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乾阳殿她去过好几次, 上回万里来?传话,是因为?陈御史等人弹劾她。当时虽算公?事公?办,但在场的?只有皇帝和御史台官员, 阵仗还不算太大?。这次却不一样, 正上着朝, 满朝文武都在场,宣她过去必定?是遇见了更大?的?弹劾, 皇帝骑虎难下,不得不当朝给出交代。
所为?何事, 她心里是明白的?, 十有八九因为?颜在失踪那件事。至于究竟是哪方面出了岔子?,无外乎动用了朝廷的?人手、搜查了左翊卫将军府邸,最后人找回来?了, 没有给出一个明晰的?来?龙去脉, 朝堂上的?官员们心中不快, 要督促皇帝,对她严加约束。
轻舒了口气, 她把手里的?曲谱交给颜在,“我去去就回来?。”
颜在却把曲谱又转交给了一旁的?梅引,对苏月道:“我随你?一起去, 若是要论罪, 由我一力承担。”
苏月失笑?, “你?承担什么?你?是苦主,再大?的?罪过也轮不到你?头上。你?只管督促他们练曲吧,有什么话, 等我回来?再说。”
她脸上一派轻松,安抚她们两句才出门, 但赶往乾阳殿的?这一程,心情很?是沉重。因为?知?道这回不是两人之?间的?小打小闹,也不是发发脾气,掉两滴眼泪就能解决的?了。既然闹上了朝堂,必是难以姑息的?大?事,否则以权大?护短的?脾气,不可?能当众召见她。她也做好了准备迎接风雨,既然是自己做下的?事,不会回避那些王侯将相们的?针对。
举步迈入乾阳门,朝会时的?乾阳殿与平时不同,内外都站着带刀的?缇骑,十步一个,钉子?般矗立在御道左右。
她顺着官员行走的?直道上前,早有万里在殿外等候着。见她来?了,快步上前迎接,压声道:“不管过会儿如何腥风血雨,娘子?只管澄清经过,认错就是了,切记切记。”
苏月犹疑地看了他一眼,知?道这是皇帝的?意思,便点了点头,跟他进了大?殿。
深广的?殿宇两掖,站满了冠服俨然的?文臣武将。梨园献演时,苏月曾见过他们每一个人,然而走上朝堂,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顿时让她感?受到了另一种?忐忑和慌张。
她看到弹劾她的?人了,这回不是御史台的?言官,是武将。且人数众多,足有七八人,不是站着回禀,而是跪在了御阶前。听见脚步声传来?,回头看她的?眼神充满鄙夷和愤恨,若不是身处朝堂上,恐怕要把她拆吃入腹了。
武将……想必是搜查左翊卫将军的?府邸,引发了众怒。这些人难道是他的?部下吗,都来?为?他叫屈请命?苏月暂且弄不清原委,也不敢造次,便遵着礼节恭恭敬敬上前长?揖,叩谒了坐在龙椅上的?人。
上首的?皇帝蹙着眉,出言询问:“辜大?人,诸位将军弹劾你?没有手令,擅自搜查了左翊卫将军的?府邸。你?为?何这么做?与他有私怨吗?”
苏月说没有,“臣与将军并无私怨,搜查将军府邸也是为?洗清将军嫌疑。梨园中有一乐师外出,遭人掳劫六日未归,臣呈报了大?都府,京城上下四处搜索,但凡有嫌疑的?都要接受盘查,不限于左翊卫将军。”
她的?话,立刻换来?了反驳,“一派胡言!为?何不搜查别家,偏偏只搜将军府?”
苏月平心静气道:“因为?早在朝廷颁布恩恤梨园的?政令前,左翊卫将军曾看上该名乐工,点她独自前往府上奏曲。该乐师不曾赴约,这件事后来?不了了之?,如今乐师失踪,遵着惯例,与其有过交集的?人都有嫌疑,都应该查访。”
可?是她的?解释,不能平息这些武将的?怒火。他们向?上拱手,“臣等归顺朝廷,是因敬仰陛下,坚信陛下不会因亲疏刻意慢待臣等。臣等也曾为?陛下出生入死,可?换来?的?却是无尽的?羞辱,一名女子?竟能公?然践踏降臣的?尊严,臣等若是坐视不理,接下来?还有容身之?地吗?这朝堂上,七成是陛下钦点的?官员,剩下三成沿用旧臣,我等莽夫不值一提,但今日受辱的?是武将,明日就轮到贤德著称的?文官了。难道要等前朝官员尽数受辱,陛下才能为?臣等主持公?道吗?还是此举本就是陛下授意,意在压制降臣,扶植新臣?”
话越说越无礼,平章政事出言喝止,“心中抱屈,大?可?就事论事,胡乱揣测一气,连陛下都牵扯上了,这是要以下犯上吗?”
皇帝并不动怒,只是淡淡看着跪地的武将们,那目光里没有恫吓,却有不易察觉的?阴冷,令人不寒而栗。
吵嚷着鸣不平的那些人终归有些犯怵,气焰略低了几分,但仍是不依不饶,“女子?为?官已是乱了纲常,如今竟带领缇骑搜查官员府邸,实?在令臣等大?为?不解。”
苏月掖手道:“左翊卫将军可?在?他若有不平,我可?以与他当面对峙。”
叫屈的?那些人冷哼了一声,“受此奇耻大?辱,早就一病不起了,还能上朝与娘子?对峙?”
他们从来没有承认她是命官,就连称呼也依旧是“娘子?”,而不是“大?人”。
苏月本想与他们理论的?,但想起万里的?话,还是勉强按捺住了。况且要是细究,难免要把青崖的?遭遇说出来?,也许这是最好的?,堵住悠悠众口的?办法,但要把别人的?痛处撕扯开,暴露在这些没有人性的?权贵面前,她还是觉得于心不忍。
但这场弹劾,着实?是来?势汹汹,起先还只是武将们同仇敌忾,渐渐地,发展成了新朝和旧臣的?矛盾。这些前朝官员早就不满于朝廷对他们的?压制,心里憋着一团火,苦于找不到发泄的?途径。这回发生了这件事,立刻正中下怀,有了充足的?理由来?小题大?做。
苏月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做错了,冲动起来?不计后果,又给皇帝带来?了麻烦。她甚至不敢抬眼看他,垂首道:“臣寻人心切,忙中出错,请陛下恕罪。从?今往后自当戒骄戒躁,谨慎行事,陛下若要降罪,臣俯首领罪,甘愿受罚。”
上首的?皇帝有些苦恼,朝堂上有一小半的?臣属是前朝归顺的?,这些人中不乏有建树的?能臣,武将虽然骄奢淫逸,却也着实?有军功。这些人的?去留筛选需要慢慢进行,不能一蹴而就,现在忽然闹得群情激奋,就算是皇帝也感?觉到了棘手。
怎么处罚苏月,罚俸吗?已经使过的?手段,至今她的?官册上还有四个月的?亏空,再累加,御史台势必又要跳出来?说话。但除了罚俸,还有什么是最不伤筋动骨的??
他想了又想,抚着龙椅的?扶手道:“从?今往后,梨园使不得再调遣缇骑,回梨园禁足一月,面壁思过去吧。”
可?惜这样雷声大?雨点小的?判罚,并不能服众。
那些武将没有站起身,纷纷取下了头上的?乌纱帽,“请陛下罢免辜娘子?梨园使之?职,匡正梨园风气。”
而那些站在一旁的?前朝文官们,此时也都纷纷附和了,“请陛下罢免辜娘子?梨园使之?职,匡正梨园风气。”
皇帝被架在了火上,进退维谷。思忖再三只得稍作妥协,“此事朕还要严查,辜大?人暂且待职,梨园事物交太常寺代掌,过后再行决议。”
等待结果的?武将们仍是不满意,“梨园使指挥缇骑搜查将军府,可?算越权?梨园的?职责是专司礼乐,什么时候变成了办案的?衙门?大?梁律对官员越权的?处罚,写得明明白白,官各有辨,非其官事勿敢为?,若有犯,罢官、杖责、禁锢,缺一不可?。”
皇帝的?脸色变得肃穆起来?,“梨园有乐师失踪,梨园使带领缇骑四处寻访是朕准许的?。如此看来?并非梨园使越权,是朕失当了,朕看诸位大?人不是要梨园使认罪受罚,而是要朕下罪己诏吧。”
此话一出,后果很?严重,满朝文武立刻向?上长?揖,“臣等不敢,臣等死罪。”
可?苏月知?道,再这样拉扯下去,只会令皇帝更为?难。遂上前两步叩拜下去,“臣擅用缇骑,辜负了陛下的?信任,情愿领受杖责。”
皇帝无言地望着她,心里涌起巨大?的?无力感?,谁说皇帝能够翻云覆雨,一手遮天?当这些臣僚合起伙来?向?你?施压,你?得顾全大?局,得以稳固朝纲为?重。
但杖责她,怎么做得到呢。他犹豫良久,无法痛下决心,尚书省的?官员也劝他以大?局为?重,拱着手,殷切地望着他。
被逼到最后,他长?叹了一声,“本月二十八,是朕向?梨园使提亲的?日子?。原本龙光门上的?缇骑,将来?都是小君的?护卫,不想提前调用,竟激发了满朝文武如此大?的?反应,看来?是朕错漏了。既然是朕之?过,那杖责不该是梨园使领受,应当是朕。”他站起身,摘下了通天冠,“官员越权,杖责二十,这二十由朕领受,满朝文武都可?督刑。”
这话终于吓到了朝堂上的?文臣武将,皇帝领笞杖,这是亘古未有的?事,人君受罚,那作为?臣子?岂不是该死了?
借机试图闹一闹,引起朝廷重视的?前朝武将们,这下是真的?傻了眼。水花是扑腾起来?了,也彻底得罪了皇帝陛下,往后只要有半分风吹草动,想获恩赦恐怕是不能够了。
尚书省和御史台的?官员见状,自然要化解朝堂上的?剑拔弩张,急忙调转了话风,“陛下是我大?梁的?天子?,万不该如此。”
皇帝说:“天子?犯错,与庶民同罪,这罚朕甘愿领。不过今日之?事也让朕明白了一个道理,宠爱过甚易引发祸端,朕是个不擅用情的?人,连此一人都管束不好,将来?妃嫔众多,恐怕会引发更大?的?乱子?。”
陛下是懂得反思的?,反思得那些指望他立后之?后,再纳几个宠妃的?三公?九卿们没了指望,这矛盾转眼又转变成了新旧两派的?矛盾。最后只能由太师出面调停,梨园使停职作为?惩处就罢了,棍棒相加累及君王是为?大?不敬,满朝文武也无人敢督刑,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垂下手,指尖抚触过通天冠上的?二十四梁,沉声道:“果然不罚了吗?朕欲领罪,可?不是闹着玩的?,是实?心实?意知?错了,请诸位臣工督促。”
太傅忙道:“陛下切莫折煞臣等,错在梨园使,受罚的?却是陛下,本就于理不合。臣仗着年纪大?,要说上一句公?道话,梨园使固然有错,但多次在陛下面前谏言,轻徭役、废酷刑、安养百姓,如今这笞杖却要打到她身上,着实?有些讽刺了。依臣之?见,暂且将功抵过了吧,若再犯,严惩不贷,诸位可?有异议?”
那些咄咄逼人的?武将们不再吭声了,于是最后的?定?夺,是暂免了苏月的?梨园使之?职,禁足在梨园官舍不得外出。今日的?朝堂上,似乎对她的?惩处才是最大?的?议题,议完了就该散朝了,文武大?臣依序都退出了乾阳殿。
苏月还在那里跪着,木登登地,也闹不清自己在想些什么。直到皇帝上来?搀扶她,她才踉跄着站起来?,心里委屈,却又不知?该如何辩解,只是看他一眼,眼泪就滚滚落了下来?。
皇帝叹息不止,“又没打你?,你?哭个什么呢。梨园使当不成了,还能当朕的?皇后,官儿不是更大?吗,还不够你?得意的??”
越说她越是啜泣,“我就想当梨园使,我想做出些名堂来?。这乾阳殿和我有仇,每回来?,都没什么好事,上回挨骂,这回又是挨骂……我以后都不想来?了,不过……可?能也来?不了了。”
她悲悲戚戚,没有放声大?哭,但就是这样隐忍的?委屈,更让他觉得心疼。
“好了。”他胡乱替她抹了两把脸,“这阵子?不是很?忙吗,正好休息两日,等风头过了,朕让你?官复原职。”
可?这样的?官复原职不得那些官员的?认可?,就真的?彻底沦为?她和他之?间的?游戏了,就算继续执掌梨园,恐怕也不能服众。
抬抬眼,她裹着泪说:“多谢你?刚才袒护我,但我觉得你?是皇帝,不能代我受刑,连说都不该说,有损君威。”
皇帝说:“你?还挑眼起朕来?。朕知?道不好,可?又不能看着你?挨打。你?知?道殿外那些掌刑的?缇骑打人有多疼吗?他们不会装样子?,是实?打实?地打,五杖下去能把人打死。朕要是不护着你?,今日你?就回不了家了,朕娶亲这件事,岂不是又没着落了?”
什么时候都惦记娶亲,也只有他了。
苏月低头掖了掖眼泪,“我昨晚半夜找到颜在了,她是被青崖劫走的?,原本今日想着来?告诉你?的?,不想一早就被传上朝堂了。”
皇帝似乎并不意外,“深爱便想独占,朕理解他。”
怎么还理解上了?苏月纳罕地望望他,“我与颜在都觉得他是一时糊涂,不忍心追究,所以刚才没有提及他。可?前朝的?那些将领气势汹汹,我又觉得很?对不起你?,让你?高坐庙堂,骑虎难下。”
皇帝笑?了笑?,“知?道心疼朕了,朕很?欣慰。”
似乎多严重的?事,到了他口中威势就削弱成了零星一点。她还是内疚的?,枯着眉道:“你?原本好好做着皇帝,人生一帆风顺,若是没有认识我,就不会增添那么多的?烦恼了。”
皇帝安慰人的?手法向?来?与众不同,他说:“正因为?一帆风顺,朕想吃吃爱情的?苦,不行么?”
苏月忘了哭,纳闷地看了他半晌,最后垂头丧气地说:“我要回去禁足了,就此别过陛下。”
她拖着乏累的?步子?往回走,皇帝叫了她一声,“明日就要过大?礼了,你?禁了足,这礼还怎么过?”
她回头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慢慢朝殿门上去了。
皇帝没有得到她的?答复,顿时有些迷惘,心里自然记恨上了那些武将。原本那些人平时就有诸多恶习,他不过是念着刚开国,不便立时打压。如今变本加厉了,沆瀣一气向?他施压,最后竟害得他过不了礼,这梁子?算是结大?了。
那厢苏月惨淡地返回梨园,万里一直送她到官舍,和声开解她,“朝堂上暗潮汹涌,向?来?如此,娘子?不要往心里去。陛下并未收回您的?官职,禁足几日后自会解禁的?,暂且压下不提是为?您好,请娘子?稍安勿躁,静待佳音。”
苏月叹息着朝他欠了欠身,“劳烦总管了,我心里都明白。”
万里虽然很?为?难,但还是得依照章程,命人封住了直房的?门。
万里一走,颜在她们就赶来?了,站在窗口追问究竟怎么了,苏月说,“前朝的?官员弹劾我搜查了左翊卫将军府,险些把我革职。梨园的?事务交还太常寺暂管,我被禁足了,不知?要关多久。”
颜在听了,顿时哭起来?,“都是为?了我,把你?害成这样。我不能看你?被关在这里,如何能替你?脱罪,你?告诉我,我去想办法。”
苏月摇摇头,“前朝那些官员,借着这件事向?朝廷施压呢,想什么办法都没有用。我这阵子?怪忙的?,正好趁机好好睡两日,你?们不必为?我担心。接下来?含嘉城选拔乐工,及冬至祭天事宜,我恐怕赶不上了,就请你?们费费心,替我担待了吧。”
她简直像交代后事,弄得大?家一片惨淡。女郎能当上梨园使,是超出世俗范围的?壮举,朝中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员们不知?多看不过眼。终于这回被他们弹压下来?了,乐工们好不容易挺起的?脊梁,无形中又被打弯了。太常寺一旦接手,不消多久梨园又会故态复萌,先前的?豪情壮志还能维持多久,谁也不知?道。
也许是天气逐渐变冷的?缘故吧,苏月被禁了足,梨园中的?一切好像都蒙上了一层浓雾,昂扬的?激情一下子?消退了,大?家看上去都恹恹地。
掖庭中也一样,因苏月受了惩处,第二日的?过礼事宜只得延后,气得太后破口大?骂,“好不容易定?下的?亲事,就被那几个臭秋八给耽误了。前朝那些降将高官厚禄受用着,真当自己是有功之?臣,忘了当初明明是无路可?走转投门下的?,朝廷宽恤给与优待,他们倒成了太上皇了!”
皇帝安抚太后,“这笔账记下,日后慢慢清算,眼下不能过礼,不知?又要拖到几时。”
定?日子?还是重中之?重,太后急急把司天监的?人叫来?重排,说一月之?后上上大?吉,比今日更吉。唯一不好的?是要等,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了。
太后便差珍珠傅姆亲去辜家致了歉,辜家也正因女郎的?遭遇烦心,还谈什么过不过礼。往后顺延一个月也好,总归把眼前的?麻烦事解决了,才好安安心心地定?亲。
朝堂上的?皇帝倒是沉得住气的?,照旧如常处置公?务。这日正商议杂税的?减免,忽然听见几重宫门外,传来?了咚咚的?鼓声。
满朝文武顿时意外,都知?道是有人在击登闻鼓。端门之?外的?登闻鼓,是吏民向?皇帝伸冤最直接的?途径,可?以扣击,但越诉后果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那面大?鼓设在鼓台上,一向?是形同虚设,却没想到今日居然被人擂响了。
皇帝放下了手中的?陈条,放眼望向?御道。
乾阳门上不久便出现了奏事官的?身影,压着帽子?,跑得脚下生烟,急急往大?殿上来?了。
第62章 第 62 章
奏事官入殿后?行礼禀报, “端门之外,乐府监叩阍上书,为梨园使讼辩。”
朝堂上的百官都向上望去, 人人知道?陛下与梨园使的关系, 这回来了个为梨园使申辩的人, 陛下恐怕没有不召见的道?理吧!
然而入殿叩阍,是如此简单就能面见君王的吗?民?间越级的控诉尚且要遭杖刑, 更?别提未入流的小吏面圣申冤了。众人都想看?一看?陛下是如何处置的,便直直望着上首, 等待陛下的裁断。
皇帝轻蹙了下眉, “面圣之前?先受杖责,依照律法行事,把人带到武安殿前?行刑。”
但奏事官又带了击鼓人的陈情来, “乐府监有所求, 入殿之前?受刑, 唯恐破坏证据,待面圣之后?, 甘愿领罚。”
皇帝自然不是不知变通的人,青崖的遭遇,他?早就从?苏月口中得知一二了, 因此便应了声准, 命奏事官把人带上大殿。
少年郎美貌耀眼?, 走到哪里都如一道?光。他?穿着乐府特有的锦绣公服,头上的幞头是墨青的绸缎做成,愈发衬出了雪白的面孔, 精致的眉眼?。
走上前?,他?拱手行礼, “卑下嬴青崖,叩谒皇帝陛下。”
朝堂上的官员们斜了斜眼?,眼?里带着不遮不掩的轻蔑。这是深深刻在骨子里的成见,讥嘲以色侍人的玩物,都长着这么一副不正经的模样。
王侯将相们私下亵玩时,可以饶有兴致,但与他?一同站在大殿上,却感觉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以他?为中心的方圆一丈之内寸草不生,仿佛和他?站得近一点,都会沾染上他?身上的低贱。
青崖呢,并不在意那些官员的反应,他?来自有他?的目的。他?知道?小吏击登闻鼓会是怎样悲惨的下场,反正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了,别人的眼?光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皇帝也是第?一次留意这少年郎,很佩服他?的义气和胆量。但朝堂上晤对的时间有限,得抓住一切机会,用最简短的话,澄清最多的事实。便出言问他?:“你击鼓鸣冤所为何事,如实道?来。”
青崖说?:“卑下为梨园使辜大人鸣冤,辜大人夜查将军府,并非无的放矢,辜大人高义,为保全卑下隐瞒前?情,但卑下不能对辜大人所受冤屈视若无睹。左翊卫将军彭雍曾垂涎乐师朱娘子,要求朱娘子夜间独自赴宴。朱娘子年少,不敢前?往,卑下与朱娘子交好,便自作主张顶替了她。朝中的大人们以为朱娘子未曾赴约,彭将军轻轻揭过宽宏大量,其实都错了。彭将军没有追究,不过是因卑下舍身,与彭将军做了交易。”
朝堂上的官员们半是好奇,半是质疑,“信口雌黄诬陷朝廷命官,其罪当诛。”
青崖凉笑了下,“可惜彭将军不在朝堂,否则卑下倒很愿意与将军核对一番,他?在我这残破身躯上留下的痕迹。”说?罢向上作揖,“请陛下恕卑下大不敬之罪。”一面解开鸾带,脱下了身上的衣裳。
那精美的华服一层层扔在脚下,像蛇蜕去了外皮。到最后?他?的身体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才发现本该如他?的脸庞一样完美的躯体,竟是一副令人骇然的惨况。深深浅浅的瘢痕遍布每一处,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到几块好皮肉。恐怖狰狞的新伤叠加着旧伤,再?看?他?完美无瑕的脸,忽然让人觉得恐惧,仿佛脑袋和身体属于不同的两个人,用了什么妖魔的手段,才强行拼凑在一起的。
“这处是用烛签、这处是用钩刀……”他?低着头,像局外人一样,向朝堂上的君臣介绍自己身上的伤,“卑下的大腿内侧,还有铁浮屠烙下的印记,若有人不信,取彭将军的兵器来比对,一比便知。”
上首的皇帝看?出了恻隐之心,摆手道?:“穿上吧,朕和诸位大人都看?见了。”
青崖俯俯身,从?容不迫地?重新把衣裳都穿了回去。
这些原本不为人知的秘密,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来说?诚如死过一回般。但他?已然不在乎了,耻辱和痛苦这些年如影随形,他?早就学会了咬牙消化。反正已经是烂命一条,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不知如此自证,够不够?”他?双眼?灼灼扫视朝堂上的众人,“辜大人是否有充足的证据,怀疑彭将军会对朱娘子不利?”
满朝文?武支支吾吾,皇帝的脸色前?所未有地?阴沉,咬牙道?:“朕的朝堂上,竟窝藏着此等禽兽不如的畜生,可见朕这皇帝当得不称职。着令,罢免彭雍左翊卫将军之职,交大理寺彻查,与他?有同等恶行的人,一个不许放过。我大梁立国不单注重官员办事的能力,更?注重操守品行,容这等丧心病狂之徒继续立足庙堂,是朕与诸位臣工之耻,是大梁王朝之耻!”
青崖松开了紧握的手,掌心有凉风吹过,高悬的心徐徐落了下来。
终于,一步一步,计划好的一切,都按照他的愿望实现了。他心里很明白,若是事先没有惊动皇帝,就算击了登闻鼓,也没有机会走上乾阳殿。颜在也好,苏月也罢,所有人都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做出那样的事,为什么……因为他爱慕颜在是真的,担心她被人抢走是真的,想把她永远留在身边也是真的,但除此之外,他?还有更?深层的,不为人知的私心。
改朝换代,国仇与他?无关,但他有家恨。当年彭雍及他的党羽曾对嬴家诸多迫害,本以为前?朝覆灭,他?们会跟着尸骨无存,却没想到这帮人见风使舵,到了新朝照旧风生水起。
他?不甘心,恨恶人没有报应,这些年如同困兽般技穷,始终无法报仇。到最后?认清了,以自己的能力撼动不了降将集团,所以他?谋划藏匿颜在,利用苏月牵扯上彭雍,进而促使皇帝痛下决心……固然处心积虑,愧对那些关心他?的人,但要问是否后?悔,并不后?悔。他?尽力了,下了阴曹地?府,可以笑着去见爹娘和阿姐了。
一切因他?而起,现在一切也该由他?来平息。轻舒一口气,他?复又向上拱手,“敢问陛下,梨园使是否能得赦免?”
皇帝调转目光,望向了左侧的宰辅与尚书省官员,“朕亦不知该不该赦免梨园使,还请诸位大人赐教?。”
宰相俞庭昭与众人交换了眼?色,举着笏板恭顺地?回禀,“梨园使此举虽冒进,但确实事出有因。既然如此,请陛下赦免其罪,为梨园使正名。”
青崖听?完这番话,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卑下要说?的话都说?完了,越诉叩阍,甘愿自领杖责。愿陛下千秋万代,金瓯永固,卑下纵然身死,亦感激陛下成全之恩。”
他?行过礼,毫不犹豫地?转身朝殿外去了。国法严明,皇帝也不能破例,只好暗中示意万里,知会行刑的缇骑手下留情。
朝堂上作下的决定,很快就传到了梨园,国用专门跑了一趟,解除苏月的禁令,另把重新过礼的时间告知她,笑道?:“这下总算平安无事了,奴婢已命人去府上报信了,让辜翁及夫人尽早放心。”
苏月不知道?外面发生的种种,自己被关在官舍里好几天,除了改曲就是睡觉,忽然听?说?解了禁,还有些不明所以。
“陛下又明目张胆徇私了吗?话到了御史台的嘴里,恐怕不太好听?。”
国用说?不是,“这是朝堂上议准的事,是宰相亲口上奏陛下的。”但要说?原因,着实不忍说?出口,因此含含糊糊,试图搪塞。
苏月还是听?出端倪来了,不住追问到底怎么回事,“上次朝会,那些文?臣武将恨不能把我踩进泥里,这回忽然转变,定是有内情。究竟是什么原因,请班领告诉我,你若不说?,我只有去问陛下了。”
国用没办法,只得据实告知她,“就是那位青崖小郎君……他?击登闻鼓告御状,当着满朝文?武把衣裳脱了,浑身伤痕累累,这才让那些官员们改了口。陛下已经下令严惩彭雍了,但吏民?越诉击登闻鼓触犯律法,不免要受杖责。缇骑在武安殿前?行刑,下手尽量轻了,监刑官打一下数三下,至多挨了二十板子吧。不过到底还是伤了身,最后?走不得路,让人抬回乐府了。”
恰好这时颜在进门,前?因后?果?都听?在耳里。苏月抬眼?望过去,见她白着脸,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自己心里的震动自然也大,有时觉得青崖这人充满了悲剧色彩,他?走的每一步都是极致的,如飞蛾扑火,刹那绽放逼人的华彩。
“这孩子……”苏月深深叹息,“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国用道?:“娘子不必担心,陛下已经命太医过去诊治了,若身底子好,将养几日就会痊愈的。”
但他?的身底子并不好,病态病容是骗不了人的,苏月看?在眼?里,不知怎么总有隐约的忧心,怕他?活不长,怕他?哪天忽然就死了。
只是这话不能说?,太不吉利。国用走后?,她无言地?望望颜在,颜在一直怔忡着,回不过神来。
隔了良久才听?她喃喃:“ 果?真出了事,到底不能坐视不理。我还得去瞧瞧他?,现在就去。”
苏月抓过斗篷披上,一面道?:“我同你一起去。他?击登闻鼓鸣冤是为了替我脱罪,无论如何我也得去看?看?他? 。”
事到如今,谁是谁非不用再?说?了,就算一切因他?而起,他?以这种悲壮的方式自证,也让人彻根彻底地?心疼。
命人预备马车,两个人急急赶往协律坊,到了官舍前?,正好遇见几位乐府官员,正陪同太医迈出门槛。
苏月上前?询问青崖的伤情,太医说?:“乐监原本就带着病症,如今病中又添新伤,很是不利啊。须得仔细调理,若运势好能调理过来,运势不好,恐怕有性命之虞,要早作准备。”
这话让人措手不及,颜在惊惶道?:“他?还年轻,早前?也没听?说?他?有什么病症。求太医救救他?吧,用上好的药,若需额外的用度我有,不必省钱,只求能医好他?就行。”
太医道?:“已经用了上好的药,陛下派我来,可不就是为了治好他?吗。可药再?好,也得看?他?的身子能否经受得住,倘或年轻能扛住,也就顺利保全性命了。”
总之没说?一定会死,那就是还有希望。待进去看?望,见他?趴在床上,面如金纸,气色实在是很不好,当下心头便一惊。
大概是听?见脚步声了,他?迟迟睁开眼?望了望,哑声说?:“你们来了……来看?我……”
颜在勉强挤出一点笑容,“你好好养着,我哪儿都不去了,留下来照顾你。”
可他?却艰难地?摇头,“不要,你回去。”
“是怕我看?见你的伤处?”沉重的话不敢说?,颜在刻意换了个轻快的语调,“我阿兄连生了两个儿子,从?小都是我帮着换尿布的。屁股谁还没有呢,小郎君不必害羞。”
青崖听?了,终于笑出来,尖尖的小虎牙,透着一股少年人青涩的羞怯。他?仍是眷恋颜在的,既然她说?要留下,他?便没有再?推辞。
苏月上前?来看?望他?,轻声说?:“你不该去击登闻鼓的,击鼓触犯律法,你不知道?么?”
青崖启了启唇,本想把实情告诉她们,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就当他?自私吧,陈年旧事不要再?回味了,自作自受才是他?最好的下场。于是轻喘了口气道?:“我自己闯下的祸,连累了阿姐,我羞于为人。梨园不能回到太常寺手里,阿姐你得继续做梨园使,保护好梨园的乐工们。”
苏月鼻子一阵发酸,又怕在他?面前?失态,咬着唇用力点了点头。
颜在对苏月道?:“我得告几日假,等他?好些了再?回去,恐怕会耽误霜降日的乐工选拔。”
苏月说?不要紧,“人手多得很,你只管安心留下吧。若是缺什么,就派人回去传话,我即刻给你送来。”
颜在说?好,便在青崖病榻前?坐下来,和声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要不要喝点水。
他?们缓声说?着话,青崖就算没有气力,也尽量地?与颜在搭讪,仿佛怕停顿一会儿,颜在就走开了。
苏月心里有些难过,同颜在打了声招呼,让青崖好好将养着,便独自回圆璧城了。
一时官舍内只余他?们两个人,青崖隔一会儿就睁开眼?看?看?颜在,人在眼?前?,心里就说?不出地?熨帖,甚至笑道?:“早知道?病得要死了,就能留下你,我该早些病的。”
颜在很怕听?到他?说?丧气话,“年纪轻轻,什么死不死的。陛下跟前?的班领去解苏月的禁时,向她透露过,陛下命人手下留情了,五十杖只打了小一半,你的伤情不算太重,死不了的,放心吧。”
人走到末路,其实对自己的命运看?得很透彻,能再?活几日,心里是明白的。可她这么安慰自己,不能让她伤心,他?顺着她的话头“嗯”了声,“我受刑的时候,自己数着数呢,一共挨了十七板子。打得也不算重,否则我不能活着回来,也见不到你了。”
颜在看?着他?的脸,心里的悲戚无法言喻,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心地?照顾他?。
那十七板子虽然没往死里打,但落到身上是实打实的。后?来替他?换药,见皮肉表面没有破开,皮下却蓄着一汪浑浊的水。就像头一年的柿子没来得及采摘,到了第?二年春不至于霉烂,但里面早就腐朽了,变质了,不敢上手去触碰。
如今的青崖就是这样,除了笞杖的伤,她也发现了一些陈年的瘢痕,不必去仔问,就知道?是多年之前?留下的。
颜在眼?里裹着泪,换药的时候手在颤抖,好在青崖看?不见,只是轻轻吸着气,说?疼。
“好了好了……”她尽力安抚他?,“一日比一日有起色,再?过两天就痊愈了。”
可是后?来青崖连疼都不怎么喊了,人很快地?消瘦下来,问颜在:“我能仰卧么?总这么趴着,我看?不见你的脸。”
颜在就和仆妇合力,把他?翻转过来,他?躺定后?一笑,“总算能喘上气了。我这两日胸口憋闷得很,脖子也快僵了……颜在,我身上一点都不疼了,可能真的好起来了。”
颜在没有照顾病人的经验,他?说?不疼了,她就真的以为他?向好了。欢欢喜喜说?:“我让伙房给你炖个肘花汤,吃了好补身子。”
青崖没有拒绝,她说?吃这吃那的时候,自己也确实馋了。心想着填饱肚子有了力气,说?不定真的能和命运挣一挣。
外面的天气,已经变得很冷了,窗口有光斜照,正好打在他?的书案上。他?曼声和她说?起小时候的事,说?自己是家中最小的儿郎,是爹娘盼了许久的老来子。
“族中所有亲眷都有儿子,只我爹娘没有,在族人面前?总是抬不起头来。他?们都说?我阿爹为人太刚直,以前?办的案子杀人无数,伤了阴骘才绝后?,说?得我阿娘大哭了一场。后?来夜里做梦,梦见神人送了她一把笛子,不久后?就怀上了我。”他?浮起一个无奈地?笑,“我就是那把笛子,命中早就注定我将来要传扬音声的。可惜我入的是前?朝的梨园,如果?晚上几年,那该多好。”
已经造成的伤害无法避免,颜在尽力开解他?,“以前?的事,咱们不去想了,好不好?记着高兴的,把不好的都忘了,才能更?好地?活下去。”
青崖缓缓转动眼?眸,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两排阴影,点头说?好,“不去想了。不过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两位阿姐来看?我了,她们有说?有笑的,并不凄苦,应当在那边过得很好。可是她们来看?我,是不是要接我走?一家人去那边团聚,其实也挺好的。”
颜在心里直打鼓,忙阻止了他?的念头,“我们老家说?身体欠佳,火气不旺的时候,会梦见已经过世?的亲人。等到身体养好了,阴气近不了身了,就再?也梦不见了。”边说?边退下自己手上的镯子,戴到他?的手腕上,“用金压一压,金子能辟邪,不信今晚再?试试,定是梦不见了。”
他?抬手发笑,“我又不是女?郎,还戴这个。”
颜在说?:“借给你,等你病好了,一定要还给我。”
他?慢慢点头,“到时候加倍还你,我要给你买首饰,买很多很多的首饰。”
颜在脸上笑着,心却忍不住下坠落,总觉得预兆不太好,今天的青崖,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了。
后?来肘花汤炖好了,送到他?面前?,他?只喝了一口就喝不下了。煎好的药也不愿意再?喝,微喘着说?:“我咽不下去,嗓子里有东西堵住了。”
颜在很害怕,让人请太医过来看?,太医看?后?神色难辨,却说?脉相平稳,一切安好,睡一觉就会有起色的。
等到把人送到门外,太医才回身同她说?:“要留神,不大好。”
颜在愣了愣,半晌才点头,让虾儿送太医出官舍。
站在落日余晖下,她心乱如麻,头一件就是让人回圆璧城给苏月报信,请她尽快过来一起拿主意。
苏月赶来的时候,再?叫青崖,他?已经不再?回应了。呼吸声变得很沉重,又深又长。
两个人相顾无言,唯有垂泪。乐府的乐丞等人得知消息后?,也在左右陪同着,到了将近半夜,青崖已近弥留,气也是进少出多,有时杳杳地?,好像随时都会断了。
颜在哭不可遏,还记得第?一次见他?,他?白衣红绶坐在小部的乐童中间,回眸一笑惊为天人。这才过了大半年而已,忽然变成了这样,让人难以接受。
乐丞看?情况不太对劲,回身对她们说?:“娘子暂避吧,这里有我们照应。”
可颜在和苏月谁都没想走,木木地?站在那里,无措地?迎接即将扑面而来的现实。
床前?站立的人弓腰探了又探,最终拽起被褥,盖住了青崖的脸,一切都结束了。他?的生命短暂而浓艳,就像一株方外的花,用尽力气开过一夏,盛放时十里闻香,凋谢时迅捷安静。离开了,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第63章 第 63 章
颜在转头问苏月:“青崖真的死了吗?”
苏月心头堵得慌, 沉默良久,方点?了点?头。
颜在哭起来,“都怪我, 如果他没有遇见我, 现在一定活得好好的。我是他命里的劫数, 是他的催命符……我怎么?对得起他……”
她哭得气哽,几乎要?厥过去, 苏月只得搀住她,把她带进了前?面的厅堂里。
入夜后?的天气, 已经很?有些凉意了, 颜在歪在圈椅里,还?在喃喃自语,“如果左翊卫将军点?卯, 我自己去了, 是不是就不会发生现在的种种了, 青崖也不会死……”
苏月掖了眼泪安慰她,“他想保护你, 就算现在再问他,后?不后?悔这样做,他一定说不后?悔, 你又何必太自责呢。”
颜在听完, 复挣扎着站起来, “他的后?事怎么?办?他没有亲人,恐怕没人为?他操办。”
她要?往外走,苏月忙拽住了她, “乐府的官员过世,衙门会一力操持的。你放心, 我托付过府令和乐丞,由他们安排人更衣小殓。我们等停了灵再过去,免得给他们添乱。”
协律坊有专门用作停灵的地方,这点?和梨园不一样。梨园因在宫城中,乐工离世须得拉到外面的安乐堂去。乐府的规制比梨园高,那些早与家乡亲人断绝了联系的乐师和乐官,由衙门出资予以善后?,因此倒是不用把人运走,整理好后?抬到灵堂就行了。
那厢杂役进来,禀报已经收拾妥当了,她们深一脚浅一脚跟着过去,进了小小的灵堂,人已经放在箦床上,乐丞询问贵重的物件可要?摘下来,颜在明白,说的是她那个随身?戴了很?多年?的镯子。
摇摇头,她说:“让他带走吧,陪他最后?一程。”
派出去置办棺椁的人很?快回来了,这里一切从简,就算是停灵,也不像寻常人家能?停上好多天。基本是头一日走的,第二日下半晌就发送,毕竟衙门里人员众多,不能?大操大办坏了规矩,往后?不好驭下。
棺木一到,就要?预备大殓了,颜在还?有些不敢置信,“不再等等吗?万一他只是一时昏厥了呢?”
乐丞说不会,“小殓的时候让人仔细勘验过,心窝凉了,手脚也发僵了。人死不能?复生,娘子节哀吧。”
两个人听了,又狠狠哭了一场,直到盖棺钉钉,才终于?接受这个现实,那个曾经无比鲜活的生命,如今已经不在了。
原本协律坊内是不能?诵经的,但因苏月在,府令破例请来两个和尚超度他。
颜在跪在火盆前?烧化纸钱,喋喋说着,“青崖,你找见家里人了吗?一定要?找到他们,和家里人团聚啊。所有的苦,今生都吃完了,剩下的都是欢喜。来生你会托生在一个好人家,一辈子吃穿不愁,福禄双全。你还?会有一段好姻缘,长命百岁,活到儿孙满堂……”
一切美好的祈愿,今生不能?实现,只能?寄希望于?来世。
到了第二日发送,嬴家的祖坟又不知在哪里。前?朝时期一团乱麻,他们全家获罪,亲人大抵都在乱葬岗吧。只得让人看过风水,点?了个吉穴葬下,盼他转世投胎,不要?再像今生这样凄苦了。
赶在太阳落山之前?返回圆璧城,一路上颜在虚弱地靠着苏月,人还?有些浑浑噩噩地,“青崖就这么?死了,真像做了一场噩梦,醒不过来……”
苏月抚了抚她的肩头,“吃了太多的苦,平时看着挺好,其实早就油尽灯枯了。我想,他活在世上也许只能?感觉到痛苦,死了未必不是一种解脱。只是很?多机缘巧合凑成了这个结果,好像人人都不清白,我们所有人,对他的死都有责任。”
善良的人习惯自我反省,不善的人事事理所当然。果真有错么?,其实谈不上,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儿,越想越觉得他的人生过于?凄凉。
可日子还?得继续,青崖引发的这场风波,在一片锥心之痛里,逐渐地消散了。
苏月继续忙于?梨园的事物,霜降这日,一大清早在含嘉城安置好了场地,等着报名的乐人前?来应试。
手上有人员名单,逐一轮番考核,检验他们识谱弹曲的能?力。这些人中有琴技上佳的,也有滥竽充数的,半天下来只挑出了七人,其中就有苏云。
只不过临要?结束时,仓东门上传话进来,说还?有许多没赶上报名的,问能?不能?给个应试的机会。然而没有核对过身?份,随意招募会乱了章程。犹豫间派人去询问来历,结果发现半数是风月场上的女?郎。
乐官们都有些发懵,不知怎么?会吸引了这些女郎。有人觉得她们可能?是真的爱音声,也有人觉得她们是急于?摆脱现下身处的环境。毕竟一入梨园,娼户就自动消除了,相较之下梨园更体?面,又有俸禄,这才一窝蜂地涌进来。
太乐令有他的考虑,“并非我瞧不上这些女?郎,实在是风月场上有诸多不好的习性,恐怕会带坏梨园的风气。以前乐工们人人自危,唯恐受达官显贵狎辱,若是引入了那些女?郎,她们借着乐工的名头主动卖弄风情、兜售皮肉,届时该怎么?办?况且梨园如今并不缺人手,还?是稳妥为?上,别再招惹麻烦了。”
苏月也觉得言之有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到将来时机成熟了,再作尝试吧。
所以今日从民间招募所得的,最后?核定是七人,七人都编入了银台院。苏月没想立时让苏云做前?头人,还?是觉得她的技艺需要?磨砺,等练上三个月再作调度不迟。结果皇帝的委任是来得真快,他坚定地兑现了他的承诺,一道口谕,让苏云当上了巡查使。
这个职务对苏云来说相当不错,既入了梨园,又能?随时回家。所谓的入园年?限简直形同虚设,还?有什么?道理不踏踏实实地干,将来接过阿姐的衣钵?
晚间姐妹俩在官舍说话,苏月仔细向?她交代巡查的路径和时间,这时虚掩的门轻轻被推开了,苏月知道,必是那个人来了。
果然,苏云扭头一看,立时站了起来,恭敬地叉手行礼,“陛下。”
苏月只得跟着作揖,“这么?晚了,陛下怎么?来了?”
皇帝舒展着眉目道:“朕忙完了手上的政务,想起好几日没见辜大人了,特来看看。”一面和蔼地问苏云,“巡查使的差事,二娘子觉得怎么?样?”
苏云说极好,“卑下借着陛下的光,刚入园就有官做,卑下一定用心办差,绝不辜负陛下的希望。”
皇帝说好,“女?郎有志向?,他日前?途不可限量。”说完才提及他最关心的问题,问苏月,“梨园官舍众多,你们不会挤在一间屋子里吧?”
苏月咧嘴,苏云孺子可教?,马上就意会了,忙说没有,“我有自己的官舍,离阿姐还?有些远,不会无缘无故打搅阿姐,也不会听见任何风吹草动,请陛下放心。”
皇帝很?满意,愈发器重苏云了。辜家那兄弟三人,论识时务、有眼色,加在一起都不及苏云,看来自己的眼光没出错,她实在是继任梨园使的好根苗。
而苏云呢,把握时机把自己的知情识趣发挥到了最佳,掖着手说:“阿姐该交代的都交代妥当了,我就先?回去了。要?是有不明白,明日再向?阿姐讨教?。”说完迅速离开了。
苏月看着苏云走远的身?影感慨:“阿妹好像一夕之间长大了。”
皇帝顺着她的视线目送,“朕也觉得她很?懂事。”
苏月方才想起问他,“陛下漏夜找我,可有要?事?”
“有。”他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一张请柬递给她,“裴忌要?成亲了,你去不去?”
苏月迟迟接过来,纳罕地嘀咕:“给我的请柬,怎么?在你那里?”
皇帝心道防止你贸然赴约,我命人在宫门上拦截的。虽然自己与她的婚事几乎半订了,但不是出了禁足那件事吗,又给延后?了一个月。这一个月,他还?得紧紧看住她,以防她生出歪心思,临时反悔。有时候想想,自己这皇帝在她面前?做得真憋屈,半点?没感受到统天御宇的快乐,反倒小心翼翼唯恐她再次拒婚。就像滑胎,有了第一次或许会有第二次,得仔细呵护着,杜绝一切畸变的可能?。
但面子还?是得维护的,他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朕五日一次召见驻军武将,今日裴将军来觐见,亲手交给朕的。他也听说了朕要?向?你家提亲的事,觉得你我已是自己人,交给朕就等于?交给你……你看裴将军多知礼,朕决定以后?继续重用他。”
苏月拱起了眉,展开请柬仔细查看,“这是裴将军亲笔吗,字迹很?是清秀啊。”边说边瞥了对面的皇帝一眼,故意拉长声调,“字如其人,难得难得。”
皇帝面沉似水,“朕觉得你很?善于?发现别人的长处,唯独不会发现朕的。朕想当初也是金戈铁马征战四方的战神,一手好字,比他强多了。且朕擅丹青,通音律,等有空还?打算研习一下药学。这么?一个无可挑剔的好郎子在你面前?站着,我若是你,早就紧紧抱住不撒手了,还?有这闲心夸赞别的男子!”
苏月听了他的控诉,无奈地冲他笑了笑。
他又不乐意了,“你这笑是什么?意思?难道不认同?”
苏月说没有,“我觉得陛下说得对。”
如此敷衍,令他生气,“你嘴上说对,暗中腹诽,朕看得明明白白。”
她头疼起来,“你怎的如此难哄?见缝插针夸一下别人,不是起码的礼数吗,难道让我捧着人家的请柬,絮絮叨叨说‘这字写得虽好,还?是不及我家大郎。我家大郎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成个亲又怎么?样,不去’?”
啊,她说“我家大郎”,这种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真情实感,才是沁人心脾,令人神往的啊!
他果然抿唇笑起来,志得意满呼之欲出,先?前?的些微不快,已经烟消云散了。
潇洒地一拂袍子坐下来,他随口追问一句,“裴府相邀,你去是不去?”
苏月说去啊,“人家请帖都送来了,不去岂不是太拿乔了。”
可皇帝并不希望她去,毕竟自己不便驾临,她一个人赴宴,万一遇上了不稳妥的人和事,那该如何是好?
他不说话,苏月便察觉他又在不痛快了,转头觑了觑他,“陛下觉得我不该赴宴?”
“倒也不是。”他一手在桌上迷茫地画着圈,“朕只是在想,该以什么?方式陪你去。朕这身?份,随意参加臣子的婚宴不好,打乱了人家的婚仪不说,满朝文武那么?多人,将来谁家娶亲朕都得参加,否则就是厚此薄彼,岂不是给自己找事吗。”
苏月说那就别陪,“我自己去,吃个席便回来,用不了多少?工夫的。”顿了顿又感慨,“这裴将军果然与一般官员不同,他家办喜事,竟然没有邀约梨园助兴,怕是满上都独一份的高朗了,清流啊!”
皇帝散淡地接了口,“可能?是舍不得赏钱吧。不是说诸多门户放赏仍是很?可观吗,他节俭,想减免花销而已。”
反正他就是针对人家,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苏月说要?独自前?往,那是断然不能?够的,他想了想道:“那日朕陪你一起去,朕不进门,在马车里等着你。你吃个半饱,赶紧出来,朕可以带你上夜市逛逛,采买一些你喜欢的小东西。”
苏月犹豫不决,“那怎么?行,我在里头吃席,你在外面饿肚子,简直是欺君。再说一场宴席少?说得半个时辰,我中途离席,恐怕不大好。”
皇帝说有什么?不好,“就说梨园中忽然有急事要?处置,随意找个借口便辞出来了,这还?用朕教?你?”见她神情松动,知道这事谈妥了,转而又来问她,“裴忌要?成亲了,你心里可觉得惆怅?”
苏月这才发现,自己手拿着裴忌的婚宴请帖,情绪竟连半点?波动都没有。满心全在盘算时间,到了那日该怎么?安排梨园事务,怎么?抽出空闲来赴宴。
不过见他一副窥探秘辛的模样,就决定不能?让他称心如意。于?是抬手撑住了脸颊,幽怨地叹息,“惆怅,忧伤,心如刀绞。”然后?调转视线望向?他,试图从他脸上窥出一点?悲愤和忧伤来。
谁知皇帝陛下这回却很?淡定,裴忌都要?成亲了,不足为?惧。他爽朗地说:“朕就不像你,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世上美人千千万,并非每一个都必须为?朕所有,找到那个最适合自己的,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
苏月发现这人虽然身?处高位,但却不曾摆脱姑苏大郎的笃实本质。娶个媳妇,生几个孩子,经营好自己的国家,尽力扫清前?朝遗留的弊政,就是他全部的追求了。
总之不管将来如何变化,目下确实很?纯质。她紧抿的唇微微仰起来,不动声色长出了一口气。
“说定了,朕在马车你等着你啊。”他又追加了一句,“要?快些出来,别让朕等急了。”
苏月说知道了,“饮过了新郎官敬的酒,立时就辞出来。你的来意都说完了吗,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可是每回临要?走,都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他说:“天刚黑,你又困了?不过也不算坏毛病,这种习惯可以延续到婚后?,朕喜欢。”
这人就是满脑子狂蜂浪蝶,但真要?实施,又止步不前?了。苏月不理会他的嘴上厉害,摸着额头说:“这阵子发生好多事,我身?累心也累。你听说了么?,青崖死了。“
他点?了点?头,“朕已经命人手下留情了,可惜还?是出了岔子。”
苏月叹了口气,“若没有那十七板子,兴许他不会即刻就死。他原本患着病,外伤加重了病势,实在是缓不过来了,人说没就没了。”
皇帝沉默良久才道:“朕有些内疚,他的死,有一半是朕促成的。但规矩就是规矩,朕可以让人掌刑时从轻,却不能?将这条律法废除,你能?体?谅么??”
苏月颔首,“百姓诉讼有州府郡县衙门,若不能?断,还?可以上告大都府、大理寺。动辄在端门外击登闻鼓,要?是没有律法约束,将来那些偷鸡摸狗、邻里对骂都能?闹上朝堂,你就不是皇帝,成县官了。”
所以有个讲道理知轻重的妻子,对男人来说很?重要?。不过青崖确实可惜了,那是个有风骨的少?年?,不因眼下的安逸就放弃前?恨。其中内情他是后?来才知道的,但借由他打开了根除前?朝将领的口子,也算有功社稷。只是他下的这盘棋,把所有人都算计进去了,皇帝原想告诉苏月,转念再思量,人都不在了,还?是为?青崖保留最后?的体?面吧!
“朕早前?只知道前?朝的乐工受尽欺凌,却没想到竟会那样凄惨。他当着满朝文武脱下衣裳时,朕也狠吃了一惊。”他转头看她神色,见她眉间有悲伤,轻声问,“你很?难过吧?”
苏月“嗯”了声,“当然很?难过。我原本希望他越来越好,过安稳的日子,疗愈以前?那些痛苦的。你不知道,他真的很?有才华,他创的几首曲子,上回用来与外邦乐官交流,人家听后?大为?震撼,誊抄在乐卷上带回去了,还?问能?否请他出使传播呢。可惜他当场就回绝了,说不愿意离开上都,细想还?是因为?舍不下颜在,越惦念越钻牛角尖,最后?把自己害了。”
皇帝唏嘘之余,朝她挪了挪身?子,“朕看你心力交瘁,可要?找个怀抱靠一靠?”
苏月顿时警觉,往后?挪了半尺,“不用,谢谢。”
“还?是要?的。”他又靠过去一些,“朕知道你心善,曾经如此看重的阿弟,就这么?没了,你的心情必定很?沉重。”
说沉重,怎么?能?不沉重呢。就在她略一疏忽时,发现他的手臂环住了她的肩。她本想开口拒绝的,酝酿措辞的间隙,他的另一只手攀上来,不由分说把她的脑袋按在了自己肩上。
“你看这样多好。”他说,“你遇见不高兴的事,可以向?朕诉说,除了生死,朕都能?为?你解决。你可以对朕哭,对朕撒娇,对朕发泄,朕是男子,朕撑得住,真的。”
她本来一门心思打算抗拒的,听他这么?说,便不想挣扎了。
他的衣领间有好闻的松柏香,经由体?温晕染,愈发醇厚温暖。她的肩背都放松下来,仔细叮嘱:“你的身?上也有旧伤,要?好好保重身?体?,千万不要?生病。”
皇帝此刻感动非常,感动他的小女?郎终于?光明正大地关心他了,便低下头贴着她的额发,紧紧搂住了她。
这算是第一回正式的搂抱,靠得太近,苏月还?是有些紧张的,小声说:“我好几天没洗头了,不会熏着你吧?”
他说没有,“朕嫌弃自己,也不能?嫌弃你。女?郎,你的头发有种放烂了的佛手味道,又醇又正,提神醒脑。”
第64章 第 64 章
苏月平静地?推开了?他, “好了?,我要打水洗头了?,你可以走了?。”
他才发现自己好像又说错话?了?, 讪讪试图弥补, “要不然……朕替你洗头吧。朕的手?法?不错, 洗完了?还负责擦干。你看如今天气愈发冷了?,你晚间洗头会着凉的, 朕实在不忍看你病倒啊。”
她怨怼地?瞪着他,眼神直冒火星子, “谢谢陛下的好意?, 用不着。我现在可是盘着发髻的,要是解开,那味道就不光是烂佛手?的味道了?, 会把您活活熏死的。为了?陛下的龙体安康, 您还是快回去吧, 在我这里呆得?太久,会染上味道的。回头御史弹劾起来, 臣百口莫辩,这样?就不好了?。”
她说的全是赌气的话?,一生气就赶他走, 他要是乖乖听话?, 这个梁子岂不是结定了?吗。
有问题不能留过夜, 必须当场解决,这是皇帝处理?感情的宗旨。于是?着脸问:“嗳,你怎么不唤朕大郎?”
她错牙一笑, “说正经?事呢,唤什么大郎。”
他的脑子倒是转得?很?快, “那我们说说不正经?的事吧,你唤朕大郎,好么?”
苏月觉得?这人实在太不懂女郎了?,将来要一起过日子的,看来是时?候该教他一些?常识了?。
于是正了?正脸色,两手?横放在桌面上,如同老师教授学生一样?对他说:“你知道怎么讨女郎欢心吗?有时?候做得?再好,也不如说得?好。你要挑我喜欢听的说,要在我想到之前,先设身处地?站在我的立场考虑。虽说我的头发确实有味儿,但我能自谦,你不能认同。你应当说女郎的发香,像常开的茉莉花,让人一闻忘俗,再闻倾心,明白?吗?”
皇帝分明理?解得?有点费劲,“朕可是个实诚人啊,不太习惯说违心的话?。”
苏月气不打一处来,“那你在朝堂上,是怎么与那些?臣僚虚与委蛇的?你为了?架空拥兵自重的武将,花了?多少心思,我就不值得?你花心思?不值得?你说两句好听的哄骗哄骗吗?”
他想了?很?久,“那些?被朕哄骗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朕舍不得?你步他们的后?尘。过日子为什么不能踏踏实实的呢,有话?实说多好,朕在你面前从不掩饰,你看见的朕,是最真实的朕。”
说得?苏月叹气,忽来一阵莫名的伤感,“你今日在我面前直撅撅像根通条,来日遇见了?更喜欢的女郎,会不会变得?温情小意?,无师自通?”
他沉默了?片刻,不解地?问她,“你觉得?朕是那种无师自通的人?”
这个反问问得?很?好,苏月居然真的陷入了?沉思,开始考虑以他的情智,究竟有没有这个可能。
想了?半天,才发现被他带跑偏了?,“我们现在商讨的,不是通不通的问题。”
“遇见别的女郎吗?”他问。
苏月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生怕被他看出?来,其实自己对将来的婚姻 存在很?大的疑虑,她虽然没有感觉自己如何深爱他,但想到他抱着别的女郎说甜言蜜语,心里就不舒服──
同样?是女郎,她为什么就没有那种待遇!
皇帝呢,紧要关头并不迟钝。他确实不会说好听话?,但他的每一句话?都很?实在,“朕十三?岁从军,你知道军中有多乱吗?秦楼楚馆遍地?,前朝重兵驻地?还设有营妓,只要你愿意?,每日可以换不同的人侍奉,朕若是不自爱,还用得?着太后?操心后?继无人?我们权家早前虽不显贵,但却有好家风,不许朝三?暮四,不许在女人堆里打转。所以你遇见朕,是你前世修来的好福气,朕洁身自好,至今清白?。你去问问,世上有几?个男子二十七岁未经?人事,尤其朕还是皇帝,你敢不说一声难能可贵?”
苏月红了?脸,“童男子了?不起,大呼小叫的做什么?你未经?人事,我也守身如玉啊,我又没占你便宜。”
直爽的话?,到底让彼此都不好意?思了?。隔了?会儿才听他说:“朕的心里只认定你,不会再有别的女郎了?。皇帝跟前永远不缺人,宝成公主和十二侍之外,朕也见过不少女郎,眉目传情的,投怀送抱的,早就数不清了?。朕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朕记着你的名字呢,辜苏月,被朕惦记上,你就跑不掉了?。哪怕你嫁了?人,朕也会把你抢过来,谁让你一早就写在了?太后?的家书上。”
苏月不由嗟叹,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一般人都是一见钟情后念念不忘,很?少有像他这样?,看见个名字就死心塌地的,真是个怪胎。
“太后?的家书,到了?你口中怎么像生死簿。阎王要我三?更死,不会留我到五更。”她嘴上嫌弃,心里还是欢喜的。他说没有别的女郎,但愿三?年五年后?的今天,他还能这么坚定吧!
“不是生死簿,是朕单方面的婚书。”他说得理直气壮,并且追问,“你现在可以唤朕大郎了?么?”
其实他偶尔也是会说情话的,假以时?日,说不定能调理?得?很?好。
鉴于他如此执着,她还是遂了?他的心愿,“好吧,唤你大郎。时候不早了,大郎快回去吧。国用在巷道等了?许久,天越来越冷了?,会把他冻坏的。”
他没有办法?,只好蹉着步子挪到门前,“你不送送你的大郎么?”
一心想洗头的苏月打算拆头,又架不住他纠缠,万般无奈跟出?来,比了?比手?道:“走吧,我送我的大郎出?小门。”
可他又顿住了?脚,体贴地?说:“算了?,送到这里就行了?。你穿得?单薄,回头与朕难舍难分,万一着了?凉,朕会心疼的。”
苏月看着他自作多情,自我感动,心道与这样?的人过日子也挺好,用不着你费心,只要一个眼神,他就已经?把自己溶化了?。
难舍难分的还是他,他一步三?回头地?叮嘱:“明日的婚宴,说好了?一起去,时?辰到了?朕来接你。”
苏月说好,“走吧走吧。”
“别穿公服,朕让人准备好看的衣裳,明日给你送来。”
苏月又点头,“好好好,走吧。”
“你同朕挥挥手?。”他含着笑,殷切地?望着她。
苏月抬手?朝他挥了?挥,起先觉得?他粘缠,现在却有种说不出?的玄妙感觉了?。
他心满意?足,这才转身走向那道小门,衣袂轻轻一翻飞,人就不见了?。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她站在那里想了?想,才发现他的好意?压根不能当真,这门打开了?,不是还得?由她关上吗。结果?赶过去一看,才发现门锁已经?锁上了?,小门上不知何时?按了?个机簧,门缝变得?可以伸缩。只要有钥匙,从缝里探手?就能顺利开门,来去无忧。
这可好,从今往后?连梯子都不用带了?,果?然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她吁了?口气,回到官舍让人打水来,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居然这么把他的话?当回事,明明已经?很?累了?,却还惦记着要洗头。
定是女郎的自尊心作祟,再者明日要去喝喜酒,收拾干净也是应该的。这么一想便摆脱了?他的阴影,踏踏实实女为悦己者容了?。
等到第二日,他果?真派人送了?两身衣裳来,你永远不必担心他的审美,配色绝对高雅,款式也是当下时?兴的。并且送衣裳的正是他一早为她物色的三?位长御,名字也如他说的一样?好记,分别叫窈娘、秋娘、泰娘。
窈娘长得?很?玲珑,善于绾发,仔细给她绾了?个望仙髻,苏月觉得?个头仿佛都给拔高了?。
可是站在镜前打量,实在太张扬,“我不过是去吃个饭,打扮成这样?不合适。还是拆了?吧,随意?绾个园髻就可以了?。”
三?位长御都有些?遗憾,但她既然发话?,总要遵着她的意?思来办。
窈娘说:“梳个朝云近香髻好么?不显张扬,又有年轻女郎的灵动。”边说边取两支羊脂茉莉的小簪子比划了?下,“拿这个簪在一旁,您就是宾客中最娇俏的女郎。”
苏月听得?发笑,“我又不是去与女客比美。”
不过她们爱捣鼓,她也就不推辞了?。依着她们的意?思装扮上,这回顺眼多了?,既不喧宾夺主,也有喝喜酒的款儿。
泰娘说:“奴婢们这次就不回去了?,陛下说让我们留下侍奉娘子。娘子身边连一个近侍都没有,万一有什么差遣,也免得?上外面找人。”
可苏月还是推辞了?,“这里是官舍,有专做杂务的仆妇。我一向是这么过来的,早就习惯了?,忽然呼奴引婢的,别人瞧着也不好看。”
长御们不好强留,临走的时?候行礼如仪,笑着说:“奴婢们在长秋宫等着娘子,娘子可要早些?来啊。”
苏月颊边发烫,赧然笑着,点了?点头。
离去赴宴还有一个时?辰,趁着间隙赶往大乐堂。那边正检点太乐署乐师的技艺,近来公主国夫人的府邸都点名要男乐师,因此得?尽早选拔技艺高超的,以作备用。
刚迈进门,就听见一阵激昂的琵琶声,那节奏与指法?,不用分辨就知道是高手?。
围成一圈的女郎们见她来了?,赶忙拽她就近看,一看之下很?令苏月惊诧,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留着络腮胡的乐师怀里抱着琵琶,抡指弹奏举重若轻,女郎们抱在怀里很?有些?大的琵琶,对他来说简直像根针似的。那行云流水的演奏,放松的神情,仿佛弹奏的不是乐器,是折柳轻摇,尽显随性旷达。
青罗啧啧,“他让我想起天上的一位故人。”
大家惊异地?看向她。
“南天门的魔礼海啊。”青罗两手?一比,“不像吗?”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如此眼熟。
苏月偏头问颜在,“这不是新募的吧,以前怎么没有见过?”
颜在说:“以前梨园的规矩死板,乐师须得?品貌端正,头光面滑。这种长相入不得?大雅之堂的,只能在太乐署做杂役,没有登台的机会。如今规矩变了?,只要有真本事的,都不用藏着掖着,他可不就崭露头角了?。”
苏月听完,由衷庆幸,梨园也好,乐府也罢,都应当由具备真才实学的人挑大梁。这么好的乐师被埋没了?,那才是梨园的损失,且这位弹曲的功底真不是三?言两语能概括的,粗中有细,动静皆宜,用最平静粗犷的面貌,弹奏出?最温柔缱绻的曲调。巨大的反差引发人盎然的兴致,说不定能成为梨园最炙手?可热的乐师呢。
“推举他。”苏月对太乐令道,“说辞我都想好了?,梨园中的瑰宝,后?院中的扫地?僧,了?不起的世外高人。”
太乐令听得?一愣一愣地?,梨园使大人的策划一向在他的认知之外,他不需要懂太多,照着吩咐实行就是了?。
可惜苏月逗留不得?太久,眼看太阳要落山了?,她得?赶赴裴忌的婚宴了?。便嘱咐她们接着挑选,自己提着裙裾往龙光门上去了?。
来得?刚好,她迈出?门楼时?,皇帝的马车也到了?。淮州上来搀扶她,把她送进车舆,里面的人正襟危坐着,今日换了?身普通打扮,冥色的袍服,领口袖缘遍布织金的雷纹,没有了?皇帝陛下的摄人威势,像个家底丰厚的有钱人。
他看见苏月,眼眸顿时?一亮,“朕选的衣裳就是好看,果?然人靠衣裳马靠鞍。”
苏月懒得?同他计较,落座后?满意?地?抻了?抻衣角。虽然这人心思缜密,有意?和她穿得?像一家,但她真的很?喜欢这身骨缥加青白?玉的衣裙,素净又端庄。
而皇帝呢,欣赏她就如欣赏自己的得?意?之作,心下不住感慨,他的女郎,今日怕是要把新妇都比下去了?。骄傲固然是骄傲,但又有些?不放心,拿手?指捅了?她一下,“回头人多眼杂,你不能随意?与年轻未婚的男子搭讪,免得?传出?谣言,对你的皇后?之路不利,知道么?”
苏月斜了?他一眼,“你若不放心,就随我一起进去。”
皇帝说不行,“朕还是不进去了?,免得?掀起轩然大波,抢了?新郎官的风头。”
他说到高兴处,哈哈了?两声,拍着膝头眉飞色舞。苏月心想朝堂上的三?公九卿们八成没见过这样?的他,看他高坐龙椅时?一派人君风范,到了?私底下就这副模样?。
心里鄙夷着,忍不住掩口打了?个呵欠,这两日睡得?晚,人一静下来就有些?犯困。
边上的人察觉了?,偏头问:“你可要小憩一会儿?朕给你当枕头,您想怎么睡都可以。”
反正他的话?不能往邪路上想,否则时?刻都要怀疑他心怀不轨。她也不与他见外,嘀咕着:“我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容我靠一会儿吧,到了?你叫我。”
他说好,乖顺地?递上了?自己的肩膀。
苏月偎上去,闭着眼说:“我洗过头了?,你若再说我像烂了?的佛手?,我就要翻脸了?。”
“你今日是香的。”他已经?学会了?多温存少说话?,往她面前送了?送胳膊,“借给你搂着。要搂得?紧一点儿,否则摔下去朕可不管。”
苏月眼皮子打架,脑子也不怎么灵便,就依着他的话?,搂紧了?他的胳膊。
美人在肩的皇帝陛下,这时?笑得?志得?意?满。那条被拽过去的胳膊撑也撑得?欢喜,已经?想好了?三?日不换衣裳,留住她的体香了?。
虽然他们之间除了?转瞬的亲吻,没有其他更亲密的举动,但这样?的循序渐进,才是他心中最满意?的发展方式。一切刚好,她的困倦,他昨日刚练的臂膀,无一不在证明他们是天作之合。他甚至能感觉到她一呼一吸间起伏的胸膛,如此凹凸有致,勾起了?他的心猿意?马,让他浑身发烫。
小心翼翼垂眼看看,看见她浓密的眼睫,高挺的鼻梁,女郎长得?真是好看。
无关世俗的男欢女爱,仅仅只是欣慰。他轻叹了?口气,早前没想过娶亲竟然那么难,好在不日就要修成正果?了?,他心爱的女郎,这刻正枕在他肩上。
可惜她不是假寐,靠着如此伟岸的男子,她居然真的睡着了?。几?次脑袋要滑下去,都被他揽了?回来,到最后?不得?不固定住,因路途有些?远,赶到裴府时?撤下手?,她的脑门居然被他压红了?。
他看着她的额头,言辞闪烁,“过会儿再进去,时?候还早。”
苏月说:“我还得?送礼金,登账,去晚了?人家收摊了?可怎么办?”
皇帝说不要紧,“朕正好也要随礼,让淮州进去。你那份朕一起写上,反正咱们是一家,就不要分彼此了?。”
苏月有些?扭捏,“那怎么成呢,你是你,我是我。”
他两眼盯着她的脑门,感受不到女郎的腼腆,满心想的都是红印什么时?候能消散。
苏月察觉了?不对劲,抬手?摸摸自己的额头,掏出?小铜镜一看,脑门上的粉都蹭掉了?,还有一块寸来宽的红痕。当即泄了?气,鼓着腮帮子说:“怎么弄的……你用多大的劲儿推我的脑袋,是不是趁我睡着了?报复我?”
他说没有,“是你睡得?太沉,直要往下滑。朕能怎么办,自然要托住你啊。”
苏月叹了?口气,还好随身带着粉盒,拿出?来照着脑门拍打几?下,再抬脸让他看,“盖住了?吗?看上去淡些?没有?”
粉一盖,似乎不那么鲜明了?。他捏着她的下巴,就着夕下的日光查看,“要不还是别去了?吧,咱们上街市逛逛去。城中有好吃的酒楼,席面不比喜宴差。”
但苏月觉得?人家专程下了?请帖,不去不合适,“车都停在人家巷道里了?,不露一下面,显得?我拿乔。”
然而想从他手?下挣脱,发现挣脱不了?,他捏着她的下巴,深深的眼眸望进她心里去。这时?候的权大是深情的,英俊的,像个熟谙运用魅力的男子,连眨动一下眼睫都令人着迷。
两个人都气息咻咻,两个人都心慌意?乱,他低下头,先闭上了?眼,把唇贴在她唇上……
这次维持的时?间很?长,长得?仿佛跨越了?宇宙洪荒。轻轻地?触碰,犹觉得?不够,分开一下,重又贴上,每一次都能更深入一点,每次都能感觉到魂魄溃散。
“苏月,我好喜欢你。”他捧住了?她的脸,眼里抹上一层蜜色,“越来越喜欢,越来越……”
她笑起来,两手?圈住他的腰,嗡哝着说:“我该进去了?。”
他重新吻住她的唇,虽然还没参透更深的奥义,但也觉得?这样?已经?心满意?足,这就是爱呀。
正打算继续研习,外面忽然传来淮州的声音,压着嗓门道:“娘子,齐王的车驾到了?,问娘子是否要一同入内。”
被打断了?,皇帝有点不高兴,“朕发现二郎近来好像大安了?,到处喝喜酒,他是不是也想娶亲了??”
苏月好不容易抢回嘴,忙着给自己补上口脂,抽空道:“身子好了?就能娶亲了?,陛下替他好生留意?吧。”
皇帝说:“朕觉得?梨园的女郎就不错,长得?好看,还有手?艺。”
他这是自己尝到了?甜头,打算造福阿弟啊。苏月嗤笑了?声,这会儿是真得?进去了?,起身提了?裙裾准备下车。身后?的人又不舍地?拽了?她一下,“快去快回,记住朕还在车里等着你。”
苏月说知道了?,平稳住心绪,整顿神色打帘下车。大郎柔情起来实在让人吃不消,他像个勾魂的男狐狸,隐隐让她感觉腿脚发软,落地?的时?候恍惚踩在了?棉花上。
而站在裴府门前的权家二郎,则是一泓让人神清气爽的清泉。他穿着白?洁的袍服,唇边噙着笑,并没有刻意?套近乎,待她走近,仍是寻常唤了?声辜大人。
第65章 第 65 章
苏月拱手还了一礼, “真巧,在这里遇见大王了。你与裴将?军是?旧相?识吗?”
“当初我们从姑苏入上都,是?裴将?军护送的。”齐王说着, 调转视线朝巷道上停驻的马车望了眼, “娘子是?一个人来的么?阿兄莫不是?在车里吧!”
苏月忙说没有, “我一个人来的,陛下怕我孤单, 让淮州送我来吃席。早知道大王也?要?赴宴,与大王结个伴不就好?了。”
齐王笑?了笑?, “娘子不日要?与陛下订亲, 就不要?唤我大王了,叫我权弈或是?二郎都可以。”边说边比了比手,请她先行。
裴家招呼宾客的管事, 很快从门内迎了出来, 热络地说:“唉呀, 大王与梨园使大人来了,快快请进。”
齐王偏头?望向正堂, “我们来得可是?时候?新郎官还不曾亲迎吧?”
管事说没有,“正预备呢,这就要?出门了。”
话音方落, 就见七八个傧相?簇拥着裴忌从里间?出来, 平时都是?劲装甲胄的武将?, 穿上了鲜亮的礼服,看上去像换了个人似的。
苏月含笑?望向新郎官,他身陷乱糟糟的人群, 显得局促又忙乱。视线好?不容易突围,看见她的时候微顿了下, 很快便浮起?一个笑?,上前拱手来见礼,“大王,辜娘子。”
齐王还个礼,“恭喜将?军觅得佳偶。”
苏月也?拱拱手,“恭祝将?军百年好?合。我就等着将?军迎新娘子回来,一睹新人的风采了。”
裴忌的笑?容一向是?矜持的,听她这样说,抿唇点了点头?。
一旁的傧相?比他还着急,匆匆催促着,“新郎官该出门了,别误了好?时辰。”
外面早就预备好?的炮竹点起?来,砰地一声直上九霄。几人七手八脚替他绑上大红绸,然?后?又一窝蜂地把他拽出门,送上了马背。
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往长街那头?去了,苏月随众人目送队伍走远,些微惆怅了下,她曾经心动过的郎君,今日成亲了。不过倒也?没有太多的遗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机缘么,她的缘分不在裴忌这里,一早就定准了权家大郎。
转头?再看前来赴宴的宾客,发现有一大半都是?脸熟的。上都的官员们讲究场面上好?看,遇见红白事,基本都会到场。苏月甚至从人群里看见了皇帝的老友原破岩,他常年受派驻扎在离上都最近的军事要?冲,鲜少?回上都。这次大概是?专程受邀回来喝喜酒,也?没忘记自己的人生大事,正围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郎团团转。
招呼贵客的婢女?端着喜饼逐一分发,用绣着囍字的红布兜子装着。苏月接了一对?,仔细挂在了腰带上。
齐王四下张望,“平时不得见的熟人,一遇喜事都来赴宴了。”
太阳落山前的最后?一缕光照在他脸上,清透皎洁,病容全无?。苏月说:“你的气色看上去好?了许多,陛下先前还说呢,身体大安了,该考虑婚事了。”
齐王听后?一笑?,“阿兄还没成婚,哪里轮得着我。今年春,陛下替我找了个好?御医,调理?了半年光景,身体确实好?多了。只是?成婚的事,暂且不去想?,等日后?请兄嫂替我物色吧。”
这里正说着话,被女?郎撂下的原破岩终于落了单,目光四处搜寻,忽然?发现了他们,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打招呼,“辜娘子,你到底没能挣脱陛下的魔掌。”
苏月讪讪,齐王笑?着捶了他一下,“被阿兄听见,剥了你的皮!”
两个人别过她,笑?闹着,拉拉扯扯去找其他相?熟的朋友了。
苏月低头?摸了摸腰带上的喜饼,发现还有余温,便悄悄出门,回到了车上。
车里的皇帝蹙眉看她倒出饼子,分了他一个,“你怕朕会饿死?”
她说:“不是?怕你饿死,是?想?让你沾沾喜气。我用银针测过,没毒。”说着与他撞了撞,“干饼。”
皇帝有些嫌弃,“什么喜气,二婚,娶续弦夫人。”
苏月觉得这人真是?会扫兴,“二婚怎么了,娶回来好?好?过日子,那也?是?喜事一桩。”
皇帝捏着饼咬了一口,抽空说:“朕看见裴忌了,他穿红色的衣裳不好?看。”
苏月对?他表示鄙夷,“吃着人家的东西,说着人家的坏话,陛下你人品不怎么样。”
他咂了下嘴,“这怎么能算坏话呢,朕是?有感而发。”
苏月没理?他,着力分析起?了手里的饼子,“这是?上都的老婆饼么?江南都发龙凤饼,才棋子那么大。”
皇帝钻研了片刻,“ 应当不是?老婆饼,是子孙饼。你没看见吗,上面雕的都是?兔子。”
苏月不明白,“雕着兔子为什么是?子孙饼?”
皇帝是?有经验的,“兔子能生,子子孙孙无穷尽。今天刚生下一窝,肚子里还怀着一窝,所以乡间很多人家都养兔子,出笼快,能换钱。”
苏月觉得他可能又在胡扯,不过这饼子的味道还是不错的,里头?夹着豆沙馅儿,吃起?来蜜甜。等吃完了,她扑了扑手说:“我得进去了,你等着我,有好?吃的再给你送来。”
皇帝看她的目光忽然?多了几分崇敬,“朕就像个四肢不勤的人,靠你四处踅摸,给朕找口吃的。”
苏月眨眨眼,“很有甘苦与共的味道吧?”
他只差赌咒发誓了,“朕以后?一定加倍对?你好?。”
总算她是?有良心的,轻声说:“你已经对?我很好?了。”说罢又望他一眼,方才提裙下车。
留下皇帝一人靠着车围子激动不已,她不是?捂不热的石头?,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返回裴府内的苏月,这回遇见了鲁国夫人,鲁国夫人热络地把她拉到一旁说话,着力遗憾他们过礼没能如期进行,“太后?气得厉害,把那些前朝的降将?臭骂了一顿。原本东西都已经筹备好?了,结果又要?延后?一个月,可不把老人家气坏了。”
“事出突然?,没想?到惹上了麻烦。”她其实不太愿意再回忆那件事,因为里头?牵扯了青崖,至今都在后?悔,要?是?没有去搜查左翊卫将?军府,也?许青崖就不会那么早死了。
鲁国夫人见她神情?淡淡的,便换了个话头?,“过两日我府里有一场宴饮,请的都是?城中贵妇,打算挑几个男乐师助兴,太乐署可有好?人选?”
苏月同她说起?了那个魔礼海,着实一通夸赞,“男乐师也?好?,女?乐师也?好?,样貌不重要?,重要?的是?技艺。我也?是?头?一回见到那样的乐师,明明好?大的乐器,在他手里像孩子的玩物。他弹奏不讲究什么姿势体态,弹琵琶如同弹棉花,就是?那种不拘世俗的样子,看上去分外洒脱。”
鲁国夫人立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就点他的卯,我倒要?看看有多稀奇。”
说话间?听外面吵嚷起?来,很快炮竹连天,迎亲的队伍回来了。
大家忙出去看,新妇被搀出花轿,一身喜庆的礼服,以团扇遮面。看身形很是?窈窕,翩翩的步履迈过转毡,引入正堂。堂上坐着裴家的父母,想?必等这日已经等了很久,即便是?迎娶续弦夫人,礼数上也?极尽周全。
宾客们呢,最期待的就是?新妇子撤扇,拜过了堂,女?眷们都跟着进了新房。苏月也?挤在人群里张望,熬过了漫长的吉祥唱词,终于等来新妇露出真容。呀,真是?位文静端庄的女?郎,羞涩地红着脸,美目一婉转,眼里都是?她的新郎。
大家一径夸赞,将?军好?福气,娶得了如花美眷。苏月也?很替他们高兴,不过新房里太多人,恐怕会引得新妇不自在,便识趣地退出来,盘算着时候差不多了,外面应当要?开席了。
打算先去挑个位置坐定,首辅夫人见到她,忙起?身热略地招呼:“辜娘子,我们这儿还有座,快来。”
苏月实则和她们不太相?熟,在座的人里唯独认出了宝成公主。这是?她婚后?头?一次露面,人人都对?未来的皇后?笑?脸相?迎的时候,她却?垂着眼,慢慢拿手绢擦拭面前的酒杯和银箸。
首辅夫人相?邀,不能推辞,苏月落座前先同众人致了歉,“梨园中还有要?务亟待处置,怕是?喝过了新郎官敬酒就得回去。提前离席多有不恭,还请诸位夫人见谅。”
大家都说不碍的,“女?子一生困守在后?宅,独独娘子能立一番事业,为我们女?子争了光,我们还能因这种小事见怪吗。”
也?有人感慨,“大娘子是?有福之人,得陛下虔心护佑。听说上回彭雍那帮人裹挟陛下,逼迫陛下当庭杖责娘子,陛下竟要?替娘子领罪。我家主君回来说起?,着实把我惊呆了,陛下这样的人物,能如此护佑女?郎,多难得!陛下对?满朝文武来说是?傲视天下的君王,对?女?郎来说,却?是?体贴入微的好?郎子啊。”
苏月还能说什么呢,皇帝陛下的偏爱有目共睹,自己再自谦,倒显得虚伪了。
众人都在啧啧叹服,对?面的宝成公主却?浮起?了凉笑?,放下手里的空酒盏,冷不丁冒出了一句:“裴府也?算高门大户,用的银杯上竟有黑点,怎么擦都擦不掉。”
这话一出口,都听得出是?在指桑骂槐,大家一时沉寂下来,面面相?觑,不知如何缓解尴尬。
苏月知道这位公主素来看不起?自己,她有公主的傲性,她骄傲她的,本来和自己没什么关系。自己呢,并不是?个攻击性强的人,也?不太愿意揭人伤疤,但这种莫名的恶意不能苟同,便低头?看了下杯盏,顺口应道:“银杯不是?很好?么,砸不坏,捶不烂,不像精瓷的杯子,一失手就碎了。”
这下宝成公主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了,所谓的碎不碎,不就是?在隐射她国破家亡吗。于是?哼笑?一声,“银杯放在御案上,分明不值一提,却?也?身价倍增,真是?时也?运也?。”
苏月奇异道:“银杯怎么不值一提了,明明很值钱呀。公主以用银杯为耻,那将?军宅中,用的必是?金杯吧?”
三言两语彻底堵住了宝成公主的嘴,这商户女?口齿伶俐,根本就是?在揭人的短。
李再思娶她,本就是?做填房,正室夫人死后?,后?院还有四五个妾室,三儿一女?。虽说丈夫对?她不错,但家务事那么繁杂,能好?到哪里去。如今还要?被嘲笑?金杯握在了莽夫手里,宝成公主半点便宜没占着,自然?越想?越气。
边上的人含糊笑?着,正好?见婢女?端着菜色从廊子上过来,总算有了岔开话题的机会,迎接大人物般兴高采烈,“上菜了、上菜了……”
大家忙端起?酒杯互敬,不多时新郎官来了,一桌一桌地道谢,感激诸位莅临。
苏月随众人站起?身,手里举着杯盏,恭祝他新婚之喜。裴忌敬过众人又向她举举杯,就算曾有遗憾,也?掩入烟尘里,查找不见了。
傧相?陪着新郎官又走向下一桌,苏月便放下杯子同在座的告罪,“实在是?衙门中有要?务,不能等到席散。我先行一步了,诸位夫人慢饮。”
礼数周全后?从裴府退出来,回到车前时打帘往里看,车里的人正倚着车围子,借由一盏小小的灯笼看曲谱。察觉动静眉目一转,憋闷道:“怎么这么久,朕都快睡着了。”
苏月登上车辇说:“我也?没让你跟来啊,害得我席都没吃完。”一面提裙坐下,偏头?好?奇地同他打探,“你可是?欠了宝成公主风流债?早前她养在鲁国夫人府上,你到底和她有过多少?来往?”
要?是?换了旁人,必定茫然?否认,说自己与宝成公主不相?熟,谈不上来往。但权家大郎的回答永远直达要?害,三言两语就能消除她的困惑,“别怀疑自己,朕对?女?郎的手段,只有你忍得了。那个宝成公主矫揉造作,朕两句就能把她气死,她还有命撑到今天?”
多么强有力的证明,立刻让苏月打消了疑虑。看来是?宝成公主不知全貌,盲目的心仪他,自己也?实在想?不明白,家国都被他灭了,她怎么还能对?这仇人有好?感。难道是?这位公主舍小家成大义?还是?承认了他后?来者的身份?看来不光自己曾经很看好?亡国公主和新君的故事,就连宝成公主自己也?看多了画本子,差点弄假成真了。
皇帝毕竟是?警觉的,留神观察她的神色,“这厮对?你不敬?”
苏月说:“厮什么厮,人家是?女?郎。也?不是?对?我不敬,就是?有些看不上我罢了。毕竟她是?公主,出身尊贵,要?是?换作前朝,我这种商户女?得跪在她脚边回话,抬一抬头?都是?死罪。”
边上的人舒了口气,“好?在朕推翻了他们高家,否则你在她眼中是?商户女?,朕也?无?非是?个臭兵痞。不过这位公主到很有意思,自己都混成了糊家雀,怎么有闲心看不起?人?要?不是?朕把她指给李再思,她早就沦落进花街柳巷了,鲁国夫人可不会养她一辈子,一旦撵她出门,她能去哪里。”
苏月惆怅地抚抚膝头?,“想?来还是?怨你给她指了这门婚,那个李再思大她好?几岁,有儿有女?的,家里还有妾室。”
皇帝发笑?,“你当朕是?月老,还要?给她指个身份尊贵的青年才俊?这种人倒是?有,朕就是?现成的,只怕你舍不得。”
又来了,自打答应了他家的求亲,这人的极度自信简直让人不忍直视。
她满脸不以为然?,皇帝只好?难堪地清了清嗓子,“朕办事,不求别人圆满,只求有利于江山社稷。容她活着,就是?要?她成为拴住李再思的绳索,你是?不知道朝中动向,自打李再思娶了她,可比之前消停多了。若要?朝纲稳固,必得约束好?这些猛兽,否则他们就会生疑,既然?你能做皇帝 ,我为什么不能。”
说得也?是?啊,哪里来那么多的面面俱到。人做不到十分,有个七八分行走于世,已属上上乘了。
马车在街道上缓行,王侯将?相?居住的里坊一般都很清净,须得走上一程才到南北市。
越临近街市,外面越热闹,路上张灯结彩光线明亮,透过窗上的珍珠纱,映照进车舆内来。
苏月掀起?窗帘的一角,探身朝外看,纤纤的脖颈线条娇弱又美好?。她这个人啊,清朗朗的身形无?可挑剔,这种不经意间?流露的美,让身边的人不由垂涎三尺。
“你饿么?”她忽然?想?起?来,回头?问他。
他慌忙收回视线,“先前吃了兔子饼,不算太饿。”
“那咱们寻见阿爹的铺子,瞧了一眼再去找吃的,好?么?”
她说好?么的时候,俏生生的音调上扬,皇帝便迫不及待点头?,“好?,你说怎么就怎么。”
她抿唇笑?了笑?,吩咐淮州找济世堂,阿爹新开的药铺据说生意兴隆,应当很容易找到。如今市面上倒卖假药的不少?,百姓认定了国丈要?顾念名声,暂且会老实做生意,因此就算天再晚,也?有络绎往来的客人。
淮州把车停在了幌子底下,上来打开车门,苏月老远便看见阿爹还在铺子里,跳下车唤了一声。
辜祈年忙回头?,讶然?道:“这么晚了,怎么上这儿来了?”忽然?发现皇帝陛下跟在身后?,惹得老岳丈一阵忙乱,又是?备茶又是?备点心,客客气气地把人迎进了门。
苏月四下看了看,药柜林立,药香四溢,随口应道:“我去赴了一场喜宴,正好?路过北市,来看看咱们家新开的铺子。阿爹怎么这会儿还没回家,店里不是?有人守着吗。”
辜祈年道:“今日有批货要?送来,我得亲自过目才放心。一耽搁就拖延到现在,忙得饭都没顾上吃呢。”
皇帝一听,发现讨巧的机会来了,“正好?咱们也?没吃,朕让人在潘楼定个席面,请辜翁赏光。”
辜祈年纳罕,“不是?说去赴宴了吗?”
苏月不能说自己是?受了皇帝的连累,只得搪塞,“没吃饱。”
这时后?院的伙计端着热气腾腾的砂锅进来,说回禀老爷,瑶柱粥炖好?了。
辜祈年欢喜地一抚掌,“正好?,在店里对?付着吃一口算了。过日子要?节俭,何必出去花那冤枉钱。潘楼的酒席价钱可贵,几个菜色,够咱们一家吃两天。”
他们父女?说着就动手张罗,皇帝是?很有眼力劲的,帮着布了碗筷。心想?他们彻底不拿自己当外人了,虽没过礼,他也?是?辜家认定的毛脚女?婿。
因天凉了,晚间?得生炉子,炉子边上摆了个小桌,三人就围着小桌坐定,一碗粥,两个小菜,吃出了家常的味道。
饭后?他们要?离开,苏月还惦记去夜市上逛逛,辜祈年让等等,从柜台里提溜了一包陈皮出来,“这是?上好?的百年红柑,千金难求,我好?不容易踅摸来的。带回去给太后?,这个时节燥湿化痰最相?宜。”说着塞进苏月手里,“仔细提着,明日亲自给太后?送去。”
这是?老父亲在教女?儿为人处世,不能因人家抬举你,你就心安理?得兀自受用。适时回报一下孝心,婆媳之间?才能相?处得更融洽。
苏月说是?,抱着纸包出门,别过了阿爹,把陈皮放进车辇里。
放眼朝远处看,这夜市灯火通明,做小买卖的商贩在街边上烙饼蒸点心,白雾缭绕,迷迷滂滂地。
她自顾自往前走,想?去找找卖小物件的摊子,可走了一程,才发现边上的人不见了。
赶忙回头?寻找,见他站在那里,满脸写着不高兴。她只得重新退回来,“又怎么了?怎么站住了?”
他说:“这么大的雾气,你不怕朕走丢了?”
苏月看着矫情?的他,不知他又要?出什么馊主意。
他见她不知领会,痛心疾首,“你居然?还要?考虑?朕暗示得还不够明显吗,当然?是?牵住朕的手啊!”
第66章 第 66 章
这个男人她不想要了, 谁要谁带走?吧。长得人高马大,脾气这么别扭麻烦,要不是看他是皇帝, 她早就痛殴他了。
苏月嘟嘟囔囔, 上前?牵住了他, “你是女郎吗?朗朗乾坤,怕自?己走?丢了?我有时候真的很可怜自?己, 为什么遇见你。以前?阿爹说不要嫁武将,武将粗野, 现在看来阿爹说对?了一半, 武将并非个个粗野,还有你这样的异类。”
她喋喋不休抱怨,在他看来完全就是甜蜜的负担, 自?动忽略了她的长篇大论, 仅用一招就克敌制胜, “朕也喜欢你。”
搞得苏月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牵住了她的手, 他愉悦地摇动一下,“不用太感动,你若是喜欢听, 朕以后每日都说给你听。”
苏月泄了气, “我不想同你说话了。”
他笑了笑, “你若是想唱歌给朕听,朕也十分欢迎。”
苏月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其实两个人相处的调性, 从第一次见面就定下了。她至今还记得他介绍自?己的那番话,当时以为他是个自?负深邃的人, 结果高估了他。自?负是真的自?负,深邃是半点没有,有时候会被他气得死?去活来,有时候却?又?感动于他的执着和真诚。
算了,就是这个命吧,她决定向命运妥协了。权大唯一的一点好处是不开?口的时候,人才样貌十分拿得出手,姑苏老家有个习俗,阿妹冬至日要给阿兄们买寒帽,她不知该选什么样式,让他戴上,可以提供不错的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