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县城的火车站候车室的一角,菊花用她随身带来的两张旧报纸铺在水泥地上,打算就这样过夜。她的行李只有一个较大的布书包和一个塑料背包。布书包里放着她认为比较重要的东西:两本微型地图册、一个笔记本、一支圆珠笔、一双半新的跑鞋。她打算睡觉时将布书包枕在头下,免得被小偷偷走。虽然已是夜里十点,不知为什么候车室里人来人往,到处都是嗡嗡的说话声,抽烟的人也很多。因为窗户关着,烟雾散不出去,人的形象就都变得影影绰绰的。
菊花是八点钟下的火车,那时天已经黑了,她不敢乱走,就在车站小贩那里买了一杯茶水,就着茶水吃了带来的烧饼。她必须第二天一清早赶到她的一个亲戚家去帮他们收棉花,她已经买好了汽车票。菊花家是市郊的菜农,家里比较贫穷。因为她老吵着要外出打工挣钱,她母亲就想到了老家的亲戚。亲戚所在的地区比较富裕,菊花可以去他们家帮忙,赚点小钱。于是菊花兴致勃勃地开始了这趟旅行。此刻,十四岁的她对这次行动心里有种深深的自豪感。
她低着头坐在地上,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裤腿和各式鞋子,心里想,为什么这些人不能像她一样停下来休息一下?虽然那少得可怜的三排木靠椅上面放满了行李,他们也可以像她一样坐在地上嘛。可这些人硬是要这么游游荡荡,要不就站在那里说话,抽烟。有一个人的裤腿扫到了菊花的脚面,差点要踩到她了。又过了一会,菊花慢慢地有了瞌睡了,可是她挣扎着不想睡,因为这些人同她离得太近了。有一刻,她仿佛听到两个人在谈论今年的雨水和棉花收成,待她一凝神,说话声却又消失了。紧接着又有两个人在她上面说起话来,声音虽小,却很清晰地传到她耳中,想要不听都不行。
“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诱拐女孩?”
“这里头的情况非常复杂,就像梅雨季节……”
“就像什么?”
“我想不出合适的比喻,总之难以形容。”
菊花很快地抬头瞥了说话人一眼,又低下了头。那是一男一女,都戴着草帽。为什么他们在室内也不将草帽摘下来呢?他俩还在一来一往地对话,菊花很想听,可又盼望他们走开。那面大挂钟已指向了十一点,她明天得早早醒来去赶汽车。她在矛盾中犹豫着,她的眼皮打架了。
“那地方是个真正的淫窝。有人说女孩是自愿?”女的问。
“你让我想想那个比喻……啊!”男的叫起来。
菊花被这叫声吓了一跳,抬头一望,两人正若无其事地抽烟,他们的上半身隐没在烟雾之中。他为什么要叫?
又过了一会儿,这两个人终于移动脚步,边说话边走到人群中去了。菊花躺下去,将自己的头枕着布书包,又将塑料背包的带子绕在自己的手腕上。她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入睡,像在家里时一样,但她想错了。她睡在那里,感觉到候车室里有小小的骚动,似乎有几个人跑出去了,其余的人则在热烈地议论同一件事。嗡嗡嗡的说话声比先前提高了好多。菊花不想动,她想强迫自己入睡,她希望精神饱满地开始新的一天。
她将去的地方是平原,她母亲的弟弟,也就是她舅舅一家住在那里,他们家是棉花种植大户。菊花从未去过母亲的老家,只是常听母亲说起。母亲不太会表达,说来说去的总是几句干巴巴的套话,然后用“一望无边”来结束她的谈话。尽管母亲所描述的是干旱开裂的土地、做饭时烟熏火燎的场面、毒日下没完没了的劳作等等,给菊花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但她此刻仍然心潮澎湃,因为是第一次出远门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啊,菊花才不会像母亲一样来判断那里的好与不好呢!她是去——她是去……她想到这里睡着了。
有人在踢她的脚踝,她缩起双脚,可那人还不放过。菊花真的生气了,她喊了出来:“你要干什么?”然后坐起来了。奇怪的是她附近什么人也没有,候车室的烟雾已经散尽了,人们东倒西歪地靠墙坐着打瞌睡,还有一些人坐在那三排木椅上小声说话。现在屋里安静多了。虽然菊花刚才大声叫喊,却没人注意她,也许他们认为她在说梦话吧?到底有没有人踢她呢?菊花连忙检查自己的布书包,还好,地图册和笔记本都在!塑料背包里的情况却不太妙,有人偷走了她那把好看的笋壳叶小扇子。那扇子是她自己做的,上面点了红,剪了波浪,她准备送给小表妹的。她遇上贼了,刚才那贼踢了她。看看那面钟,已是四点了。菊花干脆不睡了,就坐在地上想即将到来的事。这下她想起来了,她是去看马的!
她听母亲说舅舅家旁边有个养马场,里面什么品种的马都有。菊花进城时看见过一匹马,是属于马戏团的,当时她立刻就被那匹马的眼神吸引过去了。她站在那里观察了它半个多小时,直到马戏团的人来将它牵走。后来菊花也常从书本上和电视里头看到马,但都没有那匹活马给她的震动大。每次她想到关于马的事情,那匹马的眼神就出现在脑海中,还有茫茫无际的平原上它那孤独的身影,她设想的马儿奔跑起来那神秘潇洒的步态。她见到的马戏团的马是黑色的,有点消瘦,皮毛无光,大概在城里生活得不那么愉快。想到这里,菊花抬起头扫视周围,她立刻看到有两只眼睛在瞪着她,也许就是那个贼。她警觉地站起来,朝人多的地方走过去。
“小姑娘,你是去赶马家庄的汽车吗?”旁边一位老农民问她。
“是啊,爷爷。您也是去马家庄?”
“嗯,车很快就要来了。”
“可是才四点钟啊。车票上写的六点半发车。”
“去马家庄的车从来没有准时过。你跟我走不会错的。”
竟有这种事!菊花吃惊得半天合不拢嘴。要知道外面还是一片漆黑啊!可是老头开始整理他的行李了。他将一个长长的编织袋背到背上,手提一个竹篮,朝菊花努了努嘴,说:“走!”菊花感到他的编织袋里装着一些活物。
小县城马路边的路灯隔开老远才有一盏,昏昏的一点都不亮。菊花紧紧地跟着老头,生怕走丢了。没走多远就看见长途车那黑色的影子移近了。
搭车的人多得不得了,都在拼命往车上挤,那车显然装不下。菊花力气小,怎么使劲也挤不上去,反而被推得离车门越来越远了。她几乎绝望了,心里面出现一个很大的黑洞。车子鸣了两声喇叭,司机对着窗外破口大骂。
“小家伙,这边来!”那老农将半截身子伸出车窗大声喊叫。
菊花赶紧跑到那边,两手紧紧握住老农伸出的手。老农就像提小鸡一样猛地一下将她提上了车。车里头挤得没地方落脚,她坐在了老头的腿上。她很想检查自己背后的塑料背包,那里头装着那布书包,可她一下也动不了。
车里没有开灯,菊花闻到各式各样的汗味。她暗暗庆幸着,希望司机快开车。车子下面,还有不少人在奋力拼搏。老头拍拍菊花的肩,对她说:
“上了这长途车就等于是上了贼船,一切都由不得我们了。”
“会出事吗?爷爷?”她担心地问。
“马家庄天天出事,就看碰到谁头上。”老头幸灾乐祸地说。“你现在后悔已经迟了。刚才你不是拼了命也要上车吗?”
车子开动时,下面有几个人在号啕大哭。菊花在心里不停地说:“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她在黑暗中感到身旁出现了一个空隙,于是伸直她的腿站了起来。她听到老头在说:
“你可要抓紧扶手啊。”
由于离窗子近,空气倒还可以。她甚至闻到了树叶的气味,涩涩的,好像是杨树叶子。路很不好,颠簸得厉害,菊花觉得充满了凶险,她死死地抓紧座位上的扶手。啊,要是天亮了就好得多!
司机紧急刹车,所有站着的人都摔倒了。菊花被一个胖子压在身上,她吓得发出刺耳的尖叫。又是那同一双手将她提了起来。菊花对老头儿心里充满了感激,此刻他就在她旁边。
“刚才是怎么回事啊,爷爷?”菊花小声问道。
“可能是野马吧。”老头说。
“野马?!”
“五年前从养马场跑掉一群马,从那以后公路就变得不安全了。它们倒不袭击车辆,就是顽固地站在路当中不动。你瞧,车子又发动了,这就是说,它们已经离开了。有一回,它们在路当中一动不动地站了大半天!”
尽管被挤得连动也不能动,菊花心里还是激动得不得了。她盼着天快亮,她特别想看看窗外的景色——居然有野马!想想看!她脑海里出现城墙似的一长排黑马,一律挺着胸,面对驶来的汽车。
“野马有野马的规则。”老头又咕噜了一句。
菊花还想问老头关于马的事,但老头已经打起了呼噜。
车子开得出奇地慢,好像就要停下了似的。即使看不见外面菊花也能感到车的速度。菊花想,一车人都静悄悄的,没有人着急,除了她自己。这些人的耐心真好啊,不然的话,不是要炸开锅了吗?她记起老爷爷的话:上了长途车就等于是上了贼船。她在心里祈求着:天快亮吧,天快亮吧……
也许是因为无聊,也许是因为过于紧张导致的疲劳,菊花居然站着睡着了,旁边的人听见女孩发出很响亮的鼾声。
她醒来时,车里的人全走光了,司机也下去了,车门敞开着。菊花连忙检查自己的背包——还好,布书包好好地放在里面。她向车外看了看,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远方有一排平顶房屋,少量的树。
下车后,发现这条公路是条断头路,再往前就是荒地。而那车站呢,只不过是一块小小金属牌,上面有一些站名,旁边还有座破旧的木屋。
菊花走近了木屋,将脑袋伸进没有玻璃的窗口,看见了里面的瞎眼老婆婆。老婆婆朝她直挥手,口里说:
“滚,滚开!不要挡了我的光线!”
菊花定了定神,朝着远方那一排平顶房屋走去。
荒地里没有路,而且很不平坦,到处是凸出地面的石头。菊花将脚步抬得高高的,每走几步就抬头看一下远方的平房,她相信那就是村子。那一排房子看起来近,走了好久还是走不到,菊花累坏了。她突然心生一计,用尽吃奶的力气喊了起来:
“舅舅啊!舅舅啊!”
她一共喊了七八声,然后往地上坐去。
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一个人骑着单车往她这边来了。她这一招还真灵!
少女很快骑到了菊花面前,一甩大辫子,做了个手势让她坐在车子的货架上。菊花觉得她长得像男孩,很难看。
单车在荒地里蹦跳着前进,菊花的屁股被震得很痛,她咬牙坚持着。好在路不远,一会儿就到了。
“我叫廖武,你是菊花吧?”她边下车边说。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菊花很迷惑。
“是桂爷爷说的,他说你急煎煎地要上贼船,可上了贼船又忘了下来了,所以他就先走一步了。”
“原来这样啊。武妹,这就是你们家?房子真大啊,可怎么只有一间房?我家有三间房。”
“就是只有一间,这里所有的人家都只有一间大房。我,弟弟,还有爸爸妈妈、舅公,都住在这一间房里。我们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躲着别人的,你说是吗?”武妹严肃地皱着眉头。
“当然啦,当然……”菊花悻悻地说,一时想不出下文了。
她红着脸,过了好一会才又试探性地问道:
“他们都去摘棉花去了吗?”
“什么棉花?你脑子里尽装一些古怪念头。我们这里不产棉花,我们这里产油菜。”
“可是我是来帮你们干活的,你们不需要人手吗?”
“不需要。我们整天闲逛。你也看到了,到处是荒地。”
“油菜地在哪里?我可以去油菜地里干活。”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现在都变成了荒地。”
她俩站在屋当中说话时,房间后部的灶台那里忽然发出一声巨响,锅铲被震到了地下。门被一脚踢开,一个男人进来了。他晃了两晃,扑倒在地上。
“舅舅!舅舅!”菊花焦急地喊道。
“不要喊!爹爹正在休息呢。爹爹打老虎去了。”
武妹拿着一床粗布被单盖在她爹爹身上,她向菊花解释说:
“爹爹他们每个月都要去打老虎,可从来没打着。你等我一下,我去将猎枪拿进来。”
她出去了,好一会儿才进来,累得哼哧哼哧的。菊花从未见过那么大的猎枪,简直就是一门炮,要两个人才搬得起来。她不由自主地朝那黑洞洞的枪口望了一眼,吓得差点晕过去了。
菊花神魂颠倒地坐在板凳上,口里喃喃地念叨:
“打老虎?什么样的老虎?啊?”
“华南虎呗!”
武妹一边回答一边朝她手里塞了一个窝窝头,叫她趁热吃。
窝窝头很香,里面还有小小的红枣,菊花吃了几口之后就恢复了精神。这时她才注意到靠墙还放着另外两支巨型猎枪。她指着枪问:
“这是你的吗?”
“是啊,”武妹阴沉地点头,“我和桂爷爷一人一支。我只使用过一次,那子弹打到柳树的树干上了。有什么办法呢,该死的华南虎总是来偷马,白天也来偷。我知道我们是打不到它们的。”
“偷马!”
“每隔几天吃掉一匹马。菊花,你快睡觉吧,这是我的床。”
菊花全身簌簌发抖。她睡下了,盖上了被子。一想到房间里的泥地上还睡着一个人,她就感到无比害怕。她闭上眼,竭力不去想华南虎,将念头固定在那些骏马上。那是些什么颜色的马?菊花希望它们是黑马,像她从前看见的那匹一样。打工的希望破灭了,菊花现在一心一意地想着那些马,因为这才是她来这里的真正目的啊。可是没想到却有华南虎……这就像一个阴谋啊。菊花想到这里就进入了阴沉的梦乡。
睡在地上的舅舅很快就醒来了。他总是这样,睡一小会儿就醒来。
菊花看见房门大开,舅妈、表弟、舅公都回来了,他们身后跟着桂爷爷。
“这一次收获不小,”桂爷爷高兴地说,“只不过打偏了一点,从它的右腿擦过去了。我以为它要报复廖文呢,可它愣了一下,居然拔腿就跑。廖文,你的运气怎么这么好啊?”
“它打算留着我,下一回再来吃我。”舅舅小声说,仿佛在辩解。
菊花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舅舅的这句话。
“舅舅啊!”她的声音就像在哭一样。
“你是谁?”舅舅警惕地问道。
“她是菊花啊!爹爹您忘了吗?”武妹抢着回答。
“菊花?菊花长得武高武大的,怎么变成了这么小小的?”
舅舅似乎很生气,也不像其他人一样吃窝窝头,坐在板凳上发呆。
桂爷爷走过来,拍拍菊花的头,亲切地说:
“菊花不要计较,今天上午,你舅舅的心受了伤。菊花要有耐心。”
“菊花姐姐长得很丑!”表弟嚷嚷道,做了个鬼脸。
这时武妹就坐到床边来了。她搂着菊花,好像要安慰她。
“别在乎廖十,廖十是个叛徒,帮着华南虎来打爹爹。菊花菊花,我真想让你看看华南虎啊。说老实话,我怕得要命,可还是想看个究竟。你呢?”
“我?我想看那些马。”菊花懵懵懂懂地说。
“哈哈!哈哈!马!”
菊花想,武妹为什么要笑?菊花看见舅妈站在灶台前面,她的脸像纸一样白。在她旁边舅公正在锅里炒什么东西,闻到香味好像是南瓜子。果然,一会儿他就端着一大盘香喷喷的南瓜子过来了,他催促菊花和桂爷爷多吃些。
菊花吃南瓜子时,看见舅舅和舅妈都到房子外面去了。房里的气氛立刻变得很凝重,只有廖十不时发出一声冷笑。桂爷爷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武妹,舅舅还没吃饭呢!”菊花说。
“他们顾不上,他们去哭去了。”武妹冷冷地说。
“为什么哭?”
“还不是因为失败。别问了,我很烦。你不是想看马吗?跟我来。天晚了就看不成了,老虎要吃人的。”
她俩向外走时,廖十用阴险的目光钩了菊花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