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为什么还说我们是两个陌生人呢?”
“我是说原先我们是两个陌生人。好,我收回我的话,这下你满意了吧?我们从来就不是陌生人,我们一直是两个好朋友。你看,我坐在这里,你躺在我身边,你的手放在我掌心里,我们差不多是心心相印了,是吗?”我拉过他的手,用力握着。
“你把我弄痛了。”他挣脱我的手,不高兴地说,他的态度给我热烈的情绪泼了一瓢冷水。“我早就听说过,你一点也不会和人交往。”
他下了床,一声不响地穿衣服,根本不朝我看一眼。最后,他弯下腰去系鞋带,系好鞋带就打算走了。
“你一点也不想和我交往了,是吗?”我终于忍不住冲口而出,脸上发起烧来。
他的嘴唇动了动,用几乎听不出的声音说:
“这种事得看情况而定。”
他走了。我把手伸进被筒,被筒里竟没有留下他的体温。这是怎么回事呢?他躺了这么久,他的手倒的确是温暖的。
我有点后悔,我不该说他是陌生人,如果我不说,他就不会走,可能还要和我讲一些我感兴趣的事。他既然经常去父亲那里,就不是一个一般的男孩,他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比如父亲在那种地方栽培兰花的过程什么的。唉,我为什么一冲动就乱说话呢?我总是这样,什么事都想不清,说起话来东拉西扯的。其实只要不开口,一味听他说,就什么问题也不会有。我打定主意如果他下次再来,我一定要保持沉默,决不乱说一气。回想起鼓鱼那细细的颈脖,心里就涌出一股说不明白的情绪。我真是个白痴,他在我楼上住了这么久,我却从未注意过他。会不会是父母有意安排我住在他楼下的呢?我仿佛记得当初我退了学,在家里很苦闷,母亲就向我建议搬到现在这个地方住,母亲对我说这件事的时候,父亲也在场。莫非又是父亲的策划?想到这里,我隐隐地激动了一阵。
我一直认为鼓鱼是一个外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现在还是,父亲选中他就因为这一点。可正是这个外人,掌握了我们家庭里的重大秘密,从这种意义上说,不仅他不是外人,我反而成了外人了。父亲是在长夜难熬的时分,在冥冥之中选中他的吗?或者反过来,竟是鼓鱼选中了父亲?要是从一开始,鼓鱼就在与母亲争夺父亲,那么母亲对他怀恨在心也就不足为奇了。我对鼓鱼这人摸不透,他有点如俗话说的“绵里藏针”,或者说外柔内刚。刚才他脱衣的时候,我看见他穿着柔软的黄色内衣,脖子和手都像婴儿,我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就与他贴紧了。可是过了一会儿,他与我交谈起来,我才知道他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不要说进入他的内心,就是摸清他的意思都是不可能的。这样一个人,却能与父亲在黑暗的山洞里交流,领着父亲去集市,穿过拥挤的人群如同穿过无人的广场。闲下来的时间,便盘腿坐在铺了松枝的床上讨论如何在那种地方栽培兰花的事。我以前就有点妒忌父亲,现在更是如此了。下一次鼓鱼来,我一定默不做声,让自己给他留一个好印象,这样的话,他就不会只到父亲一个人那里去,有时也会到我这里来了,日子一长,我和他就会建立起一种固定的联系,到那个时候,我也就不会把去看父亲当作一件大事而是想去就去,可以和人一起去,也可以单独去了。唉,为什么我在鼓鱼面前总忍不住要说蠢话呢?
我就这样在鼓鱼躺过的被子下面胡思乱想,漫无边际。后来因为背被床板硌得生疼,我就起来了。
我弯下腰系鞋子的时候,听见门上有种可疑的响声,好像是老鼠在咬门,嗒嗒地响。我吼了几声,那响声仍然继续着。我连忙三下两下系好鞋带,冲到门那里,猛地一下拉开门。并没有什么老鼠,却是那只芦花鸡。我拉开门的时候只看见它的背影,它已经下楼去了,而在门口有它拉的一堆屎。刚才一定是它在用嘴啄门,当然门上面是不可能有什么虫子的,它在干什么呢?仅仅只是在操练吗?母亲不相信芦花鸡的事,要是她来这里亲眼看看就会没话说了。下一次,如果它在我房里掉下了羽毛,我就要把它捡起来,免得自己忘记,因为这是一件必须不断回味的事,而我又是一个粗心的人,我最容易被眼前的琐事弄花眼睛。
现在我该干什么呢?我这样一个吃闲饭的人,糊里糊涂地寄生在这个家庭里,对于自己出生前的事毫无所知,又被家人严密地防范着,我有什么事可干呢?当然也还是有我可以干的事,比如现在,我可以去观察芦花鸡,我猜它一定在楼下的什么地方。它的主人是谁呢?这个人一定十分懒惰,粗心,总是忘记喂它,不然它就不会长得那么瘦。要么是这只鸡本身有病,吃了食不长肉。后面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因为芦花鸡并不像饥饿的样子,它到这里来一点也不是为了找东西吃。我想着鸡的事,不知不觉下了楼,用目光寻找着它的踪迹。我的样子一定很怪,隔壁那人伸长脖子朝我探望了好几回。
它消失了,到处都没有。也可能它被它的主人关进笼子了,它的主人可能住在一楼,那后面有个很小的院子,我看见有人将鸡鸭养在里面,弄得很脏。我站在一楼,我的目光穿过围栏朝院子里搜索了一阵,还是没发现它。那里面鸡倒是有几只,全是肥胖的黄母鸡,笨重缓慢地在里面走,低着头找东西吃。
“你想养鸡吗?”一楼的老太婆有点口齿不清地问我。她的牙齿全掉光了,说起话来露出紫色的牙床。“养鸡也算是一种工作呢。”
“不,我不养鸡。这里有人养了一只芦花鸡,对吗?”
“芦花鸡?不,没有芦花鸡,我们这里只有本地鸡。芦花鸡?十多年前有过。既然你不养鸡,问这干什么呢?”
她摇着头,瘪着嘴,很不赞成地看着我。
“就在我们这栋楼里,有人养了一只芦花鸡。”我一字一句地对她说。
“没有,没有,谁看见了?谁也没有。你在说大话。”她又摇头,说完就进屋去了,并随手关上了门。
我听见她屋里有鸡在叫。
我正要走到外面去,老太婆突然又开了门,朝我招招手说:
“你进来,我有点事要问你。我姓菊,别人都叫我菊妈妈,你从来都不理我,为什么呢?他们说你不能与人交往,竟有这种事吗?”
菊妈妈唠唠叨叨,将我扯进屋里。
三
“三弟,你的父亲穴居了,是吗?我要对你说,这绝不是什么丑事,为了证明这一点,我想把你出生前的一些事原原本本告诉你。”
菊妈妈的嘴一瘪一瘪地吐出这些话,我立刻有点激动起来。
菊妈妈的家里只有一间房子,简陋得可怜。屋里摆着一只旧木床,一个碗橱,一张方桌,两把木椅子,我进屋后就坐在其中一把上面。这间房连着前面的小院子,鸡们不断地在房里跑进跑出,一点也不怕人,还把屎拉在方桌底下。
“我很久以来就打算把那些事原原本本告诉你,可是我遇到了来自各方面的压力,这些压力使得我每晚做噩梦。喂,你怎么把脚伸到方桌下面去了?那里是鸡的地方。你坐好,我要讲的问题是非常重大的。对了,现在我每天夜里做噩梦。我原来是习惯早睡的人,大约七八点钟我就上床了。自从你父亲出走那天起,我就担心起一件事来。我老在想,他会不会哪天晚上回家,路过我的房子,在窗玻璃上轻轻地敲几下呢?由于怀着这样的担心,我的睡眠受到了极大的影响,有时竟直到东方发白才入睡。夜里没睡好,白天吃起饭来如同嚼蜡,对生活的信心也是空前的低落。你也许会觉得奇怪,我这样一个穷老婆子,孤零零地生活了几十年,为什么到了暮年会忽发奇想,非要指望你父亲在我的窗玻璃上敲几下呢?莫非你父亲从前与我有什么特殊的关系?还是有过什么约定?不,这些都没有,我和你父亲不过是一般的熟人而已。你想,正因为我和他只是一般的熟人,假定他昨夜做出了那种古怪的举动,假定他于无意之中想起了我这样一个熟人,而竟然一高兴就与我联系了,咚咚地在我的窗玻璃上敲了两下或三下,这岂不是我生命中的一桩大事吗?你父亲穴居的事早已闹得满城风雨,人人皆知了,我知道有很多人在谈论这件事。每次我走过去想参与谈论,他们总是使眼色,挤眉毛,设法将我支使开。次数一多,我就醒悟过来我不是他们一伙的,我是个重要人物。可能是因为我年龄大,见多识广,掌握的情报特别多,他们才会对我有特殊的防范的吧?时间一长,我就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看作了你父亲的同谋,有多少个万籁俱寂的夜晚,我总在房里焦急不安地踱步,竖着两只耳朵倾听。我虽年老眼花,两只耳朵还像猎狗一样灵敏。可能是因为我的心情过于急迫,也可能是某种幻觉产生了,一天夜里,当我终于熬不住而睡着了时,我猛地惊醒,看见窗玻璃上有个影子,我马上想:穴居的人终于和我来联络了!我飞快地跑到门外,那人已不在窗前,而街的对面有模糊的脚步声。我追到街对面,路灯下的马路空空荡荡的。我觉得他是在和我开玩笑,他本人一定躲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了。我迅速地判断了一下,认为他是躲在垃圾房里了,我爬上很陡的楼梯进了垃圾房,果然听见恶臭的垃圾堆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声。我站在垃圾坑前,将身子倾向前,想看个究竟,可是我突然踩着了一块瓜皮之类的东西,就一头栽进了垃圾坑。我倒在秽物里面,滑滑溜溜的,爬了好久才爬出来,浑身臭不可闻。偏偏这时有人从楼梯那里上来了,半夜里谁会到垃圾房里来呢?我正纳闷,那人举着一支小蜡烛进了门,我认出那是街上捡破烂的坤老头,他一直住在垃圾房里。坤老头手里提了一样白晃晃的东西,他一坐下就把那件东西放进水桶里去洗,洗完后放在砧板上,准备用刀去切。就在这一刹那间,烛光照亮了那东西,我发现那是一只小孩的脚板!我几乎是连滚带爬从垃圾房的楼梯上滚了下来。我过了马路,惊魂未定地回头一看,见那坤老头燃起了明火,可能是要烤那小孩的脚。”
“我在家里躺了好些天,因为那一跤摔得不轻,造成左臂骨折,一直到现在还没好。现在回忆起那件事,我承认我是有点过分冲动了,可我不完全相信那只是我的幻觉。谁能说得准?也可能真的是他来过了,又躲起来了。虽然一切都要等到下一次机会才能证实,我是有这个耐心的,而且这件事也很有意义。那一天,唯一千真万确的事是我看见了对面的坤老头提着小孩的脚板,这个鲜明的印象使我恶心得大病了一场。”
现在你已经对我的生活有了一个大致的印象,你看见了,我就住在这种地方,我又下贱又贫穷,还掉进了垃圾坑,并因此大病一场,我掉进垃圾坑只因为卑劣的好奇心,我养的鸡也长得不好,由于城里空气污浊,它们动不动就发瘟。可是你不要以为我这种生活是最为屈辱的生活,要是你这样认为,你就错了。实际上,我还是生活得比较理直气壮的。我的家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但它们都很靠得住,桌面是樟木板,椅子是上好的柳木做的。我每次回到家,稳稳实实地坐在我的椅子里面,那种感觉还是十分富足的。有一个情况你可能还不十分了解,我在这一带还很有影响力,因为我年纪这么大了,又很有独立精神,所以如果我想干什么事,基本上没人敢来加以干涉,有些性格软弱的人还很想来巴结我呢。据我的观察,真正过着屈辱的生活的是你妈妈。我并不想背后讲你父亲的坏话,他是一个捉摸不定的家伙,我虽然希望他来和我联系,也并不喜欢他这个人,谁会喜欢一个动不动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家伙呢?刚才我说你妈妈过着屈辱的生活是因为我亲眼看见过一件事,这是去年夏天的事。你父亲躲在这附近的一个仓库里培育花卉,有一天,他叫楼上的鼓鱼给你妈妈捎个信,说他要与她见面商谈。你妈妈匆匆赶到仓库,他却将门关得死死的,你妈只好站在门外哭,哭得真是伤心。我从那边路过,你妈妈激动得丧失了理智,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我。我抚摸着她的肩膀劝她不要太伤心,我说:
“‘来日方长嘛,凡事不要急于求成。我们能够做成功的事,往往是我们毫不把心思放在上面的事,你越专注,目标就离你越远。’”
“我觉得我的这句话说得很好,很富于哲理,因为你妈妈立刻就止了哭,眼里闪出希望的光辉来。我听说不久你的父亲就与她幽会了。当然那次见面的结果并不令她高兴,可这是另外一个方面的问题了。直到最近,你父亲穴居之后,你妈妈也有了种解放感,人也活跃多了。因为她用不着再天天提心吊胆地等,她等待的目标移向了遥远的将来,某个不可知的霜冻的早晨,而目前,她可以及时行乐了。你现在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也等待一些事,比如等你父亲来敲窗什么的,甚至还为这等待付出过惨重的代价,比如掉进垃圾坑之类的,可是这同你妈妈有个根本的区别。我是独立自主的,我想等什么就等什么,而你妈妈,一定要得到你父亲的召唤才会去等待,所以她才是可怜的人。有段时间你父亲没有召唤她,你也看见了,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心神不定,放任自流,无所事事。一句话,糟透了。你父亲穴居的事她是高兴的,他在家里对她压抑得太厉害了,她简直有点透不过气来,完全没有自己的时间。一个人,没有自己的时间不就同死了一样吗?还有一件事,因为鼓鱼和你父亲的关系,她就怀恨他了,按照她的逻辑,鼓鱼应该把你父亲的一切情况原原本本告诉她,但是你父亲这个人是十分吝啬的,他不让鼓鱼向你母亲透露点滴情况,他只是使你妈妈知道鼓鱼常到他那里去,这一来,你妈妈当然就恨这个孩子了。其实呀,鼓鱼是无辜的,他只不过是执行你父亲的命令。”
菊妈妈一下子说完这一大篇话之后,显得很疲倦,说话时脸上泛出的红晕也一下子消退下去,那张脸变得又憔悴又丑陋,好像她的灵魂已经从体内飞出去了,只剩下一个壳。她伸出一只老树根般的手抚摸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手心的硬茧在脸颊上发出“嚓嚓”的响声,接着她又打了好几个哈欠,这才将目光投向我。
“你还没有告诉我那些重要的事呢。”我提醒她道。
“我刚才一下子高兴就和你讲多了话,我真累死了。我自己也奇怪我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这么健谈起来,这于我的健康是很不利的,要知道,谈这种问题可是要命的事。”
她痛苦地皱着眉头,那张脸似乎又缩小了一圈。这时有一只雄赳赳的瘦公鸡冲到屋里来,跳上方桌,猛地一下发出啼叫:“喔喔喔——”
菊妈妈如梦初醒,“扑哧”一笑,转身从身后的米坛子里抓出一把米,扔给公鸡吃,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它吃。
“我正在想,我刚才的谈话是不是向你泄露了什么秘密呢?是不是会使你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呢?啊,我真的对你担心起来了,你可不要过多的去想一些问题,那不会有什么结果。你看你的脸色这么苍白,你缺乏睡眠对不对?我也缺乏睡眠,可我是老年人,只不过是在这里等死,不会有大的妨碍。年轻人不睡觉,往往后果很不好。”
她又抓过我的手,放在她那硬木片一般的掌心里握了握。
“你的手软绵绵的!”她谴责地看着我,“生着这种手的人总是一事无成,当然这不算什么缺点,可自己对自己要有个估计。”
“我天天都在估计自己。”
“你吹牛!你怎么做得到?你从来不做任何事情,对自己会有什么评估呢?比如我,我养鸡,我就根据自己养鸡的能力来估计自己。像你这种人,没有任何参照来对自己进行评估。”
“你刚说要我对自己有个估计,现在又说我无法评估自己。”
“你总是钻牛角尖,连我的话都听不懂了。我只是说你没有参照,但是你不应该泰然处之,而应该时时想到这一点。”
“我明白了,你让我时时对自己说:‘我是个吃闲饭的家伙。’”
“你总算有点接近我的意思了。可是那是做不到的,一个人要是天天对自己说那种话,非意志消沉不可。我的意思确切的是说——你的思维应当穿透那一层障碍,到达某个意想不到的处所,在那处所的前面,你又设置新的障碍,然后又加以穿透,如此无穷无尽。”
我愁眉苦脸,很不高兴听她空谈,我觉得她的空谈和她的身分很不相称,完全是种赶时髦的举动,像她这种孤老婆子,偏偏爱说这种不着边际的鬼话。我有点想走,又有点踌躇,心里七上八下的拿不定主意。正在这时,一只黄母鸡朝我脚上拉了一泡屎,把我的鞋袜全弄脏了。我厌恶地捂着鼻子,请菊妈妈拿张纸给我擦一擦,我叫了她好几声,她始终没动,只顾想她的心事去了。我只好自己将鞋袜脱下来,赤着一只脚,提着沾了鸡屎的鞋袜往外走。
“你这就走呀?”菊妈妈忽然从沉思默想中超拔出来,一把抓住我。“刚才我们谈论了那种非常高级的问题,你说对不对?不瞒你说,我天天思考这类问题,可是我好久都没和人谈论过了,所以刚才就有点激动。你就不能再坐一坐吗?”
“我的脚上有鸡屎,必须马上回去洗,你没看见我赤着脚吗?”我恶声恶气地说。
“我当然看见了。你太大惊小怪了,也够庸俗的,而且你的手又是那么软绵绵的,叫我怎么说才好呢?你这种人从来都是什么都不干,还要成天抱怨。你走吧,我对你的希望破灭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对你这种人存着希望的,就像一场梦,我年纪已经这么老了,还时常犯这种错误,太不应该了啊。”她说着说着就走到小院里喂鸡去了。
我赤着一只脚回到我的房间,带着恶心用热水洗干净脚,换了鞋袜,又将弄脏的鞋袜放到水龙头下面冲干净。做完这一切,坐下想了一会儿刚才的事,我又躺到床上去了。
我已经在此地住了这么久,从来没有注意过楼下的菊妈妈和楼上的鼓鱼,平时我与他们相遇,就像与电线杆相遇一样。这几天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里,于不知不觉中,他们一直在观察我吗?菊妈妈口口声声知道我出生前的秘密,将我拉到她房里唠唠叨叨说了那么久,可是一点都没提那些事,那只不过是她胡说八道的借口。她因为无聊,或因为内心苦闷之类,便把我叫了去听她胡说八道,说的事情越不着边际,她自己越沾沾自喜。我由此断定,她根本不知道我的什么秘密,只是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听人说起过这回事,她就利用这事来给她解闷了。由于她是一个一贯善于胡扯蛮绊的老婆子,又由于她坚信我是那种缺乏个性、毫无主见的人,她就信口编出了那些怪事,强迫我做听众,就好像她与我们家有割不断的关系,就好像她倒成了我父母所有秘密的知情人,而她生活的宗旨也正好在这上头似的,这岂不是太荒唐了吗?要真有这种事,几十年里头我怎么一无所知?不过她又不完全是撒谎,她倒的确掌握了我们家的一些情况,可能是道听途说的吧。奇怪,我怎么会一下子对她这么反感了呢?想来想去,还是因为她的那只黄母鸡,要是那只鸡不在我的脚上拉屎,我虽不耐烦听她的空谈,绝不会对她这么恼火。我有一种感觉,觉得她是知道那只芦花鸡的,说不定那只鸡就是她本人养的,那种古怪的鸡,正该养在她这种老婆子家里。要是我再与她谈下去,说不定她会透露芦花鸡的情况。据我估计,如果她情绪好,什么都会说的。都是那只该死的黄母鸡破坏了一切。
四
二哥说母亲越来越爱打瞌睡了。经常,她到后院去找什么东西,往地下一坐就睡着了。她仍然每天一遍又一遍地往脸上搽粉、描眉,外加梳理她的假发。一天我走进屋,看见她在梳妆台上睡着了,假发放在一边,雪白的、光溜溜的脑袋伏在手臂上。我站在那里,心里升起恐怖的情绪,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在那令人恶心的头皮上抚摸了一下。她立刻醒了,对我笑了笑,拿起那顶褐色的假发,对着镜子仔细戴好,又用粉扑将脸上的粉扫匀。不知怎么,我看着乔装打扮的母亲,只觉得毛骨悚然,我当时的样子一定是魂不守舍,目光散乱。
“三弟,你的脸色很不对啊。”母亲责备地说,“没有事最好不要在外面乱跑,最近外面流行痢疾呢。喂,你帮我把后面拉正一下。”
我走过去帮她拉正假发,我的指头又触到了她后脑勺上的皮,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冷噤。香粉味和老年人的体味混在一起,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
墙角放着我熟悉的那个瓦罐,瓦罐在厚厚的灰尘里面已经看不出颜色了。我小的时候,瓦罐里长年睡着一只蜥蜴,是母亲养在里头的。蜥蜴常跑出来,趴在墙壁上捕食蚊虫。我一连几个小时观察它,总想和它交个朋友,可是母亲不让我靠近它,它是她一个人的宠物。那时我真羡慕母亲。后来有一次,蜥蜴爬到父亲裤腿上,被他抖到地上,一脚踩死了。这一幕恰好被我看见,我还偷偷哭了。当我哭着告诉母亲这件事时,她怔了一怔,然后松了口气似的说:“死了就好了。”她一点也不怨恨父亲,马上忘记了这回事。我记得蜥蜴的尸体被她扔进了垃圾桶,那小东西的头部被父亲的大皮靴踩得稀烂。
我蹲下来拨弄那只空空的瓦罐,母亲在我上面说起话来。
“我和你父亲曾经策划过你的前途呢。那时你才两岁,你吃东西的样子贪得无厌,我们谈论说,你那种样子太令人担心了。你父亲就提出把你现在住的这间房子为你留下,你看,后来果然派上了用场。”
“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和人群隔开呢?这样做不是太过分了吗?我的一切你们事先都策划过吧,我觉得自己太委屈了。”
“我们并没有策划一切,你也知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只是你父亲,他总有那种神秘的预见力。比如留下这间房子的事,当时家里经济情况并不好,我不断提出要卖掉它,你父亲就是不肯。现在我必须去参加社会活动了,不然的话我又会打瞌睡,这对老年人来说是很不好的。你不要怨恨你父亲,你住在那里不是很好吗?这么多年平安无事。要是你在家里,我们相互之间是绝对无法容忍对方的。”
她笑着看了我一眼,又对着镜子拍了拍她的假发才走出门去。
我坐在母亲的卧室里,记起我十六岁那年的事。那是在课堂上,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我的同桌在底下吃东西,他吃完玉米花之后,就来找我讲话。不知怎么,我突然对他厌恶得要死,就忍不住大吼起来。这时台上的老师吃了一惊,大声训斥我说:
“你想干什么?!”
所有的人都瞪着我,我一下子就站起来往外走,我走出门时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看见我的同桌又拿出了一袋玉米花,正若无其事地往口里扔。
我就一直跑回了家,后来就这么莫名其妙地退了学。我记得父亲当时说:
“退学了?很好,很好,你本来就缺乏与人交往的能力嘛。”
他说话间还向母亲使了几个眼色,母亲也对他的眼色做出了会意的反应。
回忆起这些令人困惑的、灰色的往事,我又联想起母亲养在瓦罐里的蜥蜴,我觉得自己与那只蜥蜴很相像,可是父亲的大皮靴要什么时候才会踩下来呢?现在他虽然到山洞里去了,母亲说,情况并不因此有所改变,包括所有的情况。
母亲的梳妆台上摆着好几把梳子,都是用来梳理假发的。她一共有五顶假发,现在有四顶挂在壁上,全都梳得整整齐齐。她刚开始戴假发那一阵特别兴奋,口里总在唠叨着戴假发的好处,我记得她说那好处是:“随时可以看见自己的后脑勺。”梳妆台上还放着一个小本本,我拿起来翻了翻,原来是她记录的关于假发的佩戴情况。似乎是,她对自己戴假发有很多特殊要求。什么场合戴什么假发,其理由与效果都有记录,她真是个有心人。
我坐在母亲房里时,二哥一直在厅屋里阴沉沉地观察我。他已经下班回来了,正坐在桌旁喝茶。自从我到父亲的山洞里去了一趟之后,他对我的态度就比从前多了一分戒备。
“你在这里看来看去的,看见的全是些表面现象。母亲这个人,骨子里是怎么回事,决不是你我搞得清的,我们最多也只能了解到一些皮毛。”他走过来对我说。
“她的精神衰退得这么快……”我说。
“你错了,那是她的一种自我保护。别看她动不动就睡着了,醒过来精神还是好得很。她的事都是有条有理的,只要看看这些假发就知道了。我们到后院去看看吧。”
我同二哥走到后院,我吃了一惊,看见院子里的地面全被挖开了,有的地方挖得深,有的地方挖得浅,原来栽的几株玫瑰也被锄断了,抛在泥土中。
“这全是妈妈一个人干的吗?”
二哥点了点头,蹲下去察看了一会儿。
“你瞧她多么有精神。她在找一把指甲钳,什么地方全找遍了,前天早上天还没亮,忽然背了一把锄头到这里来猛挖,拦也拦不住。”
站在乱糟糟的院子里,我忍不住告诉了二哥关于鼓鱼的事。我将鼓鱼形容成一只依人的小鸟,善解人意,却有点脆弱。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形容他,可能是想抬高我自己吧。我还说我从来不知道鼓鱼的身世,二哥能否讲一讲这方面的情况呢?当然我并不在乎他是父亲派来的这件事,说到底,父亲抛弃了家人也抛弃了我,我不会因为他现在要找我就感到受宠若惊的,因为这几十年中,他从不把我放在心上,现在他之所以要找我只不过是因为他不甘寂寞。说实话,我觉得他那种所谓的穴居虚伪透顶,他哪里会真正的穴居呢?可是说到鼓鱼就不同了,他是一个十分敏感的孩子,我看了他就觉得伤感,就像他是我的一个弟弟,也许他真是我的弟弟?
“我们到这里来谈母亲的事,你却没话找话,说些不相干的事。”二哥忽然发脾气了。“你难道没看见吗?如今我们和她离得这么遥远,就像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半夜里,我常惊醒过来去找她,我走了又走,穿过很多院子……你看见她坐在这里梳妆,可我知道她不在这里,她在哪里呢?她在一间只有半边屋顶的茅屋子里,有一只老猫坐在她的膝头上打盹。这些天,我也在回忆一些事。”
二哥说话时,一只手紧抓茶杯盖,一只手端着一杯茶,手抖得厉害,茶水几乎淌出来一大半。他将茶杯举到唇边几次,都没喝到水,然后忽然呛着了,满脸通红地咳了起来,样子狼狈不堪。好久,他才恢复常态。
“你以为只有父亲一个人藏起来了吗?”他继续说,“如果我告诉你妈妈不住在这里,你是不会相信的。刚才我看见你在那边摆弄她的假发,我就知道你被迷惑了。她的住处——我要对你说,她是一个没有住处的女人。到了夜里,不管你怎么找,也难找到她的行踪。怎么,你好像有点不高兴?我提供的情况动摇了你的信心吗?啊,她总在夜里出走,我追了又追,追了又追……”
他的脸上出现痛苦的表情,端着茶杯的手一松,茶杯掉在了地上,而同时,他的双膝就跪下去了。我看到有一滴浑浊的泪挂在他的脸上,不由得深深地震惊了。二哥平时是十分严厉,严厉得近乎残酷的那种人,我住在家里的时候,他差不多从来没有对我笑过。
我有点不知所措,心里很想偷偷地溜掉,又怕他发脾气,只好站在那里不动。
他跪在那里,双手撑在地上,头垂下来,以这种很困难的姿势哭泣着。我想他是成心要弄得自己不舒服,以减轻心里头的另一种不舒服。我想对他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我又不知道他到底需不需要安慰。有一次我的话到了嘴边又收回去了,因为在我走近去正要安慰他的时候,他微微地抬起头,用锋利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吓得我连忙缩了回去。再一看,又只看见他耸动着肩头在哭泣。因为他那种目光,我更不敢溜走了,我必须硬着头皮守在这里。他还要哭多久呢?
一个小时过去了,他还在哭,他就如一座雕像似的撑在那里,也许他的手臂和双腿早就麻木了吧,他真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啊。也许不是意志坚强,而是某种脆弱?终于有个人敲门了,我过去开门,趁机溜到了门外。是邻居,那个卖粉皮的老头子。他抓住我的一只胳膊说:
“我在窗外看了好久了,你怎么还不走,你不走,他就不会起来,要在那里一直跪下去。我心里为你着急,这才来敲门了。我告诉你吧,你站在那里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只是让他白白浪费许多的体力。你的心思完全在别处,一点都不理解他的处境。你一走,他就起来了,你快走啊。”
“你怎么知道的?他经常这样吗?”
“倒也不经常,这些年里有好多回了。他那种姿态,纯粹是种夸张,可是这会儿他不该做给你看,因为你正在想不相干的事,我从旁边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吊儿郎当,还想开溜,我说得对吧?你之所以没溜,只是在犹豫,你是个胆小的人。说到我,我经验丰富,又熟悉你家内幕,这事对我来说一目了然。”
“他为什么要夸张呢?”
“这你都不懂,为了肇事罢。他的这个环境,比你想的要坏得多。有时候,差不多可以说是走投无路了。要是他再不肇些事来给人看,我担心他会真正发疯。至于给谁看,这没关系,今天你来了,他就做给你看,就是我本人,也看过好几次。”
老头子说着话,就把我往他家里拉,他说他今天粉皮也懒得卖了,干脆陪我说说话算了。
他家里很脏,到处堆着做米粉的工具,屋角挂着一床黑蒙蒙的帐子,大约他就睡在那里面。他用袖子抹去一张方凳上的灰,请我坐下,然后他在屋里忙来忙去的收拾那些粉皮。我见他忙,就站起来要走,他连忙把我拦住,不让我走。我不知道他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就问他知道些什么情况,可是不管我怎么问,他总是摇头,最后我不耐烦了,推开他坚决要走。这时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悲痛,他扔了手里的东西,长叹一声:“难啊!”然后他又搬了一张方凳,和我紧紧地挨在一块坐下,捉住我的一只手,冲着我的耳朵说:
“我是你们家多年的邻居,一些事全看在眼里。你们家这位老母和你二哥,实在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啊。因为你父亲的出走,他们之间的矛盾更加白热化了,这些事我全看在眼里的。这世界上找不出比他们俩更不相同的一对了,可以说你母亲做的每一件事,你二哥都反感、厌恶已极,他因为苦恼无处发泄,已经打破两扇玻璃窗了,就用拳头砸,我亲眼看见的,我还看见他包扎手上的伤口。当然在你母亲面前,他竭力掩饰着对她的反感,有时还装出赞同她、欣赏她的样子。你的母亲也知道他在装假,可从来不戳穿他,她是一个极会随遇而安的女人,可以说,她差不多完全不在乎你二哥对她的看法。你母亲挂在墙上的那些假发,我不止一次看到他将它们扯下来摔在地上,然后用脚乱踩,朝上面吐唾沫,有时还用一把大剪刀把它们剪得稀烂。这样做了之后,他又马上将踩脏了的假发拾起,梳理好,重新挂上去,将剪坏了的那些扔了,买来一模一样的挂在壁上,每次他都赶在你母亲回来之前做完这些事。我不止一次地想,他为什么这么恨她,又为什么还要与她住在一处呢?你的二哥,实在是过着一种暗无天日的日子,他没有自己的生活,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他所憎恨的母亲身上,这种情况有好久好久了。我可不想多嘴,刚才是因为你逼了我,我才说出来的,这么多年我都守口如瓶,其实我一点也不愿意说。”
他似乎对他说的这番话很后悔,就怨恨地看着我,那目光明明在责备我不该坐在他家里不走。后来他又站起来朝我坐的方凳踢了一脚。还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我连忙向他告辞。我走到门口,听见他在房里不停地咒骂。
从卖粉皮的老头子家里出来,又撞见了母亲,她的样子兴冲冲的。她将我拉到路边,神秘兮兮地说:
“三弟,你帮我去屋里把我的眼镜拿出来吧,我要看一点材料。你二哥在那里,我看了他那种虚伪的样子就讨厌,所以此刻不想见他。你拿了就跑出来,要快,我在这根电线杆后面等你。如果他和你说话,你不要理他。”
我只好又溜进母亲房里,我看见二哥正在聚精会神地用砂纸打磨一根手杖,也可能他听见了我的脚步,装作不知道。我拿眼镜时弄翻了一个纸盒,“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二哥吃了一惊,连忙扔掉手杖,双手撑地跪了下去,又开始了那种哭泣,这一次,他还像唱歌一样喊出一些没有意义的词,我像做贼一样逃出了屋子,跑到马路边。母亲在那里掩着嘴笑。
“妈妈,为什么二哥说他无法接近你呢?”我把眼镜交给她。
“那是因为他夸大了我和他之间的距离。他向前跑得那么远,像中了邪似的,其实只要掉过头来往回跑几步,我们就相遇了。”
“在夜里也是这样吗?”
“夜里的情况有所不同。谁又能搞得清夜里的事啊。你以后不要观察他,只要有一个人看他,他就沉浸在那种虚妄的情绪里不能自拔。他现在一定跪在地上哭泣吧?这种戏他在我面前演过好多次了,最近他差不多天天演,你一定不要再去看他。你如果看了他,你的生活规律就会发生改变。我为什么不看他呢,就因为我不想改变生活规律,我需要一定的社会联系,我不愿把自己关在家里,所以我才对他那些举动视而不见。其实只要他一回头……”
母亲将眼镜放进皮包里,正要走,忽然又转过身,问我:
“我的假发没有弄乱吧?”
“没有,妈妈。”
她不放心,又掏出小镜子照了照,显得有些懊丧,要我帮她再看看后脑勺。最后她叹了一口气,一摆手走了。
五
我回到自己的住处,一推门,发现自己忘记锁门了。
鼓鱼睡在我的床上。他将被子铺得平展展的,如果不是他的脑袋伸出来,被子里就像没睡人似的。他张着眼看着我。
“你的小床是一只船。”他眨了眨眼说。
他将一只手臂伸到被子上头,划来划去的划了几下。他穿着黄色的绒布内衣,手臂是棕色的,圆圆的,他的脸也是圆圆的,眼睛里带着倦意。
“你现在要躺下吗?我占了你的床了。”他歉意地笑了笑。
“啊,没关系。你在这里,我感到很安心。我坐在床沿,握着你的手就可以了。”我的语气近乎献媚了。
“你坐在这里很好,但是请不要握着我的手。”他一边说一边将手臂缩进被子里。“外面有点冷,我会感冒的。这被子里面很温暖,怪不得你天天躺着不起来。你就这样坐在这里吧,我要告诉你关于菊妈妈过去的一些事,我知道你去看过她了。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从来也不去看她,现在你改变态度了,我真高兴。我注意到你很喜欢鸡,这是一个好兆头,因为很多人都不喜欢鸡。由于鸡,你才与菊妈妈结识了,虽然菊妈妈对你的印象并不好。你该记得那件事,一只鸡在你脚上拉了屎,你就表现出不应有的厌恶表情。啊,被子里头真舒服啊,这养成了你的懒惰习性。那件事,菊妈妈心里有点不高兴,你对她的鸡没有达到她期望中的那种热情,后来我告诉她来日方长,这种事要有耐心,她也就平静下来了。你要躺下吗?我占了你的床了,这使你很不方便吧?”他做了个要起来的姿势,我连忙制止了他。
“你的小床是一只船,”他又说,“我躺在这里,就驶向了遥远的地方。你看,被子底下就像没人似的。”他将被子下面的身躯更加舒展。
“你不让我握着你的手,我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我委屈地说。
“你不要过于计较这种小事嘛。”他安慰我道,“今天我从楼上下来,一看你的房门没关,我就进来了。房间里光线很暗,天又有点冷,一会儿我就想睡觉了,我就脱了衣服在你床上躺下了,你不觉得冒昧吧?”
“怎么会呢?现在我觉得你就好比——就好比是我的兄弟了。你不要对我隐瞒了,被子里一点也不暖和,冷冰冰的,我已经知道了这个情况。”
“就算你知道的情况是正确的,也只对了一半。我可以告诉你,小船是怎样发动的。它靠的是内心的热力,现在你猜出来了吧?你太伤感了,凡事往不好的方面想,这于你是不利的。你要是不相信,可以摸一摸我的手指尖。”
他将他的四个指头伸到被褥的边缘,我正要去摸,他又缩回去了,冲我做了个鬼脸说:
你想通过接触来证实吗,这是不可能的,你怎么能触到我的真正的实体呢,你只能设想。
“让我们来假设一下,我们俩在一处住了这么些年,却从不相互往来,直到你父亲——等一等,我注意力不集中,忘记要说的事情了。实际上,我在远方的山坡上同你讲话,你一定听出来了。那山坡一直延伸到大河边,我就是在那里下船的。可惜你的床太窄,躺不下两个人,要不然——这床一定是你父亲设计的,又狭隘又小气,只能容一个人在上面舒服,而他自己的床却总是那么宽。”
他又开始在被子下面像鱼一样扭动了。我忍不住将手伸进被筒里探了一下,发觉被子里面像上回一样冷冰冰的。
“你不相信我的话。”他不高兴地停止了扭动,皱着眉头坐起来穿衣服。
他那婴儿一般光滑透明的指头灵活地扣着扣子,瘦瘦的脖子上喉结一点都不突出。他的腿十分修长,脚也很长,我想起他那天腾空飞去的情形。
“你不要走,我还要和你谈话呢。”
“谈什么呢,我一点信心都没有了,因为你不相信——我告诉你一个情况吧,刚才我来的时候,有一只鸡在你的门上啄个不停,那好像是菊妈妈养的鸡,就是因为这只鸡,我才到你家里来了。”他系好鞋带,打算走了。
“啊,不要走!”我情急中捉住了他的手。
他眼里显出懊恼的神气,我不知不觉松了手。
“你在为难我了。刚才我躺在你床上的时候,我觉得很自在,因为你的床是一只船,我在遥远的大河里划船。可是现在我起来了,站在你房里,你还要抓住我,我一点都不自在,我的肚子疼起来了,啊——”他弯下腰去,额上冒出了冷汗。
“我疼死了。”他呻吟起来,“好冷啊。”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那额头像火一样烧着,他抬起头,双眼通红,鼻孔里呼出滚热的气息。
“你不要接触我,这很危险,我找菊妈妈去。”他一边呻吟一边走出了房间。
他一走,我就开始对自己的举动惊骇不已。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个男孩,住在我楼上也有十来年了吧,我从来也没有注意过他,我这个人,没有自己的个性,不过几天时间,我就对他生出了深深的眷恋。当然我并不喜欢他,也不讨厌他,我只是希望与他呆在一起,这种情绪我想摆脱也不可能。当我见不着他的时候,我倒不想他,可是只要他来到这里,他的瘦瘦的脖子,他的婴儿般的手指头,他的修长的腿和双脚,包括他的忧郁的眼睛都在吸引着我,有时我竟想跪下去讨好他。可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完全没有办法,也摸不清他是怎样看待我的。似乎是,他有一点讨厌我,因为刚才他那么不喜欢我接近他;也可能他不是真的讨厌我,他不是睡在我的被子里,还对我房里的暗淡光线大加赞赏吗?从来没有任何人与我如此地接近过,也从来没有人在我心里占据过这种中心位置。即使是父亲,也没有达到这种程度。
我心神不定地踱步,不知怎么又走到了楼下。我看见菊妈妈的房门半开着,在房里的桌子底下,正站着那只芦花鸡。菊妈妈头上戴一顶式样奇特的白布帽,坐在一个大木盆旁边切鸡食。她手拿一把大菜刀,刀起刀落,菜叶堆在她脚边。鼓鱼也蹲在那里帮她的忙,将菜叶撮进木盆里。刚才他还说肚子疼呢,现在他的精神好得很,和菊妈妈有说有笑的,还不时伸手在菊妈妈的背上拍一拍。我看了他的举动,心里嫉妒得要死,又有点愤愤的。难道我还不如一个饶舌的老婆子,她到底有什么地方那么出色,引得他那么亲切地在她背上拍来拍去?
我走进房里,那只芦花鸡看见我就走开了。鼓鱼和菊妈妈吃了一惊,两个人同时停了手里的活,发问似的看着我,但很快又相视一笑,低下头去继续干他们的事了,就好像把我忘了似的。他们切一会儿菜,两个脑袋又凑在一处耳语一番。我在屋内踱了一圈,就站住不动了。我紧挨他们站着,一会儿我的身体就开始慢慢弯下来,就如受到磁石的吸引一般,离他们发出声音的那一点越来越近。菊妈妈一抬头,“咚”的一声,她的脑壳撞了我的下巴,我狼狈极了,连忙跳开去。我一跳开,他们的声音又提高了一点,在我听来还是含糊不清。于是我又朝他们慢慢地弯下去,他们见我凑得那么近,就停止了耳语,继续切菜。
看来鼓鱼是不打算理我了,他们有他们的事要干,我还是回去躺下算了,我在这里是个局外人。我站起来往外走,刚走到门口,菊妈妈叫住了我。
“站住!”她朝我扬了扬手里的刀。“你觉得委屈是不是?你要彻底转变态度。刚才我和鼓鱼在商量一个与你无关的、十分重大的问题,我们没有及时和你打招呼,你就生起气来。这一点都不好。我们没和你打招呼,并不说明我们就和你没关系了,不对,我们和你是有密切关系的。你想,我们这么忙,总不能时时刻刻和你闲聊吧。你父亲那方面——总之,我们忙得很,不过这一点也不说明我们和你是各不相干的,今天鼓鱼还在你床上躺了那么久。”
“正是,我很想来谈谈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就是来说这件事的,我觉得我和鼓鱼就像是亲——”
“住口!你没有看见我们正忙着吗?”
他们两只脑袋又凑到一处耳语起来,我只好在房里无聊地踱来踱去,因为就是想听也无法听清。菊妈妈在耳语之际不时瞥我一眼,我看见她的表情很满意。原来她就是要让我站在旁边,又不加入他们的谈话,这样就更能衬托出他们的重要性。这也是父亲关照他们要做的事情吗?我慢慢地对他们的密谈失去了兴趣,我的目光投向后院,想寻找那只芦花鸡。就在这时,我看见鼓鱼的圆脸差不多贴到菊妈妈的老脸上去了,他那婴儿般姣好的指头插进菊妈妈花白粗糙的头发里,柔情地替她梳理着,菊妈妈惬意地闭上眼,口里喃喃地嘀咕着什么。我突然不耐烦起来,觉得自己完全没必要呆在这里,也觉得他们的举动有点肉麻,于是我又向门口走去。
“站住!”菊妈妈又喊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冷漠。你想把自己撇开,一个人躺到棺材里去吗?鼓鱼刚才告诉我,你的小床差不多快变成棺材了。你以为你一个人躺进那口棺材,就把我们撇得远远的了吗?你完全想错了!要是你的父亲现在在这里,你敢这样做吗?你一定要彻底转变态度。我告诉你,我们刚才所谈的,虽然是与你不相干的事,可我们无时不在关注着你,你怎么能撇得开我们两个人呢?莫非你对你父亲不满意吗?像你这种情况,若是对父亲都不满意,那就真的是一文不值了。我也知道你不在乎自己一文不值,你情愿回去躺着,你躺在你父亲为你设计的小床上,终日无所事事。在这里,我和鼓鱼倾听着你在床上辗转时弄出的响声。你到家后可不要忘了闩门。”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鼓鱼也凑拢来了。他们俩将我挤到门后面,用阴郁的目光逼视着我,鼓鱼的目光里还带有一种厌恶的味道。
“你现在只想走开去过另外一种生活,你又不知道那另外一种生活应该怎样过,所以过了一会儿,你又会想来依赖我。总之你一点都不清醒。”他说,“你马上走吧,不要来了,我们有我们的事要忙,总不能老是来劝阻你。”
我的小床突然变短了,这件事总是在我睡着的时候发生。在梦中,床头要么抵着我的脑袋,要么抵着我的脚,整整一夜我都像虾一样蜷曲着,床板又硌得背痛。而一醒来,又发觉并没有这回事,背虽然还是痛,小床却依然如旧。我躺在那里想来想去的,就想起菊妈妈说的“棺材”这个词。当然她不过是信口开河,我却尝到了父亲设计的后果。不能舒展身体的滋味的确不好受,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换了床就会好吗?我无法知道父亲是如何想出这种古怪的设计来的。
当我懊丧不已地坐起来,张开双臂活动几下酸痛的筋骨时,我看见那只芦花鸡在房里走,原来我又忘了闩门,我总记不住,风把门吹开,于是它又进来了。
我打量着我的床,床还是老样子,既不长也不短,是那种式样过时的板式窄床,下面的木板仍然硌得背痛。昨天我又到母亲那里去要了一床旧棉絮垫在下面,情况也没有什么改善。我的筋骨真是太娇嫩了。鼓鱼是怎样把床变成小船的,我琢磨不透这件事,可能他就只是说说好玩的吧。他从来就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我很羡慕他能这样。
芦花鸡一反往常的冷淡,跳到桌子上,用一边眼睛瞪着我。“嘘!”我抬起手来驱赶它,它一动也不动,我抓起枕头朝它扔过去,它跳下了桌子,似乎又恢复了冷淡和漠然,高视阔步地走了出去。
昨天我去母亲那里的时候,她仔细盯住我看了好久,她说我已经被人算计了,所以才这样魂不守舍的。她没有想到,这种算计正是我一厢情愿的结果。我把自己交出,做了俘虏。我甚至还有点死乞白赖的味道呢。而对方是不把我放在眼里的,也就是说,是我自己想要被人算计,而那些人还耐不得烦来算计我,因为他们忙得很!当他们有空的时候,他们偶尔算计我一下,于是我心里又燃起新的欲望,想要他们持续不断地与我发生这种关系,这种事上我有点贪得无厌。我说的那些人,当然就是指的鼓鱼和菊妈妈,可能还有父亲吧,母亲不知道,也可能知道了。我昨天去找她之前,在鼓鱼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呢。昨天早上我受无名的欲望的驱使,到三楼去敲鼓鱼的门了,当时我觉得自己非与他谈谈不可。我在门口敲了好久,里面也有动静,可他就是不开门。我就一直敲下去,最后他出来了,高大的身躯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他双臂抱在胸前,教训了我一通:
“三弟,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你这样做弄得我很为难啊。我们在一处住了上十年了,从来是各住各的,互不往来。最近由于某种偶然性,我去了你家里好几次,这就使你一下子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了。你真的以为你有权利来敲我的门吗?不,你错了!我要说的是,我们以前虽互不往来,彼此的内心深处是有密切的联系的,就像一个鸟巢里的两只鸟。所以我去你家里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对你的生活也不会有决定性的影响,你心里过分夸大了我同你交往的意义了。还有菊妈妈也是这同样的情况。你随随便便就往她家里跑,去了之后又耍小脾气,因为她忙着做自己的工作你就不高兴了,想一个人离开。你怎么这么轻率,莫非她的工作就不重要?你以为我们三个人住一处纯属偶然,或者说是你一个人的好运气,要是你父亲——不,还是不说他的好。我的意思是,我和菊妈妈一直就是与你有密切关系的,但是我们都不喜欢你的任性和冷热病,不喜欢你按自己的设想来改变这种关系。刚才你一冲动就跑了来,站在这里敲门,满脑子都是自负的想法,而实际情况根本就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你想,要是我让你进了我的家,而我又没有足够的时间来陪你——我总是事务缠身——于是你就耍起小脾气来,这样,我们本来密切的关系就会出现裂缝,我们说不定会成为仇人。你以为我希望看到这种局面吗?你这种举动是很不妥当的,你又不是一个小孩子。”
“为什么你要阻止我同你接近呢?”
“你看看你在说些什么话!”他愤怒地涨红了脸,“你怎么一点也不理解我的苦心呢?我说了这么多全是白说了。你看,这楼道里风这么大,我又只穿了内衣站在这里与你谈话,浑身冷得直打哆嗦,我到底图个什么呢?他倒说得出口,说我要疏远他!现在我要进去了,我的情绪糟糕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