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2 / 2)

一株柳树的自白 残雪 6484 字 12个月前
🎁美女直播

武妹又将单车拿出来,要菊花坐在货架上。菊花踌躇了一下,她的屁股似乎肿起来了。武妹气冲冲地说:

“那就不要去了!没有单车不可能赶回来。我可不想喂老虎。”

菊花连忙坐了上去。武妹一蹬车,车子就飞跑起来,遇到石块车子就蹦得老高。菊花在酷刑中呻吟,觉得自己已经受伤了,还会伤得更重。她现在顾不上看沿途的风景了,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紧。

武妹是那种越战越勇的战士。车轮每触上一块石头,她就高兴地发出一声“嗨哟”。她的征服欲太强了,而荒地里也不知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石头。就在菊花快撑不住了,要掉下车去了时,她们到了。

菊花看见了破败的马棚,长长的一排。马棚里却没有马。她一瘸一瘸地看了好几间马棚,全是空的,马的气味倒是很浓。

“它们全跑了。”武妹沮丧地说,“不过啊,半夜里会回来的。”

“它们跑到哪里去了?”

“是去追华南虎去了。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白来一趟。”

“为什么追华南虎?去送死吗?”

“怎么会是送死?胡说八道。呸!这里没什么可看的了,我们慢慢走回去吧。我跑出来,爹爹要痛骂我了。我最怕的就是爹爹骂我。”

菊花有点失望,但更多的是疑惑——马儿为什么会去追华南虎?她想呀想的,想不出一点头绪来。武妹推着车走前面,她扶着车走后面。虽然没载人,那单车还是一拐一拐的,因为地太不平坦了。武妹扶着车把的手像男人的手一样骨骼粗大,比起菊花来,她真是有超人的力气!菊花想起了那小炮似的猎枪,心里对武妹很佩服。菊花一边瞅着地面,一边抽空打量周围。这个地方不是一般的荒凉,除了野草和乱石之外什么都没有。既没有一棵树也没有鸟类。难道这里先前真是油菜地或棉花地?菊花开始怀疑武妹在说谎。还有,她自己的母亲也在说谎。可她们为了什么要撒谎?她又抬头望天,天上也是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些阴沉的云。菊花记起以往如果来到辽阔的地方,天上就总是有一只鹰。

“菊花,你老远的跑到这里来,是不是想当一回英雄?”

“我没想当英雄,我就想看马。”

“哼。”

武妹不相信她的话,菊花也不想费力去使她相信,现在谁还能相信谁呢?就连自己的妈妈也是不可捉摸的了。

她们终于快到家了,那一长排平顶房可以望得见了。武妹支好单车,朝地上坐去。她害怕着什么,她那张呆板的脸扭歪了。

“武妹你说说看,先有华南虎还是先有马?”菊花冲口而出。

“当然是先有马!”武妹的脸立刻变得生动起来,“马是自己跑来的,然后有人为它们修了马棚,这里就变成了养马场。不过——不过——嗨!华南虎也不是为了偷马才来的……好像是,有马就有虎,对,肯定是这样的。它们是同一个时辰来我们这里的!爹爹可能要遭殃了,你出来的时候注意到廖十的眼色了吗?这个坏蛋!”

“他果真帮着华南虎来害舅舅吗?”

“没错。不过他做得巧妙,没人发现。菊花,我真不想回家,你自己回去吧,我夜里来叫你,我们去看马。”

菊花只好独自回到舅舅家。

家里静悄悄的,所有的人都在床上睡着了。他们一律用被单蒙着头,害怕得要命的样子,只有武妹的床空着。菊花到灶台边打水洗了脸,洗了脚,然后就在武妹的床上躺下了。武妹的枕头散发出好闻的气味,像兰花的气味,菊花很快睡着了。

她一直睡到天黑才醒。

大家围着圆桌吃饭。菊花看见武妹的一边脸肿了起来,好像刚哭过。她是不是挨打了?菊花想,舅舅如果知道武妹有多么爱他,他就不会打她了。舅舅为了老虎的事发疯了,他脾气真坏。

吃完饭,除了武妹其他人都出去了。菊花帮着武妹收拾。

“我今天看见那只虎了,全身亮闪闪的,它跳进了河里。”

“马呢?马也在河里吗?”

“不,马不在河里,马躲起来了。那些马啊,我感觉到它们就藏在附近。它们和老虎做游戏。菊花你白天睡了那么久,夜里一定有精神了,我们再到那边去吧。”

“你是说再去马棚?”

“不,不去马棚,就在这附近。你会看到野马奔腾。”

“野马?”

“对。这些马原来都是野生的,它们自己在我们这附近聚拢来的,可能它们觉得我们这些人很亲切吧,你说呢?”

“的确是这样。”菊花点头同意。

菊花一边洗着碗一边就陷入了冥想。她想到多年前的某一天,那一大群黑马在荒地里聚集的情景。就像电视里看过的那样,仰着头朝天鸣叫。

“舅舅他们是去护马去了吗?”

“你真聪明。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那些马根本就不喜欢爹爹去保护它们。我早看出来了,爹爹也看出来了。可是爹爹没有办法,这是他的工作。”

她们出门了,一前一后往西边走,武妹大踏步在前,菊花紧张地紧跟,生怕被石头绊倒。荒地里还是那样,什么都没有,月亮倒是很亮。菊花兴奋地想,如果马儿出现了,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武妹忽然停下了。菊花看见一个低矮的茅棚,茅棚里黑洞洞的。武妹凑到茅棚跟前说起话来。

“爹爹啊,您已经尽力了,为什么还要这样痛苦呢?那只虎是跑掉了,可您是故意让它跑掉的啊!只有我和桂爷爷明白您的心思。以前您不是老对我说,要振作精神做一个猎人吗?我和妈妈知道您不会倒下,可是您一夜接一夜地坐在这个茅棚里,叫我们怎么能放心?爹爹,我爱您,妈妈和舅公也爱您,只有廖十不爱。不,我说错了,廖十也爱您一点点,您瞧,那些马都过来了,我们该怎么办啊……”

菊花睁大眼看四周,根本没有马的影子。

武妹终于诉完了。她回转身扑进菊花怀中,用双手蒙住脸,说:

“菊花,我真丢人,我羞死了,我怎么办啊……”

“不要紧,武妹,所有的人都知道你爱你爹。谁又能猜得准老虎的事呢?不要想得太多。”菊花安慰她说。

“我们走吧!”武妹说。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茅棚,向另一个方向迈开脚步。她走得那么快,菊花差点要跟不上了。

“武妹武妹,我要被石头绊倒了,你能不能慢一点啊?”

“不能。我们快来不及了。你看到河了吗?”

“河在哪里?没有河啊,只有这荒地。”

武妹闷着头走,像在匆匆赶路一样。菊花将腿抬得老高,生怕摔倒。万籁俱寂,只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这种景象勾起菊花奇怪的想象,她觉得,自己仿佛在未懂事之前由母亲领着来过这里。要不,这种生怕摔倒的感觉怎么会这么熟悉?她想问问武妹,可武妹走得那么快,她要想不摔跟头就最好别开口。菊花在心里鼓励自己:一定要跟上啊!

走了长长一段路之后,武妹又问她:

“你看见河了吗?那边亮闪闪的?”

“没有啊,哪里亮闪闪的?”

武妹不回答她,继续闷头走。菊花心里很生气。

真是没有河。无论菊花怎么用力看也没看到。月亮这么亮晃晃的,难道她还会分不清哪是水哪是地?她在心里猜测,要是看见河,也就会看见华南虎,要是看见老虎,也就会看见马群……想到这里,她又清晰地记起来了——她的确来过这里!母亲拖着她飞跑,她把鞋都跑掉了一只,边跑边哭。那一次,是不是有老虎在追她们?

“人人都想同它们正面相遇,那些马也想。”武妹回过头来说。

“我明白,我明白!”菊花立即回应。

武妹突然跑起来了,辫子也飞扬起来。菊花哪里跑得过她,她没跑多远就被石头绊倒在地了。等到她挣扎着站起来时,武妹已跑得没踪影了。菊花心里空虚得想哭,可她一抬眼居然看到了舅舅的家。多么奇怪啊,她俩一块走了那么远,怎么又绕回来了?

旁边那栋房子的邻居看见了菊花,高声对她说道:

“廖文家的妹妹,你怎么一个人站在黑地里?我们这里不安全,是老虎出没的地方。他们都走了吗?丢下你一个人在这里?该死!”

那邻居也怪,喊完这些话就进屋去了,将门关得嘭的一响。菊花看见他将家里的灯也熄了。

还好,舅舅家的门是虚掩着的,灯也开着,好像有人进来过。屋里满地南瓜子壳,是不是廖十进来过?菊花看看五屉柜上的闹钟,已是深夜一点了。

她在武妹的床上坐下,回想来马家庄后发生的这些事,不祥的预感从心中升起。她冲到门那里,将门闩死,这才又回到床上,吐出一口气。母亲为什么要说这里很富裕?难道她多年没回老家,还不知道老家已经变成这种穷山恶水之地了?还是她说的“富裕”是指的别的事?不过马群肯定是有的,她不是到过养马场,闻到马的气息了吗?

屋后突然发出巨响,菊花惊跳起来。好像是什么人在炸山,这附近有山吗?也可能是他们在用那小钢炮似的猎枪打华南虎?菊花从后窗那里向外看,她看见了火把。天哪,那么多火把!火把一直延伸到远方,他们是针对老虎来的吗?有人在这附近喊:“桂爷爷!桂爷爷!”

菊花想去将门打开,可是门被武妹一脚踹开了。她冲进来大哭。

“爹爹……爹爹赢了!爹爹赢了!”她边哭边说。

接着舅妈、舅公和廖十也进来了。菊花看见舅妈的脸更白了,像裹尸布一样。这一行人默默地到灶台那里去洗脸,洗手,洗脚。屋里的空气很凝重。

武妹一个人扑在床上哭,将脸埋在枕头里。

所有的人都上床了,武妹也停止了啜泣。舅妈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然后就熄了灯。菊花摸索着坐到武妹的床边,悄声问她:

“武妹,舅舅在哪里?”

“他骑着大黑马过河了。好像是他向老虎开枪了,又好像是那虎掉转头来袭击了大黑马。隔得远,我没看清。不过我听到他吹起了哨子。那些亡命逃犯打了胜仗就要吹哨子。”

“谁是亡命逃犯?”菊花紧张得发抖了。

“比如像桂爷爷就是。老虎咬过他几次都没咬死。”

“啊?!”

“菊花,你去门外看看,我听见有东西过来了。它不会伤害外地人。”

菊花将门开一条缝,看见了皎洁的月光中的那匹黑马。它多么美!多么精神!它一动不动地靠着那块巨石,难道它已经死了?菊花倒抽一口凉气。武妹在小声唤她。

菊花害怕地回到床边。

“大黑马死了吗?”

“是啊。”武妹喘着气说,“它不是老虎咬死的,它的心脏破了。”

“你怎么知道?”

“所有的马,一面对华南虎,心脏就破裂了。”

“是为这个,它们才要去见老虎吧?”

“它们就像爹爹一样热情。”

夜里菊花睡不着。每当她要合眼,就有东西拂着她的面孔,像是马的鬃毛。后半夜,屋里睡的几个人都在说胡话,什么打呀杀呀的,弄得氛围很紧张。菊花又起身去门那里看了一次。这一回,她看到黑马在荒地里奔腾着跑远了,马背上好像真的有一个人。

黎明前,她心满意足地进入了梦乡。

她醒来时看见武妹沉着脸站在她面前。其余的人都出去了。

“你今天回家去吧,马家庄不欢迎外人。”武妹说话时眼珠翻上去。

“可我是你们的亲戚啊。”

“那也一样。再说我现在到了关键时刻,我要和爹爹搞好关系,不然就来不及了。你也看见了,爹爹一夜接一夜地坐在茅棚里,他的身体情况不妙。还有黑马……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我还想看看马群啊。”

“你不会再见到它们了。这种事可遇不可求。”

武妹始终板着脸。菊花洗漱,吃早饭,心里很空虚。

然后她就收拾了自己的背包和布书包,默默地走出了门。

武妹拖出单车,弄得哐当一声响。她做了个手势让菊花坐上去,接着她就猛踩起来。

菊花看了看天,天是阴的,空中没有鹰。她只看到了黑马的一个背影,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运?剧烈的颠簸使她没法思考这事。看着武妹那有力的长腿蹬车的形态,菊花觉得自己比起她来简直是个婴儿。菊花又看了看脚下,荒地是真正的荒地,除了草和乱石什么也没有。

她们到了车站。菊花注意到,车站旁的茅棚同舅舅夜里所待的茅棚是同样的形状。可先前这里并不是茅棚,而是破旧的木屋啊。武妹凑近那黑洞洞的门口,大声吆喝:

“买票买票!”

她掏钱为菊花买好了票,菊花感谢了她。

“武妹,这里是华南虎经过的地方吗?”菊花问。

“是的。你坐在车里可不要伸出头来看外面!很危险。当然这一来你就看不到马群了。我要去爹爹那儿了,再见!”

“再见。”菊花失落地说。

接下去的一切菊花如在梦中度过的一样:上车;一动不动地坐着;下车;转火车;下火车;重见熟悉的城市;再坐公共汽车回到郊区的家中。

“菊花,你看到大黑马了吗?”妈妈从菜地里回来,劈面就问。

“那不是真的。”菊花说。

“那就是真马。”妈妈严肃地强调,“你大老远跑去看它,不会白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