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姨妈已经七十三岁了,她住在河对面的高楼里,有一个外侄女同她住在一起照顾她。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姨妈就成了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母亲生前同姨妈不和,所以我同姨妈很少见面,只是由我逢年过节给她打电话问候,她却从不打电话过来,因为怕我母亲会接电话吧。母亲的葬礼她当然没来,说:“人都死了,还去看什么呀?”我小的时候姨妈是常来的,那时父亲还在。姨妈来了之后就从手提袋里拿出编织活,坐在椅子上织毛衣。她还帮我父亲织过一件毛背心呢。父亲其实很看不起姨妈,说她“好逸恶劳”,“贪图享受”。他说她就是因为贪图享受才一辈子没结婚。当父亲这样说时,母亲总是为姨妈辩护。母亲的理由是姨妈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当然就任性。她不结婚是因为太有主见了,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再说她还有份受人尊敬的职业,她又没有妨碍别人。父亲冷笑着,懒得同母亲争执。父亲死了之后姨妈就同我们家疏远了。开始还一年来几回,后来干脆来也不来了。到底是什么原因呢?问母亲,母亲说姨妈随年龄的增长胆子越来越小,又爱挑剔,她既怕坐公共汽车出事,又怕路上的尘土污了她的鞋袜。所以她每次从我们这里回去之后都后悔得要命,发誓再不来第二回。
“我就告诉她说你不用来了。”母亲这样说。
我心里对母亲很不满,因为姨妈是唯一的亲戚,来了之后还给我零钱,母亲为什么这样容不得人呢?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姨妈并不是因为母亲的一句话就不来我家了。像姨妈这样的人才不会受别人情绪的影响呢。应该说,姨妈不来我家是自然而然的事,她厌烦了走亲戚,就停止了走动,这正是她行事的作风嘛。
姨妈接到我的电话就十分亲切地问候我和我母亲,然后详细告诉我她的近况。
“游乐场的门票又涨价了,贵得荒唐。游人还是有那么多。昨天一对夫妇从空中列车上掉下来,据说脑袋都摔得没有了。现在空中列车停开了,可是空中飞象还在开。要我说呢还是赏花比较好,就坐在绿水波光之中,看那些荷花缓缓开放。”
姨妈住二十层楼,从窗口望出去视线里头是一个游乐场,她一边织毛活一边看游乐场,所以每次在电话里头说的也是游乐场。我去过游乐场,场地很大,收费也贵,各种各样的娱乐设施一个挨一个。因为全市的人都喜欢去里头娱乐,所以一年到头灰雾冲天的,又嘈杂。有时一些刺激的项目还要排队,如空中列车之类。但是姨妈的窗口离游乐场较远,看不到细节,所以游乐场就被她在脑子里美化了,居然变成了“绿水波光”!那里倒的确有一个大水池,池里养了荷花,但因管理不善水都臭了,游人只得捂着鼻子绕道走。有一点是肯定的,姨妈绝对不会去游乐场玩那些“低俗的游戏”(她就是这样形容的)。我心里想,姨妈天天坐在窗口看游乐场,这么多年都不厌倦,说明她真是一个具有奇思异想的人。还有一次她在电话里头对我说:
“小妹(我的小名)啊,你怎么也想不到会有那么大的推土机开进来,一会儿工夫就把整个游乐场推平了。那些人就和蚁巢里的蚁一样四处奔逃,大血案啊。”
但是当天的报纸和广播并没有报道此事,我也没有听谁说起。然而蚊子是成灾了,烟都熏不出去,整夜在蚊帐外头示威一般地叫。母亲夜里起来两三次,压低声音在黑暗里同什么人打电话。我竖起耳朵监听了好久,终于确定电话线的那一头不是姨妈。她当然是不会同姨妈打电话的,可是除了姨妈,她又还能同谁打电话呢?第二天我问她同谁打电话,她没直接回答我,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道:“你再仔细想想看,我还有谁可以通话。”
母亲的话把我吓出一身冷汗,也不敢追问她了。我想的是:莫非她在同死去的父亲通话?姨妈在电话里说的事是一种预兆吗?父亲临死的时候显得很不甘心,坚决不肯闭眼。我记得姨妈在我身后轻声嘀咕了一句:“太贪心了。”当时我对姨妈极为反感。
去姨妈家的路很不好走,车水马龙,人行道又窄得不行。过河的时候坐轮渡更是挤得没法呼吸,满船都是农民和小贩,流着臭汗,你贴着我我贴着你。船开到河中央,并没起风浪,却剧烈地摇晃起来,我还以为末日到了呢。在一片尖叫声中,船身又稳住了,缓缓地朝码头靠去。
下得船来,发现我的浅色布的鞋面被许多人踩过,成了黑的,于是想起久违了的母亲,这双鞋还是她做的呢。由于想心事,路上总是撞着行人,不断招人恶骂。终于到了姨妈的楼房门口,进了电梯,这才松了一口气,定下心来了。
姨妈住在狭长的走廊的东头,房间门口装着森严的铁拉门。我按响电铃之后,瘦小的姨妈就快步走过来了,一大串钥匙在她手里叮当作响。过了好一会她才陆续打开两道门的锁。她拉开铁门的力气大得令我吃惊,那完全不像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我不由得在心里叹道:姨妈真是在养精蓄锐啊,要是母亲像她这样,也不至于死于心脏病了。奇怪的是姨妈费这么大的力气开门,外侄女宜香却若无其事地坐在桌边写字,完全没想到要过来帮忙。姨妈看出我的疑惑,解释说是她要宜香在“记录一些事件”。她还说这项工作一旦开始就收不了场了,什么都要记,“生活太精彩了”。
我坐在姨妈为我搬来的藤椅里头,低头伤心地看着被踩得脏兮兮的布鞋。
“小妹啊,你怎么总是这么怀旧呢?”
我抬头直视姨妈,看见她下面的那排牙又掉了一颗,说话有些漏风。她头上是曲卷的白发,像朵大菊花。她的眼睛,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褐色眼睛居然还像年轻人一样明亮。
“姨妈,你以前在我们家里看到过什么吗?”
“你们家?”她眯了眯眼,“对了,有一只看家的老蜘蛛,身子是红色的,我认识它。那时你们家里蚊子要少得多。你的父亲捕杀了它。”
“真可惜,父亲遇事总想不开。”
“你也看出来了啊——”她取笑地拖长了声音。
姨妈邀我去看她的一个老朋友。我们走在灰尘眯眼的马路边,别看姨妈年纪老了,走路比我还快。她低着头往前冲,谁也不望,没有人敢来撞她。她的派头正好同我相反。同她走在一起我感到很惭愧。
那位老朋友是一个小学退休的校长,我们经过几棵古槐来到一座破旧的平房前面,我才忽然记起,这正是我就读过的小学。三十多年前,小学的大门是朝西开的,现在大门已经改到了东面。我还记起了校长的姓,我们叫她袁校长。那时她总是剪短发,穿鱼白色的上衣,眼梢有点往上吊。姨妈一喊“老袁”,紧闭的大门就开了。
走出来的并不是我所认得的袁校长,而是一个身材像八九岁小孩的老太婆,老太婆的头发上还蒙着一块黑布。我又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睛,发现眼梢不但不往上吊,还往下垂,这使她脸上显出一副苦相。刚才我还在为不知怎么同她寒暄而犯愁呢,既然我不认识她,就不用寒暄了。
“这是我的侄女,当年她可没让你少操心。”
姨妈说出来的话让我吓一大跳,我赶紧盯住袁校长。可是袁校长脸上什么反应也没有,她哪里还认得出我来呢?这时操场那边发出一阵喧闹,是很多学生在那里打架。
袁校长看着操场皱了皱眉,问姨妈:
“我们这就走吗?”
“这就走啊。”姨妈高兴地说。
我悄悄地问姨妈我们要去哪里,姨妈大声回答说:
“去游乐场坐空中列车!”
一路上我的手心都在出汗,脚也发软。在人行道上,我差点摔了个大跟头,致使两位老人停下脚步,不无担忧地打量起我来。
“小妹体质不好。”姨妈说,“她担心自己掉下来。其实啊,那只不过是想象罢了,谁都不曾掉下来过,也不会轮到我们。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呢?”
好不容易走到空中列车那里了,等待的时光真是比死还难受。
姨妈和袁校长迫不及待地爬到座位上,最后我也爬了上去,系好了皮带。我闭上眼,等待那一声致命的轰响,在心里不停地说:“啊,死也不过如此可怕吧!”
经过了漫长的等待,电车还是停在轨道上。在我前面,姨妈和袁校长已经在解下安全带下车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往回走的路上我突然发现游乐场里头有那么多的人,他们一脚一脚地踩在我的布鞋上,踩得我不住地发出尖叫。姨妈和袁校长镇定地走在我的前面,不时地交头接耳。我一抬头,赫然看见空中列车轰隆隆地朝我压过来,我短时内失去了知觉。
“小妹啊,你还想再玩一次吧?”姨妈捏了捏我的手心。“不!不!”我惊恐已极地说。
姨妈和袁校长都笑起来了。
“她应该多来这里玩玩。”袁校长说,“我和你的心脏病都是被空中列车治好的,真是激动人心的体验啊。”
我一点都没体会到乘坐空中列车的刺激,我自卑地落在两位老人的后面。出了游乐场的大门,我想回家,姨妈拖住我,说还要到袁校长家去吃饭,因为袁校长为请我和姨妈吃饭做了好长时间的准备。我听了感到很吃惊,原来这位老校长一点都没忘记我。于是我脑海里模模糊糊地浮出一个场面。那是夏天,烈日高照,我在学校操场上跑呀跑的,跑了一个小时了,身上的汗都快出完了。我是唯一体育考试不及格的女生,班主任似乎是为了讨好校长,就反复训练我。她和校长站在树阴下,看我跑了一圈又一圈。开始我还能看见那两个白衣青裤的女人,后来我眼里就什么都一片模糊了。我是慢慢倒下去的,有种解脱感。
我们经过操场的时候有很多学生在后面跟着我们,他们称袁校长为“老太婆”,称姨妈为“厨娘”。
“老太婆今天要请客了啊,真稀奇!”
到我们进了屋,关上了门,他们还不放过,在门口叽叽喳喳的。
袁校长家里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只有当你在木沙发上坐久了时,才会感到光线暗淡的房内有股阴沉之气。一会儿饭菜就上桌了,我们三个人围坐在小圆桌旁吃了起来。菜很好,很别致,都是主人自己制作的腊味,一碟一碟地堆满了桌子。我没想到身为校长的单身老太婆还有这份持家的本事。后来又喝了甜酒和白酒,三个人都喝得脸上红彤彤的,我担心自己和姨妈要喝醉了。姨妈不听劝,说:“一辈子也难得聚这么一回。”
三杯白酒下肚,对面老太婆下垂的眼梢渐渐往上吊起来了。直到这个时候,往昔的那张脸才隐约地闪现于我眼前。也许因为我自己已经醉了?
“卢小非呀,”她叫出我的名字,“你总算熬出来了嘛。那一回在操场上,我可是为你捏了一把汗啊。你的那位班主任真是煞费苦心。现在啊,再也找不到那么敬业的教师了。”
“我的班主任,她还好吗?”我想把话岔开,因为实在不愿回忆那个夏天的事。
“她不好。这样的人好得了么?她患了癌症。”
“哦——”我看着校长说不出话来。
门外爆发出大笑,一个男孩尖着嗓门喊道:
“癌症病人啊——癌症病人!”
袁校长并不因此发窘,还是严肃地瞪着我,使我有种无处可逃的感觉。我在心里暗暗埋怨姨妈,可是姨妈慈祥而鼓励地向我微笑,静静地坐在那里吃菜,一脸满足的表情。
“我倒是希望学生们来闹一闹,这里太寂静了。”
袁校长说这话仿佛是为自己辩护,她又往口里倒了一小杯酒。
我本来还想问袁校长一些事情,但袁校长喝了酒之后就站起来说她困了,然后就到后面房里睡去了。姨妈红着眼睛,还在喝瓶里剩下的酒。
“你们的校长啊,我还从来没见过她像今天这么幸福呢。”
“幸福?”
“是啊,幸福。你、你就是她的未来。一个人,看见自、自己的未来,这辈子就无所求了啊。有十、十多年了,她在远处看着你,哈哈!”
“我不明白。”我皱着眉头说。
“你、你不明白就算了,去、去问门口的大槐树吧。”
姨妈说完这句话就往桌上一趴,打起鼾来。这时我才发觉自己一点都没有醉。
我该怎么办呢?两个老的不管不顾地睡着了,抛下我一个人面对一桌残酒剩菜。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我马上站起来往外走。
我穿过操场,上了大路,远远地看见轮渡码头。我心里有种复仇似的快意。既然姨妈可以出于某种秘密的目的将我骗到袁校长家里来,我不告而辞也就算不得什么不礼貌的举动了。
船上还是那么人挤人,所有的人都很强硬,没人愿意让步。于是我的脚又被人踩了好几次。我甚至闻得到自己鼻孔里呼出的酒气。对面的一名妇女谴责地看着我,她的脸十分面熟,是不是同那小学有关呢?
我常常想,姨妈是个有信念的人。她坐在二十层楼上的公寓里,手里织着毛活,两眼不知疲倦地观察着下面的游乐场。我不知道她这样做已有多久了,至少有十几年了吧。她眼里的游乐场绝不是我眼里的游乐场,我隐约地感到那是她生命中的一个演习场所。空中列车上的那一幕充分地证明了我只是一个局外人,因为我在原地未动。也可能因为我在原地没动,我才成了姨妈和袁校长的参照物?我就是未来,不管我干出什么事来。都是她们所盼望的?有信念的人真幸福啊。而我,坐在河东的平房里,细细地琢磨着姨妈的生平,驱不散心中的茫然。
也许,母亲和姨妈并不是真的不和,她们之所以要在老年分开,是为了更好地惦记对方。当我接电话时,与其说是姨妈和我通话,不如说更像是姨妈通过我在同母亲通话。有时甚至可以说是她在同死去的父亲通话。我至今记得那一天母亲在半夜起来同人打电话的事,当时母亲是多么激动啊!她放了电话去睡,然后又起来打,一共打了三次。现在,姨妈大概也在半夜接到过那种电话吧。想到这里我身上便有些冷。
这间平房是父母留给我的房子,姨妈看着我在这里长大,她一定对我的前途作过一些设想了,她是那种深谋远虑的人。一年里头有两三次,我一路撞撞跌跌地赶到那二十层楼的公寓里,我的脚步并不因年龄的增长而变得稳健一点。我总是没有把握的样子,姨妈为什么不指点我一下呢?当我到达姨妈家门口时,她就迅速地走来为我开铁门,沉重的大铁拉门难不倒瘦小的姨妈,她浑身都是精力。当我看到姨妈用单薄的肩头一抵,将铁门抵开时,我想,姨妈是什么样的人呢?太阳亮晃晃地照在地板上,她和外侄女两人安静得如两只猫,一个坐在藤椅里头织毛活,一个坐在书桌边写“备忘录”。姨妈从未提议过让我看她的“备忘录”,她对我说,那只是家庭开支的流水账。我不相信她的话,流水账怎么会记不完呢?每一次,我都看见那侄女在低着头写呀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