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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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弟弟在大学里学冶金,他毕业后就去了遥远的边疆,在一个机关里干一份我说不出名目的工作。刚去的那几年,他很不习惯那里的寂寞,写过不少信来向我诉苦。一开始我是每信必回,为他着急,安慰他,向他指出一些改善的方法,还在信中回忆我们共同的童年生活。可是毕竟人隔得远了,一言一语都不如过去那么有切身的体会,随着时间的渐渐过去,我开始觉得自己的话有些浮泛,有些敷衍,最后,有些虚伪了。弟弟大约也觉察了这些细微的变化,他的信变得稀少起来,几个月一封,一年一封,仅限于报个平安,最近两年他完全沉默了。那段时间我想过许多理由来解释他的沉默,后来我就习惯了他的沉默,我想,弟弟终于有了安稳的工作,薪水也不算少,性格懦弱的他终究在这个世上找到了一块栖身之地,这真是值得庆幸的好事。我一边这样想的时候,一边就看到一双幽怨的眼睛在我眼前晃动,于是心里有些疙疙瘩瘩的。我将自己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压抑下去,尽量想一些好的可能性,比如说,某一日,他在当地遇见一位美丽的维族姑娘,两人一见钟情,他本人随之进入了维族家庭,有了很多保护他的亲戚。再比如,他在机关里交了一个很好的朋友,那人富有同情心,十分侠义,他们俩形影不离……我正在如此胡思乱想的时候,儿子推门走了进来。他环视了一下房间,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又似乎不好启齿。他从桌上拿起一本书翻了几页,然后装作不经意地说:

“舅舅怎么还不回来?你们没吵架吧?”

“怎么会呢?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自然地假笑了几声。

儿子盯了我一眼,说:“这就好嘛。”

他放下书,走出门去。

这样看来,儿子已经注意到我和弟弟之间这种不正常的关系了。我说它不正常,倒不是我和他之间发生过什么冲突,可是作为亲姐弟,两三年不通音信,总不能说是正常的吧。我开始责备自己,马上又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好责备的,不就是不通音信嘛。为什么呢?怕说假话,怕他识破我的虚伪呀。这样一想,我又心安理得了。

过了些日子,弟弟工作的机关里来了一个人,这个人没上我家来,却上我丈夫的一个朋友家里去了,而且在那里谈了我弟弟的很多事。那个朋友告诉我丈夫,我弟弟在那边生活得不错,只是他性格内向,谈吐拘谨,显得有点不合群。我丈夫把这些话告诉我,我听了心里很不是味,原来那个人是知道我在这里,有意不上我家来,说不定是弟弟嘱咐他不要来的,弟弟到底出了什么事呢?他怎么会对我产生那种极端的看法呢?这完全不符合他的性情,因为他从来都是十分宽厚的,善解人意的。

一连好多天我心里都忐忑不安,丈夫见我这样子便说:

“去看看嘛,坐飞机四五个小时就到了,一见面什么都明白了。”

听丈夫这样一说,我也觉得倒是该去弟弟那里看看了。算一算,我们已经有五年多没见面了,尤其这一次他的态度,更使我放心不下。

过了一星期,我登上了往北的飞机。飞机起飞后,我的心里就慢慢轻松了起来,因为快要见到弟弟了,不论他对我有过什么样的怪罪,一切都将在见面时释然,我将给他一个出其不意的惊喜。这样一想,我甚至对自己这次忏悔行动有了些感动,脑子里面随之浮出这样一些话来。“如果连血缘关系都失去了意义,还有什么东西是我们生活的支撑呢?”“这五年多来,我其实总在想着你,可是通信实在不是一个好办法啊。”等等。想着想着,瞌睡就涌了上来,周围嗡嗡的说话声变得遥远起来。在梦中觉得有人在碰我的胳膊肘,碰了又碰,很是烦人,于是用力一睁眼醒了过来,发现坐在旁边的小老头正望着我笑,刚才就是他在推我。

“有事吗?”我恶声恶气地问。

“你是去他那里吧?你去了也没用,见不到他的。”他说。

“您是谁?!”我一下子瞌睡全无。

“那天我把他的情况都告诉你丈夫的朋友了,你怎么还要赶了去呢?你想,他连信都不给你写了,这不是有意要隐藏起来吗?”老头边说边取下他的帽子,用尖尖的手指甲搔他的光头,发出“嚓嚓”的声音,听起来很恶心。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转脸去不再理他。我心里升起说不出的懊丧,看来这一趟旅行全都被这个糟老头子破坏了。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呢,也许他在弟弟那里看过照片,也许弟弟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弟弟竟会选择了这样一个家伙做朋友!可是我还没和他见面,这不过是老头的一面之词,见了面,一切都会好起来吧。我和弟弟,毕竟有好多年是相依为命的,会有什么不可沟通的呢?这样一阵希望一阵绝望的,瞌睡一点都没有了。

“见了面也没用,何况根本见不到。”老头子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朝他怒目而视,看见他那光光的头皮已被他的指甲刮出了血痕。

我真想换个位子,可是飞机上坐得满满的,无处可换。于是我站了起来,在老头诧异的目光中朝厕所走去。我在厕所里尽量磨磨蹭蹭,最后还是不得不出来,因为有人在外面敲了好久门了。我出来的时候,那女人恶狠狠地瞪着我,恨不得把我一口吞下去似的,然后用力撞了我一下进去了。我只好又回到老头身边。

老头已戴上了帽子,从眼角嘲笑地看着我。

飞机马上要降落了,下面是大片黄色的沙漠。我斜眼观察老头,看出他心里充满了喜悦,那不是单纯的喜悦,似乎是他心里酝酿了某个计划,现在眼看要实现了,所以得意洋洋。飞机越临近地面,他心里的高兴越按捺不住。

“你看,这么快就到了!”他搓着手指尖,喜滋滋地对我说。

小城弥漫在黑黑的风沙里,从出口处走出来什么都看不见。等了好久,进城的班车还没来,更不用说出租车了。我朝身后一看,同机下来的人都不见了,也许他们到候机室等车去了吧。为了摆脱老头,我也往候机室走去。

候机室里空空的,灯开着,只有一个女的在扫地,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我走到那女人面前问她:

“请问班车什么时候到呀?”

她抬起头,好奇地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遍,反问我:

“真怪,没有人来接您吗?到这里来的所有的乘客都有人接,他们早就走了,您看一个人都没有了。这里是没有班车的,因为人人都有人接。您到这里来找谁?没有摸清情况可不要乱跑啊,刮风的时候是很危险的。”她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放下扫帚,走进她的工作室,关上了门。

我向外一看,只见黑压压的沙子打在门窗上,外面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迈出门外一步都是很危险的。原来弟弟住在这样一个地方,我怎么从来没见他在信中写过呢?这里也许有很长的沙暴季节,那时他躲在家中干些什么呢?我颓然坐在椅子上,既害怕又六神无主。才不过今天早上,我还兴致勃勃的,心里计划着到了这里之后要如何消遣呢,真是人生莫测啊。这也怪弟弟,他在信中把他居住的这座城市描绘成沙漠上的绿洲,风景美丽,空气清新,“只不过很寂寞”。看来他是怕我为他操心在撒谎。可怜的弟弟,竟然被流放到了这样一个地方。要是我早知道,我一定叫他回到我身边,即使是失业,即使是生活困难也比在这样一个牢笼里要好。想着这些事,我的眼睛湿润了。

“别看现在漫天沙暴,明天一早又是花红柳绿。”老头在我背后说,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明天,会有班车吗?”我压抑着内心的厌恶,犹犹豫豫地问他。

“用不着等到明天,等一会儿就会有三轮车来接我们。”他说。

“我们?”

“对呀,就是你和我。你现在除了跟我走,还能到哪里去呢?要么你等在这里,明天有班飞机回D城,你坐那班飞机回去好了。”他说话时眼睛到处乱看。

我的心情一下子沉痛起来。一会儿外面就有人的说话声,有个青年口中嘟嘟囔囔地进来了,那青年脸色苍白病态,腿细得像麻秆,身子裹在一件带帽子的雨衣里面。

“车子来了。”老头对我说,“把你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包在头上,身上。”

我顺从地打开箱子,将那几件衣服拿出,将全身裹好。再看看老头,他也将带帽子的雨衣穿好了,甚至还戴了副墨镜,那种样子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

我们在黑暗中摸索着上了那辆人力三轮车,青年坐在前面的驾驶座上用力向前一蹬,车子便缓缓启动了。车子顶上和侧面虽用篷布围着,座位前面却是敞的,所以沙子不断地打在我们身上,我只好用衣服将头部遮得严严实实的,大气都不敢出。风暴发出像运动场上的口哨声一样的叫啸。紧挨我坐的老头一动不动,大概在心里暗暗好笑吧。好久好久,我才慢慢习惯了一点。车子运行得极慢,我想象青年那麻秆似的细腿是如何在踏脚上挣扎,他如何以令人无法相信的毅力在这样的黑夜顶着风沙向前,随着车轴的每一个“吱呀”声,我的心便揪紧一下。这个青年,他与老头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们俩与弟弟又是什么关系?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呢?这些疑问塞满了我的脑海,可是我的头被死死地蒙在衣服里面,我无法对老头提问。而旁边的老头,这时竟很响地打起鼾来了。

车子运行得越来越慢,那青年似乎是精疲力竭了,每蹬一下,口里都发出一声呻吟,令坐在车上的我实在于心不忍。最后,他终于放弃了与车轮的搏斗,车子完全停了下来,而他就伏在驾驶龙头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他的哭声被淹没在大风里,可是我能感觉到他身子的猛烈抽搐,这可怜的人!忽然,青年咒骂了一句什么话,从驾驶座上走了下来。

“只好麻烦您下来走了,这车子坏了!”他在风中朝我叫道。

“我能往哪里走?我不认识路,而且这么大的风沙!这么黑!”我也叫道,全身如同掉进了冰河,抖个不停。

“这就不是我的问题了。随您的便吧!反正我要走了。”他边说边消失在黑暗中。

老头还在打鼾,一想到身边还有个人,我心里又稍微踏实一点了。怕什么呢,又不是我一个人被留在这荒野里,老头是本地人,熟悉这里的情况,我只要跟随他就不会有危险。他睡得这么香,一定是自有办法。他既然叫了我来,一切他都会有安排的吧,我所要做的只是忍耐。由于有了这些个想法,我对身边的老头的感觉改变了,现在不但不再设法躲开他,他反而成了我的救命稻草,看来我只要紧跟这个人就不会有问题,最终我将找到弟弟,求得他的谅解,我不是不远万里到他身边来了吗?我不是在路上吃了这么些苦头吗?难道这些都不能融化他心中的冰团,使他回忆起姐弟的情谊吗?东想西想的,我终于进入了梦乡,梦见自己在观看足球,裁判的哨子吹个不停,简直要划破耳膜似的。

到我惊醒过来已是黎明,我注意到车子又往前运行了,刚才我就是被车子的启动所惊醒的。一抬头,看到那青年在驾驶座上吃力地蹬着,外面的风暴已减弱了好多,只是仍有风沙,不过大路已经可以分辨得清楚了,路上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在行走,手里都提着重物,他们似乎是维族,女的身上挂着白晃晃的饰物。

“你还没有改变主意吗?”老头说起话来,他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

“当然啦,这是我来这里的目的呀。”我说,心里又升起对他的厌恶。

“你最好不要给自己订什么目标,你就设想自己是偶然坐错了班机,来到了这里,这也是可以的嘛。”他的小眼睛在雨衣帽子里狡猾地眨着。

“我是来看弟弟的!”我厉声说道,血往脸上直冲。

一路上我和他都沉默了。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呢?老头会不会报复我的无礼呢?

车子停了下来,路边有一栋两层楼的房子,是很长的一排,走廊对着马路,走廊里有些男男女女撑在栏杆上朝我们看,这正是那种典型的集体宿舍。老头叫我下车,说已经到了。

我跟着他走进这栋房子,老头打开紧挨开水房的一个房间的门,让我进去。

“这是谁的房间?”我满脑子疑惑。

“他的吧,还会有谁?你在这里等吧。”他冷淡地说,“他出去了。”

他说完就要走,我连忙拦住他说:

“等一等,您告诉我,他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我怎么知道呢?我一直和你在一起,你可以问这栋宿舍里的同事们。”

老头走了,我开始打量弟弟的房间。房间布置得十分朴素: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桌,隔壁是卫生间,弟弟的床上铺着他参加工作时我送他的床单、枕头和被套,经过五年时间,这些东西已经变旧了,但都洗得很干净。睹物生情,我觉得鼻子酸了,一连串的自责涌了上来。再抬头看墙上,看见贴了很多剪报,那些剪报的内容都很平凡,有的甚至有点幼稚。有一张是说如何预防夏季腹泻的,还有一张是介绍如何保养电器;一张是指导人们如何搞好家庭关系,还有一张是领导们对青年们的寄语,勉励他们努力成材,报效祖国,等等等等,贴了半边墙壁,有的剪报上头还画了很多杠杠。我觉得这一点也不像弟弟从前的风格。他这个人,怎么说呢,有些清高,不要说剪贴报纸,就连读报都很少。而现在,他怎么变得像小孩子一样了呢?是长长的、暗无天日的沙暴季节使得他神智疯狂了,干起了这种把戏吗?我把那些剪报读了又读,无论如何想不出这些报纸的内容在哪方面引起了他的注意,但这些记号又明明是他做的,因为旁边还有他用红笔写的小字,例如:“精彩!”“关键之关键!”等等,完全不是以前那个弟弟作出的反应,简直像另外一个人。那么是不是存在着一个女朋友呢?是不是有个姑娘对他施加影响,改变了他的人生观呢?我在房里左看右看,完全看不出这间房子里有女人的影响。没有一样多余的摆设,也没有日常生活的氛围,一切东西的摆放都是他的老习惯,十分严谨,十分单调,散发出单身汉的孤独的气息。

我在书桌前的围椅上坐了下来,看见桌上摆着我熟悉的那面老式闹钟。细细的、红色的指针指着3点30分,为什么是3点30分呢?是弟弟每天凌晨将自己闹醒,然后起来干什么秘密的事,还是他每天下午睡午觉睡到3点30分才起来?他每天几点钟上班呢?我看着这面钟胡思乱想了一会,突然听见有鸡叫。是的,这间房子里有小鸡!我走到床头的角落里,看见一只大纸箱,三只小鸡被围在纸箱里,上面用透明塑料薄膜罩住,箱子的旁边还钻了很多洞眼透气。纸箱里放着水和一碗糠麸之类的鸡食。

我想,既然他养着鸡,他就不会走得很远,很可能中午,至多晚上一定要回来的吧。我现在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些个报纸剪贴,这些个小鸡,都是在那长长的黑暗季节里生出的嗜好啊。于真正的孤独中,他在走回头路了,他一定走了好久好久了。再回想我给他写的那些关于童年的回忆之类的信,信中那种敷衍的口气,我感到自己无地自容。我在弟弟的单人床上躺下来,呼吸着他身上的气息,倾听着小鸡断断续续的叫声,千头万绪在心头翻腾。

外面的风暴已经完全过去了,甚至出现了一点阳光,边疆的陌生的气味弥漫在空中。

有人在走廊里面说话,声音很低,似乎是在小声争吵。我起身过去打开门,看见一男一女同时朝我转过身来。这两个人都很年轻,很自负的样子,他们瞪着眼,冷漠地看着我。这时女的伸出手推那男的,催他离开。

“请问你们知道我弟弟以句上哪儿去了吗?”我有礼貌地问他俩。

因为我说话时向前走了两步,他们便相应地往后退了两步。

“以句?”男的皱起眉头,眼里朝我射出冷冰冰的光,好像我是个小偷。“以句?”他又重复了一句,似乎迷失在一种回忆之中,手指头也乱动起来。

我连忙说:

“正是!我就是要找以句。您看,我千里迢迢跑了来,他却不在……”

男的忽然蹦了起来,拍了一下自己的屁股,拍得一声大响,又捅了那女的一下,说:

“你看,原来他真有姐姐!这个该死的流氓,我一直以为他在撒谎呢!哈!哈!”他发出吓人的大笑,头向后仰去。笑完之后,他的脸又板了起来,转向我说:

“以句的确说起过您。”

我看见女的又在后面推那男的,示意他快走,还用脚去踢他。

“你们是以句的朋友,对他一定十分了解,请你们进屋来坐一坐,和我讲讲他的事好吗?”

我的话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两个人都像害怕瘟疫似地朝后退,退得与我隔开一段距离,男的口里连声说:

“不,您弄错了,我们哪里是他的什么朋友呢?就连熟人都谈不上,只不过是点头之交。我们对他的情况只是略有所闻,谈不上了解,您不要指望我们能告诉您什么。”他说到这里就用右手紧紧地护着自己的女人,好像怕我袭击他们似的。“以句这个人,怎么说呢,很怪的,您一定比我们了解他。如果您真想马上知道他的事,您可以到那边第三个门去问他们。”

他说完就急急忙忙和女人走掉了。

我不知道他说的那边是哪边,他也没指给我看,所以我也不好贸然去乱敲门。唉,还是仔细想想再说吧。刚才那男的说原来以句“真的有姐姐”,又说他“的确”说起过我。有没有那样一种可能呢,比如说,以句时常向他们讲到我,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我是他唯一的话题,他唠唠叨叨,说得太多,而在五年当中我一直未出现过一次,以致别人都认为他在瞎编了。实情到底是怎样的我没法知道,我只知道弟弟是非常单调的人,如果他在同事们中间聊天,肯定会找不出其它的话题,他既木讷又死心眼,谁又会有兴趣同这样一个人聊他的姐姐呢?我设想着弟弟的窘境,他被众人嫌弃的模样,心里一下一下地抽痛着。可怜的弟弟,他真该不顾一切地跑回我那里才对啊。而他,已经忍耐了五年!他就像死海底下的一条鱼,周围是无边的黑暗,有毒的盐水。五年,他的心里在这么长的时期内会对我产生多少怨恨啊。也许老头将我要来的消息通知他了,他才悄悄离开的吧。他的门没锁,这就说明他是有意为我留的门,他不会走得太远的,因为他还要喂小鸡,他多半是赌气离开一会儿,然后气一消就回来了。

时间到了中午,我决定找个地方去吃饭。我往过道右边走去,想找人打听一下,我在第三个门口停了下来,踌躇了一下就去敲门。有人开了门,是一名年轻的妇女,她的五官长得很端正,就是样子很凶。

“找以句的吧,他出远门了。”她抢先说道,翻着白眼看我。

“他、他到哪里去了?”我结巴起来,昨夜在风沙中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女的先不开口,横着眼把我看了又看,然后又在房里转来转去的收拾房间,好像不打算和我讲话了。我等得不耐烦了,正要走,她却又过来了,脸上的敌意也消失了,说道:

“我怎么知道呢?我就是知道,他也不会同意我告诉您的。您这是何苦呢?您这么远赶了来,是来向他认错的吧?他可是告诉过我,说他决不原谅您,还说要不是因为您,他才不会到这种地方来。就是因为在家时对您无法忍受,他才跑到这蛮荒之地来的。这件事他和好多人讲过,他说您不过是他的姐姐,却常摆架子训他,好像比母亲还严厉,这些话,我们早听熟了。怎么了,你的脸色这么不好,您坐下吧,我想您一定是饿了,我这就给您泡一碗方便面吃。您回他房间去?刚才我可没说什么,对不对?我最不愿意管别人的闲事了。”

我回到弟弟房里,躺在他的床上,只觉得两眼发黑,大汗淋漓,也许我要发急病了吧?我昏昏沉沉地告诫自己:决不能在这里发急病,决不!想着就晕过去了。

醒来时衣服全湿透了,于是将包裹里那些沾了风沙的脏衣服又找出来换上,朝墙上挂的小镜子里一望,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样子苍老不堪,表情像受了惊吓。我又从包里找出条毛巾到卫生间里去洗了个脸,梳了梳头,心里感觉好一点了。

在宿舍的外面,与这栋房子的侧面相连的一间矮房是一个小卖部,这间房的屋顶上堆满了沙子,根本看不见瓦了。我走进去,要了一杯牛奶,一碗稀饭,索然无味地吃了起来。吃完东西我就坐在那里发呆,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才好。

管理小卖部的老年妇女见我坐得太久,就过来与我搭讪:

“都说你是以句的姐姐,老远赶了来的。以句可是常来我这里坐的啊。有一次,是沙暴季节,他在后面的储藏室里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个星期,吃的东西全是我给他送。我问你一句,你到底是不是他姐姐?你不会骗人吧?你可以偷偷告诉我你是谁,我保证不说出去。说实话,我从不相信以句会有什么姐姐。”老妇人边说边凑到我面前来打量我。

“我正好是他姐姐,一点都不假。您能告诉我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老妇人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

“恐怕你是见不到他了啊。你一点都不了解你的弟弟,我要是你,就不会来了。”

“为什么不能来?他不是我弟弟吗?”我又觉得血在往头上冲,而左脚的大拇指痒得不得了,就像被毒虫咬了一样。

我顾不得礼貌,弯下腰去脱了鞋,拼命搔那脚趾头,趾头立刻就在袜子里面肿了起来,一跳一跳的痛。我一抬头,碰到了老女人鄙夷的目光。

“为什么你要这么激动呢?你快离开这里吧,你坐了这么久,大家都看见了,会对我产生怀疑的。”她有点慌张地向周围扫了一眼,房间里的四五个人都目光炯炯地对准了这里。“你这就走吧,等一会儿我上你那里去,我还要帮你弟弟喂鸡呢,你要听我的话。”

“我不走。”我觉得自己横下一条心了,“请您告诉我,我弟弟到底是如何说起我的。如果我以前犯过什么错误,现在我决心改,这难道不行吗?他为什么要这样躲着我,你们为什么都帮他,莫非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啊,请不要瞎猜,谁也不认为你有错误,你弟弟也不认为,所以也不存在改错的事。你总认为自己犯过错误,我不太习惯你这种思维方式。唉,你怎么一点都摸不清你弟弟的心事呢?在刮风暴的日子里,他可是把什么事全告诉我了啊。现在你既然冒冒失失地跑来了,只好在他房里呆着了。这是你和他之间的事,我们就是要帮你也插不上手。”她垂下眼皮,显出厌烦嫌弃的样子。

我在宿舍的走廊上又迎面碰见样子很凶的年轻女人,她正和一个老头在比比划划的说什么,看见我连忙停了嘴。老头转过身来,原来他是和我同机来这里的那人,他换了一身衣,所以刚才我没认出来。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老头搔着光头问我,很不高兴的样子。

“走?为什么要走?我是来和弟弟见面的,他既然没有死,总会回来的。”

“你还是这样想吗?这话你说了好几遍了,这里人人都知道你来此地的初衷。”他用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

“那我就再说一遍。”我仇视地看着他们两个。

“他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你,难道他会走回头路吗?”青年女人又朝我翻白眼。

我恨不得一口啐在这个女人的脸上,可是我只能忍气吞声。

回到弟弟房里,闹钟忽然响起来,使我原本沮丧的情绪沉到了最底下。闹钟响的时间比一般长了两三倍,简直有些凄厉的味道,天知道这面钟的发条是怎么回事。我瞪着贴在墙上的那些剪报,打不定主意下一步该怎么办。忽然我瞥见了剪报上的一个标题,粗大的黑字写道:“警惕我们身边的敌人。”我心里一怔,定睛仔细将文章读下来,原来是写的关于空气污染的小文章。我觉得那标题实在扎眼,弟弟还用粗粗的红笔在标题周围画了一个框,旁边打了三个惊叹号,一个比一个大。我眼前出现弟弟用红笔画惊叹号的样子,不知怎么,那样子十分狰狞。房里也呆不下去了,我从窗口探出身去向外张望。

“你不要在这里到处乱走啊。”同机来的老头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这里的人都在议论你呢,你太招摇了啊。你要知道,这里人人都知道以句有这么一个姐姐。以句这人容易感情冲动,他把自己的私事泄露得太多了点,当然他有点言过其实,在沙暴季节里嘛,人们什么话都讲得出来的,可是只要一讲出来就成了既成事实,大家就都记住了。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以句因为对自己说过的话感到羞愧才躲起来的,他可能是怕你来叫他回去才出走的呢。我对你有个建议:你最好呆在房间里不要乱动,吃的嘛,由我送来。你看,外面又起风了,反复无常的气候啊。天又暗下来了,等一会儿就会变得黑洞洞的,而黑暗中什么都可能发生,你是新来的,还没习惯这里的环境,所以不要乱动。”

老头警告了我之后就要离开,我站起来对他说:

“等一下,我问您,我弟弟是不是就躲在这楼上?我有种直觉,好像他在这附近什么地方,他一定没有离开多远。再说风暴时起时落,他怎么能走得很远呢?”

“你真聪明,可是你错了。他前天就离开这里到另一个城市去了,前天天气晴朗。”

“可是他怎么能随便就离开,他还有工作。请问这里的人都不工作吗?就像寄生虫一样活着吗?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又急又响地向他发问。

“慢慢你就会知道的,你,不要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