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看到自己在幽暗细微中又回到那里。被终年潮湿浸染的森林,雾气白茫茫蔓延蒸腾。枝叶遮盖的深处,不见一丝光亮渗出。雨水落下并没有发出声音。所有声音,在产生的瞬间即已被森林的呼吸迅速而无情地吞噬。
树林中古老的冷杉和苍柏,一棵一棵寂然挺立。仿佛它们注定将以同样的姿态死去和灭绝。树干枝桠上覆盖密不透风的绿色蕨类苔藓。远处看,是毛茸茸厚实的一层绿衣。探近之后用手指触摸,能分辨出一簇一簇结构细密的小叶片。每一片都具备完整的形体,散发出呼吸以及饥饿渴望。浓密枝叶错落交织,构建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宇宙。
他看到自己在滂沱雨水中行走。脚下踩过的泥地和大小突兀的圆形卵石,被流水浸泡。冰冷溪水灌入早已湿透的胶鞋,脚趾被浸泡得膨胀发白。山林溪泉,在雨水中增加了力度,汩汩冲刷过草丛和岩石,带走色彩斑斓的落叶和浅紫粉白的野花花瓣。迂回转折,无可抵挡,赶往前路。
走路超过七个小时后,肌肉会产生麻痹感。仿佛一只被掏空的容器。力量如同蓄存的水,一股一股地漏失。外面是雨水,里面是汗水。必须凭靠行走时带来的热量替代体温的流失。一停下来就冷得浑身颤抖。
用拐杖支撑住身体,深深呼吸。站在溪泉和石头的中央,忽然听到来自森林深处的声音。隐约起伏。是蔓延无休止的雨水洒落在密林之中的声音。是置身密实阴凉的梦魇中所发出的呼吸。是风刮过树叶彼此摩擦发出共振。无法辨认。此刻听到的声音,低沉而又缓慢地逼近。一阵一阵涌动。此起彼伏。辗转迂回。恐惧在胸腔中顿住,如同留在枪管中的最后一颗子弹。蓄势待发。天罗地网的气势控制,步步为营。站在那里,无法动弹。
不管是一只困兽还是一个猎人,闯入森林的心脏,就必须要与它的威严作虚弱的较量。他抵达一处也许从未有阳光照耀进来且长年浸泡在雨水之中的树林。在翻越高山峻岭之后,感受到这寂静和暗的震慑。重重包裹。仿佛是已经在窒息中死寂,不会获得任何机会的世界。而在森林的侧边,江水湍急的声音围绕在山崖之下。穿越森林,就能看到汹涌奔腾的江河。
他似乎闻到她的气息,越来越近。是青色山脉和盛大江河所蒸腾出来的强有力的云烟雾气。也是梦中一棵绿色羽状羊齿植物的清淡气味。他闭上眼睛,在暗中看见她丧失了容颜的脸。每次与她分开之后,他都记不清楚她清晰的样子。不管这分别,是一个晚上、一个月、一年还是十年……他无法保全她在他内心留下的轮廓和印记。
但是此刻。他看到她在时间中停止了生长的面容,像发黄的粉白梨花花瓣,被风吹落,飘洒在整片山谷里,已经死去,依旧带着深不可测的回忆。冰凉雨水顺着他的眼睛,流过整张脸庞。在这寒冷以及孤立无援的处境之中。记忆来自脊椎某处负担着的一道被劈开的深重刀伤。他清晰地知道这疼痛来源于第几处骨节,手指触摸到凸起处便可以顺沿而上。他记得它,并且把它背负身上。这就是他记忆的模式。
他知道在这样的时刻,她一定会重新出现。
2
他把她抱出了医院。在车上她从癫狂状态中清醒。哭泣和叫嚎耗费太多体力,整个人虚软无力。眼睛红肿,嗓子嘶哑,不能说话。他带她回自己的新居。他的母亲在房间里看书,关闭着房门。他们悄悄经过客厅,直接进了他的房间。她不敢与他母亲打招呼。她知道他的母亲一直不喜欢她,因此在他母亲面前总是自卑,不自觉就选择躲避。
她在他房间的床边坐下来。轻轻地说,我饿了。善生。请不要开灯。他们都没有吃过晚饭。他起身走到客厅,看到桌子上有母亲放着的两碗香菇鸡汤面,倒扣着碗盖保温,想来是已经知道他与她去了医院的消息,做好面条特意等着他们回来吃。这么多年过去,母亲已经对这个命途坎坷的女孩子有所怜悯,不再如以前刻薄。
他端进房间,把面条给她。她在昏暗阴影中,大口吃完。她的确是饿了。颠沛流离的生活让她最终还是学会了自保,食物能够抵挡内心痛楚。她的神情已经冷静下来。
对不起,善生。她镇定地开口。我总是让你为难。其实我对他早已没有了爱,也没有任何恨意。在医院里,只是看到过去的自己,沦陷于卑微苦难的青春,无能为力,内心有怜悯。我与他彼时不过是一对无能为力的男女。年少一段感情,要花那么长久的时间,才能尝试鼓足勇气,替对方设身处地,并理解他。这样才能熄灭仇恨,用余下的时间一点一点修复和建设对爱的信任与信念。虽然这一切至为艰难。
我知道。内河。我知道你的困难。他听到自己的嘴唇发出艰涩的应对。应对这沉痛而真实的坦白。
他曾经对我说过那么多话。他说,某天,我们如果有翅膀,得以飞过世间的上空,只为俯视它们如何被摧毁成灰。他说,你原本就不属于它。你来到这里过路,不符合它的规则。你带走了我,我因此得以超越自己的重量,跟着你走。半途摔折下来的时候,我看见自己老了……我记得的都是一些细微的事,那些剩余下来的温热灰烬。有些回忆要竭力记得,有些回忆要快速遗忘。我们最后所得的全部还给了时间。
她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我从未怀疑过他对我说过的一切语言。他带给我的事,不管是趋向我,还是离弃我,都是真实的感情。感情正因为真实而软弱矛盾,带着罪恶,需要时间做最终审判。
我为他在青冈住了一年多,没有考入大学,被迫背井离乡。而这所有的事情,现在看来,稀松平常,根本不值得一提。我早已经决定遗忘他,只在心里留下一份感激。给过我感情的人,我都要感激他们。这么多年,在外面东走西走,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我知道,我可以忘记他。他不但老了,已经死了。我将来也会死。
这是多么虚无的一件事情。善生。我们的挣扎意义何在。
她躺下来开始入睡。说了太多的话,觉得困倦。衣服未脱,躺在他的床上睡足了一个下午。他坐在床边椅子上,也不做什么事,只是看着窗边暮色黯淡,渐渐被浓郁清凉的夜色包裹。房间里已经一片漆黑。他依旧没有开灯。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醒过来。轻轻说,善生,我要喝水。
他在暗中倒了一杯凉水,递到她的面前。他说,我离婚了。内河。两个孩子跟着荷年走。我辞掉了工作。
她点头,并不觉得惊诧。说,在对待婚姻的态度上,我们也许是相似的。因为独立而强大的精神系统,所以决定一些事情的时候,很少顾虑到身边其他人的感受。其实是在伤害他们。我恐怕以后很难再有婚姻,也不想轻易再做尝试。但是你不同。善生。你一直比我更为孤独。你还会再次结婚。
她坐起来梳头。用木梳子把头发梳顺,编成麻花辫子,一边说,我有好几次梦见自己又回到儒雅。想起在清明节时吃一种糕点,叫青团。是糯米磨成粉做的团子,用植物叶子汁液上的绿色。大年初一吃汤团,也是糯米粉做的,用猪油白糖芝麻做馅子,非常甜。还有年糕,裹上成菜或白糖就可以直接吃。从小吃这样的食物长大。在生病或不舒服的时候,想吃一碗热烫甜糯的豆沙圆子,要的就是糯米粉落在胃里舒适温暖的感觉。但是离开家乡之后,很难找到。
台风天气。石板路都被海水淹没,到处漂浮着木盆、粮食、树枝和衣服。走在变成了汪洋大海的街道上,涉水嬉戏,多么快乐。为何童年过去得如此迅疾,我们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总是稍纵即逝。在外面走东走西,不知道有多想念家乡的台风、海鲜、蔷薇和栀子花,还有空气中的海水气味。真是恍然如梦。一下子就过去将近二十年。
他说,还是可以回去看看的。村庄还在。
不。那里该有很多变化。值得留恋的老街老宅都快被拆光了,都是新造起来的水泥房子。不必让自己失望。我知道故乡是一个人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它只能留在记忆里面。
你在西藏太危险。你的生活不可能一直这样一站一站地往下走。
那该如何呢。在城市里获取一席之地营营役役地终老吗,和人群一起在城市里虚妄地生活着,朝生暮死,不知所终……像一块没有任何知觉的肉。肉身的轮回沉沦是没有止境的。善生。貌似坚定的表象之下,只是幻觉。每个人在自己特定制造的愿意进入的幻觉中生活。而能够真正指导和支撑我们生活的意志到底是什么。
在旅途中,廉价旅馆的一张床位的价钱不到十块钱。一双价值二千块钱的意大利鞋子,可以交掉旅馆四五个月的房租。而后者不过是为了让你穿上几小时,吸引视线满足虚荣。某一天,你发现一双五块钱的麻编人字拖鞋就可以打发掉整个夏天。我有一年多没有任何化妆,不购置昂贵衣服。城市的消费怪圈和物质信念失去作用。所谓的奢侈品、高级品牌、时尚……它们使人们信奉形式和虚荣,充满进入上流社会的臆想。安享太平盛世。追求一只名牌包一辆名车使你疲于奔命。离开城市之后,你会发现它的畸形和假象,对人的智力是一种侮辱。
我一直脱离于社会与政治的主流之外,不看报纸电视新闻不参与体制没有固定工作没有组织没有家庭,情感关系很少接近没有,只有一些貌似稳定但只能用利益联结的合作关系。我试图做一个洁身自好独善其身的人,但最终发现那只能对个人内心产生作用。我还是必须要与世间产生联系。不能封闭自己。更不能选择在城市里封闭自己。
我已决定在墨脱中学教孩子们英语和语文一年。索朗梅措是达木乡的英语教师,他与墨脱的教育局熟悉,故可以让我留下。这次他担任地理杂志社进墨脱做专题的翻译,一路给了我们很多帮助。编辑和摄影师们都已离开。我喜欢那里。要再回去。
进入墨脱你能获得意义吗……那不过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穷乡僻壤。
她说,很多事情,必须要在亲身经历和体验它的多样性之后,再去确定它的惟一性。我要一些简单和重要的东西。尝试为身边的人服务,放低自己,有所付出。也许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滴水之力,对身边的世间推进并不大,这个世界将依旧由权力和欲望来颠覆。但我成全自己所感受到的指引。这仅是属于我自己的微小而真实的信念。你明白我吗,善生……我不准备回来。以后会怎样,我也不想有计划。我只知道,我需要行动。
想起这么多年来累积的阴影,从来不存在的家庭,失败的初恋,曾被送进精神病院,我一直是个自尊微薄的女子,强烈地需要来自他人的认证:他们爱我,我才能爱自己。就像一个人不喜欢自己天生残疾的手,要砍掉它,一次又一次地折损自己,但却依旧长不出一只能够获得认同的手。一直在失望。我终于发现这不是用来寻求爱的方式。这一切注定都是幻象,即使抓在手里,连绵起伏,乐此不疲,筋疲力尽。但始终不会带来道路。
3
彻夜倾谈,乐此不疲。这是他们少年时就已形成的模式。他们似早已习惯在彼此的人生中设置一个舞台背景,不动声色,不转不换。可以各自站在舞台的中央,对着一束洁白的光柱全神贯注,孜孜不倦地说话。她将会一直习惯这样寂寞地对他说话。只对他有话说。他也是如此。这个世间,只有他们两个人掌握了通往彼此内心的一条秘密小径。
终于他迷糊地进入睡眠,背对她安心入睡。夏夜闷热,他不喜开空调睡觉,只在床边放了一只小小的电风扇,叶片哗啦哗啦响个不停。小花园里母亲依旧种了蔷薇,此时开得正好。风中花香清甜,那满墙的烂漫花枝迎风招摇,光影闪烁。打在椅上如同浮动的画面。隐约听到攀满粉红蔷薇花藤蔓的墙壁外面,传来一阵脆脆的笑声。似有自行车的脚踏板被踩动后带动了链条,发出咯哒咯哒的声音。
他恍然看到自己走到小花园里,伸手搭上墙头,攀起身体探头张望。南方狭小逼仄的青石板巷道,寂静无人,月色清淡,只有一地被风吹落的粉白花瓣,兀自在风中细碎打转,溜溜地飘远。
他在梦中看到自己属于少年的前半生,终于可以轰轰烈烈地走远。而那个少女此刻又回到故里,回到他的房间里,和以前一样睡在他的单人木板床上,背对着他。两小无猜。她发出均匀的呼吸。天色很快就会发蓝变亮。他突然觉得时间太长了。怕和她来不及老去就会分别。他从来都不觉得一生能够这样长。在寂静的微光中,只觉得心里酸楚难忍。然后眼角就有眼泪默默地流下来。
凌晨五点,感觉身边躺着的女孩要起身离开。长长发辫扫过,身上裙褶发出簌簌响声。从皮肤散发出来的温热如小兽般的气息,依旧熟悉。他惊醒过来,看到她背靠着墙坐在床的里边,静静对着洒进来的路灯光抽一根烟。看着他,轻声微笑,说,我在这里。我还未走。
她吐出白色烟圈,慢慢地说,我刚刚做梦。梦见自己回到小学时候,在一个露天课堂里上课。同学很多,热闹地换着座位。但那露天课堂又仿佛是一个热闹的集市。看到父母一起来探望我。我的爸爸和妈妈,似乎是很年轻的模样,寻找着来看他们的小女儿上课有没有乖顺。脸上还有笑容。梦里只觉得欣喜而又害羞。但是我其实完全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样子。也不记得母亲的脸。那仿佛已经是前生的事情。善生。我在梦中这样快乐。
黑暗中,他又看到她眼睛里闪烁的眼泪。那珍珠一样明亮而疼痛的眼泪。他慢慢地伸出手,摊开手心放在她的眼睛下,想去接住那些泪水。但他知道,这只是他的幻觉。她收起他的手心,说,我没有哭。善生。是你哭了。
她伸出手抚摸他脸上的泪水,轻轻说,你总是在我面前流泪。为你自己的羞耻和软弱哭,为我的羞耻和软弱哭。也许眼泪能够让你释放内心的压力。我从未见过比你更爱流泪的男子。我们的一生,能够碰到在一起相对流泪而不觉得羞耻的人,还会有几个。
他说,能够不再远行吗。内河。人生不过如此,不要再四处漂泊,颠沛流离。不如让我们回到故里,慢慢一起老死,寂静度过余生。
她说,我幻想过以后自己会有固定的房子而不用总是搬来搬去,有活泼可爱的孩子围绕于膝下,有一个敦厚善良的男子彼此相伴,有可以种植庄稼的一小块土地,有狗和猫在小花园里晒太阳……日复一日地天亮,日复一日地天黑,人生的确会过去得快一些。
他说,如果你愿意,这些幻想都可以实现。
她静默地看着他,良久。低下头去,讪笑起来,说,不。我的一生从未做到过在俗世的幸福面前可以理所当然,虽然我也会向往。但我知道它们不是我在寻找的最终的东西。我这一生,落魄动荡的生活,就像早春开的花。其他的花都还紧紧地含着苞,它就嘣的一声开了,令人惊跳。注定要独自度过最寒冷寂寥的时光。等其他的花热烈地开放,它又要谢了。结出果实。这是我的方式。
善生,你偶尔跟随着我迷路进入森林,踌躇困惑,已知道我们属于不同的世界。你要往回退,而我依旧要往前走。我们有各自的路要走。我知道你是天性喜欢婚姻的男子。你会有新的妻子。但那会是与我截然不同的女子。一起生活的男女只能先彼此盲目和麻木,我们之间如此清醒,并且尊重对方。我们给予对方的感情,不属于任何约定的范畴。
你的身体里有两个分裂的人,一个带着野心和欲望,有力坚定,试图填补你的内心伤口,一个是安静的漫不经心的颓唐的你。你本该注定成功并且会一直成功下去,但你摆脱不了骨子里另一个的力量。那消极的黑色的力量,总是把正在上进的你往下拖拉。你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成功的男人。善生。事实上,你一直觉得自己是受伤的孩子。也许只有我会这样看你。
她似有无限伤感,轻轻说,我们几时才会再相见呢。年岁越大,便觉得相聚不容易。不像以前,翻过花园的矮墙与你告别,知道明天还会与你在学校里碰头,心里一丝留恋也无。进出墨脱只能靠徒步,路途艰难。但是你以后可以过来看望我吗。你会来吗,善生?她的语气郑重。
是。我会来。他黯然地看着她,说,如果你天亮要离开,请与我道别。内河。
整夜倾谈耗费太多精力。再次入睡之后他便进入深沉睡眠,一夜无梦。次日醒来,天光白日,将近中午。她已经离开。天刚亮便去了机场,坐早班飞机去往成都转机回拉萨。桌子上留下一张拆开的香烟纸壳,空白地摊开,没有只言片语。想来是在他酣睡的时候,她独自醒来,想用书信告别,徘徊思量,千言万语,终于还是不告而别。
走出房间,母亲坐在客厅里,对着一室暖煦阳光,静静看着他,似期待他的说明。她本以为他能够把这个女孩子留下来。他说,她走了。她还未曾想停留下来。母亲哦了一声,没有说什么话,起身默默进厨房做早餐。
4
清晨离开的时候,背崩的雨依旧滂沱无休。整片村庄和山谷在风雨笼罩之中。他们打好绑腿,穿上雨衣。她换了一双大尺码的新胶鞋。因为脚受伤肿胀,已经无法塞入原来的鞋子。她相信走路一段时间,热量的产生会阻挡住疼痛。为了不在受伤部位着力,只能用脚掌的侧面走路。一瘸一拐拄着树枝做的拐杖。他们在苍茫大雨中踏上去往墨脱的最后一段路途。
如果没有意外,将在八个小时之后抵达目的地。路上的蚂蟥减少,路况也平整明朗很多。不需要再穿越原始森林。地势慢慢降低,温度开始升高。走过的有些地区出现了太阳。只是山崖小路因为长时间被雨水浸泡形成沼泽,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可走。双脚完全陷入烂泥之中。一脚深一脚浅,缓慢前行。
大片大片的芭蕉林。绚烂野花盛开,白色粉红浅紫的小花在草丛中开得肆意。之前的路程,目的地的出现总是会在预感之中。而走到这里,只觉得这地形非常诡异,一直在沿着马蹄形的山崖小路一圈一圈地盘旋而行,不见尽头。这里的地形远近都相似,就是绕着雅鲁藏布江的迂回路线,沿旁边山谷悬崖上行走。路延伸得无边无际。走的时间一长,人就觉得无限疲惫。这一段路程,感觉比以往的都更为漫长,更令人焦灼。
下午两点,经过小村庄雅让。在地图上看,它离墨脱已经非常靠近。山腰上稀落地搭建起一些木头棚房子,住着人家。黑猪在路上游逛。在路边的小店铺里用高价买下两罐可乐,庆昭平素不喝可乐,但此刻身体需要糖分和高热量补充,喝下之后只觉畅快。两三个当地的小孩子围过来,与他们对望。女孩子光着脚,穿着布裙,剃和男孩子一样的光头,眼睛漆黑明亮。身边跑动着一只黑色的品种奇特的小狗,天真活泼。她从背囊里找巧克力分给他们,又问他们,抵达墨脱需要多少时间。女孩子说,再走三个小时就到了。很快很快。
路途重复单调地延长。不变的绕圈,不变的烂泥沼泽。他们一路都在观望四周,希望能够出现一些房屋人烟的踪影,即使是在迢迢远处,心里有了根底,走路会更有劲道。但是墨脱却仿佛一直隐藏在山峦深处。转眼又走了近两个小时。依旧毫无目标。突然看到河的对岸山腰上,有一些白色的砖泥房子,排列得整齐有序。她转头看他,他也已经非常疲惫,一直默默走路。
墨脱会是在对面吗。善生。
不知道。很难判别。不过山脚下是有一座大桥,可以通过去。
差不多应该到了吧。前面还会有房子吗?
可惜路上也无当地人经过,不然可以给我们指一下方向。
那我们过桥吧。对面应该是有人的。
嗯。过去看看。
天晴好了半日,此时却又稀稀落落地掉下了雨滴。他们都渴望能够尽快地抵达目的地,能够换干燥衣服,烤火,有热茶和食物,得以休息。过桥之前,再次遭遇一处尚未定形的塌方,一边通过窄小的沙石小径,一边断崖面上的小石头还在扑扑地往下滚落,似随时都会有乱石洪流倾泻而下。连滚带爬,甚是狼狈。她只愿这是通过的最后一道鬼门关。这个让人惊魂不定的塌方几近摧毁她的意志。但是走过藤条大桥的时候,心里却有疑惑。桥的尽头立着石碑,上面写着德兴桥。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感觉前方等待他们的并不是墨脱。
又是一段持续约一个小时的上坡路。快接近村子的时候,遇见一个当地人。询问的结果在意料之中:他们走了错路。此地是德兴。墨脱依旧在江的另一面。他们不该换道过江,应该沿着那条原路坚持到底。再走一两个小时,就可抵达墨脱。
她对他说,原来孩子们的数字概念与我们不同。他们说的三个小时,是当地人的速度,该说四五个小时还差不多。
那我们在此留宿,还是原路返回?
快速掉头。虽然耽搁了时间,但至少走三四个小时左右,还是可以抵达墨脱。
天色已经黑了。他说,想必会在夜色中走山路。
那也应该在今天抵达墨脱。
再次走过大桥。又再次穿越那个不稳定的塌方。在暮色深浓中重新走上沼泽遍地的崖边小路。天空的黑幕,仿佛是在瞬间,刷的一声就严严实实地拉上了。一片寂静黑暗。雨水却下大了起来。又冷又饿。体力因为三四个小时的误走,几近透支。茫茫黑夜和滂沱大雨,不会终止。森林此刻似乎凝聚着危险和野性的力量,是静静守候在黑暗中的野兽,发出潮水一般的喘息。山路依旧在曲折迂回地绕圈。她受伤而未曾愈合创口的脚已经麻木。踩出去的脚步虚弱无力。她第一次感觉到内心被击败。沮丧。茫然。焦灼。不知道目的地何时会出现。脚下一软,整个人滑倒在泥地上,一时竞没有力气站起来。
善生,我实在太累了。她的背贴着雨水流淌的烂泥山路,浑身寒冷而颤抖。她的声音已经崩溃。
他手里捏着的电筒,只能照亮前面十米左右的范围。他把她的背囊拿过去扛在自己的肩上,蹲下来抚摸她的头发,说,我们会走到的。如果在这里逗留,恐怕会有野兽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她用手抱住自己的头,痛苦地喘息,说,请让我稍微歇息一下。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他从背包里拿出用锡纸包裹着的最后一块巧克力,让她吃下去。又让她喝水壶里所剩不多的冰凉茶水。他说,我应该先单独跑到前面去看一看,也许会有人来接应我们,但是又不能把你一个人放在这里。这样很危险。
不。我们在一起。不要分开。我喘一口气,就起来。
对不起,庆昭。他在滂沱大雨的微弱光亮之中,默默地看着她。
她用了忍耐的极限,支撑自己继续走路。沼泽湿地和倾盆大雨。两条腿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像断了线的木偶,不受控制,没有意识,只是动作机械地前行。筋疲力尽。
有一个瞬间,她以为自己是在一个梦魇里,无法醒来,被这黑暗的压力胁迫,没有丝毫出路。转过一个山坡,又一个山坡。隐约看到远处的田地出现手持电筒的路人,似乎正大声说话向这边走来。他奋力挥动手里的电筒,向他们打招呼,示意他和庆昭所处的方位。他们看到了,朝这边走过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穿越雨雾,高声地叫着,你们要去哪里?那是过路的当地人。他们互相扶持着,内心激奋,加快速度向前面走过去。
刚一拐弯,前面豁然开朗。对面黑色山坡上出现大片闪耀灯火。明明灭灭如同繁星。灯火在山谷和山顶汇聚,像从夜空流淌下来的银河。隐约可见木头房子和树木的轮廓。有了烟火人声。仿佛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大雨中抵达的高山小镇。她听到从自己胸腔最底处发出来的声音,充满惊喜和眼泪。善生,是墨脱。我们到啦。
5
那一天做梦,我又回到海岛。他说。我看到我们在清晨醒来,她走在我的前面,拉着我的手,追随奇异的声音,向树林的深处走去。泥地上的羊齿植物在金色阳光之下呈现透明,能够看到绿色叶片上,遍布的分又细脉。羽状叶片边缘,有柔和的浅波形状、齿状和锯齿状……最长的叶片可抵达我们的腰部。来回摩擦,发出碎裂般细响。绮丽纷繁。浪潮般起伏。
那声音。像雷电袭击过夏日田野,残留下低沉余音,消失在云层之下的回声。看到蝴蝶。数以万计的黄色蝴蝶。覆盖松树粗壮的老树干,像毯子一样,从树顶一直蔓延铺展到泥地上。彼此拥挤在一起蠕动,沐浴阳光。有些则在溪水边上喝水。上万对翅膀一起,轻轻地互相撞击扑动,发出嗡嗡的声音。光柱之中绚烂的粉末蒸腾飞舞。空气中洋溢着花朵干燥刺鼻的气味……惊心动魄。在森林中见到蝴蝶在迁徙路途中休憩。这样的事情也许一生只会遇见一次。
她的心在十三岁那年停止了生长。沉浸于蝴蝶的邂逅奇遇,终生躲避在寂寥无人却华丽神秘的森林之中。着迷于它的幻觉。
一只蝴蝶的生涯,从卵,到毛虫,吸取树枝的汁液和露水,长出翅膀,然后进行一千多公里的长途迁徙。在中途它们休息,寻找食物,交配,产卵,沦陷为另一种强大动物的食物,折跌了翅膀,死去……尸体被有机分解,最终渗入空气或泥土之中。在上万只蝴蝶迁徙的队伍中,死去的任何一只都迅速失去踪影。它不具备意义。它只是在获取生命的证明。
她说,善生,这不仅仅是奇观。我们必须信任生活里最为真实的内容,而不被它的表象蒙蔽。我愿意付出代价获取这证明。即使这些代价不够理性也不会有回报。
那年春天黄昏。他觉得困倦,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闭上眼睛想入睡。外面淅浙沥沥下起雨。渐渐雨声就变得大,似还听到雷电的声音。他迷迷糊糊,蜷缩起身体,觉得微凉却又没有力气起身去取毯子。这样半梦半醒不太舒服地睡着,突然看到她推开客厅的门,从花园外面走了进来。
她似走了长路,浑身被雨水淋得湿透。走进门来,站在光线阴暗的墙角边,长发潮湿地贴在脸上,穿着一条简单的白布裙子,是她十三岁时候经常穿的那种无领无袖的式样。赤脚,小腿上还有泥水。脸上一贯笑嘻嘻的表情,没心没肺地露出她大颗大颗的洁白牙齿,像某种幼兽。
他坐起身来,默默看着她。他看到她内心的孩子,是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穿着白裙被淋湿的女子。她似乎很疲惫,身体略显僵硬。他向她走去,看到她的身体在轻轻颤抖。她说,善生,看看我的背。我一路感觉很重,疼得要命。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