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又在?讨打, 可惜苏月腾不出手来,一气?之下啮住他的耳朵,重重咬了一下。
他惊叫, “啊, 你是?属狗的吗?”
她犹不解恨, 把那只?搂脖子的手,塞进了他交领里?。
“你这个棒槌, 兜了这么大的圈子,想骗我撑伞。”她磨牙霍霍道, “要不是?怕你明日上朝被臣工窥出端倪, 我非把你的耳朵咬破不可。”
可是?皇帝陛下已经酥倒了半边,颤声说:“辜苏月,你这样会引发恶果, 朕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凡事三思而后行。”
她却在?他胸口抓了一把, “亏我还感动了,要与你地老?天荒地走下去, 谁知你只?是?想坑我替你撑伞。”
其实气?恼的并不是?他哄她撑伞,这半日没?带内侍,只?有他们两人, 一路都是?他举着伞的。她只?是?恼他总不让她痛快, 明明气?氛很好, 可以显得万般恩爱,结果这人就是?转着圈地讨嫌,实在?该骂。
然而自己一时冲动下了口, 好像做得有点顾头不顾尾了。等她冷静一下醒过味来,这人已经似被按了机簧, 快步走进乾阳殿中了。
“都退下。”他沉声下令,没?有放下她,直直向后殿走去。
万里?一见这番情景,二话不说飞快挥手,把人都遣了出去。
乾阳殿作为皇帝务政的场所?,前殿接见文武百官,后殿作日常起居所?用。也就是?说他的寝殿并不只?有徽猷殿,这里?也是?随时想歇便能歇的。
苏月骑虎难下,眼睁睁看?见重重帐幔倒退着,自己已经直达后殿。这时紧张得心都快蹦出来了,赶忙讨饶,“我错了,我再也不咬你了,下次出门我给?你打伞,再请你上我家?吃席……别别别,你快放下我吧。”
他却毫不退让,错牙道:“你对朕多番折辱,这份仇不能就这么算了。辜苏月,相处至今,朕有没?有做过轻薄你的事?你呢,亲过朕,摸过朕,把朕看?个精光,今日你还舔朕!”
苏月说冤枉,“前面几项我都认了,确实是?我做下的,但我没?有舔过你……”
“舔了,就在?刚才。”他决意让她百口莫辩,这女郎屡屡勾得他火起,今日他已经忍无可忍,打算和她算总账了。
一鼓作气?把她背进内寝,扔在?了龙榻上,他扯下身上的斗篷往边上一抛,就打算饿虎扑羊。
她吓得大叫:“权珩,别以为你是?皇帝我就怕你,你敢胡来,我可和你拼了!”
他说拼吧,“朕豁出去了!”蛮横地一扑,把她压在?了身下。
女郎的身体,比他想象的更香更软,设想过无数次的场景真实发生了,脑子里?顿时一团乱麻,乱过之后就空白了。
苏月还在?使劲推他,“可以逐样讨要,不能数罪并罚。我我我……我要叫人了!”
“叫人?殿外全是?朕的人,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他抬起迷蒙的眼,又笑着问?她:“你想好了,让朕逐样讨要吗?头一件就算了,早就两清了,那从第二件开始算起……”边说边扬了扬手,“朕该摸你哪里?呢……”
她立刻抱住了胸,“不行。”
他“嗯”了声,“怎么不行,你出尔反尔。”
她只?好耍赖,“你再想想别的。”
他沉吟了片刻,“那这个先?略过,再说下一项。”淫邪的视线上下端详她,“朕当时可是?受了天大的屈辱,现在?轮到你了,脱吧。”
苏月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欠了一屁股债,多到已经还不清了。
“要不然……我给?你一文钱?”她小心翼翼说,“拿钱抵消成不成?”
他摇了摇头,“就算集满了十?枚钱,朕也不能强迫你做什么了。而且你的种种恶行,岂是?一枚钱能相抵得过的,起码得两枚。”
苏月说不行,“马车里?那回我给?过你钱,你不能重收一回。”
他专注地凝视她,居高临下的身形像只?随时准备狩猎的豹子,“你若非要用钱解决,也不是?不行。你撞破朕沐浴那回收你一枚钱,今天你咬朕那一口,朕必须咬回来。”
苏月头皮发麻,但也没?有办法,偏过脑袋递上了耳朵,“没?想到你是?个斤斤计较的人,既然如此,咬吧。”
她视死如归,却不知那玲珑的耳廓和光洁的脖颈,会令他血气?上涌,心猿意马。
俯下身子,他凑近她,能感觉到她的紧张,甚至人都在?轻颤。他不由发笑,她一定以为他不知情趣,真会狠狠咬她一口,这女郎如此小人之心,实在?低估了他的智慧。
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她鬓边,苏月咬住牙,准备迎接他的报复。可是等了等,没?有等来他的两排牙,等来的却是?嘴唇温柔的轻触,他开疆拓土,从她的耳垂到颈项,最后终于蔓延到了她唇瓣上。
好在?,吃完肉后都净过口,不然可尴尬了……
正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他与她若即若离,耳语般说:“罚你亲朕,只?要亲得好,前账一笔勾销。”
这个买卖倒是?做得,反正是逃不开这一吻的。苏月时常觉得,自己对爱的悟性比他高多了,与其让他蛮干,不如自己占据主导,至少确保自己是快乐的。
像条主动上钩的鱼,她追了上去,但到后来究竟是谁在吻谁,已经分不清了。他的舌尖轻叩她齿门的时候,她稀里?糊涂迎接,然后兵荒马乱,世界颠倒撕扯,谁也没?想到体验如此新奇,原来亲吻还能这样。混乱的气?息、炎热的触感、神魂交融。尝试永远不够,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在探索的路上。
不过苏月还保有最后的理?智,发生的场合不太对劲,自己身处危险境地,不能掉以轻心。一面享受一面警惕,发髻散乱了,衣襟扯开了,还好她悬崖勒马,最后保住了清白。
“说好咬一口的。”她下决心推开了他,“这下连本带利都讨回去了,铜钱可没?有了哦。”
他勉强从激荡中重组了魂魄,崴在?一旁抱屈,“你把人家?亲成这样,事后又赖账,朕的心都要碎了。”
苏月闻言过去查看?,不得不说,皇帝陛下伤亡惨重,嘴唇怎么磕破了?
她悚然问?:“这是?我干的?”
他有气?无力斜了她一眼,“不是?你,难道是?朕自己?”话又说回来,他仍是?不胜欢喜的,直起身子飞快在?她唇上又啄了下,“可是?朕甘之如饴,你还想对朕怎么样,朕都不会反抗的,只?要你高兴。”
两个人面对着面,都有雨后明亮的眼眸,有颧骨上散不去的余热。她抬起手,在?他唇峰上轻触了下,“别想入非非了,想些正经的,明日视朝,会被他们看?出来吗?”
他倒一点都不担心,“他们会以为朕上火了,只?会觉得朕可怜。”说着一手覆上她纤细的腰肢,暧昧地说,“要不你今晚别回梨园了,留下让朕伺候你吧。”
她说不成,“我还有远大的志向,不能因儿?女私情半途而废。”
他有些失望,“那你说,朕和梨园,哪个更重要?”
她想了想道:“你很重要,梨园对我来说也同样重要。我得陛下宠爱,梨园里?的乐工也能沾上陛下的光,梨园一旦缺少庇佑,不消三个月又会变得像从前一样。我不是?危言耸听,就说颜在?失踪那件事,大都府参与调查,几日没?有进展,为什么?如果彻底无人施压,走失一个乐工还不及权贵家?丢失一只?碗,他们可能连搜寻的人都不会派遣出去,你我心知肚明吧?”
这是?不可否认的,皇帝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所?以啊,我得护持梨园更久一些,等到有人能够妥善的接掌它了,才能放心撒手。陛下英明神武,尚且会灯下黑,我若是?回归掖庭,整日围着丈夫孩子打转,就算再有心,也顾念不上。”她倚在?他怀里?,扭头问?他,“你可还记得青崖?他击鼓后被送回乐府,我去探望过他,他同我说,梨园不能落进别人手里?,要我好生保护乐工们,我答应他了。”
皇帝不由惆怅,“这下可好,故人的托付不能辜负,对吧?”
她龇牙笑了笑,温声同他打商量,“再给?我一段时间,等我把一切安排好。《音声六十?四部?》修订完成,我就老?老?实实陪在?你身边,你说往东,我绝不往西,成吗?”
皇帝惊诧,“真的?算数?”
苏月说算数啊,“我说话向来算数,答应你的事,上刀山下火海都会办到的。”
可是?他又觉得遥遥无期看?不到尽头,“六十?四部?,你如今收集了多少部??不会比朕集满十?枚铜钱还漫长吧?”
苏月安慰他,“快了,已经收录了二十?九部?,至多两年?,定能完成。”
他一听两年?,两眼一黑,“多想一觉睡下去,睁开眼就是?两年?之后。”
她抚抚他的脸,“就算要等两年?,我不是?一直在?你身边么。与你又搂又抱的,哪个未婚妻能像我这样,照顾你所?有的喜怒哀乐?”
他无奈地说,“看?来朕还得谢谢你。”
苏月大度地摆手,“别客气?。”
他无话可说了,郁郁地看?着她。最后把她强压下来,不顾伤情又狠狠痛吻,那双不老?实的手趁机乱摸,可惜被她打了回去。
不过有一说一,这种幸福的日子,对一个打了二十?七年?光棍的汉子来说,已经是?不敢设想的了。他喜欢的女郎就在?他怀里?,即便不能如他所?愿,做些神秘又羞人的事,但纵是?隔靴搔痒,滋味也够他品咂再三了。
朕能等,他告诉自己。反正亲事都定了,还怕她跑到天上去吗。
苏月呢,与他相处得越久,就越觉得这是?个难能可贵的好郎子。他除了不太会说话,剩下几乎都是?优点。他情绪稳定,懂得尊重女郎的决定,虽说对她常有一些狂野的想法,但在?她看?来不是?问?题,毕竟自己也是?受用的。
意志越来越薄弱,底线能守一日是?一日吧。所?以皇帝试图留她住下,她犹豫再三没?有答应。
那人不情不愿送她回了官舍,又蹉跎到很晚才返回禁内。等他走后,苏月才想起来还有些要务没?完成,去找颜在?商量,发现颜在?竟还没?回来。
看?看?案上的更漏,这时差不多将要亥正了,迟迟未归,今晚不会不回来了吧!天太冷,不能死等,她便回了官舍,第二天一早赶到大乐堂,还好人在?,正抱着月琴调弦。
这事先?按下不提,先?忙完手上的差事,等到两首大曲下来,也将近中晌了,这时苏月才寻到机会同她说话。
两个人躲在?背人的地方喝茶,苏月探头打探,“昨日与齐王相处得很融洽么,那么晚才回来。”
颜在?在?苏月面前从不避讳,红着脸点了点头,“很是?融洽。我觉得他是?个不错的男子,事事都能为我着想,我心里?有些喜欢他。”
苏月当然乐见其成,告诉她一个好消息,“昨日我上太后宫中去,太后也问?起你了。太后说只?要品貌好,齐王喜欢就成,旁的不管。你们若是?真的两情相悦,那这事没?有阻碍。”说着真心实意地拉住颜在?的手,兴高采烈说,“咱们能在?一家?,那可太好了。”
颜在?不好意思了,扭捏道:“哪能那么容易就定准,又不是?小事。”
苏月问?:“你们昨日都玩了些什么?上南山寺拜菩萨去了吗?”
颜在?逐一同她细数,“先?上齐王府邸去了一趟,他说要带我认认他的宅子。后来游湖赏雪,确实去了南山寺看?梅花。”
苏月抚掌,“这不就是?在?向你示好么,都去认宅子了,后又去寺庙定情,齐王比陛下机灵多了。”
可颜在?的眉眼间还是?有几分惘然,“他是?王侯,我不过是?个乐工。我与你不一样,你与陛下是?有前情的,陛下认定你并不意外,但齐王难道就没?有更好的选择么,为什么会同我纠缠?”
苏月觉得她妄自菲薄了,搂着她的肩道:“你是?个好女郎呀,性情温顺,人又善良。当初我家?拒了陛下的婚,这事一泄露出去,人人都笑话我,只?有你拿我当朋友,处处护着我。”
颜在?赧然笑了,“陈年?旧事还提他做什么。姑苏来的同乡里?,只?有咱们俩进了宜春院,我自然和你一心,难道还帮着外人排挤你吗?”
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她和颜在?是?进了梨园才慢慢熟络的,而那个自小认识,同姓同宗的苏意,还不及颜在?一个外人。
总之她要是?能和齐王有结果,对于苏月来说是?一桩好事。父母在?身边,好朋友不分离,人生便没?有遗憾了。
后来颜在?与齐王也确实来往得越来越多,经常受邀出去相聚。有时候说起齐王,她脸上尽是?温情和动容,苏月就知道,这回定是?有谱了。
只?是?定亲这件事,总也等不到齐王那头的消息。苏月让颜在?催催齐王,颜在?是?个有些自卑的女郎,她不敢去问?,含含糊糊说:“不着急,我还想在?梨园做出些成绩来呢。”
但颜在?每回出游,总要拖到天黑才回来,两人之间的关?系显见也愈发深了。苏月便问?皇帝:“齐王以前可曾结交过女郎?他光是?约颜在?,又不给?个交代,这样可是?不太好啊?”
皇帝在?案前画他的两个黄鹂鸣翠柳,左一笔,右一笔,然后告诉她,“这个是?你,这个是?朕。”
“唉呀。”苏月愁眉,“我同你说正经的呢。”
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二郎身子一向不好,上哪里?结交女郎去。他们认识才不久,一个多月罢了,急什么,咱们认识了五年?才定亲呢。”
苏月忍不住要讥嘲他,“可不是?,见过名字就算认识了。”
怎么不算呢,他想。并且他对阿弟的情史很有把握,权弈以前没?人,朱颜在?是?第一个。
苏月操心得就多,毕竟权大的单纯,未必能照原样复刻到权二身上,她了解权大,半点也不了解权二。
时间在?她的忧心中流淌,转眼到了年?下。每到过年?的时节,梨园就格外忙碌,要预备除夕的庆典,接下来又有初五日和元宵节。再加上城中诸多官邸要请人,人员安排出去的太多,光是?苏云一个人定时巡查,恐怕还不够。
正想着自己可以走中晌的一班,更能确保乐工们在?外不受委屈,这日颜在?来找她,腼腆地说:“齐王想邀陛下与你,明日游鹿鸣湖,你可能抽出时间来?”
苏月了然了,促狭地问?她:“游湖?有什么说法么?”
颜在?绞着手指道:“我们的事,想当面回禀陛下。你这头由我相邀,陛下那头他去说,若是?能应准,明日就请赏光,正好这阵子太忙,趁此机会出去松散松散。”
这么说来是?好事,只?不过定的时间不太合适,眼下真的很忙。她算了又算,有些为难,“非要定在?明日吗?”
颜在?也迟迟地,“他说若是?进展顺利,年?后就想过礼。”
终归是?人生大事,请到门上很难推辞,苏月笑道:“这事陛下早就知情了,其实就算私下说一声,陛下也定会降旨赐婚的。”忖了忖复又道,“看?陛下能不能抽出空闲,若是?他能,我当然是?要作陪的。”
颜在?欢欢喜喜说好,小女郎的婚事能够尘埃落定,实在?很不容易。毕竟她孤身在?上都,没?有母亲和阿兄做主,梨园乐工本就微贱,郎子又位高权重,一切进行到这里?,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苏月这厢等着皇帝的消息,及到傍晚时分,淮州赶来传话,说陛下明日邀大娘子一起游湖,请娘子早做准备。
苏月应了,这阵子两个人都忙,就如民间百姓过日子,到了年?尾全是?事儿?,见面的次数也少了许多。难得受邀出去游湖,百忙之中也得抽出空来。于是?连夜安排好第二日的日程,安慰自己,偷闲蒙混一日,就算让自己休沐了。
次日打扮好,同颜在?一起赶往鹿鸣湖畔,那兄弟俩早就到了,正在?码头上查看?舫船。见了各自的女郎,都露出了温和的笑,天地间雪还没?化?,老?远伸出手来接应,问?冷不冷,忙着给?女郎搓搓耳朵。
苏月仰头问?他:“政务都推后了么?”
皇帝“嗯”了声,“这么要紧的事,必得排在?前头。”一面古怪地打量她,“你晨食吃了小孩?嘴唇怎么这个颜色?”
苏月说你不懂,“这是?当下最时兴的檀红,色重味香,一盒要二十?两银子。大阿嫂的娘家?阿兄做胭脂生意,特地给?我们姐妹谋来的,你不夸好看?还挑剔,真是?没?眼光。”
皇帝讪笑,发现自己确实不懂女郎的喜好。照他的审美,红红的就很好看?,这种红中带黑的属实怪异,乍看?像中毒了一样。
第72章 第 72 章
一行人?登上舫船, 天气还是阴沉的,鹿鸣湖两岸积雪厚重,但船舱内供着温炉, 已?经?很暖和了。
齐王比手请大家坐, 对皇帝道:“今日?请阿兄和大娘子所为何事, 我昨日?已?经?同阿兄说过了。原本我的亲事倒也?不必劳师动众,但我心里爱重朱娘子, 必要在正式的场合下,请阿兄与大娘子为我作个?见证。”
皇帝颔首, “朕很欣慰, 阿弟长大了,也?要娶妻生?子了。以前?你身子弱,朕只希望你早些大安, 阿爹过世之前?还在同朕念叨, 说二郎体弱, 要朕一定护佑阿弟,让你平安长大成?人?。”
兄弟俩的对话, 字字句句都?是对过去的缅怀,齐王说是,“阿兄每到一处, 听说有良医就为臣弟觅来, 这些年?若没有阿兄, 我早就不在了。与其说兄弟君臣,阿兄对我来说,其实更是亦父亦师。在我心里, 阿兄是世上最重要的人?,我纵死, 也?会守护阿兄,回报阿兄的。”
皇帝听他说罢,眼?里有浮光轻闪,很快垂下眼?笑了笑,“今天是喜日?子,说那些做什么。还是好好商议你们的婚事吧,打算怎么操办。”
齐王转头看了颜在一眼?,脸上弥漫着轻浅的喜欢,款款说:“我没想过今生?还能娶亲,是阿兄的恩典,阿爹的保佑,让我病势痊愈,又遇见了朱娘子。既然缘分来了,不能辜负上苍的美意,我与朱娘子算是知音,既是两心相知,也?有同样的喜好,便想长相厮守,一生?不离不弃。”说着调过视线望向皇帝,拱手道,“正因她身在梨园,我更要注重这门婚事,我要高高抬举她,绝不让人?小看她。所以肯请皇兄为臣弟赐婚,臣弟要风光把她迎娶进门,让她做我的王妃,一辈子疼爱她。”
这番话说得颜在落泪,她从未想到自己?会遇见这样的姻缘。原本以为只是权贵的一时兴起?,却没想到他当了真,发愿要娶她。
皇帝自然是要成?全他的,当即便道:“朕应准了,回去便下旨命秘书省拟诏,等你们成?婚时,亲自为你们证婚。”
齐王忙携颜在肃拜下去,“叩谢陛下。”
左右上前?把人?搀扶起?来,苏月笑着向颜在拱手,“朱娘子,恭喜你呀。”
颜在红着脸,笑靥如花,退到她身旁坐下,紧紧握住了苏月的手。
皇帝舒展着长眉,切切叮嘱阿弟:“既然要定亲,咱们自家决定不算数,要早日?知会亲家。到时候也?把朱家人?迁到上都?来吧,免了思亲之苦,才能一心过日?子。”
齐王说是,含笑望向颜在,“其实我早就有这个?意思,也?曾同她说过,只是那时候相交不深,不敢太莽撞。现在婚事定下来了,我打算差人?往姑苏去报信,年?前?想是来不及了,年?后再慢慢张罗。”
苏月拿肩头顶顶颜在,戏谑道:“人?家说了这么多?,你呢?心里是怎么想的?”
颜在赧然道:“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是微末之人?,能得大王如此厚待,心里感念大王。若说回报,我又能如何回报呢,不过真心以待,日?后尽心侍奉大王吧。”
大家都?很欢喜,苏月端起?杯子招呼:“什么都?别说了,咱们满饮此杯,庆贺这桩喜事吧!”
众人?便一同举杯,愉快地碰了碰。将要过年?了,百忙之中能够商定一桩喜事,实在没有辜负这好时光啊。
舫船在湖光山色间行走,远处也?偶见小舟来去,隐隐约约有乐声飘过来,奏的是梨园新进刚出的江南调。
齐王出了个?主意,“大家都?喜欢音声,我记得阿兄擅吹笛,也?会弹琵琶,莫如咱们来考考耳力,看咱们兄弟与梨园的大乐师们,究竟有几多?差距。”
皇帝也?饶有兴致,“你想如何比?”
齐王道:“咱们分成?两队,阿兄阿嫂一队,我与朱娘子一队。以屏风遮挡,让内外侍立的都?来猜,奏乐的究竟是二者中的哪一个?。猜对了有赏,猜错了罚酒,这个?主意如何?”
苏月啧啧,“说是一队,分明是拿我们当对手啊。”笑着对颜在道,“看来大王不服咱们的琴技,我就不信他们成?天握笔的,能与我们不相上下。机会难得,今日?咱们狠杀他们一回。”
于是一拍即合,一方折叠的屏风挡出了两个?世界。屏风后的人?执起?乐器,屏风外一干人?竖起?了耳朵。
苏月和皇帝率先?来,她朝他看了一眼?,这时的陛下分外肃穆,面色都?是沉寂的。她还在暗笑他如临大敌,他抡指奏起?了《十面埋伏》,一阵滚滚的喧嚣,那手法和声势瞬间让她笑不出来了。她以前?只知道他通乐理,但没想到他实操竟也?在行,满轮半拂,杀伐决断,一场你死我活的凶战,绘声绘色铺陈在了所有人?面前?。
屏风外的人?开始下注,国?用说:“这定是大娘子。我听过大娘子在梨园内独奏,就是这样的指法。”
淮州和几个?御前?的内侍不认同,“如此强劲有力,定是陛下啊。”
外面猜测纷纷,皇帝奏完,冲她笑了笑,把琵琶转交给了她。
相较于他的指法,苏月的划拂和扫拂更多?,更擅长用刹弦来描绘刀枪迸鸣的场景。一时让所有人迷茫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奏法,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刀光剑影。谁也说不准究竟谁先?谁后,归根结底就是胡蒙,对错全凭运气。
等屏风撤下,两个?人?又重新弹上了一段,这下结果就很分明了,有人得赏有人罚酒。颜在日日和苏月在一起?,当然不会听错,齐王则铩羽而归,无?奈被那些内侍灌了一大杯。
接下来轮到他和颜在了,两人?起?身坐进了屏风之后。
颜在等着他先?奏,却没想到他把月琴交给了她,凑在她耳边说:“同一首曲子,请娘子先?后用两种手法演奏。”
颜在迟疑了,“我一个?人?奏么?”
齐王含笑点了点头,目中寒辉点点,“娘子定能做到吧?”
乐工一人?有多?种指法,这是基本功,倒并不为难。颜在心下虽然疑惑,也?还是应下了,奏的是《君子饮酒吟》,为了感念皇帝陛下的成?全,对兄友弟恭极力颂扬了一番。
舫船上的船舱,前?后都?设了门,以便随时出舱赏看两岸的风景。门楣上虽有帘幔垂挂,但偶尔被风吹起?,也?还是带来了舱外的凉意,拂得人?鬓边生?寒。
颜在是个?实心的女郎,一心只想奏好曲目,想混淆外面人?的判断。正奏得尽兴,身旁的人?却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起?身离开了。
她大惑不解,但手上拨弦未停,第一曲近了尾声,略顿片刻,换种指法又奏响了第二曲。
齐王离开的时间并不长,她奏到“家给人?足,时和岁丰”的时候,他回来重新落了座。她也?没有多?想,料他或者是去如厕了,这种事也?不好追问?,仍是兢兢业业把整首曲子奏完了。
等到大家下过注,屏风被撤开了,齐王手里的月琴,奏的是起?始的那一曲。他有极佳的模仿能力,就算是内行,也?听不出两者有任何差距。
这回皇帝和苏月都?猜错了,众人?轰笑,催促着陛下和大娘子快喝。
待齐王和颜在坐回来,苏月还在纳闷,“你们俩的指法竟然那么像……”
皇帝并不起?疑,“所以人?家有缘。能结成?连理,必是有共通之处。”
苏月便开始考虑自己?和他,好像没有共通,只有互补。他矫情粘人?,她有好脾气可以惯着他。
反正一场盛宴,让所有人?酣畅淋漓,内侍们都?散了,宴后预备了甜乳酥酪,端端用金盏装着,一人?一盏搁在了面前?。
皇帝还是对甜食不感兴趣,“女郎的吃食,朕不喜欢。”
齐王却说:“要结成?夫妻,先?得吃到一块儿去,阿兄就勉为其难吧。”一面拿起?金匙,朝他递了过去。
皇帝拗不过,只好浅尝了一口,似乎味道不错,就把整盏酥酪吃完了。
等餐食都?撤下去,大家闲坐在窗边看外面的雪景,苏月吹了冷风打了个?喷嚏,皇帝忙给她递上了手巾。
天还是阴沉的, 说不定下半晌会接着下雪,大家商讨着,过会儿上岸找四匹马来,沿着河堤走上一程,往郊外去。
正说着,苏月不经?意看了皇帝一眼?,见他面色忽然大变,两手扣住了脖子,眼?里都?是惊恐的光。
她心头狂跳,霍地站了起?来,“陛下怎么了?”
话刚说完,皇帝就倒下了,脸色红得几乎拧出血,连眼?里也?布满了血丝。
这下众人?乱成?了一团,齐王大喊:“阿兄……快找御医来,快呀!”
可是今日?游船,又怎么会随身带着御医呢。国?用跳到甲板上疾呼:“靠岸!快靠岸!”
苏月人?已?经?木了,看齐王解开他的领扣,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跪在边上使劲给他扇风,仿佛空气流通得更快,能全部输送进他肺里似的。
可他的症候看上去很严重,胀红的脸忽然又变得惨白,气息霎时也?微弱了。苏月大哭,觉得天都?要塌了,抱着他陛下大郎一顿乱喊,然而没有用,他不会应她了,人?已?经?一派死寂,魂魄离体只是时间问?题一般。
外面在喧闹,因为舫船离码头很远,要靠岸并不容易。水岸边上尽是芦苇水草,船离岸两丈远,就怎么都?撑不过去了。
御前?的内侍没有犹豫,几个?人?拽过缆绳跳下水,死命往岸边拖拽。终于舫船靠岸架起?了跳板,岸上随扈的缇骑也?赶来了,不知哪里弄出个?大夫,立刻把人?送上了船。
大夫哆哆嗦嗦取针松开他的咽喉,一面探脉搏,在所有人?惊慌的注视下说出了可怕的诊断,“不大好,症候来得如此急,应当是中毒了。”
可船上所用的人?都?是掖庭内派遣出来的啊,尤其饮食这项,都?是平时侍奉御膳的人?员,不可能有人?会给皇帝下毒。事已?至此,最要紧的是先?救命,缇骑张罗起?来,七手八脚把皇帝抬出了船舱。
齐王回头吩咐带队的校尉:“船上的物件不许移动,查出陛下中的是什么毒。人?也?一个?不得放走,全都?羁押起?来,命大理寺严审。”
校尉道是,抬手一挥,两掖的缇骑四散开,把整艘舫船都?控制了起?来。
其它的暂且顾不上了,大家护着皇帝返回宫城。宫内的御医早就严阵以待,一见到人?,便急急跟进了殿内。
太后那头也?听闻消息了,慌张地赶来查看,语不成?调地追问?:“好好的,这是怎么了?我的大郎怎么了?”
齐王扶住母亲,颤声道:“都?是我的错,若今日?没有邀约阿兄,就不会出这种事了。”
太后推开了他,急忙就要入内,苏月上前?搀住她,劝道:“太医们正在诊治,让我们在外头等着。您别急,施救还算及时,不会出事的。”
可是嘴里说着,眼?泪却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她不敢想象没有权大的日?子会怎么样,以前?总嫌弃他,到了今时今日?,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深爱他。
太后看她泣不成?声,反倒冷静下来了,紧紧握住她的手安慰:“不要紧的,他吉人?天相,那么多?次死里逃生?都?挺过来了……小时候我让人?给他算过命,他大富大贵,能活到八十……不要紧的,太医一定能治好他的。”
乾阳殿内一片惨淡,齐王满脸悲伤地站在一旁,他身后的颜在却探究地望向他,心里的疑问?呼之欲出。但她知道兹事体大,不单是不该问?,连想都?不该去想,只好咬住牙,把一切都?咽进了肚子里。
等了许久,久到苏月几乎坚持不住了,后殿的太医才出来。她紧紧盯着这些人?,他们个?个?脸上表情颓丧,经?太后追问?,推举出一个?话事人?答话,拱着手道:“臣等查验了症状,陛下呕吐、抽搐、喉紧、气短,若没有料错,应当是中了钩吻的毒。这种毒阴狠,只要出手,便是冲着置人?死地来的,陛下能否经?受得住……得看接下来两日?的情况。若上苍保佑,定能否极泰来,请太后切勿慌张。”
若上苍保佑?这就是把命交给天意了?
太后浑身哆嗦,厉声道:“把你们招进太医院,不是让你们听天由命的。老身要你们同阎王爷抢人?,即便只有一分希望,也?要给我把陛下抢回来。”
几位太医忙道是,纷纷忙碌起?来。后寝的廊子上架起?了药炉,冲天的药味,霎时弥漫了整个?乾阳殿内外。
大家进去看人?,苏月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她不敢面对,却要逼着自己?去看,只见那人?躺在那里面如金纸,气息杳杳地,好像随时都?会续不上。
太后忍不住呜咽,切切地唤着:“大郎,我的儿,你可听见阿娘叫你?你睁开眼?看看娘吧,为娘急得肠子都?要断了,我的儿!”
傅姆见状勉力劝解,“太医医术高超,一定会治好陛下的。这时候您不能哭,您是主心骨,若您一乱,朝野上下就全乱了,这可是攸关社稷的大事,您快定定神吧。”
太后哽咽难止,“这时候叫我怎么能不乱!”转头责问?齐王,“就要过年?了,处处吃紧,你们怎么想到这时候去游船的?”
齐王自然把一切都?扛在了自己?肩上,“这事与娘子们无?关,是儿失算了。我昨日?与阿兄约好,今日?商谈订亲事宜,打算一切说定了,就去回禀阿娘。可没想到竟然会出这么大的纰漏,我悔之晚矣,要是早知道这样,绝不会邀阿兄出宫的。”
太后捶胸顿足,“宫中不能相商吗,何必大冷的天跑到水上去!如今怎么好!怎么好!”
他们怨天尤人?,苏月却顾不上,趴在榻沿上轻声说:“陛下,你醒醒啊。你还没把大梁建成?你喜欢的样子呢,你不能躺下。”
可惜说什么都?没用,他口眼?紧闭,没有半点反应。她的精神几乎崩溃了,把额头抵在他手臂上,哭声传导进了被褥里。
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她现在只剩后悔,没有和他更多?相处,没有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时光。人?总是这样,等到要失去了,才意识到平凡的种种有多?可贵。但来不及了,挽回不了,她除了尽心照顾他,别无?他法。
太后当然也?要寸步不离守着儿子,但终归上了点年?纪体弱,急得太久了,心血就快熬干了。
苏月见她脸色很不好,擦了泪过来劝说,“这里有我守着,太后回去歇息吧。”
太后木木地摇头,“回去了也?是牵肠挂肚,哪里歇得好。叫人?在外寝安置个?小榻,我在那儿歇歇脚就成?了。”
这时得知了消息的官员们都?来了,乱糟糟要入内寝。苏月忙道:“不能让他们进来,不能让他们看见陛下的现状。要稳住人?心,才能不令朝野动荡。”
太后被她一提点,立刻回过神来,匆忙向外吩咐:“拦住他们,老身出去见他们。”
齐王见状,过去搀扶母亲入前?殿接见臣工。太后缓了两口气,才从帷幔后走出来,此时脸上的悲色已?经?敛尽了,平住声气道:“你们都?来了?太医已?经?为陛下诊治过了,是有些凶险,但尚且能控制病势,性命倒是无?虞的。只不过临近年?关,朝中诸事繁杂,陛下没有心力主持,还请宰辅带领诸位安抚众臣,平稳朝局。”
宰相连连说是,“太后放心,有臣等在,朝局定是乱不了的。不过陛下的境况究竟如何,臣等忧心忡忡,难以安心啊。”
太后疲乏道:“吃了药,睡下了。大娘子在里面服侍,太医也?寸步不离地守着,定能挺过去的。”
尚书令掖手咬牙,“此事必要严查到底,这朗朗乾坤下,竟有毒害天子的事发生?,容这等祸患存于世,还有什么天理正道可言!”
臣僚们义愤填膺,誓要拿住幕后黑手,这时万里带着大理寺卿疾步进来,大理寺卿向太后回禀:“臣奉命严查了船上众人?,审问?至一名船工时有了发现。此人?曾在大将军李再思府上做过护院,上月莫名离开李府,进了船坊。卑职询问?他为何离开将军府,他一会儿说受将军慢待,一会儿又说家中老母要人?照应,总之驴头不对马嘴,十分可疑。”
大将军李再思手握重兵,居功自傲,屡屡受御史台弹劾,陛下防他,将前?朝公主指婚给他,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这是朝野人?尽皆知的。如今陛下被人?毒害,他的护院又出现在舫船上,嫌疑实在巨大,请过了命,就可以盘查了。
齐王当机立断,下令大理寺卿:“立刻命人?捉拿李再思,此事是否与他有关,严审之后自有论断。”
大理寺卿得了令,撒腿便去承办了。
齐王又对太后道:“李再思手中有兵权,捉拿了他,唯恐会引发那些旧部叛乱。儿已?将戍守京畿的大军调至城外,若有异动,也?好及时平叛。”
太后脑子里一团糟,长子不省人?事,小儿子自然是最可信任的,也?不问?其它,烦躁地点了点头。
第73章 第 73 章
众臣工交换了下眼色, 虽然有些异议,但此时也不敢声张。
陛下无子,忽然遭逢骤变, 一切当?然得听太后与?齐王的安排。还记得早前陛下同众臣打趣, 说帝位未见得一定要留在权家, 这?不过是以退为进的策略罢了。果真出了乱子,江山还得掌握在大宗,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兄终弟及是伦常, 谁敢置喙?
而齐王呢, 似乎也做好了准备,要为兄长挑起大梁了。他以前病恹恹的,只知道有他这?个人存在, 谁也没拿他当?回事。后来疾病痊愈, 入朝参与?了政务, 迅速崭露头角,崛起之快, 令人震惊。
如今陛下忽然被毒害,悬案的矛头指向李再思,但最大的获益者是齐王。齐王趁着这?个时机, 把二十里开外的驻军都调到城外, 说得好听是防止有变, 说得不好听,不就是兵临城下么。
太后作为妇道人家,并不过问政事, 朝中的官员们?却立时窥出了端倪。斧声烛影的故事人人听过,但真到了这?种时候, 谁又敢站出来多说一句。
宰相只得暂且安抚太后,“请太后保重金体,臣等祈盼陛下化险为夷,莫让这?好不容易振兴的国家,重新陷入水深火热中。”
太后一下子像老了十岁,沉重地迈动步子,边挪步边道:“会?好起来的,大家不必担心。这?几日陛下无法临朝,朝政请宰辅与?尚书省通力承办,若有不能决断的,与?齐王商议。”
众臣道是,俯首退出了前殿,太后方才一步步走进后寝,看见卧在床榻上的儿子,哭得几乎倒不上气来。
“哪里有错漏呢……我着人算过的,他的磨难都过去了。”太后自言自语着,忽然醒过味来,“我去给高?祖上香,去问问他是怎么做人阿爹的。儿子被人害了,他就眼睁睁看着,光知道吃贡品,这?个没用的老东西!”
说到做到,果真去兴师问罪了,也许除了这?个办法,她再也想?不出别的手段了。她要去责骂丈夫,更要去求他保佑。他们?历经艰辛,才把这?世道从阿鼻地狱中拯救出来的儿子,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苏月则跪坐在脚踏上,双腿已经麻木没有知觉了。
她只知道紧紧盯住他,怕一个错眼,他就从眼前飞走。药来了,她亲自喂他,他咽不下去,她就一点点地揉动他的喉咙,帮助他吞咽。
左手巾帕,右手勺子,一面喂一面擦。可?他咽下去的药少得可?怜,她忍不住悲泣出声,“大郎,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颜在红着眼上前劝慰,“太医一定能治好陛下的。”
齐王把查出的线索告知她,“大理寺找到了可?疑之人,是李再思府里的护院。朝廷合议后,下令缉捕李再思,一定会?对?阿兄有个交代?的。”
苏月惨笑,“有个交代?……怎么交代?……”
齐王不知该如何回答了,满面愁容地望着她,良久内疚地说:“阿嫂,你怨我吧,都是我的错,我宁愿躺在这?里的人是我。”
苏月摇了摇头,怪谁都没用,她只知守在权珩身边,平时都是他给她撑腰,现在轮到她来保护他了。
“大王送颜在回去吧。”她勉强振作了精神道,“时候不早了,想?来她也累了。”
颜在不放心,“我不走,就在这?里陪着你,若是有什么事,也好照应。”
苏月说不用,“这?么多人守着呢,太医也在,你留下无非苦熬,还是回梨园吧。这?几日我顾不上那里了,你同苏云她们?合力,别让园中生什么事端。”
颜在没办法,犹豫再三?,才恋恋不舍地去了。
一迈出前殿,扑面而来的寒流,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浑浑噩噩的脑子一下清明,有些事身处其中看不明白,一旦退后,好像什么都明晰起来了。
身旁的人亦步亦趋护送她,嗓音难掩乏累,“今日吓着你了,对?不住。”
藏在袖内的手用力紧握,颜在平稳心绪道:“别说这?些,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如今陛下遇险,朝中定是一团乱麻,一切还要仰赖你……我只担心你的身子,你千万要保重,不能连你也病倒了。”
有些事,好像只隔着一层窗户纸,谁也不去捅破,就能相安无事。
齐王暗松了口?气,上前拥住她,温声道:“放心,我自会?保重的。今日原本想?让阿兄为我们?见证,不料遭逢骤变,我忙于?应对?,也顾不上你了。咱们?的婚事,因?这?事略有耽误,但你不用担心,过后还是会?照着计划如常进行的。”说罢低头吻了吻她。“颜在,不论将来是平庸一生,还是重任在肩,你是我唯一深爱的人,懂么?”
颜在点点头,把脸贴在他颈窝,“二郎,我们定能平平安安到老的,对?么?”
他说是,用力揽了揽她。
这?阵子感情突飞猛进,彼此间的关系已经密不可?分了,她很聪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她明白。他看得很透彻,嫉妒本就是人性的一部分,若有机会?,谁不想?成为那个被好友羡慕的人。
牵着她的手,齐王送她到圆璧门上,目光还是依依地,“进去吧,什么都别想?,好生歇一歇。”
颜在道好,走了两步又回首问他:“你呢?是守在宫中,还是回家?”
他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大抵是要留在宫里的,以防有变。再者国事要人主?持,就算不在掖庭,也在南宫。”
颜在心里有了底,朝他挥挥手,“我进去了,你快回去吧。”
他目送她走远,方才踅身返回乾阳殿。
走进内寝再看,苏月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跪坐在龙榻前。脚步声也没有令她回头,她一遍又一遍摩挲着皇帝的手,仿佛害怕他凉下来,害怕错过他的任何一丝动静。
齐王站了片刻,叹息着退出去了,苏月低头对?榻上的人说:“你想?不想?凑满十枚钱?你还缺几枚,我给你填上好么,只求你快点醒过来。权珩,你不能丢下我,在我知道自己有多喜欢你的时候,忽然把我撇下,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可?他仍是没有反应,她泄了气,哽咽道:“你醒醒……你不是想?要孩子么,只要你醒过来,我给你生,生几个都成,好么?”
可?惜说了无数诱哄的话,还是没能唤回他。
国用进来规劝,“大娘子,您守了好几个时辰了,歇一歇,进点东西吧。这?里有奴婢,奴婢不错眼珠地看着,不会?出岔子的。”
苏月摇头,“我不累,也不饿。”
国用束手无策,哀声道:“怎么能不累不饿呢,您又不是铁打的,您也得缓一缓啊。如今外头乱,大将军给逮起来了,齐王唯恐他的旧部作乱,把整个上都都围住了……”
苏月一听,顿觉意外,“把上都围住了?守军各有驻地,外廓空虚,又该怎么办?”
国用耷拉着眉眼摇摇头,“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想?来齐王自有安排吧。”
可?苏月还是觉得不对?劲,她同权大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耳濡目染下,对?国家的运转和布兵多少是有些了解的。这?个时候不令大军严守驻地,反而私自调动,把京城困在网中,这?是要勤王,还是要造反?
可?印象中的齐王,不应该是这?样的啊。苏月回头看了眼床上的人,他大概没有料到,自己一心扶植的阿弟,会?如此迫不及待地开始铺路。她只觉心寒,兄弟之情原来不堪一击,帝王家表面金玉,内里像个大筛子,只要有一点孔洞,都心急火燎试图往权力的最核心钻。他人还在呢,怎见得他不能被救回来?齐王这?么做,不怕伤了阿兄的心吗?
她满心凄惶,却对?一切无能为力,现在只有寄希望于?那些太医了。太医为他诊治时,都会?请她暂时回避,她一个人站在廊子上,看着浓云密布的天顶直发呆。以后的事不敢去想?,现在只剩懊恼,早知道会?这?样,四年前她就该嫁给他。
太医来来往往奔走,她不知道里面有没有进展,也不敢多问,害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两个太医经过,边走边嘀咕:“又吐了一回……”
苏月忙拦住了他们?,“是不是把毒都吐出来,毒性就能缓解了?”
太医为难地摇摇头。“从毒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五个时辰了,五脏六腑该吸附的都吸附完了,现在呕吐,也只是中毒的症状罢了。”
她紧绷的肩背垮下来,人忽然没了力气,无措地靠着抱柱,捂住了脸。
这?一夜不知是怎么过来的,她守在他床前,再抬眼时,才发现窗外已经亮起来了。
齐王来探望,看见阿兄没有任何起色,大哭了一场。外朝还有政务要处置,他又匆匆离开了。太后从太庙回来,因?跪了一夜,人摇摇欲坠,苏月极力劝她去歇着,她这?才不情不愿地回了安福殿。
又过了会?儿,颜在也来了,拿眼神询问她陛下好些没有,苏月叹息着,摇了摇头。
颜在犹豫片刻,伸手拽了下她的衣袖,“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苏月“嗯”了声,“有什么话,只管说吧。”
颜在左右看了一圈,确认过了内寝没有外人。这?番话要说出来,天晓得需要多大的决心。她昨晚想?了一晚上,究竟是该瞒,还是该据实相告。出于?私心,大部分人应当?都会?选择捍卫自己的爱情。你所托付的人,能带你走上光辉的前路,你还有什么可?彷徨。
但她与?苏月的感情不同,是凌驾于?爱情之上的友谊。若把权弈和苏月摆在一起让她选择,她定会?选择苏月,不因?别的,就因?没有人在意她的死活时,只有苏月不肯放弃。
咬了咬牙,她没有再犹豫,“大理寺说李将军是幕后主?使,我却觉得谋害陛下的,另有其人。”
苏月惊异地回头,“你可?是知道什么内情?”
颜在便将屏风后发生的种种告诉了她,“我起先以为他是有意捉弄大家,让你们?分辨不出来,可?后来渐渐发现,似乎不是这?么简单。他离开的那段时间,站班的人全都进舱内听曲了,船舷两掖没有人,他的行踪只有他自己知道。陛下中毒这?件事,我也不敢肯定就是他做下的,但我要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不能让你蒙在鼓里。”
苏月惊得魂不附体,这?样看来,齐王的嫌疑确实很大。难怪事后的种种行为令人费解,如果他没有那么心急火燎,她可?能永远不会?怀疑他。
只是颜在能把一切告诉她,让她五味杂陈。她起身握住了她的手,“你若是隐瞒了,对?你只有好处,你想?过么?”
颜在却笑了,“我又不傻,我昨晚翻来覆去都想?透了,他与?我有这?段情,未必不是他事先计划好的。知情者只有我,等风头过去了,他将我灭口?了怎么办?所以我这?是自救,你不必觉得我高?风亮节,我也有私欲。”
苏月知道她是在宽解自己,惨然道:“可?就算咱们?知道了内情,也未必能扳倒他。”
确实太难了,没有直接的证据,皇帝也没有后继者,无论怎么算,江山都会?落进权弈手里。可?她不甘心,难道权珩的冤屈就算了吗?他若是丢了性命,就让他白白地死了吗?
苏月横下了一条心,“他活着一日,我就守他一日。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我不能让人爬到他头上,谋夺他拿命挣来的一切。”
颜在点点头,又有些彷徨,“如果……我是说如果,没能留住陛下,你不怕得罪齐王吗?”
苏月笑了笑,“他要是想?除掉我,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他也不会?放过我。我如今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让满朝文武都知道我和他不对?付,我才有活命的机会?。”
颜在一向只处置梨园的琐事,并不懂政治上的博弈,对?苏月的决定也唯有好奇,不知道她接下来怎么打算。于?是站在一旁,看她召见了缇骑校尉,命他调动城内缇骑,把守住十二道城门?——
齐王的兵最多只能盘踞在城外,若是入城,就是谋逆重罪。但不能杜绝他会?安排人在城内活动,暗中勾连文臣武将,巩固自己的地位。
接下来又传见司隶校尉,命他参与?大理寺的审问,着重盘查斗曲这?段时间内,膳司所有人员的行踪,连走了几步路都要交代?清楚。
余下的一件大事,想?实行恐怕有困难。权珩岌岌可?危,官员们?大抵都会?考虑自己的官途,要不要为个垂死之人,得罪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新君。
苏月也是没有办法,破釜沉舟试一试吧,写了封书信,让国用亲自送往裴忌府上,请他调遣亲军,将南宫牢牢守住。因?为她记得很清楚,初雪那日权珩同她说过,大梁的命脉在南宫,控制住南宫,就能减少□□成的变故。朝中的政要在,那么人心聚拢,皇帝无虞。若是皇帝没有了……改朝换代?也与?她无关了,她能做的都尽力做到,对?得起权珩了。
不过这?些行动都得师出有名?,所以安排妥当?之后去见了太后,跳过了一切有关齐王的疑点,只说是为了稳住朝局。
太后对?儿子是没有偏私的,但凡为大郎好,能安定社?稷,绝不会?有二话。
她只是心疼苏月,哭着说:“好孩子,难为你,才刚订亲,就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
苏月这?时彻底认可?了这?位婆母,伸手抱住她说:“阿娘,若儿有福气,一辈子孝敬您。”
两个人抱在一起痛哭,然而没有太多时间容她多愁善感,她还要继续守着权珩,杜绝任何僭越的可?能发生。
对?于?写给裴忌的信,她心里终归是没底的,不敢确定他是否会?响应。自己结交的武将太少,除了他,实在想?不到别人了。如今死马当?活马医,能不能保得南宫的官员忠心不二,就看天意吧。
好在!好在!
一直在外面查探消息的淮州回来禀报,“裴将军的人马已经抵达宫城外了,南宫七道宫门?给围得铁桶一般,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苏月大喜,想?了想?道:“命人仔细安排饮食,就说奉太后之命,请诸位大人这?两日暂留宫中。陛下病势稳定之后,便会?召见宰辅和尚书令的。”
淮州道是,领命承办去了。苏月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回到内寝人都有些恍惚了。摸索着坐回床榻前,伏在床沿上说:“我不知能按住这?些人多久,等他们?回过神来,又会?有怎样的轩然大波。所以你要快些好起来,我一颗弹琴奏曲的脑袋,哪有能耐操控朝局。我想?保护你,可?是太难太难了,没有你,我寸步难行。”
不知是不是她看岔了,他的眉心似乎轻蹙了下。
她顿时一惊,忙直起身查看,可?是看了很久,他依旧一派沉寂。她不由失望地跌坐下来,每一刻内心都在经受煎熬。但若问会?不会?犹豫彷徨,并没有。她盼着他能醒转,也相信他一定能醒转。她不想?让他醒来后,面对?的是臣僚倒戈,大权旁落,所以要尽她所能维持住现在的一切。
可?想?而知,裴忌的人马控制住了南宫的通道,这?令齐王十分不满。只是不便表露出来,进入内寝借着探望阿兄,同苏月谈及了这?件事。
“朝中局势复杂,不是大娘子能应对?的。你命裴忌控制住了南宫,等同软禁臣僚。那些人眼下怨声载道,我得花好大的力气,才能安抚住他们?。”
“那就辛苦大王了。”苏月淡然道:“我也是奉了太后之命,请大王见谅。毕竟我与?大王一心,你为弹压李再思旧部叛乱,我也得防止人心思变。”
齐王看向她,那双眼睛泠泠泛着寒光,苏月终于?可?以确定,自己以前确实看错了他。
现在他应当?很记恨她,勉强压下了怒火,忽然又浮起了一点稀薄的笑意,“大娘子离后位仅一步之遥,我明白大娘子心里的委屈。但变故来得太快,令人始料未及,我也如你一样悲痛。阿兄爱重你,我也从未拿你当?外人。我虚长你几岁,只要你愿意,我日后自会?拿你当?阿妹一样……”
苏月截断了他的话,“大王说笑了,我是陛下的未婚妻,你只管认我作阿嫂就是了。”
她丝毫不领情,也没有退让的打算,齐王凝视她良久,最后咬着后槽牙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及到傍晚时分,太后也过来了,三?个人坐下商议外朝事宜。齐王还是那番话,要求裴忌撤兵,缇骑在城内巡视搞得人心惶惶,宫中官员个个如坐针毡,让苏月不要插手朝廷大事。
苏月垂下了眼,坚定道:“陛下还活着,大梁还未改天换日。若陛下大行,其后的一切便不与?我相干了,自然交由大王定夺。”
太后见他们?针锋相对?,两边说的都在理,一时不知如何定夺。恰在这?时,国用惊慌失措跑进来通禀,说陛下不好了。
苏月顿觉重锤击中了脑子,这?时什么都顾不上了,起身快步冲进了内寝。
第74章 第 74 章
内寝之中, 刚刚经历了一场天翻地覆。内侍们匆忙打扫,却仍是有沾血的巾帕,落了所有人的眼。
太后顿时大哭起来, “我的儿……我的儿……大郎啊……”
他的枕边有大滩血迹, 没来得及清理。苏月一下子失了力气, 人几?乎崴下去,好在被左右的人搀住了。
勉强定住神, 她推开内侍,跌跌撞撞跑过去问太医, “陛下怎么?样了?”
太医们面露难色, 支支吾吾道:“臣等无能。适才陛下口?吐鲜血,臣等翻看陛下后背,背心发黑, 说明钩吻的毒已经穿透脏腑, 扩散至肌理了。臣等用尽了毕生所学, 实在难以清除陛下体内的淤毒。”说着?纷纷跪倒在地,“请太后恕罪。”
太后一口?气上不来, 直挺挺倒了下去,众人一阵慌乱,苏月两头?顾不及, 大哭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
齐王安排人把太后抬到了外寝的小榻上, 红着?两眼对?苏月道:“今晚看来凶险得很,且仔细看顾着?吧。等到明日,把宰相和?尚书令等传进乾阳殿, 是好是歹,不能再?继续隐瞒了。”
苏月知道, 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许久。她抬起眼看向他,他脸上有悲痛,却无论如何都分辩不清,他究竟是不是打心底里舍不得这位阿兄。
是什么?让他面目全非呢,他没有上过战场,没有打过一场仗。他从未尝过刀□□穿皮肉的滋味,也从不知道箭矢擦着?头?皮而过的恐慌。他什么?都没有付出,他只是等着?阿兄为他遍寻名?医,坐在遮风避雨的屋子里,端起女使为他熬制的汤药。他有什么?道理在尘埃落定后取阿兄而代之,难道果真命该如此,权珩舍身忘死,而权弈坐享其?成吗?
她不想?再?探究了,也不想?过问什么?朝政大事,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失魂落魄地坐回了脚踏上。
齐王见状,略站了会儿,复又退出了后寝。他还有很多事要安排,拿捏住满朝文武,再?去见一见裴忌,最后还得命人预备大行?皇帝的后事。
苏月守在权珩的床榻前,诱哄的话说过了,威胁的话也说过了,都是无用。如今只有静静地趴伏着?,能与他多相处一时是一时吧。
国用极力劝解着?:“大娘子,太后急倒了,您千万要保重身子。陛下若是有知,定不愿意看见您为他肝肠寸断的。”
苏月苦笑,“不愿意也没用,我早就稀碎,碎成了一团。我现在只想?,下辈子不要再?见到他,他做皇帝也好,做乞丐也罢,都不要来找我了。”
国用愁了眉,“大娘子,陛下听见您的话,该多伤心啊。”
苏月垂眼看看他,“他躺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我有多难过,他哪里能体会。我都求他了,求他回来,他也不理我。既然如此 ……我也不想?纠缠他了……罢了。”
话虽这样说,眼泪却不住流淌下来,说的都是气话,其?实他也知道。她就是失望极了,怨极了,不知该如何纾解心里的苦闷。太医已经宣布了他的命运,也许今晚是自己?与他相处的最后一晚,回想?起前事,那么?多的可笑与无奈,都像一场梦,他留给她的,不过是无尽的痛苦和?追忆而已。
国用深深叹息,正想?再?安慰她,一个叫善本的内侍快步进来了。他也是御前的人,只不过平时淹没在人堆里不起眼,但此时却带着?司隶校尉的密信,一直送到了苏月手里。
苏月展开看,信上写得明明白白,陛下用过的那盏甜乳酥酪里,查出了钩吻毒。大理寺严办了所有膳司人员,上层的船舱中演奏曲目时,下层正预备宴后的点心和?甜饮。从酥酪出蒸笼到端上托盘,由专人负责,不假他人之手,呈上御桌前也会经受银针的检验,一切如常才能往御前运送。
然而,就是这运送的过程,出现了一点不寻常。从下层进入上层,须得通过二?十二?级向上的台阶,出口?并不宽大,仅能容一人通过。御前是有规定的,呈敬时必定是陛下在先,臣子在后,送膳的人鱼贯而行?,在出口?处恰好遇见了齐王。
齐王并未立刻让开,偏头?问送的是什么?。
司膳站在两级台阶之下,俯首回禀是甜乳酥酪。
酥酪这种东西,先蒸后冻,凉了才能凝结如豆腐一般。所以这道甜饮不用层层保温,只盖镂空菱花金盖,越有凉风流通,风味越是上佳。
大理寺再三确认过,齐王当时并未走近,相隔至少?有一丈远,且他不会武艺,不可能动手脚。盘问那些送膳的人,也都说不出他有哪里可疑。
苏月翻开了密函的后一页,但越往下看,眉头?蹙得越紧,最后狠狠咬住了牙。
其?实她一直希望这件事和?齐王无关,她愿意看他们兄友弟恭,顾念贫寒时相依为命的情义,但却没想?到,终究亲情敌不过皇权的诱惑。
合上信件,她垂首在桌旁坐了下来,如今面临着?巨大的考验,究竟是该把一切抖露出来,还是该装作不知情,让真相消失在重重迷雾里。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权珩的病情不乐观,太医说也许就在今晚,自己?若是懂得审时度势,为家人考虑,就该当做没有接到过这封信,忽略那日发生的种种。可是权珩怎么?办?她的大郎怎么办?出生入死多年,最后换来这样的结果,没有死在战场上,死在了最信任的阿弟手上,他做错了什么?,要承受如此大的冤屈!
一旁的国用见她魂不守舍,捏着?心唤了声大娘子,“您可是有什么?不舒服吗?”
苏月摇了摇头?,眼里黯淡的光逐渐重燃,撑着?桌角站起身问:“裴忌的人马还在吗?齐王走了多时,想?必已经同?他晓以利害了。”
国用很振奋,说在,“奴婢问过万里,他说南宫外仍有金吾卫驻守,并无退却的迹象。太后没有下令,裴将军定会坚守到最后,大娘子放心。”
苏月暗松了口?气,转头?看向案上的更漏。已经子时了,天一亮,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她举步重新回到床榻前,仔细看着?他,要把他的样子刻进脑子里。复又抬手抚抚他的脸,轻声道:“大郎,我不会让你蒙冤的,放心。”
可喜的是,后半夜没有发生她最害怕的事,但齐王已经等不及了,辰时前后把臣僚都召集进了乾阳殿。
他们在前殿窃窃私议,苏月从后殿走出来,众人立刻怔怔望向她,她扫视了一圈,视线落在角落里的官员身上,哂笑道:“礼赞官都来了……”
只等皇帝一咽气,就昭告天下吗?
臣僚们脸上神情晦暗,宰相问:“大娘子,圣驾怎么?样了?”
苏月没有回答,只是偏头?吩咐淮州:“去把太后搀出来。”
已然要请太后出面了,必定是有变啊,众人在一片凄惶中望向前后殿之间的通道,等着?太后接见众臣,交代接下来的安排。
然而太后不会对?还有一口?气在的儿子,说出任何一句不利的话。面对?众人,铁青着?脸问:“陛下无恙,你们不在衙门?务政,都跑到乾阳殿来做什么??难道还要卧病在床的陛下,给你们一个交代不成?”
众人觑了觑齐王,陛下的病情,他都已经据实告知了,昨晚病危,剩下的只是延捱时间而已。
齐王过去搀扶母亲,轻声道:“还是早作打算……”
苏月接过了他的话头?,“依大王之见,应当作什么?打算?”
齐王面色不豫,对?于这个屡屡与他唱反调的人,已经逐渐失去耐心了。
这时众人却见苏月在太后面前跪了下来,拱手道:“陛下若有闪失,料臣也不能活命。臣求太后保全臣的家人,如此臣心里有话,才敢如实说出来。”
太后被她这一举动弄得发懵,忙伸手把她扶起来,“这是怎么?话说的,如何还牵扯上了家人?”
苏月坚定地望住太后,“求太后答应臣。”
太后点头?不迭,“自然自然。”
她这才转身又向众臣拱手,“也请诸位大人,为我作个见证。”
众臣忙振袖,肃容还了一礼。
朝殿外看,殿外的官道上走来两个人,是大理寺卿与司隶校尉。苏月舒了口?气,娓娓对?众人道:“陛下遭人毒害,我命司隶校尉协助大理寺查案,大理寺审问了档头?和?司膳,却一无所获。人人都是遵着?御前的规矩行?事,且从制作到查验,每一道步骤都有三人在场,膳司中的人绝无机会下手。如此唯一的可能,就是运送的过程中出了纰漏,但再?三盘问司膳,都说一切如常……”她说着?,目光调转向了权弈,“唯一的意外,是中途遇见了齐王。”
这番话,引得所有人都望向齐王,连太后也大惑不解。
而齐王给出的解释很合理,“我离席如厕,恰巧遇上,这有什么?可奇怪的?陛下遭逢大难,我知道辜娘子悲痛,但不能因此就胡乱猜忌,质疑我与陛下的兄弟之情。”
苏月说对?,“如厕不奇怪,但大王记错了时间,并非是离席。那个时候甲板上所有人都在船舱内,大王此时应当正和?朱娘子坐在屏风后奏曲,而你,却出现在了下层通往上层的必经通道上。”
众臣这回连议论都没有了,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掖手而立,等着?接下来,更多的内幕被发掘。
齐王呢,自然是气愤的,眉眼间布满了严霜。因为从未想?到这样一个无用的女郎,居然揪住了这件事不肯罢休。
“奏曲有先后,我奏的是前曲,朱娘子奏后曲时,我暂且离开,难道这便成为辜娘子将矛头?直指向我的证据了吗?”
臣僚们也在思忖这个问题,两边都有理,苏月接下来的话,一下拨开了迷雾,“如果两段曲子,都是出自朱娘子之手呢?”
众人哗然,似乎真相就在不远的前方了。
齐王恨声问:“这是辜娘子的猜测,还是朱娘子的证供?”
这场撕扯注定要两败俱伤,能不提及颜在,就让她在这件事里隐身吧,于是苏月一口?咬定,“大王的记性不太好,你们奏完落座,我就曾质疑过你们的指法过于相像。那时陛下还为你打圆场,说你们以乐定情,必有共通之处。且大王已经预备迎娶朱娘子了,她的证供,并不重要。”
齐王失笑,“也就是说,一切全是你的臆想??下毒总得有机会,你们大可审问司膳,我可曾接近过她们。”
这就轮到大理寺卿和?司隶校尉登场了,大理寺卿道:“回禀太后,臣仔细盘查过,大王确实不曾与司膳有过任何接触。”
太后此时脑子一团乱麻,长子不省人事,幼子又被质疑,她木木地站着?,早就没了主张。
接下来司隶校尉打开了随身的匣子,取出一撮头?发和?一块木板,放在了面前的小案上。
众人不解,探身过去查看,齐王脚下没动,眼神微闪了闪。
司隶校尉条理清晰地向众人解释,“头?发和?木板上,都查验出了残余的钩吻。诸位大人定然想?不通这两者间有什么?联系,但只要卑职一说出处,诸位便明白了。头?发,是司膳的头?发,木板,是通道上方的顶板……”边说边向众人展示,“这木板表面有一层极淡的痕迹,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但若翻转过来,诸位便一目了然了。”
众人忙跟随他的指引查看,才发现这块板子上有个细小的孔洞,板子的反面凿出了一道筷子粗细的凹槽,凹槽内还残存着?淡褐色的粉末。
司隶校尉比了比手,“这就是钩吻。司膳见了齐王,自然不会上前,必要站定行?礼,齐王多站一会儿,毒液滴入金盏的机会就多增加一分。当然,这种事很难万无一失,所以才会从司膳的头?发上查验出零星的钩吻,但只要有一滴滴入盏内,就足以取人性命。事后哪怕舫船被扣,随着?槽内毒液风干,孔洞被堵塞,若不去留心勘察,就没人会发现。整套的安排可谓天衣无缝,险些把我们都骗过了。”
太后听到最后,几?乎要崩溃了,颤声质问齐王:“这是真的么??果真是你做下的?为什么?,那是你一母同?胞的兄弟,他从来不曾亏待你啊!”
齐王自然是不会承认的,咬牙冷笑,“你们三人成虎,看来是非要将罪名?强加在我头?上了。我知道,陛下遇险,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权家大宗如数被铲除,在场的列位,个个都能称王。尤其?是南宫之外的裴忌,早前阿兄就曾与我抱怨过,说辜娘子爱慕裴将军,并不属意自己?,如今看来是真的。”顿了顿,又厉声质问苏月,“你命裴忌围守宫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再?佐以这些雕虫小技,试图混淆视听,将我们兄弟一网打尽,其?实就是为了扶植裴忌吧!辜娘子,你可真是好心机,好手段,不单陛下错看了你,连太后也错看了你。”
他反咬一口?,把自己?变成了受害者,苏月道:“大王何必避重就轻,整件案子里,只有一个人饱受冤屈,那就是陛下。你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调遣驻军兵临城下,你有什么?资格与陛下相提并论!”
此时庄严的乾阳殿,变成了一块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人人有私欲,人人都在掂量孰轻孰重。好在这些臣僚们大多是清正刚直的,宰相向太后拱手,“臣等追随陛下多年,亲眼见证陛下历经磨难,创下这万世?基业。臣等为陛下马首是瞻,纵万死,也要报效陛下。而今君受难,臣等若不为君申冤,枉为臣子。请太后下懿旨,严惩弑君的恶徒,太后不单是圣母,更是千千万万大梁百姓的国母!”
然而齐王是成竹在胸的,睥睨着?众臣道:“就凭这几?人妖言惑众,你们便要逼太后降服我。难道真以为裴忌的三千兵马是正义之师,不会挟天子令诸侯,胁迫你们俯首称臣?”
他擅长攻击人心的薄弱点,这大梁王朝就像盘中的肥肉一样,丰美却无主。手握兵权者得天下,但并不是在齐王和?裴忌之间做选择,而是裴忌的三千金吾卫,对?于盘桓在城外的羽林卫大军来说,根本不堪一击。
这也是陛下失算,过于重亲情,把京畿大军交给了从未打过仗的阿弟。齐王对?兵权的运用不在守卫京师安全,全都用在了谋求私利上。
苏月望向太后,到了这样地步,她要做的一切都做到了,问心无愧。至于太后是选择扶植小儿子,还是大义灭亲,全看太后的意思,已经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太后两眼盯着?齐王,忽然狠狠抽了他一个耳光,“这是你出生至今,我第一次打你。不为别的,只为你变成了谋害阿兄的疑凶,你罪该万死。”
仅仅只是疑凶,苏月听完便明白了,到了紧要关头?,太后还是会以大局为重。
她叹了口?气,这也无可厚非,本就没有第二?个选择。皇位不能旁落,否则将是一场浩劫,百姓会再?一次流离失所,上都的整个权家,也会转瞬灰飞烟灭。
齐王挨了母亲一巴掌,脸上浮起了指痕,但心却落回了肚子里,低头?说是,“儿罪该万死。”
朝堂上的众人,都是一副兵败如山的样子,苏月心里却十分感激这些坚守正义的忠臣,裴忌、大理寺卿、司隶校尉,还有声讨齐王的那些人。
可情势如此,凭她的能力终归无法扭转。她看见齐王的视线划过她的脸,眼神阴狠,如毒蛇一般。她早就做好了准备,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后也是一样。总不能只接受权珩给予的优恤和?荣耀,不承担大树倒塌时,带来的灭顶之灾。
自己?在前殿蹉跎了太久,已经很不耐烦了,现在只想?回到后殿去,守在他身边。于是转身想?原路返回,可霎时她又怔住了,只觉血气一下涌进了脑子,耳中隆隆全是心跳的声音。
她看见了什么??看见权珩没事人一样,悠着?步子从后寝的通道上走来。他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病容病态,身板挺得直直的,一双温柔的眼睛,脸上挂着?松散的笑意。
经过她面前时,唇角仰起来,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那手掌是温暖的,是血脉丰沛,是活着?的。
她忘了哭也忘了笑,只管呆呆地盯着?他。
他轻声说:“辛苦你了,接下来的一切,就交给我吧。”
错身而过,他在所有臣僚惊异的注视下走上朝堂,煊煌的帝王之气,如天神再?临。
太后泪眼婆娑,惊愕过后跑上前,一把抱住了他,“大郎,我的儿,你好了……你都好了吗?”
他轻拍太后的后背,温声道:“儿不孝,让阿娘担心了。”
此时的齐王早就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瞪大了一双眼,骇然望着?他。
皇帝的身量,比他高?出许多,走到他面前,低头?好奇地问他:“怎么?不接着?说了?朕听你分析局势,安抚臣僚,一字一句有模有样,可听了半天,始终没听见你打算如何安排朕的后事。阿弟,你会为朕风光大办吗?还是会以粗糠塞住朕的嘴,防止朕向阎王爷告状?”
第75章 第 75 章
“阿兄……”齐王喃喃, 心?头狂跳,但仍要?尽力平稳住心?绪,装出惊喜交加的样子来, “你醒了, 太医医好你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他还在惺惺作态, 但皇帝却冷冷抬起手,冷冷扇了他一巴掌。
“啪”地一声, 皮肉相击的声响在大殿上回荡,习武之人下手有多重, 大家都知道。这一巴掌甩得齐王口角溢血, 踉跄几步险些栽倒,怔忡的官员们这时才?回过神来,原来不是?做梦, 陛下真的回来了。忙呼啦啦跪倒一大片, 山呼万岁的声浪恨不能击穿殿顶, 直达天听。
皇帝发?话让他们平身,但两眼?仍未离开齐王, 冷笑道:“很失望吧,没能毒死朕。朕站在这里,毁了你的帝王梦, 可是?二郎, 你应当明白一个道理, 不是?每个姓权的,都有能力做皇帝。”
齐王的手在袖中瑟瑟颤抖,他知道大势已?去, 但还在奢望能够蒙混过关,皇帝会念在兄弟一场的份上大事化小。
“阿兄想是?误会臣弟了。”他艰难地咬住了槽牙, “还是?阿兄怨我没有尽到护卫之责?”
皇帝一笑,“朕记得你在舫船上对朕说过一句话,你会守护好阿兄,其实这话只说了半句,你想说的,是?会守护好阿兄的江山吧!”
齐王额角青筋隐现,闷声道:“阿兄如此?疑心?我,我就算说得再多,也无济于事了。”
皇帝慢慢颔首,“你确实不用说,你心?里想的,早就已?经做出来了。太医一散布朕毒发?的消息,你就迫不及待把朕交给你的羽林卫调遣到城外,不过是?为抢占先机,杜绝有人快你一步攻城。可惜这些驻军不能入城,否则南宫之外,现在应该都是?你的人,就算朕安然无恙,你也照样能让朕去见阎王。”他说着,脸上浮起了失望和遗憾,“你就那么想取代朕么?没有想过得位不正必招祸端,大娘子既然查清了你的罪证,今日就算你登上帝位,明日便会有人揭竿而起推翻你。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如何能坐稳龙椅,号令群臣?”
勉力支撑着齐王的那点?骄傲,在他的诛心?之词里终于彻底崩塌了,他垂下袖子道:“你早就怀疑我了,所以给我兵权,让我掌控官员任免。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引我上钩,让我露出马脚。”
皇帝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良久才?道:“你把金匙递给朕之前,朕还在希望是?自己多疑,原破岩提醒朕的那些话,都是?他的酒后胡言。可你对朕下手了,丝毫没有犹豫,朕真是?心?寒,曾经那么爱护的阿弟,居然处心?积虑想置朕于死地。”
齐王泄了气,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辩白的。有些话憋在心?里太多年,腐烂了、发?臭了,找不到机会宣泄。今天既然败露,他也没想过还能活命,索性就把这脓疮挑破了吧。
重新挺直脊梁,他说得很平静,“你知道被人看不起的滋味么?想过有你这样一位阿兄,会衬得我这个病秧子更加无能么?我没有忘记过那些人对我的议论,他们说二郎真是?好福气,纵然一身的病,也有一位好阿兄帮扶。可我这一身的病,是?我自己愿意得的吗?为什么你能金戈铁马征战沙场,而我只能足不出户,日日与药罐子为伍?你还记得吗,我曾经同?你说过,想去军中看看,你是?怎么回答我的?马蹄迅捷,扬起的风都能掀翻我,这句话我一直记到今日。别人轻视我就算了,原来阿兄也一样瞧不起我。”
皇帝听了他的控诉,委实觉得不可思议,没想到一句玩笑话,竟让他记恨到今天。
太后又气又恨,大骂道:“丧良心?的东西?,就算无意间的话伤过你的心?,阿兄对你的好,还不足以抵消这点?小龃龉吗?”
母亲的痛斥,让他愈发?绝望。所有人都觉得玩笑话不算什么,没有必要?小题大做,那是?从来没有人设身处地,站在一个体弱多病的人的立场上看待问题。
他的世界只有这么大,春天不能出去踏青,冬天不能出去踏雪,每天闻着令人作呕的药味,连做梦都在一碗一碗灌药。但凡有一件事发?生,就会堆积在心?里,没日没夜地重演。
他改变不了现状,悲伤失望,痛恨自己之余,便迁怒最亲近的人。身强体壮的阿兄是?他的对照,他对阿兄的感情太复杂了,有依赖有羡慕,当然也有嫉妒。
后来年纪一点?点?大了,他活过了弱冠,身体也终于慢慢好起来,就像一个被囚禁了二十?年的囚徒,一旦自由便爆发?出很多欲望。他贪婪地汲取以前从未拥有过的一切,不论是?青草甘露,还是?世人的尊重和仰望。他亲眼?看见阿兄站上无人之巅,接受众生的三跪九叩,他渐渐开始品尝到权力的滋味……那滋味太美妙,胜过世间的一切。
于是野心开始无节制地膨胀,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阿兄后继无人,一旦发?生意外,阿娘必定保他继承皇位。这个念头大逆不道,但形成之后就无法泯灭。他等待时机,创造时机,皇帝出游,所用的人必定都是御前的人,人员上动不了脑筋,但舫船是?他安排的,提前布置好一切,只要?时间算得准,就能神不知鬼不觉。
本以为天衣无缝,谁料居然被辜苏月给拆穿了。更可恨的是自己费尽心?机,原来从未跳出阿兄的五指山。就像个丑角,翻转腾挪自以为高明,殊不知头顶上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
他感觉自己受到了愚弄,对兄长的恨意也更深,狠狠看着皇帝问:“既然早就察觉了,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皇帝答得很简单,“因?为朕和你不一样,朕从未想过要杀自己的同胞兄弟。”
齐王声嘶力竭,“又是?为了区别于我!你情深义重,而我是?乱臣贼子,无耻小人!”
他发?疯,不顾死活,太后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走上末路,只好来求皇帝,“二郎病了这些年,脑筋早就和常人不一样了。我知道他犯了死罪,可他毕竟是?你阿弟,你给他一个活命的机会吧!”
毒害皇帝,谋朝篡位,桩桩件件都是?死罪。皇帝转过头望向在场的臣僚,“诸位以为,朕该如何裁决?”
宰相和尚书省官员异口同?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太后哪里舍得,哭道:“天爷,难道我只配有一个儿子吗?我上了年纪,只想子孙都平平安安的,莫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苏月一直站在太后身边,见她悲痛欲绝忙搀扶住,对皇帝道:“兹事体大,陛下也不必立时发?落,总要?再命大理寺彻查,才?能定罪。”
拖字诀,永远是?最好的办法。其实她也知道他不忍心?当真处死权弈,这个时候若有人缓和了剑拔弩张的气氛,那么后面的事,就可以酌情再定夺了。
皇帝叹了口气,“大娘子说得是?,朕在气头上,不宜裁决。着令大理寺将人关押进北司狱,查明同?谋后再行论处。”
大理寺卿拱手道是?,很快遣来缇骑,把权弈押解出了乾阳殿。
皇帝这时方?定下心?来,怆然道:“大梁开国至今一切向好,却没想到出了这样一件事。朕也自省,可是?朕做得不够好,若没有刻意纵容,他也许走不到这一步。是?朕滋养了他的野心?,朕也有错。不过经此?变故,朕看见了众臣工的忠心?,更看清了大娘子临危不惧,足堪执掌凤印。”
所以这是?一场有计划的稽考,考验的不光是?齐王的野心?,更是?满朝文武的忠心?。众人嘴上高呼陛下圣明时,谁的后背没有隐隐生寒,不庆幸自己还算聪明,坚持到了最后。
至于这位大娘子呢,陛下给了她证明自己的机会,经此?一战,再也不会有人敢质疑她的能力,贬低她的出身。从今往后她就是?大梁王朝的小君,铁骨铮铮的,能与陛下并肩而立的正宫皇后。
皇帝偏头吩咐万里:“传令裴忌,让他撤兵吧。他的忠勇朕记下了,等朝局大定再行封赏。原破岩这刻应当已?经接掌了城外的驻军,命人快马传话,把驻军遣回驻地,暂且令守营大将统管军务。”
万里领命去承办了,皇帝方?对众臣道:“这几日弄得人心?惶惶,大家都辛苦了。回去好生预备过年吧,耽误的政事,年后的大朝会上再行商议。”
众臣齐声说是?,复又长长行礼,鱼贯退出了乾阳殿。
大殿内外没有外人了,皇帝上前搀住了太后,愧怍道:“阿娘,儿这几日让阿娘伤心?了,但请阿娘体谅儿,我也是?没有办法,我也为二郎的所作所为伤心?。”
太后掖着泪眼?道:“你早看出他有不臣之心?,为什么从来没有与我说起过?你若是?说了,我还能敲打敲打他,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
皇帝摇头,“阿娘低估了他的野心?,他入朝任职后,致力于拉拢人心?,一日都没有懈怠。我也希望是?自己多心?了,所以想试他一试,他再怎么胡闹我都可以不与他计较,但他最后竟要?毒杀我……若不是?我早有防备,这刻恐怕真的已?经死了。”
太后不由掩面大哭,“这个混账的糊涂虫,做个富贵闲人有什么不好,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恶事来!”
齐王的失败不止在于钻进了兄长的圈套,更在于自身能力的不足。他把权力更迭想得太简单,政治的诡谲远在他的认知之上。这些门道靠无数次生死一线磨砺出来,不是?坐在书案后纸上谈兵,就能轻易弄明白的。
而太后的焦急,在儿子面前不必遮掩,她追问皇帝:“大郎,你会如何处置二郎?真的会处死他吗?”
皇帝对一切早就作了无数次的设想,他能不能狠下心?来杀了权弈。如果遵国法,权弈必死无疑,但他终究不是?个狠心?的兄长。当初遍寻名?医才?保住了他的小命,怎么忍心?亲手再把他送下黄泉。
“我可以让他不死,但他不能再留在上都了。这辈子须得活在有人看守的地方?,不能随意行动,更不能结交任何朝廷官员。”他说罢顿了顿,又问太后,“我这样安排,阿娘能接受吗?”
太后不是?个只知闹腾,不知顾全大局的人,在她看来小儿子能保住一条命,已?经是?法外开恩了。她只有一个要?求,“别去严寒之地,他的身子经不住。去一个有花有草,冬日有雪也有暖阳的地方?。”
皇帝点?了点?头,“阿娘放心?。”
太后长叹了口气,“这样,我已?经很知足了……”复又无奈地看了看他,“你为考验他的野心?,把所有人都骗了。苏月险些被你吓死,赶紧好生安抚她吧,别让她又捶你。”
太后说罢,由傅姆搀扶着返回安福殿了,没看见皇帝的耳朵被人拧着,直接拖回了内寝。
苏月红着两眼?虎视眈眈,“你今日有血光之灾,因?为我要?打死你!”
皇帝这回连讨饶都没有,好歹从她手下逃脱,揉着耳朵说:“我好不容易活过来,你还要?打死我。真的死了,你不心?疼吗?”
苏月大哭,“我不心?疼,我被你坑得够够的,我都预备要?去死了,还管你!”
可他知道,她又在说气话。她在乾阳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权弈所做的一切都抖露出来,已?然是?作好了必死的准备。若是?打算给自己留有余地,就不会在明知没有退路的情况下,去得罪最有可能继位的人。
她大泪滂沱,皇帝心?疼地抱住了她,“我现在很感激阿娘,早早为我物色好了你。你如此?情深义重,在我还未察觉时,原来已?经爱我爱得死去活来了。”
这种关头还在自鸣得意,苏月推开他,狠狠踢了他一脚。
他吸了口凉气,单腿直蹦跶,“我知道你怨我,我应当事先和你通个气,就不会让你白流那么多眼?泪了。可我想试试你处理危机的手段,如果有朝一日我真的被人害了,你能不能保护自己。”
苏月气道:“这下你验出结果来了,我非但不能保护自己,还可能坑害全家,让他们陪我一起殒命。”
“所以我才?觉得你难能可贵,你一心?要?为我申冤,我没有看错你。”他厚着脸皮纠缠她,“你知道找到一个能够托付性命的妻子,有多难么?人都说大难临头各自飞,你没有,你非但没飞,还打算在我的坟头上筑巢,这份情义我拿一生来回报你。”然后郑重其事对她说,“辜娘子,朕答应你,这辈子只爱你一位女郎,不设后宫,不与人私通,朕守着你过一辈子,你就看着吧。”
他信誓旦旦的爱意向来来得突兀又诡异,苏月忘了哭,怔怔问他:“真的?”
“真的。”他说,“你一个小女郎,有那样的胆色为我申冤,就算朝堂上的三公?九卿都未必能做到。你喜欢梨园,我成全你,你在我危难的时候能不顾一切保护我,你是?最好的女郎,世上没有人能取代你。”
苏月委屈又欣慰,“算你有良心?。”
“不过我有个意见。”他委婉地说,“下次喂药,能不能别揉我的喉结?”
她纳闷地看着他。
他苦闷比划了一下,“那药太苦了,我不想咽下去。可你揉我的喉结……你揉我的喉结做什么,你让我骑虎难下知道吗?”
苏月说:“揉了很有用,你不是?咽下去了吗。”
他崩溃地说:“当然得咽,我不咽你还揉,再揉我就要?笑出来了!”
苏月目瞪口呆,设想一下他要?是?真忍不住笑了,那场面该有多尴尬。
摸了摸额头,她对他五体投地,“你真乃神人,能一动不动躺那么久,你的腰不酸吗?”
皇帝说酸啊,“所以太医一来就让你回避,我好活动一下筋骨,再吃点?东西?。”
苏月气恼不已?,“也就是?说,太医和国用他们都知道你安然无恙,你唯独骗了太后和我?”
他讪讪摸了摸鼻子,“戏要?做全,我怕你们不够悲痛,瞒不过权弈。”
好好好,真是?煞费苦心?。苏月握着拳头道:“太后听说你病危,急得晕厥过去了,要?是?真把她急出个三长两短来,你就是?不孝不悌。”
他也老实认了罪,不过还是?让她放心?,“事发?之前我命人给她请过脉,太后的身底子很好。且我不是?一下就死,太后有时间慢慢接受,不至于太过伤身。”
苏月简直无话可说,唾弃道:“你长了八百个心?眼?子,我以后怕是?降服不了你。你让开,我要?回梨园了。”
这回他没有退让,“你对我 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上了。”
不太妙啊,苏月飞快回忆自己说过些什么,无非是?求他醒过来,醒来了这样那样……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吧?
“你那……不是?装的吗,不要?太在意我的一时情急。”她眼?神闪躲着,“人一着急容易胡言乱语,你别往心?里去。”
他十?分?落寞,“我要?死要?活的时候,你对我掏心?挖肺,我如今健在,你又不稀罕我了。”
苏月听罢细想了想,这几日心?浮在浪尖上,被他弄得忽上忽下。活到今天从来没有考虑过的事,这几天在脑子里仔细思忖了一遍。那时最大的遗憾是?什么?是?他没有后嗣,让人生出了不该有的野心?。如果他后继有人,如果他不是?身后空空,想必就不会发?生齐王篡位的事了。
释然了,她的目光柔软下来,顺服地靠进他怀里,“大郎,明日就过年了,我今晚不回去了。”
幸福来得有点?突然,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没敢回应。
她举起两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我不回去了,你听见没有,怎么还不笑!”
高兴到了极点?,只剩心?头澎湃,哪里发?得出声来。他勉强挤出了两声哈哈,“你的意思是?……”
还能是?什么意思,她把脸紧紧贴在他温热的脖颈上,嘟囔着:“别问了,我这两日不想和你分?开,梨园的事也不想管了。”
也许今年,会是?大梁史上最冷清的一个新年,没有大宴和歌舞,也没有万人空巷的梨园汇演,但对苏月来说却是?踏实温暖,最尘埃落定的一个新年。
人只有经历过失去,才?懂得要?去珍惜。她失而复得,捧住他的脸再三地打量,最后在他额头用力嘬了口,叮嘱他:“我已?经盖过章了,今后不得我的允许,不许诈死,更不许真死。”
他用力点?了点?头,忙吩咐国用:“把内寝的寝具全换了,换成大红色。”
这个人的想法有时候很贫瘠,一说换成大红色,就知道他打算“被翻红浪”了。
国用满脸喜气洋洋,应了声“得嘞”,“奴婢把徽猷殿的也一并换了,再挂两顶芙蓉帐。”
苏月没有阻止他们主仆的一唱一和,就这样吧,她想,她嫁给了爱情,已?经是?世上最幸福的女郎了。
第76章 第 76 章
不过今天是除夕, 等到这场风波平息之后,她才想起来,应该给家里报个平安了。
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 裴忌的三千金吾卫把南宫团团围住, 里头的官员都回不去, 家眷们乱作一团,辜家自然也?得了消息。
短短三天时间?而已, 诚如过了半辈子,辜家的天都塌了半边。辜祈年夫妇急得团团转, 这一下该是多大的牵扯, 简直不敢去想。他们并不担心到手的爵位和优恤重?新被剥夺,他们只是担心孩子的安危。皇帝也?好,苏月也?好, 谁都不要出意外, 千万要平平安安地。
在家探不到消息, 辜家的男子便?分成四个方位,日夜守在宫门之外。然而硬守了许久, 始终没有?任何?进展,辜祈年随身携带的佛像时不时还得掏出来,连作揖带祝祷, 声泪俱下地祈求, “佛祖……佛祖啊, 我辜家为乡亲修桥铺路,年年也?都出资修缮庙宇,弟子不求显贵, 只求儿女平安,长命百岁。”
也?不知是不是佛祖显圣, 端门上?的金吾卫好像有?动静了。这些武将们集结起来,开始有?序撤退,辜祈年见状赶紧上?前追问?情况,“军爷,怎么都撤了?南宫不守了吗?掖庭内怎么样了?”
金吾卫撤守,无非是两种可能,一是齐王完全掌控了时局,金吾卫被接掌了,奉命退兵。二就是陛下的情况有?了好转,也?许已经醒过来,稳定住了朝纲。
他心里默念了千万遍,只盼是第?二种可能,但又架不住不好的预感萦绕心头,追着询问?金吾卫的时候,背上?的中?衣都湿透了。
金吾卫无权向?他透露内情,只道:“国公别再守着了,回去等消息吧。”
辜祈年语无伦次,“回去……哦,回去……我怎么回去,不能回去。”
很快,金吾卫大批撤退了,回身看,城内的缇骑也?从各个角落汇总,押着腰刀返回府衙了。他呆站在那里,像北风中?的一棵树,彻底没了主张。
这时守在西太阳门上?的大郎气喘吁吁跑来,边跑边喊:“阿爹!阿爹!”
辜祈年忙迎上?去,“怎么样?探着消息了吗?”
大郎说:“没探着宫中?的消息,但我亲眼看见齐王和大理?寺卿一同离开。他们一走,金吾卫就撤兵了,阿爹您说,陛下是不是大安了?”
辜祈年也?吃不准,但以他为数不多的政治头脑分析,如果齐王得了势,定会扎根宫中?,钳子也?拔不出他来。然而如此紧要关头他却出宫了,前脚一走,后脚南宫就解禁,看来其中?大有?玄机。
反正守在这里没什?么用了,辜祈年忙招呼大郎,“把他们都叫回来,回家再让苏云想办法探听消息。”
于是父子四人匆匆赶回家,进门一看,院子里堆了许多节礼,承办差事的内侍正向?发呆的辜夫人行礼,“夫人,快命人搬进去吧。”
辜家父子怔怔迈进门,内侍听见脚步声回头,见四个人灰头土脸地,束发也?散落着,看样子像流民,就知道必是在外坚守了好几日。
忙拱起手长揖,“国公爷,奴婢奉命来给贵府上?送赏赐。这不是要过年了么,先向?公爷和夫人道一声新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