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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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关上门出去了。

天黑了下来,这一次比夜里更黑,完全是漆黑一团。风声由远而近,怪叫着,沙子如暴雨一样打在紧闭的窗户上。我从未见过这么猛烈的风,震耳欲聋,似乎要把这栋宿舍从地上拔起来。我害怕极了,连忙打开电灯,在床头的墙角蹲下来。三只小鸡都将小小的头伸进翅膀里藏着。我感到墙壁在动摇,发出“吱——吱——”的声音,而门外有喧闹的人声,是不是这栋房子要垮了呢?我紧张地判断着。喧闹的人群慢慢向屋内移动了,手电筒的光到处乱晃。我把门打开朝走廊里探出身去,看见这些人从头到脚都蒙在雨衣里面,一个个鬼似地钻进了那些房间。有一团黑影猛地朝我身上撞过来,弄得我差点跌倒。是小卖部的老女人,她也穿着带帽子的雨衣。她一把将我推开进到屋里,立刻就蹲下去看那三只小鸡,从雨衣里头拿出切好的菜叶喂它们。小鸡发出叽叽的欢快的叫声,老女人在墙跟坐下来,似乎很疲倦。墙壁还在轻轻地摇晃,沙子还是猛击在玻璃上。

我走近老女人,忧伤地坐在床沿,说:

“以句为什么这样恨我呢?”

“你真的不知道吗?”她眼里闪过一丝狡猾的光,“在储藏室的漫长的夜里,他向我吐露过那些遥远的事。风刮得越紧,他的思维越是伸向漆黑久远的深处。于是他谈到了他九岁那年发生的事,他的叙述很不确定,充满了假设。我记得他在黑暗中发出的笑声就如两块竹板的撞击声,我没听完就吓得逃了出来。”

九岁?他九岁那年发生了什么?这并不难记起。那年夏天十分炎热,弟弟的厌世倾向开始萌芽。我记得他整日里都在河边的沙滩上徘徊,在烈日里暴晒。忽然有一天,他在自家的门口摔断了脖子。我看到他跌下去的,摔得并不重,而且是慢慢地向下倾斜,最后着地,可是他太孱弱,脖子还是断了。从医院回来后就是长达一年被固定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小小年纪的他竟说出“还不如死了的好”这样的话来。我坐在床边给他读书本上的故事,当他脸上显出厌烦的神情时,我就提议和他一起来做一种幻想的游戏。我对他说,他完全没必要认为自己是摔断了脖子,他可以这样想:是他自己想换一个脑袋,现在通过手术,他的脑袋已换成了比如说,一只猫的脑袋,现在他可以像一只猫那样想事了。为了这个他必须付出代价,就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养伤。弟弟听了我的话笑起来,最艰难的日子就在我们的奇思异想中过去了。后来他恢复得十分好,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从那时起他就产生了摆脱你的念头。”老女人继续说,“他说你这种人,判断事物常有很大的误差,自己还一点都不知不觉,所以他要远离你。再说和你同住一个屋顶下,他只会变得越来越虚弱。”

“也许他不再需要我了,可为什么要恨我呢?”我绝望地看着漆黑的玻璃。“他信上说一个人在这里很寂寞,很没意思。我以前没想到这里的环境会是这样的,来看了以后才知道。”

“于是你就把他的意思理解为他想回到你身边或只要你一召唤,他必定跟你走。你果然是个武断的人啊!”她嘿嘿地假笑起来。

“我是非常想念他的。”我气急败坏地说,“这种思念不是您所能理解的。”

“那当然,那当然。因为你一直控制着他嘛。那种好事情谁又会不留恋呢?从前他成了你发号施令的对象,你对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的灵魂在哭泣……有一回他要去河里游泳,你为了让他在家里陪你,硬是不让他去。”

“根本不是这样的。因为他的伤没好,医生禁止他做运动。我怎么会不让他去游泳呢?我自己酷爱游泳。啊,这世界出了什么毛病,他竟然对您说这种话?”

“他对所有的人都说了,那又怎么样,在刮大风的日子里——你看周围有多么黑。你再仔细听,宿舍里所有的人都在不停地说话,为什么呢?因为只能这样,要不停地说,说着说着,你什么全掏出来了,你弟弟的情况也如此。不然的话,我怎么会熟悉你的情况?以句这孩子确实有点怪,只要风一停,他就一言不发了,一般是闷在家里搞剪报和喂这几只小鸡。”

“他会不会在这附近?”

“有可能的。但他说过要等你离开后他才会出来,他还说你不可能不离开的,因为你一定惦记着你的工作、家庭,以及其它那些庸俗的事。”

原来都在他的策划之中,原来他看透了我,将方方面面的情况都估计到了。一刹那间,仿佛有一道光照亮了我褴褛的身体,但马上又熄灭了。弟弟的意思是不是说,只要我抛弃一切“庸俗的事”,下决心在此地永久地等下去,他就会出现?会不会又是一种诱饵呢?他并没有给我这样的允诺,我也不可能抛开一切。我发觉自从找到了这里之后,要和他见面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了,而在过去5年中,我基本上没考虑这个问题。我这个人,很少预测事物的未来,也不够敏感,我基本上是糊涂地过日子的类型。弟弟是怎样一种类型呢?在我的印象中,他柔弱、体贴、宽怀。他是怎么生出这种犀利的眼光来的呢?还是他从来就掩盖着自己的本性?我真是一点也没觉察到啊。

六点钟左右,那老头进来了,他是来给我送饭菜的。我坐下来吃,似乎每一口都吃进了几粒沙子,我皱起眉头咽下去,耳边全是吓人的风的呼啸声。老头看着我,老妇人也看着我,他们俩好像在交换着眼色,也许有什么事在酝酿中了。

我吃完了,拿着碗到卫生间去洗,就在水声中隐约听见他们在高声交谈,待我关了水龙头来听,他们的声音又小了下去,而风声又太紧,结果是什么也没听清。我洗好碗回到房里,他们两个就同时住了嘴,板着脸坐在那里。

“你什么时候走?”老头又问我。

“你们要赶我走吗?”

“当然不,怎么会有这种事,一切都是自愿的,我不过问一问你,好掌握情况,以便心中有数罢了。你说得真难听,谁要赶你走啊?”

“我不打算走了,我要住在这里。”

“你撒谎。”老头瞪着我说,“你怎么会住在这里?你夸大了你的情感。”

“也许吧,但我现在不想走。”

他们俩对视了一下,神情僵硬地往外走,他们一开门就有一大股灰沙卷进来,纷纷扬扬地落在整洁的床罩上。我记起弟弟过去的洁癖,连忙将门关好,将床罩拉起来抖掉灰,又重新铺好。这时我一抬头,看见墙上又贴了一张剪报,浆糊还未干,是新贴的。这一定是小卖店的老女人刚才贴上去的了,奇怪的是那剪报上也有弟弟的笔迹,而且墨水也是新鲜的,好像是刚写下不久。“思想的误区”——弟弟用红笔批道。再看文章的题目是:“吃生菜的利与弊。”下面的正文全部是黑体字,这也是很反常的,我从未见到报纸上用黑体字刊登这种文章,但这又的确是一张剪报,角上有“科学日报”的字样。我想读一读这篇文章,可是眼睛发花,刚看了一个字就迷糊一片了,用力眨眨眼再看,一会儿又是迷糊一片,原来我是瞌睡上来了。

我不敢关灯,就这样和衣在弟弟的床上睡去。

夜里被敲门声吵醒,一看钟,才两点钟。

门被推开了,进来三个穿雨衣的人,两男一女,女的就是小卖部的老妇人,两个男的都不认识。老妇人一进来就神情严肃地将耳朵贴在墙壁上仔细地听,两个男的则怕冷似地缩在雨衣里,立在旁边等候。过了一会儿,老妇人离开墙,对我说:

“你必须跟我们转移,这房子随时有垮掉的危险。”

她俯下身去,将小鸡捉进她带来的一个竹笼子里,然后叫我跟在她身后出门。他们三个人手里都拿着电筒晃来晃去的,楼上下来了很多人,也拿着手电筒晃来晃去的,大家都在交谈,似乎都在谈同一件事。我们很快地汇人了大队人马,朝一个方向走去。我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是在楼里走,因为风是在外面吹,沙子也没有扑到脸上来。不过我又不像在楼里走,因为走了好久都没走到头。

“前年我们到过那地方,你不会忘记吧?我看你不会忘记的。那里有座木桥,桥底下并没有河,可能很久以前有过河,后来干了……”一个女的在低声说。

“我是有点忘了,可是经你一说,我倒又记起来了。是啊,我们稀里糊涂地闯进了那种地方,我们没有准备。”另一个女的说。我忍不住急走几步,扯住前面正在与那两个男的交谈的老妇人,问她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走的是一条地道。”她简单地回答我,甩开了我的手。

周围的人群发出嘈杂的喧闹,甚至有人吹口哨。我仔细倾听了好久,发现现在大家并不是在交谈了,也许他们已经交谈完了。现在他们漠无表情,口里重复着同样的话,说了又说,有时是相同的三四句,有时只有一句。当一个人在说的时候,旁边倾听的一两个人就使劲地点头,扭着脖子“嗯嗯”地应和,还激动得要用手去搂那个人的肩膀。那个人说得不耐烦了,听的人又开始说,还是重复那人说的,而那个人又“嗯嗯”地应和,脸上显出热切的样子,巴不得他说得越多越好。

终于大家都停下了脚步,都开始席地而坐。我扫视了一下周围,看出这是一个地下广场。我是唯一一个没有交谈对象的人,孤零零地坐在人当中。老妇人在我前面说话,可是她早把我忘记了。听着耳边那些念经一般的说话声,我设想着要是弟弟在这里会是什么情况。一次两次他也许可以像我这样坐在一旁沉默,可是5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如果他没有学会他们这种说话的方式,他有可能做些什么呢?老妇人说,他把什么全告诉她了,是在怎样一种情况之下告诉她的呢?他在这些人当中走来走去,焦急、孤立、恐惧,于是发生了那一幕……我觉得我慢慢地接近那个核心的问题了。

“星期三我去一个维族家里做了客。”老妇人对那两个男的说,“他们家有一只大木柜,木柜里藏着一瓶一瓶的陈年老酒。星期三我去一个维族家里做了客,他们家……”

那两个男的半闭着眼,陶醉地点着头,像婴孩一样张开口,发出“啊、啊……”的声音,手指头不安地在自己前襟上抓来抓去的。

我站了起来,在晃动的手电筒的光芒里乱走。这个地方十分大,我走了好久,到处都是那些穿雨衣的人坐在地上,所有的人都在聚精会神地说或听同样的话。这些人是从哪里涌出来的呢?或许弟弟也在他们当中吧。有好几次,我踩着了别人,于是引发一阵小小的骚乱。每次我都吓得乱窜,其实并没有人来追我,乱哄哄地闹一阵,被踩的人又恢复了他的谈话。

有人在我背上拍了拍,是同飞机来的老头。

“你不要到处找他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说完就用手电筒照我的脸,照得我眼睛放花。我正要发作,他又拖着我往墙那边走。

那个人背对着我们在自言自语,他也是全身裹在雨衣里头,当他转过身来时,我几乎要失口叫了出来。

当然他不是弟弟,他是一个很熟很熟的人,以前差不多天天见面,他脸颊右边有颗痣,我到死也不会忘记。可是他到底是谁呢?有一下,我差点就要说出他的名字,可又堵住了,而且有关他和我的种种联系也像千丝万缕抓不住的游丝一样,从眼前飘荡而过。

他注意地看了我一眼,脸上掠过难以捉摸的表情。

“您是——”我说。

他干笑了一声,说:

“不认识了吧,您真是健忘啊。您坐下来,我要对您谈谈以句的事。”

我一回头,老头早就走掉了。

“以句这个人,一贯把自己伪装得很好呢。您以为您是自己闯到我们这里来的吧,您有没有把方方面面的事联系起来想一想呢?”他眯起眼,好像在讥笑我。

“您想说是以句设下圈套,把我引诱到此地来的吗?”

“有那种可能吧。可是现在对您来说全不要紧了吧。对他也是一样啊。”

“您是我的一个邻居吧?我记得原先总和您见面,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这没关系,慢慢的,您就不管这些了,就算我是您的邻居吧。您看,我坐在这里凝神细听,我不参与交谈,这已经有很久了。您不要不耐烦,也不可到处游荡,坐下不动,就会有所体会了。我问您,您为什么不干脆把您弟弟忘记算了呢?反正他已经离开您好久了,你们又不在一处,各有各的生活,您不会天天想起他,他不会天天想起您,您还找了来干什么呢?”

“因为我中了他设下的圈套啊。”我没好气地说。

“是啊。可这只是从他这方面来说。对于您,在那夜半的静谧时刻,他是什么?他完全不存在。究竟是什么样的骚扰使您无法入睡,竟然下定了决心跑到千里之外来寻找他的踪迹?真是一个不可解的谜啊!”他闭上眼,陷入冥想之中。

我和他都沉默了。周围的喧嚣越来越高涨,我感到自己在经文似的话语的声涛里沉浮。在这个奇怪的地下广场里,可以隐约听见风声和雷声在无比遥远的处所交战。我的熟人面壁而坐,口中念念有词。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开始移动,我也被席卷着往前走,一看周围,全都是陌生的面孔,全都是同样的交谈,电筒的光晃动着,如数不清的小灯。我也开始试着发出一些声音,当然我没有听众,只是一个人努力地发声,这种练习也并不使我有快感。我们走了又走,走了又走,后来我就不发声了,只是昏头昏脑地走。慢慢地,我差点一边走一边睡着了,因而被后面的人猛推一把,差点摔倒。我发出一声喊叫。

然而谁也没注意到我的喊叫,我的声音立刻被淹没了。我像木偶一样被拥着向前迈步,累得东倒西歪。

我到达弟弟的宿舍房间时,天都快亮了。一看钟,已是早上7点,开开窗,一股白雾夹杂着边疆的气味从窗口飘进来,有两个维族姑娘从窗前经过,胸前的银首饰在雾里发光。原来风暴早就平息了,夜里我是如何从地道进入这栋宿舍的,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因为后来我就一直处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

我朝弟弟的床上坐下去,打算好好睡一觉,可是我坐在一个人的腿上了。

“你躺下吧,我还要和你说说他的事呢。”小卖部的老女人在被子下面说话了。

我一点都不想和这个人睡一张床,然而瞌睡越来越重,我身不由己地倒了下去。一开始我以为两个人躺在这张单人床上会很挤,睡下后才发现老女人薄得像鱼片,简直不占什么地方,而且她还尽量往里缩,好像要给我让出地方来似的,身子紧贴着墙。我在朦胧中断断续续听到她在说:

“……刚来的时候啊,他很不习惯这里的沙暴季节,他的神经有点脆弱。于是我就帮他弄了几只鸡来,为的是让他精神上有个寄托。有的时候,我和他不跟大家去地道里,他溜到我那里,我们就一起坐在储藏室里。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在我面前唠叨起他和你之间的事来。他提到一间木板房,是一个废弃的厕所,他六岁那年进去大便,外面下雨了,你扔下他就跑了,他一边大便一边急出了一身汗。雨下得那么大,他走出来时满眼都是晃动的水洼。事后他想,将来他长大了,也要让你尝尝同样的滋味。怎么,你睡着了?没有?你弟弟时刻沉浸在回忆之中……好,这里的人都不用工作,我们享受一种特殊的政府津贴,类似于政府给麻风病人的那种津贴。你想,有了这种待遇,你弟弟还会回去吗……喂,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你不要担心他的生活,我一直在照料他,我和他就像母子一样亲密无间,这一次,他也把你会来的事告诉我了……”

一觉醒来,听见她还在唠叨个不休,我推了推她,一边坐起来一边问她:

“以句就躲在这附近了吧?”

“这件事你可以问和你同飞机来的光头老王,你们在飞机上没讨论这个吗?前些日子他和以句一直在策划什么事,很秘密,我们大家都感到纳闷:到底是什么事?”

老女人刚说完,那老王就推门进来了,他给我和老女人送来了饭,他坐在桌边,光光的头皮上满是指甲抓出的血痕。

“她想刨根问底!”老女人指着我嚷了起来,“她什么都想知道!你向她透露一点吧。”

我满脸通红,拿了东西去卫生间洗漱,老王就和躺在床上的老女人说话。我对老女人的举动感到奇怪:既然她根本没睡着,为什么赖在床上不起来呢?

我洗漱完毕,就坐在床沿上吃老王送来的早餐。这时老女人才伸了几个懒腰起来了,睡眼朦胧的样子,用指甲很脏的手去抓馒头吃,刚吃了两口,又吐在地上,连声说不好吃,拿了馒头去喂小鸡。她蹲在纸箱前,将馒头捏碎,撒到纸箱里。这时老王就朝我使了个眼色,说:“我们到隔壁的空房间去谈话吧。”他这一说,我的心就怦怦地跳起来,于是站起身和他走到隔壁房间。

这里并不像他说的是一个空房间,而是住了一家人。现在这家人正在吃早饭,桌上有个火锅不停地冒出蒸气,那些人的脸都藏在蒸气里面,完全看不清。老王把我叫到过道里,郑重其事地对我说:

“那老婆子的话你一句都不要信,她是个迫害狂。五年前,你那性格软弱的弟弟一来这里她就缠上了他。你也看到了,他又养小鸡又在墙上贴剪报,还将闹钟拧到3点钟,半夜里闹起来,觉也睡不成,这都是那老家伙的逼迫。你现在想见他,是因为你不知道他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你要是看见了他,你就会后悔不该见他的,这都是那老婆子造成的局面。你看到她大摇大摆地睡在你弟弟的床上,你觉得惊奇吧?这五年来一直就是这样的,你弟弟把床让给她睡,自己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一直走到天亮。”

“我的弟弟到底出了什么事?请您告诉我他在哪里?”

“唉,我要是你,就不提这种问题了,这种问题完完全全过时了。我想,你当初把他赶到这种地方来,心里不会没有思想斗争的吧?你已经有五年不同他见面了,为什么还要记着这桩事呢?就当没有这回事,轻轻松松地回去……”

“你这个小人!明明是你把我引诱到这个地方来的,你想搞什么名堂?”

我的怒吼惊起了那一桌人,他们纷纷跑过来观看,他们眼里都透着对我的鄙视,我觉得自己畏缩了。

“你看你,你看你,”老王说,又用力地往头皮上抓了起来,一个地方抓破了,一滴血从头顶往下流,像一根红色的细带子。“你这么凶,别人又怎么帮你的忙?不和你见面,这是以句的愿望,谁也没办法的。假如你知道实情,你还要感谢以句呢,他一贯是个体贴人的孩子,不是吗?”

老王说这些活时,那一家人都凑了过来,挡在我和老王之间,这样我就听不到他的话了。两个女孩在旁边扯我的衣袖,催促我表态。中年女人大约是这一家的妈妈,她把鼻子凑到我衣袖上面闻了闻,说:

“她和那些鸡住在一间房里,所以身上有股鸡屎味,她弟弟也是这样。”

我推开他们往外走,回到弟弟的房间。我刚一回来,老王也回来了。他的头皮被他抓破了两处,所以有两条红带子贴在他脸上,十分滑稽。

老女人正在往墙上贴一张新的剪报。

“好啊,以句这家伙回来了,竟然瞒着我!”老王指着那张剪报大声说,接着又转向我。“你见到了吧。这是他的笔迹,他回来了,不想和你见面,连我都瞒着。”

老女人贴好剪报后,又阴沉着脸将那面闹钟上好发条。

弟弟会不会躲在楼上呢?我记得我刚到这里的时候,有很多人在二楼的走廊里朝我们看,说不定他就躲在那些人里面。我怎么一点都没想过就在这栋楼里找一找他呢?也许,还是老头支配了我的思路,他说弟弟不在这个城市,我就信以为真了。如果我将这栋宿舍的每间房都找一遍,很可能找得到他,当然也不排除有躲在地道里的可能性。我要摸清这里的情况,到处侦察一下,找到地道的入口。

我这样想的时候,老王和老女人一声不响地交换着目光,还用怜悯的眼神打量我,搞得我火冒三丈。

“这个地方不可以乱走的,没有我们作向导你寸步难行。”老王说。

“我要把他找出来。”我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吐出这句话,绝望地看着他们两个,心里无比憎恨。

“你的口气真不小!你到哪里去找?你以为他在二楼吗?你以为可以从这里的楼梯口上去吗?不,二楼是上不去的,我们一楼和楼上是两个分隔的世界,如果你要上去,你得绕一个很大的弯,进入一条长长的地道,在途中——”他停了一停,又去搔他的头皮。“在途中,有无数的岔道,很可能你就走错了一处,于是再也回不来了。所以在这个地方,你绝对不可以乱走。你回想一下,从你坐飞机起,我就一直在旁边做你的向导,这是为了什么?要是被埋在沙堆里,就再也不能出来了。以句就被埋过一回,那真是死里逃生啊。”

我在过道里看了好久,的确不存在通往楼上的楼梯。然而我又分明听到楼上有嘈杂的谈话声,那些人是从一条通道上楼的,也就是老王所说的地道,也可能就是夜里我去过的那条地道。我走到附近的院子里去察看,院子里空空的,这种地方既没有树又没有草,地上到处是黄沙。我回忆起弟弟当初对这里的描述:“沙漠上的绿洲。”他信上就是这么写的,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象征和比喻呢?那不知所在的通道,带给他的是什么东西呢?老王和老女人随时都可以进入那条地道,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昨天夜里,他们给我的印象是如鱼得水。我站在这块高地上向外看去,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黄沙,公路如一条隐约的带子,只有我们这栋青砖瓦房孤零零地立在遍地黄沙当中,远处的天边有坚硬的、一动不动的云朵,也是黄色的。过了好久,才看见一个小小的甲壳虫从公路上驶过,是一辆货车,它经过我们的楼房,驶向了遥远的天边。与楼里的喧嚣嘈杂相比,这外面是一片死寂,当然刮风暴的时候就不一样了。我不敢远走,因为除了这栋宿舍,我找不到任何其它参照物。我绕房子溜了两圈,然后悻悻地回到宿舍过道里。或许地道口就在宿舍一楼的某个房间里?

我走进弟弟的房间,看见那两个人已经走了,那几只小鸡也被带走了。墙上光秃秃的,所有的剪报都被撕掉了。我诧异地站在屋当中,忽然闹钟的铃声大响,足足响了一分钟,很像一个不祥的暗示。

我颓然坐在床沿,脑子里千头万绪,乱七八糟。我回忆起我来这里之前对丈夫说的那些话,当时我认为是在作出一项重大的决定。现在我才明白,是弟弟在操纵一切。但是果真是他在操纵吗?他有没有受到,比如说,老王的操纵呢?而老王,也许也是被小卖部的老女人操纵的吧?

有人敲门,是地道广场里见过的那个熟人。

熟人没穿雨衣,穿了一件类似工作服的黑色长外衣。他坐在书桌前的那把椅子上,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这个地方,很没有意思的,您还是回去吧。”他说。

“我也觉得很没意思,可是我又不甘心,觉得自己白跑了一趟,心情糟透了。”我委屈地说。

“您心情这么不好,是不是因为他们把小鸡拿走了呢?我再去给您捉两只来好吗?”他关心地看了看我。

“不是那件事。”

“我想您也不是为这种小事生气的人。这种地方整天都只有这种小事,要是都生起气来,不就气死了吗?我有个朋友,总把衣服晾在公共走廊里,人家过路碰掉了他的衣服,他就跳起脚骂,气得发昏,到了下一次他又晾在走廊里,又骂人。我看您不是那种人。”他猛吸了一口香烟,全部吞了进去。

“可能我真的该走了。”

“这很好。这种地方谁愿意长久呆下去呢?明天我让小吴送您到车站。我和您是第二次见面了,您猜猜我是谁?”他又吸了一口烟。

“我猜不出。我总觉得我就要说出您的名字了,可还是说不出来。”我懊恼地拍了几下自己的头。

“猜不出就别猜了。”他的口气里有种温柔。

他站起身往外走,顺手帮我关掉了灯。

夜晚漫长而又混乱,漆黑里有无数骑兵在沙漠里厮杀,他们所骑的骆驼却站在沙漠里一动也不动,兵器的撞击声几乎震得我晕了过去,谁也听不到我的哭泣。

是那同一位年轻人用三轮车把我送到机场的。天气晴好,空气里弥漫着边疆的气味,那气味有点像沙石,又有点像西瓜。路上偶尔有几个维族姑娘,脚步轻盈,如同在空中飘。

坐在飞机上我一直在想,也许弟弟是真的消失了,那些剪报上的字迹实在算不了什么,在家里时,我也很少想起他。老王他们都说:“就当没有这个弟弟。”当你不再想一个人时,不就等于没有一样吗?我之所以跑到这里来找他,只不过是一种习惯作怪。在漫长的五年中,弟弟逐渐克服了他往日的习惯,成了一个没有实体的人。在我的感觉里,他确实没有实体了,这就是说,他再也不会有烦恼了。他仍然在思考,在感受,他想的全是那些稀奇古怪的事,而别人(包括我),都再也不能使他产生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