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从校长家里逃跑后,心里一直发憷,担心姨妈会打电话来质问。
深夜里,电话铃发了疯地响时,我的全身都在抖,我想起了母亲在世时的那一幕。还好,是姨妈的声音,那声音在静夜里异常清晰。
“小妹,电饭煲插好插头了吧?你爸爸一早要喝稀饭呢。”
我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对着话筒连声喊道:
“姨妈!姨妈啊!”
“喊什么呢?”她有些生气了,“我在河西,你喊也没用。”
我像丢掉一块火炭一样扔掉话筒,将屋里所有的电灯都打开。电话铃没再响了。住在河西高楼里的姨妈,居然可以对我实行一种精神上的遥控,这是一般人极难理解的事。我的丈夫和儿子都建议我当天就去姨妈家问个水落石出,以摆脱这种不安的处境。我没有听从他们,我想,万一姨妈矢口否认打电话的事呢?万一真的没有这回事呢?母亲当年不就是将秘密悄悄地隐藏起来了么?我要比母亲世俗得多,所以我告诉了丈夫和儿子。可是说到去问姨妈,我还没有那个勇气。我对自己说,就让这事自行了结吧。
我没去姨妈家,姨妈倒亲自上门了。姨妈是来找我们借电钻的,她约了邻居替她修理铁门。姨妈的样子稍微有点疲倦,脸色有点发黄。她坐下来喝茶时,我终于能够鼓起勇气问她:
“姨妈太操心了,那么晚打电话来是有别的什么事吧?”“我打了电话么?”她反问道,眼里闪出光来,“对了,几天前,是有这样一个梦,我在梦里同你通了话。那一天,风刮得凶吧?我听到呼呼的声音呢。”
我不能再问下去了。姨妈的目光在客厅里扫了一圈,然后缓缓地走到茶具柜那里,拿出一只褐色小巧的茶杯,放到鼻子跟前用力嗅了几嗅,又将杯子放回了原处。那是母亲的杯子。
“我们又去坐了一次空中列车,袁校长的兴致真高。”
我默默地送姨妈去码头。她指着右边的旧城墙对我讲述她少女时代的迷惑,她说她的一个女同学从那上头掉下来摔死了,而她,总不相信那个高度能摔死人。有好几次她都差点要拿自己去做试验了,但那上头人来人往的,她没有机会。轮船靠岸的时候,姨妈显得很激动。我看见她走在那些农民和小贩当中如入无人之境,她的脚稳稳地踩在木桥上,后来她就上了船,她还回转身向我招了招手呢。
“别忘了将电饭煲插好啊!”她喊道。
我的姨妈,她的心是多么年轻啊。坐在二十层楼的云端里,冒险的冲动就像小鸟一样在她脑子里闹腾着。她一年四季织毛活,就是为了平息那种隐秘的冲动吧。我问过她,为什么不自己动手来写备忘录呢?她回答说自己写容易写错,所以才叫外侄女宜香写。
母亲的葬礼举行过后,姨妈便开始打电话过来了。她打电话没有一定的时间,有时早上,有时半夜,高兴了就打。有一回电话里头响起一个老男人的声音,问他是谁,他说他是我姨妈。我愤怒地将电话一挂,将这事告诉了丈夫。丈夫略一沉思,走过去拨通了姨妈家的号码。我听见他同她在电话里聊了一会。
“刚才同你通话的正是你姨妈,你干吗对她发那么大的脾气呢?”
姨妈捣的那些鬼,我实在琢磨不出她的意图。她似乎永远对那些消逝了的人或事有莫大的兴趣,她自己成天被那些东西包围不算,她还将她身边亲近的人通通拖进那个网里头去。我想,姨妈一定是有一种能让自己分身的法宝吧,要不然,成天同死人打交道怎么还能保持一种年轻的心态呢?我回忆起每当我走进她在二十层楼上的那套房子时,总是有轻微的晕眩的感觉向我袭来,那里面是不是有某种特殊的磁场呢?还有外侄女宜香的眼神,总是那样飘忽不定,不像这个世界里的人。好久以前,当宜香还是个小孩时,她是异常活泼的。那时她每次来我家都要送一盆她自己种的菊花给我。她人长得漂亮,笑声十分清脆。有一天我在码头的附近碰见宜香,我问她去什么地方,她说去医院看头痛。她告诉我她的头痛了二三十年了,只有在梦中才会减轻一点。我问她想过什么办法没有,她说和姨妈住一起好多了,因为姨妈总让她上医院,对她的病比较重视。而她自己家里那些人,从来也不把她的病当作病。
“住在一个屋里,姨妈做梦时,我也做梦,我俩在梦里没完没了地讨论,我不想停下来,只有讨论时我的头才不痛,可说是通体轻灵。要是离开她,我这辈子就脱离不了苦海了。每天都盼天黑上床,每天早上都不愿醒来,我这该死的病把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说是吗?”
我想安慰她却找不出话来,她也不想同我多聊,捂着额头说她要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每次我去姨妈家都看见她在桌边抄写,她一定是在抄写中继续她夜晚的那些讨论,借以减轻一点头痛吧。就在这一瞬间,我看到了一件奇事。宜香走到城墙那里,我以为她会向右拐去医院,可是她对直朝着那堵墙走去,身子一闪就消失在墙里头。我还听到有几个旁观者发出了惊叫。我揉了揉眼走近点一看,却又什么都没有,没有旁观者,也不见宜香。
姨妈并不对我那天的不辞而别感到生气,当我终于提起这事时,她说:
“那有什么,想聚就聚,想散便散。你想想,袁校长三十多年了都没想过要同你见面,这一点都不影响她和你的关系嘛。你怎样看待她这个人呢?”
“我觉得她很关心我。”
“你用不着觉得自己欠了她的情。她可是那种心肠很硬的女人。实际上,我也是。”
“为什么我坐空中列车时,那车一动不动呢?”
姨妈看着我干笑了几声。我觉得她在嘲弄我,心里很恼怒。
后来我才想起,我不是也同姨妈在梦里对过话了吗?只不过是以打电话的形式。当时我认为自己是清醒的,现在又拿不准了,要知道很多做梦的人都认为自己是清醒的啊。也许,我在梦里,可我挣扎着要醒来,我不愿被姨妈拖到更深的梦里头去,于是我拒不承认姨妈说的事情。
姨妈的门修好之后,她的心情变得特别轻松,于是又打电话过来。
“现在已经是采莲的季节了,可那些荷花还是满池红艳艳的开不败。这大概是一种特殊的品种,那么不甘心,像你父亲一样。袁校长也在这里,你要同她谈话吗?”
于是又有老男人的声音在话筒里响起,完全不像袁校长的声音。那声音嘟嘟囔囔的,一个字都听不确切,只觉得她有很大的怨气,像是在骂人。忽然又有一个人插进来,是宜香的声音,宜香逼尖了喉咙对着话筒说:
“祝你做个好梦!”
然后电话就挂上了。我丈夫在一旁笑出了声。
我责备地看着他,问他对这种情况理出个眉目来没有。
“什么眉目呢?”他不以为然地说,“生活不就是这样吗?照我看,姨妈是个受人尊敬的长辈。她提到的那些荷花,必定是实有其事。”
姨妈占据着有利的地势,所以能够将一切对自己不利的事物变得有利,就像一种魔术似的。瞧,她生活在绿水波光之中;如果她在梦中迷路了,那只是为了进入更为奇异的土地。我有点嫉妒宜香。这个宜香,居然可以同姨妈在梦中进行那种空灵的讨论;而我,被排斥在河的另一边,即使去见姨妈一次都要经受难以忍受的烦恼。从家里到轮渡码头,再到姨妈家的这段路程简直就像一场混战!有时候,我凝视着姨妈那挺直的身板,活泼的动作,心中感到是如此的不可思议。姨妈一般不允许别人进入她的卧房,可是有一次,她主动叫我进去坐一坐。姨妈睡的是一张钢结构的硬床,上面连床褥子都没有。所以后来她一提到那些冗长的梦,梦中的烈日,烈日下的沙滩等等,我马上就联想到那张硬板床,那正是孵化这种酷烈的梦的装置。卧房里既没有床头柜、梳妆台,也没有椅子,那张黑色的床如同刑具一样立在房间中央,上面铺了一床白被单,没有枕头,被子倒是有一床,不过里头的旧棉絮已经硬得像煤饼一样了。我想起姨妈编织的无数柔软雅致的毛活,觉得同眼前的景象怎么也对不上号。这就是姨妈度过夜晚的场所,漫长的夜晚,仅仅属于她自己的,流连忘返的时光。姨妈当时朝我眨了眨眼,似乎是在嘲弄我的单纯。
由于用力地思索,我的听觉也延伸起来。有一夜,我将头埋在枕头里面,一下子就听到了河西姨妈家里热水瓶胆爆破的声音。与此同时,电话铃也响了。
“是谁?谁这么鲁莽?!”姨妈质问道。
“我是小妹。”
“你在痴心妄想。今夜的月亮多么好啊。”
后来她又说了一些话,但不是对我说的,她称听她讲话的人为“死鬼”。即使在电话里头,我也听得到宜香打扫碎玻璃弄出的响声,她似乎在大发脾气。
我想象着二十层楼上那个房间里的骚乱,感到自己已接近了某种庞然大物的边缘。我从床上起来,口里轻轻地说:“妈妈。”
“你说什么?”丈夫奇怪地问。
“我在往事重温呢。”
“像你姨妈那样心胸宽广的人,什么事都难不倒她。只管相信她好了。”
他总结了这一句之后,重又进入了梦乡。
我走到窗户那里去看月亮,月亮被雾蒙着,只看得见一点影子。后来外头就沙沙地下起雨来。有一个男的在雨地里慢吞吞地走,一高兴就唱起进行曲来了。我们家里静静的,所有那些热水瓶胆,泡菜坛子,还有瓷器都各就各位,与爆炸无缘。然而我还是不断听到远方隐隐约约传来的骚乱声。月亮已经不见了,漆黑的雨夜令人忧伤,尤其当你一心惦记着某人的时候。那么袁校长在这样的夜里睡得怎么样呢?我突然想到了这个身体缩得像小孩一样的老太婆。自从那天分手以后姨妈就再没提起她了,而她居然是除了姨妈之外最关心我的人。好多年以前,她站在槐树的阴影里注视过我之后,就自命为我的保护人了。也许明天,我应该去向她道歉。
将自己的头伸进外面的暗夜,立刻就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成为姨妈那桩事业中的成员。但这是不可能的,姨妈从未停止暗示我和她,以及她们(宜香,袁校长)之间的距离。住在一个屋里,她可以同宜香一同入梦,在梦里漫游,对话,而同我,只能借助电话线传递信息。正如她说的:“我在河西,你喊也没用。”她这句话也许还有一个意思,那就是我不用喊她,她也听得到我的心声,河流不是屏障,反而是传递的媒介。她从哪里获得这种神力呢?
我知道轮渡半夜不开,但我不知为什么自己还是往那里走。也许是由于苦闷吧。快到船面前时,汽笛声将我吓了一大跳。黑暗中老头子跺着甲板朝我吼道:
“还不上船呀,你!”
我看也不看地跑过木板桥进去了。舱里空荡荡的,船很快离了岸。
对面蹲着的那个黑影是一个人吗?我心怀恐惧地试着向那边靠近。
“小妹。”黑影开口了,居然是宜香。
“宜香怎么在这里?!”
“今年以来我常常在这里。姨妈说小妹没准哪天夜里就上船了,我怕你在河西迷路,所以总来这里等着。今夜没有月亮。”
我心里涌起阵阵暖流。
上岸后,我果然什么都看不见。整个河西一片黑暗,根本就不知道路在哪里。
“我说了是这样吧。”宜香紧紧抓住我的臂膀。
她似乎总是沿着那些房屋的墙壁走,一只手抓着我,一只手在墙上摸。她说她只要摸一摸墙就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有时,我踩到小水洼,将鞋袜都弄湿了。当我为弄湿了鞋而懊恼时,她就安慰我说:“快到了,快到了。”
终于摸到了姨妈的楼房,宜香搀扶着我进了电梯。在惨淡的灯光下,我赫然发现面前不是宜香的圆脸,而是另一位不认识的中年妇女。她解释说,她到了夜里相貌就改变,让我不要紧张。“反正你听声音就知道是我。”姨妈开了门,我们进屋坐下来。灯光下,宜香还是那副陌生的脸,倒是姨妈的样子没怎么变。
姨妈很高兴我的到来。我们喝茶,吃点心,抬头一看,不见了宜香的人影。
“幸亏遇上宜香啊。”我心怀感激地说。
“你倒不必感激她。这种无梦的夜,她不去接你的话会更难过。”
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香茶,我同姨妈畅谈到天亮。这不是梦中的交谈,而是清醒的对话,每一句都能达成交流的那种对话。但逐渐地,姨妈的面容在我眼前变得模糊斑驳起来,我越想看清她,她越是消失得快。最后,房里只留下了她的声音。
“在夜半时分,每个人都想搭上一艘轮渡船,这个愿望不算过分。”
房间的四壁对她这句话发出嗡嗡的共鸣。
那扇卧室门吱呀一声开了,宜香的圆脸在晨光中显得分外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