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十九岁的春天,他与荷年及两个孩子一起去欧洲度假旅行。事业蒸蒸日上,家里换别墅换名车。小生命带来的欣喜暂时抵挡了婚姻带来的困惑和不适。他是一个好父亲,对幼小的孩子小心照顾,温柔呵护。带着妻儿,在机场里等候转机。午后两点,春日暖阳,靠在椅子背上昏昏欲睡,孩子的嬉戏和周围人声的喧哗,汇聚成一股跌宕的河流,轻轻冲撞着他的身体。无可置疑。一切都在朝着世俗安乐满足的目标前进。但是这一切就如同他闻到的幼童身上的牛奶气息和荷年的古奇香水味道,轻浮无力,并不让他觉得真实。
经过巴黎。想着可与她见一面,他便写了封电邮给她。告诉她自己抵达的日期和入住的酒店。这个城市就如同她曾在信里寄给他的摄影照片,在灰紫色晨雾中像一艘起航的船,河流,古老的建筑。沉闷而优雅。他知道这不是她的归宿,只是她的栖息地。候鸟为了奔赴一个已被约定的归期,有些要飞行一万公里,越过高山、冰川、沙漠、海洋。他在纪录片中见到些洁白的鸟儿在风中用力振动着翅膀前行,一往无前。生命的轨迹早被设定。
荷年一到巴黎,就跑到圣奥诺莱路的各家名店扫货。她在巴黎有许多朋友和同学,短暂停留的三五天,联络聚会,忙得热闹,经常深夜跳完舞喝完酒才由人开车送回酒店。他带着两个幼小孩子出入博物馆,又去了莎士比亚书店。孩子们一直都很活泼,父子三人,玩得非常尽兴。
阳光温暖炽热,地中海气候十分宜人。他脱掉西装,换了粗布裤子和白色棉衬衣,突然仿佛又回到少年时候的春天。浑身毛孔轻轻舒展,一颗心在暖风中荡漾。走得累了,便在街边露天座替孩子们叫冰淇淋和三明治,自己则要一杯咖啡,坐着晒太阳。
黄昏时回到RITZ酒店,牵着两个孩子走过大堂,突然听到背后有欢快叫声,善生,善生。清朗声音夹杂着脆脆的笑声,这样熟悉。他转过身,看到大堂来往人群中站立着笑嘻嘻的女子,穿印度薄绸灯笼裤,刺绣上衣。头发很长,人显得黑瘦,眼睛依旧明亮。是已经四年未见的内河。
她说,我一直在这里等你。想着你会回来。看到粉雕玉琢般的一对小人,她惊叫一声,蹲下来热烈地拥抱和亲吻他们,欣喜得难以自控。她是真心喜爱任何小小的生命。
她开一辆小小的保时捷汽车,说,这是我买的二手车,很便宜。来,我载你们去吃饭。孩子们坐在后座,他与她并排。曾经他们在北京相见争吵,不欢而散。现在见面,一切隔膜和芥蒂消失无踪迹,她依旧是离他的心最近的一个人。如此默默欢喜,却不知道与她说什么才好。两个人一时无话。她在车子里放印度节拍的电子音乐,一边抽烟一边开车。巴黎的街道空旷宽阔,路边高大的栗子树青翠浓郁,散发出清香。
她带他去拉丁区。石板地的窄小迂回的小巷子依旧熙攘拥挤。人群来回穿梭,空气中游荡着热烈芳香的皮肤气味。一家接一家小店密密麻麻,餐馆露天桌子边坐满顾客。找了座位坐下,她点了海鲜、大蒜面包和香槟。给孩子们要了沙拉和比萨饼。
很快端上来一大碗紫黑色外壳的贝壳,肉是嫩黄色的。
他见到觉得亲近,说,这不是我们家乡的淡菜吗。她说,是啊。没有想到在一万公里之外的地方,也能吃到。我们做的方式,就是用滚水一焯,放上盐、生姜、一些黄酒,吃起来没有腥气。法国人没有我们做的好吃。她给两个孩子剥贝壳。然后从随身带着的布包里,拿出一只小型数码相机,对着贝壳上的纹路和还未被撕掉软肉的贝壳按动快门。
他注意到她一直带着相机,不太拍东西。可一旦拿出来,对准的通常是一些不为人注意的细节。她整个人经常是慵懒散淡的,注意力并不集中,但眼睛却像不动声色的雷达系统,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保持敏感和警觉。
他说,你现在喜欢摄影了。
她说,是。我出过一本摄影画册。物体在光线之下的变化。它们的质地、色调和形状。出版社一开始以为销量会很少,因为是物化的细节的主题,很小众的概念。后来却卖掉了八万册。有人在报纸上批评我,说我做的是商业的东西……没什么可解释的。我只是做些自己有兴趣的事情,现在偶尔给杂志拍一些照片。
她把相机收起来放回到包里,说,我真正用以谋生的工作,是做布艺设计。设计各种碎花或组合花纹的布料。我很保守,不喜欢新科技材料,只用中国桑蚕丝和印度麻。那些布料被用于制作时装和家居布艺装饰。我与一个设计师合作,在Marais区有店铺,因为里面包含创造性的技术含量和审美价值,所以定价很高。虽然顾客买回去可能只是做一只小小的沙发靠垫。
一直在家里工作?
是。订单都从传真机传过来。职业其实非常寂寞。但时间久了,人便也慢慢习惯。完成订单之后,出去旅行收集花朵和颜色的素材,依旧经常去印度、尼泊尔、老挝、锡金一带。我没有受过美院的专业训练。他们认为我对花朵的理解是一种天性。
你身上穿的上衣,用的是自己设计的布料?
是的。她伸出手臂,让他看那块花布。孔雀蓝的底子,上面有描着银边的小鹿、莲花、猎人,反复细密地联结,各种色调搭配得极为艳丽沉郁。这的确是一种发自天性的美。不能被模仿和说明。
他默默地抚摸了一下她衣袖下细瘦的手臂,表达他内心的赞赏。还是忍不住要习惯性地教训她,说,你总是做事情跳来跳去,没有长性。若专注一样,也许已经能够打下基础有所成就。
不。不。善生。我不需要成就。我们以前就谈论过这个问题,你用来填补自己的是理性和意志,而我需要感情和生命的真实性。我对生活的要求简单,只需要保全自由,来去自如。直到现在,还一直住着别人的房子,睡别人睡过的床。但那又如何。我们本来不过也就是来此过路。什么都不会带走。
他终于还是提出询问,你和伊夫还好吗?
我们已经离婚了。不过是两三个月的事情。离开伊夫之后,我另租了一个公寓。发现自己不爱他。不爱一个人的时候,他就像一面镜子,让你知道你同时没有在爱自己。时间一长,就心有不甘。她再次点燃一根烟,说,这婚姻太草率,我与他只是做了个公证。没有婚礼。没有戒指和婚纱。甚至未与他回过家看望父母。我们认识一个星期就同居。他是第一个答应我求婚的男子。我们都觉得这似乎还不是婚姻。最起码应该像你这样,生儿育女,不知不觉,趋向天荒地老……孩子围绕膝前,老去会不那么容易令人惦记。
我因对方的要求结婚,所以没有太多要求。婚姻不过是彼此相伴,吃饭睡觉。不要有太多个人幻觉填补其中。它也许能改变人的生活,但并不能够改变我们的心灵。它不过是另一种生活的形式……你依旧在犯同样的错误。内河。他不是你的工具。你从来都未曾懂得与一个男人相爱的道理。你没有学会如何与人相处。
你爱荷年吗,善生。
他说,我已经说过,不要有太多个人幻觉。婚姻不需要这些。
我自知我的情商很低,和我在一起的男人,到最后总是会被伤害。他们控制不住我,无法猜度我,我始终让他们感觉不安全,仿佛一起共守的,是一团薪柴有限的火焰,你要眼看着它们逐渐熄灭灰冷。不能说我没有爱过他们,我曾经热烈地真实地爱过他们每一个人,只是不长久。我没有信任过任何感情的长久。我也没有你的理性和意志所在。善生。我们是不同的。
不打算离开这里吗?
除非有另一个强大的理由。我喜欢在陌生之地生活,隐藏所有历史和过往。不需要说明,不需要戒备。举目无亲的感觉。她微笑,熄灭手中的香烟,说,最近有一本地理杂志与我谈合作。他们想去西藏做一个专辑,需要摄影师,我是他们的合适人选。也许不久将去雅鲁藏布大峡谷。
巷子里的黄昏已经即将被夜色代替。他们说着一些琐碎话题,家长里短,停停歇歇。孩子们困倦而睡,要把他们抱回酒店。她与他一人一个抱着孩子,慢慢走出巷道。车子开到RITZ门口,服务生过来帮忙抱孩子。她坐在车里,把脸贴在驾驶盘上,看着他们。
他站在门口等了她一分钟。两个人都投有采取离开的姿势。然后她微微一笑,主动发声。善生,荷年应该回来了,可以照顾孩子。放下孩子之后,去我住的地方小坐。我们的话还未了。不知道以后又会何时见到。
2
河边的白色老楼。她的房子在顶层,是一个小小的阁楼。房东留下旧的法式铸铁大床,一张镶着银丝线的柚木沙发椅子。放了一张矮木桌在阳台前,可坐在地上看书及写作。扭开枝形水晶小吊灯,地面是破损的绿色陶砖,凌乱地堆着摄影器材、画册、笔记本电脑、书籍、丝绸裙子和绣花鞋。墙纸已发白和干燥。一整排空的香槟酒瓶堆在窗口边。小露台有黑色栏杆,站在楼顶便可以眺望大河和远处的建筑。关上门和窗之后,房间里幽暗清凉。旁边一个小房间是暗房。
她说,你休息一下。我去厨房做些饮料。她光着脚下楼。他看到墙壁上贴着一些照片。采取相同的焦距和角度设定,不同人脸,有一种固定表情,各自微微怅惘地看着镜头。在抽烟的妓女,坐在公园椅子上的老妇,婴儿车上的孩子,浴室里的男子……似乎是一种被统一和强化的生命哲学模式。那些照片因此充满直接而无遮挡的力量。
有一张是她自拍的照片。湿湿的头发,穿着男人的衬衣,坐在墙角的阴影里,手指夹着一根香烟。那时她应正在恋爱。他觉得她有变化,也许是因为长期旅行和工作的缘故,动作敏捷,骨骼里有力量支撑。像植物的根茎里有了饱满的汁液,花草枝叶都显得泼辣青翠。她显得充沛而坚韧。
她做了大吉岭的热红茶上来。与他一起走到露台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夜色和灯光之中的河流。
她说,转眼我们已经变老了,不过是数年的时间。不知不觉。仿佛三十岁之前,已经过尽了一生。
他说,一生很长。还远远没有过去。
她微笑,是吗。我却觉得自己似已要从中年进入晚年一般。
那是你的早慧。内河。你所感受到的东西比你身边的人永远都是更早也更多。
但是你内心的愤怒和空缺还是那么多吗?
是。我看到生命充满限制,而人必须像灰尘一样地生活着……有时候我厌倦生活。生活不过是一个玻璃盒子里分割好的小块空间。栖居在这被限制的范围中。生老病死。
他说,你可以笑我的平庸自足。内河。我的生活不过是工作、结婚、生儿育女……和所有人一样。我们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有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你觉得一片树林里树的不同形态有什么标准吗?如果在本质上,它们都只是一棵在经历四季死而复生的树。但其实还是会有所不同。比如这决定它们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经历四季死而复生。我只知道个人很难改变处境。权力才能改变一切。
不。善生。人的野心才是一种幻觉。我对支配人世的权力没有兴趣。我是一个走钢索的人,路途与别人不同。他们可以走平地,我却喜欢危险的高处。站在那根钢索上眺望远方,手里捏着一根平衡杆,进进退退,保持平衡,在悬空的钢素上摸索前行。跌下去会死。走过去是虚无。命中注定要漂泊一生,一直徘徊在世间的边缘。但这是我的支撑所在。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去的。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房间里一片黑暗,他的外套和袜子都未脱。身边的女子,依旧和少年时一样,与他一起躺在床上,各自侧身而睡。她的满头浓密发丝枕在他的脸下,散发淡淡幼兽般的气息。她的身体仍是他记忆中的瘦而清绝的轮廓。
他转过头看着她在睡眠之中,发出均匀的呼吸。他觉得时间停滞。内心惘然。某些时刻一再重复。眼前场景,却总是物是人非。
她带来的这个瞬间,仿佛所有的人生都还未曾展开。他们站在时间的起初,是两颗安静的棋子。而他该起身离去。她已不是深夜偷偷在他房间里留宿的十三岁少女。他在沸腾的红尘热浪里翻滚,为人夫,为人父,也不再是彼时心有落寞的孤僻少年。她是他的镜子,让他看到自己,看到自己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关系。他的妥协和忍耐已经太久。他要再次离开这个林中少女。
她在他的注视中醒来,说,你是要走了吗?
已经凌晨两点。荷年会着急等我回去。他蹲下身系好皮鞋带子。站起来,看到她站在一边。她似乎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说,能抱一抱我吗,善生。
是。他再也没有拥抱过她。他一直以她为耻,就像他始终为自己身上的创伤所耻。但是她在尽力地蜕变,需要他的认同。他走近她,看着她黑暗中的眼睛闪闪发亮。那里会有清凉的珠泪滴垂下来吗?他困惑地慢慢伸出自己的右手,摊开手心,想去接住它们。她轻声笑着,抓住他的手,说,我没有哭。每次你都以为我在哭。其实是我的眼睛比较亮而已。
他低下头,我觉得疲累,内河。我梦见再次回到岛上,看到你背后的树林黑影,在风中摇晃,发出响声。像一座酣睡之中的古老城堡。梅花鹿高贵的犄角在羊齿植物的草丛中掠过,薄薄青苔上萤火的闪耀,老虎和狐狸的气味在热气蒸腾,鱼在河水中发出低声歌吟,陌生人在黑暗中徘徊……整个世间似乎只有我们两个。我如此恐惧,只能紧跟着你在黑暗中前行。我们躺在河边的灌木草丛里等待天明。萤火飞舞,长夜漫漫。
她说,你还记得我们次日早晨醒来看到的景象吗?
记得。他看着她,轻声说,现在我才知道,我们的内心里都有一个孤僻的幼童。这个小小的孩子,在那日早晨醒来的时候停止了生长,只是在清醒地衰老。只不过你的清醒是一直在坚持。而我的清醒是一直在放弃。
3
一个共同生活六年的女子。与她生儿育女,同床共枕,时间越久越觉得她陌生。有时候她从外面回来,太过疲倦,衣服未脱躺在床上,他走过去,帮她脱掉衣服鞋子,盖上被子。看到她残妆的脸,臃肿平淡。卸落精致昂贵的外套,这个女子似就只剩下一具与他毫无关联的躯壳。他是一个无情而消极的人。因此反而在形式感上始终忠贞如一。
他决定与荷年结婚的时候,已明确丈量过她的价值,以此推断出他们的资源互换彼此双赢,婚姻坚定稳固,将掌控更多的社会财富。她的家庭背景、资历和学识,使他轻易进入社会阶层的金字塔尖。最大限度地开拓自己的事业范围,实现想到的任何可行性想法。不会有再多困难的事情。资源和权力并进,掌控在手中。他们为彼此付出代价。
六年时间,足够一个成年男子逐渐感受到体力与精神一点一点地衰退。完全不能自控。仿佛有一双手轻轻抽掉他身体里紧绷着的线。持续地轻盈地,一根一根地抽掉。他对妻儿悉心照料,从无偏颇亏待。但这就是他的时间。被大口大口地吞噬掉,不曾留下任何回声。他从一个年轻男子进人中年,看着自己的肉体和精神开始苍老疲惫。
那年冬天的圣诞节。他们携带一对孩子,参加一个高层精英的圣诞派对,应酬之后,疲倦地回家。他先在车库里把奔驰车倒出来,打开车门,看着她一手牵一个孩子走过来。突然之间觉得自己不认识他们。这个衣着雍容华贵的妇人和一对活泼的子女,仿佛是上天设定给他的海市蜃楼,注定会在某个瞬间收回繁华昌盛,留下一片空茫。他没有来得及收回眼神。荷年心思敏锐,见到他的神态当下顿住,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惊诧而剧痛。一路默默无言地开车回家。孩子们笑笑闹闹,半途睡了下来。
深夜,他从浴室洗澡出来。她并未如往常一样卸妆梳洗,早早上床。而是衣着完整地坐在床边,神情镇定。她说,善生,不如我们离婚。她的声音非常有力。
他看着她。这句话,他似乎已经等待了很久,丝毫没有意外。他是这样的男子,从小习惯被女性包围:童年被母亲守护,上学时被女同学女老师眷顾,工作后又受女同事爱慕。在感情生活中,貌似被动,实质却一直控制局面。他使女子为之心折。需要别人的讨好,自己却绝无迎合。他冷淡的内心,使身边倾心的人不安。
她继续说下去,上海的公司独立操作,发展顺遂,并且成功扩张。孩子们已经六岁。我们却像一对早已失去了目的的旅客,一路停停走走,拖拖拉拉,只为忍耐和妥协,维持这早已失去了价值观的联盟。我一直等待你能够爱上我。我甚至为此早早生下一对孩子,以为我们可以就此坚不可摧。现在知道一切无济于事。
我存在于你的生命之外,一直与你毫无关联。早应该心灰意冷。不如我们好聚好散。我带一对孩子去美国生活。
他轻声说,孩子们不会愿意离开我。
但这不意味着他们可以一直接受一对没有爱情的父母。他们以后会长大,会明白这些悲剧。比如他们的父亲是为了获取利益而与他们的母亲结婚。她沉痛地大声说话。
他说,我尊重我们的婚姻。请你也保持这个态度。我从一开始并未想要用婚姻来交换你与你父亲的股份。我只是想结婚。遇见了你,觉得我们彼此合适。如此而已。
但是你却不爱我。
他冷静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你早该知道。荷年。
是。我自知所得并非你的全部,甚至连十分之一的空间都未占足。如果你的心是一片海洋,那么我站在岸上甚至都未曾学会识水。我承认我的失败。她吸一口气,说,你只是用我做了工具,用来对抗你对生活的虚无。满足你实际的欲望。你是个矛盾百出的男人。纪善生。假如我们离婚,我与父亲要抽掉企业中百分之六十的股份。这是你应该付出的代价。
他的语气依旧冷静。我任何条件都可答应你,荷年。但请不要侮辱我的人格,因为这样会侮辱你自己的智力。
手续办得非常快捷。这是他们彼此的职业习惯,做了决定,干脆解决。她把两个孩子全部带走,决定在美国开始新企业的运作。之前一直想移民到美国,只是因为他不愿意离开而迟迟未办理。最终还是一走万里。
她答应他可以定期看望两个孩子,但因为路途遥远,彼此都明白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孩子们蒙昧无知,以为只是和他暂时告别。他在机场送别他们。她说,善生,我最终还是识别了你。如果继续保持糊涂,保持幻想,也许还能够留住你。但是我累了。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慢慢会让自己崩塌。太不自爱,因此鄙视自己。她克制住任何感伤的表示,不掉落一滴眼泪。
她依旧是出身高贵有良好教养的女子。所有曾经有过的热望以及幻觉,因为岁月疲长而失去了声响。她只是要离开。留下他独自一人。
他知道自己会迅速遗忘婚姻。曾经在一起生活过的女人,在他的心里不能留下深刻的印记。深刻的都是岁月的印记。让他看到自己的来时路错落颠沛,不过是迂回的过程。而两个孩子,一开始就决定不会归属他。荷年把他们当作两根线,联系着他们彼此之间的肉体和感情,以此实现她对他的控制。当她彻底对他失去寄望,她便收拢了这两条线。
这两条线是从她身体内部延伸而出,又回归她的身体之内。似乎这些孩子并不来自他体内的组织细胞。似乎在这六年里,他所花费的大量时间精力,对他们的照顾和抚养,只是投入水中的粮食:给他们换尿布、洗澡、喂奶粉,稍大一些又要教他们学走路、说话、识字,带去游乐场和餐厅……
转眼之间,撤掉一切束缚和责任。妻子和孩子四处失散。彼此远走高飞。他没有任何劝阻,因他早已经疲惫。他想再次成为自己,成为内心深处那个骄傲落寞的少年,对世间冷淡无视。似进入早已经灭亡湮没的古老宫殿,与幽魂女子交欢生育。惊醒那日,发现一切不过是断壁残垣、行尸走肉。胆战心惊之外,只有怅然和迷惘。不过是半路走了歧途。
他收拾残局,卖掉手里所剩下的股份,正式从商界抽身而退。荣耀富贵,短暂的黄粱一梦。他看到自己的生活,如同掉出了烟缸的一截烟灰,根本容不得省视触摸,轻轻一捏就粉碎,灰末无可收拾。是这样貌似完好的不堪一击。上海的房子,留给了他。他手头尚保留下一笔丰厚的存款,足够衣食无忧维持很长时间。想彻底地休息,于是决定回去老家。
4
她在山体再次崩塌之后,和还没有过去的几个背夫在原地等待了三个小时。他们最终决定还是要尝试穿越那个塌方。没有任何退路。除了前行。与他汇合,奔赴墨脱。这是惟一的选择。如果回头,路途一样长而艰难。要再重新攀爬一遍多雄拉。是的。这是没有意义的。她在崖边停顿了一下,重新扎紧绑腿,以防止它半途散落绊脚。然后她用背部小心控制身体,滑下断裂口。开始穿越塌方。
刚刚泥石流轰然而下的声音,似还在山谷里隐隐震动。让人心里悚然的气息在这个大塌方里徘徊。但她的脚步不能打软。行走在陡坡上,随时都可能滑坠下去。经过从山顶上流泻下来的冰冷河流,她跳跃着走过那些大岩石堆。然后用手攀住悬崖上凸显出来的小石块,往上面攀爬。继续前往墨脱的路,就在上面。
躲过这场劫难,让他们内心欣喜但并不值得过早庆贺。她在快行中丢失了手腕上的镯子。并且真正艰难的路途才刚刚开始。大小塌方开始陆续不断地出现。在后来她计算着一天经过大大小小的塌方和滑坡就有六十多处。最大的塌方区持续了一公里左右的范围,泥石流堆积宽度达到三百米。坡面陡峻,石块直落峡谷下奔腾咆哮的急流中。
所谓的路,不过是背夫踩出来的难以辨认的脚印。人只能一个一个在宽度仅十多厘米的泥石流路径上挨次通过。走过滑坡的时候,若脚步不稳,会由陡峻的山崖滚落到山下江河之中,尸骨无存。山体也许还会随时有崩塌,飞石从山顶轰然滚落。但是,一旦走久了,人便会习惯。没有恐惧。是的。因为恐惧没有任何用处。路就在前面。需要走过去。不可能停下来。也不可能往回走。恐惧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雨水烂泥混杂的路途,滑溜难行。密林中,蚂蟥依旧繁殖旺盛。他们需要不时停下来为对方扯掉钻入脖子或手背皮肤上的蚂蟥。走的路在持续下坡。地势在下降。一个小时之后,他们抵达老虎崖。一段从山脊直通向崖底大江的绝壁。小路蜿蜒逶迤。视野产生新的变化,但见山谷之中层峦叠嶂,云雾缭绕。江水轰鸣,在悬崖下面围绕着山体迂回奔腾。整段峡谷,恍若从未被别人打扰的人间仙境。万物按照各自的轨迹生长运转。寡言,肃穆。
头顶上的岩石滴下大片雨水。悬崖小路的沿途,在头顶岩石缝隙之间挂着很多布幔,上面是祈祷平安的经文,画着佛像。一路挂过去。想来是当地人走过的时候留下的。她忍受着极度疲惫和寒冷,在雨水中拿出相机,拍下这段路途以及那些被雨水淋湿的经文。她有预感她的一生只能看到一次这样的景象。
中午抵达阿尼桥。桥边有一个极其破烂的木头棚,两个门巴妇女提供热水和柴火,让过路的背夫休憩。他们停下来稍作歇息。无法脱掉脚上裹满烂泥的胶鞋。只能站着喝一口水。人一靠近火焰,大大小小的蚂蟥就从衣服、绑腿、鞋子里面钻出来,扭动着被炙烤的身体仓皇挣扎。背包和雨衣上落满了蚂蟥。她的脖子鲜血淋漓,只能用湿围巾把伤口紧紧包裹起来。这条粉白色棉麻印度围巾,是她在拉萨购买的,一路上都在发挥实用功能,御寒、裹伤、绑扎物品。惟独不需要美化功能。她很长时间没有洗澡,不涂抹任何化妆品,头发被雨水淋得湿透,贴在额头上。穿着胶鞋和格子棉衬衣,与男子没有任何不同。早已失去了性别。
没有歇息太长时间。也许一鼓作气再走四五个小时,就可抵达背崩。这样明天他们就可以从背崩抵达墨脱。在再次经过一个塌方区的时候,他们没有躲避掉突然爆发的泥石流。山顶突然发出轰隆隆的轰鸣声,脚下沙石滑动。两个人飞快地往前跑,身后巨大的石头夹杂着泥石流已经铺天盖地呼啸而来。被连根推倒的树和巨大石块砸进汹涌江水中。此时,任何奔跑闪躲都很危险,两个人只得就地蹲下来,隐藏在正经过的巨石旁边,用手紧紧地抠住石崖凸起,等待崩塌结束。这地动山摇的一切就在后面仅几十米处发生,若晚走了几步,肯定尸骨无存。大约几分钟后,山谷依旧回响着这惊天动地的崩塌声响。山顶终于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