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场 花好月圆(2 / 2)

莲花 安妮宝贝 11482 字 11个月前
🎁美女直播

那一年他带她去杭州的医院,曾经想过,如果她出了意外死在那里,他要把她的尸体扛回去。这一定是她想让他做的事情。他又带着她辗转在几个医院之间进行抽血化验B超检查,确定子宫之外是否还存在遗漏的受精卵。他经常独自从梦魇里醒来,看见她腹部鼓胀起来,浑身鲜血。她一味倔强地闷声不响。他只觉得自己非常疼痛。在梦里带着她四处奔跑,慌不择路,只想把她藏蔽起来。这样别人就找不到她,不会发现她。

他曾试图回到规则和理性的一边,不愿走近她,故意装作对她视而不见,漠不关心。被禁忌的软弱和羞耻。他放逐她离开他的凡俗生活。而在内心深处,他对她的责任,息息相关,感同身受。从未结束。他始终是那个被劈了一刀只能闷头走路的人。躲无可躲。

他解开她后背的裙子纽扣,看到她瘦而凛冽的背部,脊椎骨节清晰凸显,像啃食之后的鱼骨一样凸起。中间有一块硕大的长形囊肿高高隆起,下端边缘紧紧连接着她的皮肤。那块囊肿在滑动,颜色转变成一种充满爆裂感的深红。他伸出手轻轻触摸这块附生的肿物,柔软发烫。她因为他的触摸,身体轻轻颤抖。她说,如果有东西在,请帮我割掉它。

他从厨房里拿出一把切水果用的小刀,顺着皮肤的边缘,开始切割。刀片切入的感觉很顺利,滑动顺畅。没有任何鲜血渗出。在它逐渐脱离的过程中,突然从里面伸展出一对巨大的蓝紫色的翅膀,翅膀上有华丽得令人眩晕的圆环形花纹。接着昆虫的肢体开始出现。两条深绿色的粗壮触角。狡黠的眼睛。那是她一直喜欢并且幻想得到的热带雨林中的蝴蝶。一只无比真实的绿鸟翼蝶,散发着刚刚从血肉囊块里突破出来的热乎乎的潮湿腥气。

它脱离了她的身体,几乎在瞬间就失去了生命。啪的一声坠落在地上。如同跌至粉碎的一只玻璃空瓶,化为碎末。

他重新帮她扣上纽扣,说,你休息一会儿吗?

她说,不。我现在一身轻松,放了负担。我们要再见了,善生。

他说,与你分别之后,我觉得非常孤独。仿佛一个人沉没于无垠的海底,覆盖过来的海水,堵塞住一切通道。屏住呼吸,试图存活在这个已经无人可以交会的世间。有时候我不知道该如何生活下去,内河。

她说,不要觉得失望。善生。所有的幻觉像美丽的肥皂泡一样破灭之后,你发现自己坐在一个黑暗的牢笼里。但是一切就是如此。人生是苦痛的。我们不需要言语。行动起来。

她清脆的语音消失在空气里。然后她微笑着站在阴影之中,等待他拥抱她。他们是彼此的一生中惟一的一个朋友。这来自漫长的缓慢而又迅疾的时间的确认。此刻他拥抱她进入他的怀里,彼此都有一种似乎重新开始的激奋。似乎漫长的生命路途伸展在前方,新事将层出不穷,无畏无惧。他们依旧是活泼新鲜的少年。生命充满诸多的可能性。没有苍老。没有软弱。

她对他道别,转身走出客厅,离他而去。他在寒冷中惊醒过来,看到时间停留在深夜十二点四十五分。那天是七月十五日。

6

他睁开眼睛,清晨明亮的阳光从玻璃窗外照射进来,晃动在脸上。难得的晴朗天气。空气新鲜而轻盈,轻轻呼吸一口,在胸腔中完全吸收渗透。他清醒过来,肌肉的酸痛完全消失,浑身活力充沛。那时天黑,并未看清楚这个小村的模样。现在只见窗外围拢层层叠叠苍绿的山峦,山顶有长年笼罩的白色云团。蓝色天空格外清透。他穿好衣服,走到了屋外。

深夜在大雨中抵达墨脱之后,他们在当地人的引领之下,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浑身湿透,狼狈不堪。旅馆的房间窄小肮脏,床上有散发出异味的潮湿棉被,但在山路上风雨交加地长途跋涉之后,小小蜗居也是天堂所在。擦洗掉泥水之后他们就躺下休息。终于可以暂时放下所有重负。安全抵达目的地。

走廊里挂满昨夜换下的曾沾满泥浆的潮湿衣服、鞋袜、背囊,都已清洗洁净,晾晒在屋子外面的走廊栏杆上。她洗完衣物之后,换了件干净的刺绣上衣,在走廊外的空地上放一只小板凳,坐在上面晒太阳。她现在可以彻底裸露出受伤的脚,伤口红肿溃烂,所幸的是不再需要在泥水中浸泡。他们要在抵达的村落里停留,直到伤口愈合体力恢复再动身离开。

她洗了头发。一头漆黑长发亮闪闪的,散发出清香。一路她都像个男子般坚韧朴素。此刻重新散发出女性的气息和光芒。

她说,你醒了,善生。去厨房吃早饭。老板娘做了红薯稀饭。

他坐在小木桌子旁边,看着端上来的稀饭和榨菜。她在一边看着他,轻轻地说,我刚刚问过老板娘,她说墨脱中学就在附近,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

他说,不着急,我要先找到一个人。

是索朗梅措吗。

是。

我刚刚已经出去逛过。大部分都是木头房子和四川人开的小店铺。村落并没有想象中的美丽,它很普通。我想美景泛指它周围的地形,及所走过的一路旅程。这也是预料之中。

他说,这是普遍的真理。过程有时重于结局。

我要这个结局。我着急想见到内河。善生。我开始害怕这是否是你杜撰出来的故事。我怕这个人并不存在。

他说,她是存在的。我十三岁就与她结识,有生之年,她是我惟一的朋友。你要相信我。庆昭。

他缓慢放松地吃完早饭,用已经能够接通信号的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然后他换了一件干净的白色衬衣,对着厨房里光线阴暗的小破镜子剃须。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仔细地刮胡子了。洗干净脸,拿出一瓶蓝色的松木气味的爽肤水,轻轻地拍在脸颊、下巴上。他仔细地清洁和整理自己。

她说,你见到她,会不会告诉她,为了看望她,在路上好几次差点就被泥石流砸死。

她预料得到。他说,并且她会不以为然。

此时门口进来一个皮肤黝黑的清瘦的藏族男子,穿着衬衣长裤,斯文的装束。轻轻叩了一下门板,说,请问是内河的朋友吗?

他回过头去,说,是。我是她的朋友。

他们跟随着索朗梅措,去往墨脱中学。索朗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中学的情况,说只有一百个不到的孩子,老师大概六位,要同时教好几门课程,大部分是志愿者,有些志愿者已经在墨脱停留了五六年。

内河在这里教什么呢?她问。

她教语文、英语和生物。给学校带来许多新的改进。让孩子们成立兴趣小组。组织运动会、联欢会。与外界出版社联络,让他们捐助图书,建立了小型图书馆。附近德兴、背崩的孩子,都会过来借书阅览。她是一个独特的老师,学识丰富,性格真诚。不仅仅是授予孩子们知识,她更愿意与他们一起相处。素朗梅措轻轻地说,无可置疑,她是一个好老师。她带来新鲜开放的气息。孩子们都很尊敬和喜欢她。

他们已经走到学校。操场铺满沙石。这天是星期日,学生们休息,只有三三两两的孩子在里面逗留。这些长年居住在峡谷里的孩子,即使已经十二三岁,也大都光着脚。皮肤黝黑,眼睛湛亮。物质匮乏环境封闭,并未磨灭他们在大自然中自由生长起来的活泼心智。他们好奇地打量着明显来自外界的客人,试图靠近他们说话。索朗梅措没有停下脚步,飞快走在前面,径直把他们带到后院的教工宿舍。那是一排简陋平层的木头房子。他打开最后一间房子的门锁。

从明亮阳光下陡然进入黑暗的房间,眼前几乎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慢慢地才恢复视力。房间逼仄阴冷。单人木板床,叠得整齐的被单。洗脸架上搁着毛巾和洗脸盆。一张破旧的木桌子和椅子。桌子上放着一只旧木相框。她走过去,伸手拿起那张照片。

一个年轻女子和几个孩子站在山间的路上,是他们一路徒步过来的路途中,最为常见的山崖羊肠小道,背后层峦叠嶂。艳阳春天,女子穿着当地妇女的刺绣粗布上衣,头发编着麻花辫子,辫子上插满洁白的野山茶。黝黑,清瘦,明亮。她看着这张照片中女子的眼睛。那双眼睛水汪汪的,仿佛蓄满眼泪即将要流下她内心全部的清凉和伤感。照片中所有的人都光着脚,都在灿烂无比的阳光下展露笑容。这样坦然纯真的笑容,是与天地融为一体才能有的质地。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内河。她的面容。这个存活在一个陌生同行男子的往事和回忆之中的女子。她真实的面容,从一张发黄的照片中闪烁出暗的光。

她陡然放下那照片,感觉到空气里的异样。房间明显长久没有人居住,没有私人用品,没有杂物,没有温暖的人气。索朗梅措打开木箱子,拿出一只红色印花粗布的包裹。他把它放在床上解开来,里面有一只陈旧的相机、一些黑白照片、手写的稿纸及一只银镯。

他说,一直没有新的老师支援进来,所以这个房间还是空着。我尽可能地保留它空缺,以等待你们来认领她的物品。书和大部分衣服,全部分给了孩子们。我知道这些留下来会是她的意思。他拿起那只银镯,说,出事前几天她就说镯子丢了,一直找不着。但是我后来在门槛下面的草丛里找到。

她伸手接过那只银镯。很旧的老银,表面已有磨损,但依旧可见到繁复精细的镂刻图纹,是线条拙朴的四段花卉图,分别是荷花、兰花、梅花和桃花。背面有一个四周围了边框的汉字,是繁体的苏字。她轻声地问,出了什么事情。内河怎么了?她听到自己的喉咙发出咯咯的声音,不可控制。捏住手心,那里都是黏湿冰冷的汗水。

藏族男子看着她的眼睛,说,她在一个雨天送几个孩子回家,送完之后独自回来,在路上遭遇了泥石流,被冲到山下的江里。那天是七月十五日,是晚上十点左右出的事情。尸体到现在也未找到。我曾帮她在波密寄信,知道她一直与善生联系。所以她失事之后,我写信联系了他。让他过来取走遗物。那已经是两年之前的事情了。

她转过头去看善生。他默默地坐在床沿上,神情平静。自进入房间之后,他未发出过声音。他抬起头,看着她,说,我说过会来看望她。这是我来墨脱惟一的目的。是我答应过她的事。

7

他们在墨脱停留三天后离开。

天未亮,旅馆老板娘早起为他们做了热稀粥和包子。这个勤勉的四川妇女还记得内河。说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她的丈夫是背夫,那时内河经常会到她这里来吃红薯粥,托她的丈夫带信去波密。走在路上总是大声爽朗地对人打招呼,脸上带着微笑,俯下身就能干活,根本不像是从大城市里来的女子。孩子们都喜欢她。她给他们讲述外面的世界以及知识和道理,是他们很难得的信息来源。

她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温和善良的人。喜欢孩子,敬重老人。对猫猫狗狗都很好。喜欢花。经常自己爬到高高的山岭上面去。只是不知道她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以后又准备去哪里。也不结婚,也没有孩子。自己孤身一人跑到这偏僻地方来。问她,她就笑笑说,没有打算。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再说。结果……大家都想把尸体捞回来,但是哪里也找不着。现在终于等到朋友来看她了……

庆昭转过脸去看善生,他已经喝完粥,在收拾背囊。他抵达这里后,就更少说话。他把镯子递给庆昭,说,你的镯子在路途中丢失了,戴着这个。她说,你不留着吗?他说,不用。他看着她把那只陈旧的银镯套在了左手手腕上。

索朗梅措过来相送。他说从墨脱走到108K,然后到80K,需要两天。到了80K就可以搭车到波密。但听到来自背夫的消息,嘎隆拉雪山刚下过一场大雪,冰雪封山,公路阻塞。所以,如果不想在80K滞留等待雪融通车,就需要搭车到52K,翻越大雪山到28K,才有可能搭到车子到波密。这样行程就又增加了两天。他们走出峡谷的路途,还需要四天。

他说,一路上都是地质活动频繁的地区,山体塌方多发并严重。出去的路途并不比进来的轻松,有可能还会更危险。一定要小心照顾好自己。

他们告别旅馆店主和索朗梅措,扛起背囊,踏上路途。下坡,上坡,翻越山岭。休息之后体能充沛,步履轻快,转眼就走出了高山环绕之中的村镇。四十分钟左右,他们已走到了对面的山崖上。在山道的拐角处伫立,回头再次看山下还未苏醒过来的土地。

黎明即将到来。天空呈现一种寂寥而沉重的灰蓝色,映衬绵延起伏的重重山峦。这些苍翠高山终年云雾缭绕,云层厚重流连。此时有难以言述的寂然。而狭长山丘上存在了几百年的村落,深深隐藏在群山之中,木头房子密集分布如同棋子撒落,等待收割的秋天稻田金黄醇厚。天幕闪烁稀薄的星辰,曙光即将从膨胀丰盛的云霞之中映染而出。空气中有清凉而刺鼻的灌木气味。乌声清脆。来路已经不可见。而前路苍茫无着,曲折小径不可思量,通往一层叠一层的群山峻岭。遥远天际矗立一座高耸雪山,线条简洁,清冷无边。皑皑白雪柔和地覆盖在金字塔形的山巅上。仿佛它与时间等同地存在,已使它完全超然世外,却又与这天地密不可分。

清晨微光突破沉沉雾霭。仿佛在突然之间,幕布被掀开。太阳的光线渗透而出。雪山那锯齿般的峰峦呈现出鲜明轮廓,斜面折射出光芒,产生有生命力的变化。阴沉的蓝紫色,过渡至银灰色,然后在透亮光芒抚摸下,蔓延出一种淡淡的粉红色。直到最后,太阳破云而出。雪山峰顶呈现璀璨的血红,如同火焰燃烧。无可置疑。天地发生的细腻色彩过渡充满神奇。此刻。阳光温暖明亮地洒落大地。村落的房子上飘出白色的袅袅炊烟。谷地中一面静寂的蓝色湖泊,纹丝不动,倒映着天光山影。这高山之上的湖泊,也许是地球的最后一滴眼泪。雾气消散。整个山谷清朗肃穆,万物寡言,光线流动,蕴藏着宁静而深不可测的力量。

他们长久地凝望这片天地。以及留存在其中的神秘又与世隔绝的村庄和山峦。人世的喧嚣和浮华不能与它对峙,即使轮转的生命也不能够。这一刻,他们停留在世间的边缘,与之惜别。也许这就是最后一眼的留恋。豁出生命与之靠近,最后双手空空走出。他们注定将用余下来的一生与此告别,并以此验证它在时间中留下的烙印和标记。

8

他收到来自墨脱发自波密的信,知道她在江水中失踪的消息。她的事情在报纸上有了报道。主流媒体用整版篇幅介绍这个在墨脱教书的女子,网络上开始转载报道和传播流言蜚语。他们采访认识她的人,她曾经的同学、同事、朋友。这个一直寂寂无名的边缘摄影师、设计师、写作者、教师……她有太多身份,生活复杂。她所有的事情,都在记者的刨根问底中曝光。同时登出的,包括她在精神病院中的登记照片、她的摄影照片、她的诗歌、她的小说、她的设计作品……

一些与她从无来往的人,跳出来对她口若悬河地发表议论和评价。诉说他们对她的回忆,讨论关于她的是非。他们猜测她是为恋爱所伤才进入山村教书,猜测她的精神疾病长久以来并未完全康复,猜测她为了成名和炒作自己所以故作姿态,以奇突的经历拔高自己……他相信报纸上出现的那个苏内河,那个名字,与那个真实的女子,与他所知道的人,没有丝毫的关系。

记者的电话又打进来,就仿佛她少年出事的时候,警察来学校找他作调查。别人知道他与她之间的亲近,但不知道只有他是她惟一的朋友,知道她所有事情。而他能做的反应依旧和过去一样:挂掉电话,拒绝一切询问。他为她守口如瓶,一言不发。

只是觉得非常孤独。这才是他面临的损失。仿佛一个人沉没于无垠的海底,覆盖过来的海水,已经堵塞住一切通道。他屏住呼吸,试图存活,在这个已经无人可以交会的世间。迟迟不愿意去墨脱,因为她的尸体始终没有找到。他不相信她已经消失。也许她会突然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告诉他她只是去了世界的某个地方,会再次回来。他需要这想象。他见不到她的尸体。他宁可相信她只是失踪。

他依旧是那个被劈了一刀只能闷头走路的人。外表看起来若无其事。决定振作起来重新做事。在湖边开了一家杂货店,取名为鸿禧,售卖古董家具,以及雕版、瓷器、玉石等古玩。他去福建、山西、安徽,收购老家具,运回之后修缮,重新设计组合。因为眼光精到独特,请的木工和油漆师傅手艺出色,以及他多年在大机构管理层训练出来的商业素质和对品质与风格的注重,店里的货物出货很快,与荷兰、法国、日本的客户建立了长期合作关系,固定给他们供货。生意和兴趣相结合,运转顺利。

他似乎命中注定做什么事情都会成功。从未艰难地探索过任何路途,或者那种彷徨只维持很短的一段时间,总是很快柳暗花明。他已经把自己的阵地缩小。很明显。手下不再是几百人的大机构,需要的只是几个伙计。沉浸在那些被时间抚摸过的老木头老瓷器之中,令他觉得安宁。他习惯了空气中旧日灰尘的气息。

再次结婚,一如内河曾经给过他的预言。第二任妻子良受,是他的助理兼财务。典型的南方女子,性情温柔,一直协助他工作,默默处理琐碎事情,无微不至。到后来,职能扩展到他的私人生活,给他打理衣服、行李,照顾他与他母亲的饮食起居。其实已经是一个妻子的身份。

她有一张暖和洁净的脸。走路和说话的声音,轻盈如鹿。依旧有很多女性给予他热切爱慕,有些比她要优秀能干得多,更值得他关注。她是这样普通的女子,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没有明显的性格特征,站在角落里可以像一盆植物一样安静。只是纯良端正,形同虚设。

她帮他收拾行李箱,把西服、衬衣和领带一丝不苟地折叠好,放置起来。她纤细洁白的手指,默默地抚平衣服上细微的褶皱,一遍一遍抚摸着他的衬衣领口。他在旁边观望,心静如水。是。他一直感觉孤独。他需要建立一个家庭来获得休憩。但他不会再以实用性为目的去选择一个女子。事实证明那是无效的。他已经足够强大。

他向她求婚。她为此艰难地与认识了近十年的男友分手。即使他不是她的老板,她也会这样做。她一直仰慕和敬重他。沉默寡言而又卓尔不群的男子。经常穿一件白棉衬衣,平头,眉目清冷。他与所置身的城市似乎没有任何关联。隐匿低调的生活,几乎不见任伺外人。

他的婚期定在三十三岁的春天。良受穿着白色婚纱从轿车里出来,高跟鞋踩进石板道上的水洼里。路面泥泞里的樱花花瓣,溅在裙边上,零落不堪。他抬起头,看到阴沉天空飘飞细细的雨丝。一切似曾相识。他把大颗钻石戒指套到她的手指上,良受当场喜极而泣。她不过是一个至为平凡普通的女子,从未想过自己的生命有如此之重的殊遇。他是这样出色的男子。虽然她从未明白他心里的所思所想。她无法理解他,也无法控制他。但他最起码在形式上已经归她所有。他把一个家庭交付给了她。

他们惟一相同的是,都是相信婚姻和家庭的人。一生都在把这种形式感当做躲避人生磨难的硬壳。如同需要背负着安全感前行的蜗牛。另一些人的意志不同,要浪迹天涯,义无返顾。像墙头蔷薇野性坚韧,遍地扎根,迎风而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做到提前盛放,提前枯萎。他的人生一直循规蹈矩。

在家赋闲,有一日他从市立图书馆借阅青花瓷的史料回家。暮色时分。走到巷口,准备骑自行车回家。突然从灌木丛中钻出来一只大大的虎斑狸猫,碧绿眼珠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与他对峙。

他转身走开,猫在后面轻悄地跟随,然后发出喵喵的柔软叫唤。他大约走了一百米远,停下来回头看它。它在距离一米处,也停下来蹲在地上。他走近它,蹲在它身边,抚摸它的头顶。它温驯地趴伏着,丝毫没有畏惧,用脸蹭他的手掌,舔他的手指,分外亲昵。这流浪已久的野猫虽然看起来瘦而脏污,却依旧有一身美丽的虎斑纹,警觉而野性,并不萎靡。左腿略有残缺,走路的时候缩起来不能着地。

他抱它起来。它就趴在他的怀里。温热的充满柔情的身体。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带它回家。他已经是个成年男子,可以有决定自己生活的能力。于是把它放进自行车的车兜里。但是大猫飞快地跳下车兜,窜进旁边的草地上,依旧距离约一米处。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喵喵地叫唤着。

他与猫,就这样在暮色中长久地对望着。不能走近。四目相对。他说,它流浪久了,宁可在野地里食不果腹,住无居所。它对人的感情,不足以令它愿意放弃这种生活方式。即使怜悯它,不能帮助它。爱它,不能改变它。我无法占有它。那么即使某天它死在野地里,我将会因为自己的懂得,不会觉得有任何难过。就在这一个瞬间,我说服了自己。于是我决定离开。

他骑上自行车离开了巷子。他说,这一刻,猫的出现,让我说服了自己。我相信内河已经死去。

半年之后。怀孕的良受,反锁在卧室里吞服安眠药企图自杀。没有任何预兆。他们一直平淡度日。两个人相敬如宾,从不争吵。她从未在他面前哭闹或撒娇,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甚至未说过一句重话。纪善生是个值得羡慕的丈夫:富有、顾家、温和、洁身自好。但是她几乎吞光了整整一瓶药片。昏迷不醒。送进医院之后,及时救治回来之后,孩子已经流失。

他问她为什么。她没有说明。她的自杀企图,已表明她对他无法解决的心灰意冷。彻底厌倦他,附带厌倦未成形的孩子和自己的生命。善生,有时候我看见你默默坐在角落里,你都不知道自己在流泪。在你的生命之中,有哪些是无法说明无法解决的问题?我知道那些问题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你的生命也与我毫无关联。你像坚硬的石头伫守原地。我对你的感情,是盲目撞过来的鸡蛋,注定粉身碎骨。

她说,我为自己感觉悲痛。她要走,他没有挽留。他不挽留任何一个要从他身边离开的人。他像一个隐藏了多年的凶手,明白终究要回转面对犯罪现场,心里没有畏惧,反而是一种释然。协议离婚。分给她大笔存款,足够让她安顿生活。他的第二次婚姻未曾维持到一年。

他说,我终于觉得自己彻底地老了……内河从不曾与我讨论过死亡。她不爱谈论生死,显得生命力旺盛。总是在行动和尝试,鼓足勇气再次出发再次跌倒。不知道停止。不畏惧创痛和伤害。也许她自认这是代价所在。我想她的内心早有预料。所以对死亡有一种顺从。而我有时早晨醒来,心里万念俱灰。这种感觉深深渗透至血液和骨骼,仿佛身体和意识在虚无感中纷纷碎裂。我在镜子中看到自己。我只不过是一个在虚妄欲望和幻觉中起伏的中年男子。

于是他决定去墨脱看望她。在她去世已将近两年的时候。

9

因为善生,你的整个人是一个巨大的伤口。你不能被触碰。你带着那个伤口感觉耻辱,不能够接受自己。你根本不爱自己。她曾经这样对他说过。在某个时刻里她是强盛的,当她站在他的身边,像一面清清亮亮的镜子,让他伸出手,触碰映照在镜子里面的那张睑。那是一张十三岁少年的脸,神情淡漠,总似与世间有隔膜,因此寡言落寞。缩回手的时候,他在镜中看到二十年后的自己。

这张中年男子的脸,因为天生相貌和保养妥当,看起来依旧轮廓壮丽。你这样美。善生。你是一个好看的男子。他从小习惯在异性的赞美和注目中成长,冷着脸从她们的议论纷纷中走过,心里却并不喜爱自己。如果外表被先行作为自身价值评断的第一要素,对一个少年来说,会有自卑。在学校里收到邻班女生递过来的情书时,他面无表情,内心却有肿胀的恼羞。

她一开始就站在离他最近的位置,不容他有半分迟疑。春日阳光淡泊的午后,出现在班级里的陌生女孩,老师让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她转过身,努力伸长了手臂,来回选择,最后在黑板左上角一个偏僻的位置里,写下笨拙幼稚的三个字:苏内河。一笔一画,认真执著。他看到她手腕上戴着一只粗重的圆环形银镯子,那只镯子在她的手腕上起落。再转过身来,她穿白衬衣、蓝色布裙,光脚穿着一双球鞋。粗粗的麻花长辫子拖在胸前。眼睛湛亮。

那一刻,他就坐在讲台下面的最后一排位置。他的手里拨弄着一支钢笔,漫不经心地打量前面略带拘谨的少女。他未曾想到这个人的生命将会一直与他并行前进。直到完结。仿佛她的灵魂就是从他的肉体之中分裂出来的一部分。仿佛他们从未曾离开。

十三岁的苏内河,即使再过二十年,依旧会是同一个样子。他知道自己看到的轮回之前的她,和轮回之后的她,将会是同一个样子。她的恒定性在于构成她身躯和灵魂的质料,是他不得融合无法理解却触手可及的物质。他触摸到她的温度,伸手进去,穿越而过。这些温暖而透亮的胶质,伸展自如,却从来不能被掌握。它们仿佛是经由漫长的不为人知的泪水和留恋胶着凝固而成,最终冷却成形为一面清清亮亮的镜子,让她站在他的对面。他伸出手,抚触在上面。看到他与她。

她始终一样。他的少年与他的老去分成了两瓣。他们肩并肩站在一起,看着前方就如同看着彼此。这是他们穿越数十年寂静的时间之后,用以忘却和记得的姿势。

10

最后一段路途,翻越嘎隆拉雪山。一路沿着厚厚积雪上踩出来的脚印前行,岩石陡峭滑溜。雪沙在一边缓缓滑行,似将有雪崩来临。但长达十余天处变不惊的路程,已使他们见多不怪。置身其中,静观其变。海拔越高,呼吸越困难。大雪的反光使眼睛模糊不清,酸痛难忍。他们抵达峰顶的山口,看到那里插着一面写有祈祷文的残旧经幡。山的背面,是被阳光照耀着的茫茫大雪覆盖的坡谷。底下铺展一条开阔平整的大公路。在那里就能搭上开往波密的便车。

波密的中心广场,阳光灿烂。他们扛着破旧庞大的背囊下了车子,被路人注视围观。他们仿佛刚刚从另一个世界空降到此地,略带紧张和笨拙地面对着人来人往的大街。潮湿破烂的胶鞋,绑腿松垮散乱,防风外套和裤子上裹满泥浆。面容黝黑,风尘仆仆。无人可以想象得到,两个小时之前,他们刚翻越雪山下来。走过死亡边缘安全着陆。所有的危险和困境,已经消失。置身在便利热闹的县城之中。周围有了汽车,有了食物,有了人群。有了一切喧嚣的俗世气味和声响。

她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在路边小摊买了一双五块钱的黑色布鞋。手工纳的厚厚棉底,干燥洁净的夹层。她在路边,一层层拆下绑腿,脱下军胶鞋和裹在袜子外面为了防雪水渗透的塑料袋子,脱掉袜子,把所有肮脏的鞋袜布条一起扔进路边的垃圾简。然后她光脚穿上那双新布鞋。脚踝上的伤口已经收敛,红色伤疤突兀而肿胀。他们抵达了整个旅程的终点:走出与世隔绝的大峡谷,返回人间。她抬起头看他,两个人百感交集。一时默默无言。

开往拉萨的中巴车走夜路。深夜十一点,翻过海拔将近六千米的米拉山口。仅被两束车灯光照亮的漫漫山路,盘旋蜿蜒似没有尽头。窗外夜空,星光明亮低垂。他们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周围被拥挤的行李堵塞。不能移动身体。车厢里的空气闷热污浊。她把头伏倒在背囊上艰难入睡。在缺氧煎熬的状态下,浑身燥热,头痛欲裂。她醒过来,看到身边的男子在哭泣。

这个一直郁郁寡欢的克制的男子,喉咙里发出轻声的哽咽,渐渐变成这几天压抑已久的沉痛哭泣。他在出墨脱的路上,就如他进入的时候一样,不动声色,神情镇定。没有掉落过一滴眼泪。仿佛只是遵循着他的理性所向,要抵达那个地方,实现他的诺言。只是如此而已。他内心的情感,并不向人开放。

她在黑暗中起身,强忍着头痛和不适,抚摸他的脸。他的脸上都是眼泪,他不遮掩自己的脆弱,并没有任何狼狈。也许曾经他的生命里有一个可以相对肆无忌惮流下眼泪的女子,他有属于安全的回忆,即使她已经消失不见。

她用手指触摸那些温热的发亮的眼泪,把他的头抱过来,揽进怀抱里。夜里颠簸的长途客车。已经完结的旅途。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也许他不需要任何安慰。也许他已经获得最为深沉和彻底的安慰。这将是始终只属于他们各自的事情。他们即将各奔前程。

她抱住这个在哭泣中身体微微颤抖的男子,轻声说,我只要知道以后你要去往哪里。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