸上的白粉现在已经掉光了,有种邪恶的表情从她脸上的皱纹深处漾开来,她的样子既衰老又阴险,我平时从未见过她这种样子,不由得有点害怕,我一直认为最不可捉摸的人是父亲,他来去无踪,行为古怪,可是这一瞬间,我忽然悟出最不可捉摸的人其实倒是母亲。她一个人呆在家里的方式实在奇特。我们这里有很多老年人都爱旅游,只有母亲从来不外出,她坚守在这个家中,她似乎在这些陈年古董之间漫游,其实她对它们也是视而不见的,她之所以在它们之间漫游,是为了找东西,找的那些东西都是父亲遗下的,至于找没找到,我从来没听她说起过。我看见她在院子里东挖西翻的,还凶狠地与不存在的人吵架,一开口就对我说谎。最近她说她要扩大社交了,可我从来没见过谁来她这里。她总是精心搽好粉,戴好假发出去,天知道她出去搞什么。她和父亲一定在一些重大的决定上有很深的默契,父亲的穴居也许真的是他们俩合谋的结果,可为什么那一次她与父亲幽会回来要躲在房间里哭泣呢?我面对着眼前这张衰老的脸,思绪就变成了一些游丝,是的,关于她的一切全是无法捕捉的。
“妈妈,你不想去山洞里看一看吗?”
她连连摇头:
“不,永远不!为什么要去?就因为他穴居了吗?穴居只是一种姿态,再说他自己也没把那当回事,只不过是随随便便往山洞里一搬,心里所想的,还是我们这里这些事,不然他把你叫去干什么?指甲钳会不会藏在食品橱后面呢?我早说过要将这些食品橱扔掉……我的确记得清清楚楚他向我指示过藏匿的处所,这件事绝不是在梦里发生的。”
她果断地站起来,从房里找出一把锤子,打开碗橱的门,去锤那些背板。她搭的椅子没放稳,随她的动作摇晃着,可她不管这些,锤一阵又反过身来问我:
“看看下面,有什么东西掉下来没有?”
“没有,妈妈。”我厌恶地答应了一声,悄悄地溜出了门。
在街上,看见大哥大嫂正匆匆往这边赶,后面跟着他们那愁眉苦脸的儿子,他们看见了我,跑得更快了。
“妈妈怎么了?”大哥喘着气问道,两眼恐怖地张大了。
“好好的。你们究竟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我说完这话之后,看他俩耳语了一阵。
他们不肯说出他们担心的原因,只是问我听到了什么流言没有。
“你看我们有多苦,成天被这种事弄得昏头昏脑的。”他的表情的确是苦不堪言,“我们的行动处处受限制啊。”
大嫂想起了什么,突然问我:
“你是听到了什么才到妈妈这里来的吧?你倒好,成天无所事事,想来就来,要说我吧,每天上班累个半死,回来还得干家务,好不容易干完要休息一下,你母亲又来捣乱,这不,又到你们家来了。”
我羞愧地低下头,一声不响。
我又回到了我的小床上。这里光线阴暗,周围的家具若隐若现,虽然外面总有人不断地上楼下楼,将皮鞋用力在水泥地上摩擦,时间长了,这种事也是可以忽略的。我闭上眼睛,再一次将思绪集中在那只鸡的问题上。
芦花鸡是一个月前进来的,现在我们这里已经很少见到芦花鸡了。这只芦花鸡是母的,并不健壮,还有点干瘦,有点肮脏,样子也不漂亮,乍一看有点凶,再仔细看又发现并不是凶,而是生就一副冷淡的面孔,我对鸡们总是注意观察的,还从没见过这种神气。一般它们总是将心底的欲望付诸行动与表情,要么东啄西啄的觅食,要么仔细倾听人的呼唤,以便尽快享受到美味,可是这只鸡,你呼唤它也好,吓唬它也好,它毫无反映,它在房里慢慢地转圈子,既不觅食也不害怕,就好像聋了一样。
当时我正躺在现在这个位置,我撑起上半身,想要将它看个究竟,也想确定一下这只鸡不是我的幻觉。为此目的我还特地打开了电灯,我就着灯光将它身上的片片芦花都看得清清楚楚。芦花鸡对于我开灯的举动仍是没有反应,它又站了一会儿,就走出了半开着的门——那门是大风吹开的。我注意到它临出门之前稍微踌躇了一下才迈步。
此后它又来过两次,都是旧戏重演。最后这次我忍不住将床上的枕头朝它扔了过去。枕头打在它尾巴上,它的确吃了一惊,发出几声低鸣,然而很快镇定下来,迈着它固有的步子出门了。
芦花鸡的事使我原有的沮丧情绪变得更为沮丧,我只要一躺下就免不了想起它,它那不好看的样子,它那冷淡的神情,这一切,使得身下的木床硌得骨头更痛了。有一天深夜醒过来,周围的家具和墙好像全消失了,拉线开关本来是在墙上,现在墙的位置一片空虚,也就没法开灯了。可能我是睡在野外,不然怎么会冷得发抖呢?而我对床被移到野外的事又完全没有准备,所以盖的被子也不够。虽然将垫的褥子也卷在身上,还是冷得不行。寒气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我睁着眼,眼前什么都没有,我又爬起来用脚往床沿下面探了好几次,根本探不到地面。出于谨慎胆小的天性,我决定呆在床上不动,也不发出声响。黑暗中,我顽固地盯着前面的一个方向,我坚信前面总会要出现一点什么的。我盯了很久很久,什么也没出现,我的眼睛疲劳得要死。最后,有一点朦胧的亮光映进我的眼帘,那光线却是从我背后发出的,原来我弄错了方向。我扭转脖子,看见那微光是从窗帘的缝里透过来的。慢慢地,我房间的整个轮廓又呈现出来了。
芦花鸡还会不会来呢?
为了谈论芦花鸡,我和母亲吵了一架。母亲是很少来我这里的,那天我还没起床她就来了,我有点意外,因为前几天我去父亲那里后她才来过。见她坐在床边,我干脆懒得起来了,就躺着与她说话。开始说了些什么不记得了,没多久,她就提起二哥的事。似乎这就是她来的目的。她和二哥的关系好像恶化了,她说二哥近来越来越目中无人,在家里称王称霸,搞得她心绪低沉。昨天他竟然提出要把餐桌搬到院子里去,还说房子太老了,里面一股陈年霉味,露天就餐有益健康什么的。
“以前你父亲在家时他可不敢这样,他总是缩在角落里。我们这个家庭在迅速地分化,连我都有点不能适应了。”
“你不是说父亲在不在全一样吗?”
“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了。我想都没想过要去找他,你二哥就利用了这一点,他野心大得很,有点自立门户的味道,我知道他在心里打的那个算盘。你去找过你父亲了,这很好嘛,你是一个不怕艰难的青年。现在家里乱成了一团糟,你说说看,你二哥从小文质彬彬的,现在怎么会变得这么野蛮了?”
我把双手枕在脑后,并不怎么注意听母亲讲话。根据以往的经验,母亲这种人的话,你越认真听,越超出你的理解,不去细听反而有可能接近她的意思。比如她现在到我这里来,好像是受了二哥的气,要来诉说诉说,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只能偶尔接近一点皮毛。现在她逼我回答她的问题,我总不能一声不响,于是我就信口说道:
“有种不受干扰的东西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它就在我们身边,当我们独处时就看见了它。原来我一直不相信,直到那天上午,那只芦花鸡来过这里之后,我才眼界大开。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哪里会相信这种事呢?”
我终于说出来了,我觉得我说这话时脑子里异常清晰。也可能外面要下雨了,这时房间里更加昏暗,母亲的上半身在我头上晃动着,有点张牙舞爪的味道。
“那种鸡是不存在的,你从小有障碍。还记得你退学的事吗?你不能与人交往,总是弄错一些事,其结果是触犯了所有的人。所以那天,我听说你居然与鼓鱼这种人搅在一起了,我就在家里惴惴不安起来。你和他之间会产生一种怎样的交流呢?那孩子从小心术不正,我可是深有体会的。刚才你冷不防提出一只芦花鸡的问题,我简直吓了一跳,这就是那个心术不正的家伙的影响嘛。”
“芦花鸡的确来过了,一共三次,它又聋又倔,不管我怎么吆喝,它总是有条不紊地在这房里兜圈子。”
“你不能与人交往,你是自己脱离大家的。我要坚持说芦花鸡是你的幻觉,说不定是鼓鱼那家伙捣的鬼。有这样的鸡,我活了七十年,怎么没见过?你少与那种人搅在一起,你要明白,你是一个没有生活能力的人,到现在还住着父母的房子,吃穿也是父母给你的,你总不能忘恩负义吧?要是那样的话,就很麻烦了。”
她终于透露了她这次来的目的,可是我还不能确定,如果我真要忘恩负义,如果我一直与鼓鱼搅在一起,饲养芦花鸡,她会不会断绝我的经济来源。对她的话,一点也不能从字面上去理解,如果说1+1=2,对于她,你得说1+1=3,甚至1+1=5。她这一套我已经相当熟悉,所以我就不管她,继续说:
“那真是一只非同寻常的鸡,从它眼中射出的光是那样的冷,就仿佛这个世界不存在似的。它消瘦、丑陋,可是……”
“你在发烧!”母亲勃然大怒,“你站在这里说胡话,眼睛滴溜溜乱转,看看你这副模样!那个心术不正的家伙在回家的路上甩下了你,在他看来,你不过是一只烂手套,所以你就在这里自怨自艾,像一条丧家狗。”
她真的在我头上张牙舞爪起来,我还以为她要揍我了,连忙用被子蒙住头一声不响了。过了好久,没见她动手,我战战兢兢露出头来一看,她已经悄然离去了。她到底来干什么?
啊,母亲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呢?
我该起床了,我慢条斯理地铺床,洗漱,吃饭,一边竖起耳朵听楼上的动静,我有点做贼心虚的味道。
吃完饭,洗好碗,掀起窗帘一看,鼓鱼站在一楼的外面。他又成了那个男孩,脸上十分光鲜,纯净,他在山洞里给我的老气横秋的印象一点也没在这张脸上留下痕迹。
“家庭是最危险的陷阱。”他有点稚气地向我大声说。“我今天一早就想到这句话了,我也可以这样想:我对你不负有任何责任。喂,你的脸怎么有点浮肿呢?这使你看起来有点呆板,这很不好。”
“我母亲不喜欢你。”我说了这句话就看着他的脸。
“你不要相信她的话。不瞒你说,有段时间她就同我自己的妈妈一样。不如说,我没有妈妈,她就代替了我妈,所以她才总是对我不满意,可是我这样站在外面谈话不是显得很滑稽吧,我到你房里来好吗?”
“好。”
一会儿他就来了,门没关,可他还是先敲门才进来。他似乎对我的房间很喜欢,连声称赞,说起光线幽暗的种种好处,“人在这里就像藏起来了似的。”
“可是你把床铺得这么整齐,你天天铺床吧?依我看完全没有必要。比如现在我想在你的床上躺一下,可是你铺得这么整齐,我就不好意思再弄乱了。你再仔细想想看,你有铺床的必要吗?”他严肃地说。
“如果你想在我床上躺,你就躺吧。”我把被子摊开,好奇地望着他。
“那我就不客气了啊。”
他开始脱衣,他穿着棕色的毛衣,里面是浅黄色的内衣。他的肩很宽,脖子却很瘦、很细嫩,他的腰也是又细又柔软,屈着的双手有点像婴儿的手。他脱完了,只剩内衣,他回过头来朝我笑了笑。
“我这就躺下了啊。我要你坐在我的床边,拉着我的手。”
我走过去坐在床边,他从被子边上伸出指头纤长柔细的手,我握着那只微带暖意的手,心里生出无限的感触。我看见我那床有些肮脏油腻的被子盖在他很瘦的脖子上,不由得十分惭愧。他一刻也不安静,在被子里扭来扭去,如一条上了岸的鱼。他的手在我的手掌里却很安静,他还不时轻轻地抚摸我的掌心,他这样做的时候,便调皮地望着我笑。
“你在山洞里讲的那些话,一点也不像你现在给我的印象,我一直在想:你这样一个男孩,怎么会有那么奇怪的——思想。”我用力说出“思想”这个词,又觉得太不妥当,太可笑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想说这句成语对吧?”他在被子底下咯咯地笑着,身子扭动得更厉害了。“你认为年龄有很大的关系吗?你猜一猜我几岁了?”
“可是总有一个契机吧,这样你才会有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呀。”
“你称之为奇怪的那些想法,是从哪里来的呢?我告诉你,我的所有的想法——思想都来自于你。你一开始就把自己排除在外,这伤了我的心。”他突然把他的手从我的掌心里抽回去了,身子也停止了扭动,绷着脸,将头部向着墙壁侧了过去。
“你刚才说,你所有的思想都来自于我,你说这话,就好像我们是老朋友似的。可是在我的印象中,你虽住在我楼上,我们却从不打交道,也没有在一起交谈过,可以说,我们是两个陌生人,直到——”我突然住了口,因为我看见他的肩膀在一抽一抽的,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我走过去将他的肩头扳转来,看见他满脸都是眼泪。
“请不要这样,难道你不能跟我好好地谈话吗?如果我刚才的话得罪了你,请你向我指出来,我可以改。”
“已经晚了。”他抽抽嗒嗒地说。
“可是你至少可以向我指出来,让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样不明不白的,我感到很不安。一开头,是你提出要躺在我床上,你还要我拉着你的手,现在你却不愿对我开诚布公,让我蒙在鼓里。”
“你怎么这么重视我的意见啊?”他止住了哭泣。可怜巴巴的样子。
“我?还不是因为你一早站在窗外与我谈话,然后又进屋来躺在我的床上,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做的人。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就让你躺在这里了,而且你还说你很喜欢这里的氛围。你想,除了你,还有谁在我的床上躺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