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参考,有时候也会混淆视听,这人戴什么都好看,摊主就借着他夸夸其谈,“小娘子看,狐裘轻暖,里子加金丝绒,戴上既保暖又?贵气。”见对?方站直了身体像座小山,立刻又?追加了一句,“还显高。”
对?镜自?照的人,沉迷于自?己的英俊相貌无法自?拔,不替苏月挑刺讨价还价,反倒帮着人家说话,“做工确实很好,戴上很暖和,你阿兄应当会喜欢的,别犹豫了,买吧。”
苏月给他使眼?色,“帽圈看上去不太正,还是再挑挑吧。”
他抬手调整了下,“很正,是我没戴好。”
气得苏月打?了他两下,“你闭上嘴,不许说话了。”
皇帝摸了摸鼻子,果真缄口不言了,对?面的摊主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看来家里还是女郎做主啊。
谈到最?后,终于用两顶的价钱买下了三顶,皇帝因此对?苏月满怀敬佩之情。麻利地付了钱,然后眼?巴巴看着她,等?她替自?己也挑一顶。
可惜她丝毫没有这个觉悟,举步就要走?,他只得拽了下她的衣袖,“试了半天,没我的份么?”
苏月说:“这是阿妹买给阿兄过冬的。”忽然想起?他也曾有过阿妹,只是不在人世了,恐怕还没来得及戴过阿妹置办的暖帽。心下有些可怜他,又?对?他刚才的没眼?色怀恨在心,随手扯过一个虎头帽扣在他脑袋上,“你戴这个正合适!”
真是个调皮的女郎,皇帝并不生气,取下帽子仔细查验了一番,“再给我挑一个,这个留下,给第一个孩子。”
苏月简直无话可说,亲事还没定,他就已经开?始考虑生孩子了,可见这人满脑子不洁的狂想。
他见她不应承,奇道:“怎么了?未知男女,索性再给女儿买一个?”
对?面的摊主两眼?发光,没想到意?外做成这么大的生意?,忙道:“郎君挑吧,还是老价钱,花两顶的价钱,给您仨。”
苏月说不对?啊,“两小一大,不该这么算。”
摊主掖着手微笑,“虎头帽绣工繁复,不比大人的省时省料。两顶小的是正价,大的那顶才是饶头。”
这么一说就明白了,苏月爽快地拍了板,“成交。”
离开?帽摊以后,他还在为这个算法纠结,“为什么两顶小的是正价,而?朕却?是饶头?”
这还不明白吗,他是锦上添花。
苏月暗笑着安抚他,“你没听那摊主说,孩子的帽子做工繁复,贵就贵在耗时上。”
他这才怏怏作罢,手里掂着小帽子打?量再三,喃喃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皇帝陛下现阶段的目标就是订亲娶亲,再生两个孩子,仿佛只要完成了这些,人生便?没有任何遗憾了。
苏月转头看他,他唇边噙着浅笑的样子,很有一种温情的静好。她先前?觉得他与齐王各长各的,其实这时细看,他们兄弟的眉眼?很像。唯一的不同是齐王柔软,而?他锋芒毕现,若论哪种好看,她还是更喜欢后者啊。
这回她主动牵住了他的手,上都是大梁繁华之地,哪怕天气转凉了,晚间的街市上还是有熙攘的人群。他们在各种小摊间徘徊,买头花,买耳坠子,都不名贵,但都很喜欢。
“你不是爱吃姑苏的香糖果子么,朕带你去买。”
他引她走?上一条临河的小径,河边的栅栏上挂着小灯,一路都是亮堂堂的,让她想起?老宅后那条常走?的小路。
顺着堤岸一路向前?,越走?越有似成相识的感觉。她的注意力都被前方吸引了,总觉有个未知世界在等着她。她猜想不出来,他口中的香糖果子有什么殊胜之处,需要特意?走?那么远的路去买。可她不觉得厌烦,一直这样走?到地老天荒,好像也很有意?思。
终于,到了那条小径的尽头,迈出路口,眼?前的一切让她忽然湿了眼眶。
这是十泉里啊,和姑苏一模一样的十泉里。头一家是香饮铺子,第二家卖各色扇子。再往前?,卖泥人的、卖文房的、卖香料的、卖果子的……每一家的门头都复刻了姑苏的店面,连街边高高竖立的桅杆,上面挂着的两串白纱灯都与姑苏别无二致。
她心头澎湃,感激地望向他,“这得费多大的力气啊,全家搬来了,十泉里也搬来了。”
“你不是很怀念十泉里吗,这回再也不用惦记姑苏了,踏踏实实在上都过日子吧。”他说得轻描淡写,“朕也不知道能再为你做些什么,只要你看到这些心里高兴,那朕的心思就没白费,朕也很欣慰。”
女郎一感动,事情忽然就变得好办了。她踮起?脚,一下子搂住了他的脖颈,齉着鼻子说:“大郎,你怎么这么好!我这辈子,必是再也遇不见比你对?我更好的人了。”
这忽来的温存让他受宠若惊,忙紧紧回抱她,得意?道:“那是当然。你曾说做得好不如说得好,可见女郎你还是太年轻啊。看看现在,究竟哪样更好?每日只会甜言蜜语,这种人最?是无用,朕这等?郎子才是真材实料。你想吃什么姑苏特产,想玩什么江南小物,这里都有。不过这些都是真商贩,不是朕让人假扮的,就算朕想采买,也得花钱。”
采买花钱都是应当的,最?愁就是想花钱,找不到带着家乡味的物件。苏月在这上都的十泉里游走?了许久,买了很多零碎的小玩意?儿,吃的用的装了一大包。到最?后心满意?足了,欢欢喜喜对?他说回去要告诉姑苏的同乡,等?梨园放值的日子,让她们一同来逛逛,潦慰思乡之情。
只是这一游玩,游到了夜半。街市上的行人慢慢变少了,苏月才惊觉时候太晚,该返回梨园了。
两个人坐进车辇里,各自?翻看所得的物件,苏月拿着头花在发髻间比划,皇帝则看着膝头的一对?虎头帽,看出了满脸慈祥。
苏月搔首弄姿显摆,“快看,我好不好看?”
皇帝随口应着,“好看,偶尔戴些俗艳的绒花,心情舒畅。”
苏月置若罔闻,反正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蹦出一句气人的话,气得久了,习惯了,话听半句准错不了。
不过他盯着那两顶帽子发呆,些微令她感受到了重压。她说:“别看了,再看也看不出孩子来。你是不是上了年纪,很羡慕人家做阿爹啊?”
皇帝说当然,“朕快三十了,前?半生戎马,后半生要享福,有老妻作伴,儿孙绕膝。”
他的话刚说完,车就颠了下,两个人挪了挪身子坐稳,苏月说:“莫急,孩子总会有的。陛下建立大梁,百姓都过上了好日子,你恩泽天下,将来的福气大着呢。”
皇帝的手攀上来握住了她,缠绵地问:“真的?”
苏月“嗯”了声,“真的。”
这时车又?颠一下,把皇帝头上的暖帽都震歪了。
他叹了口气,朝外说:“淮州,别挑不平整的地方走?了,朕与大娘子闲坐说话,什么都没干。”
外面赶车的淮州闷闷应了声是,遗憾判断失误了。
这个立功的小诀窍还是国用传授他的,若是察觉车内谈话有了暧昧的倾向,尽量让马车颠簸起?来。一颠簸,说不定就亲上了,再不济娘子坐不稳,陛下也能上手抱住她。国用就是靠着缜密的心思把握住天降的好运气,成功让陛下升他当了徽猷殿总管。既然班领的职务空出来了,淮州也打?算尝试一下,万一颠到了妙处,升职就指日可待了。
苏月则叹息着扶住了额,心想做皇帝果然是幸福啊,有人急他之所急,凑热闹的多了,各种奇怪的意?外也就多了,发生点什么简直易如反掌。
不过皇帝陛下多少还有些不自?信,亲事没定,婚期也没定,生孩子更是遥遥无期。所以他迫切希望她对?他予以肯定,坐过去一些问:“苏月,你对?朕的感情不会变吧?”
苏月眨巴了下眼?,没有应他。
他更不放心了,“你还是喜欢朕的吧?”
女郎觉得他有点烦,“若有变动,我会提前?通知你的。”
这下他心里没底了,抱怨起?来,“朕觉得一向是朕对?你喜欢更多,你呢,常在敷衍朕,真心换不来真心。”
苏月蹙着眉发笑,“你日后会不会每日都要问我一遍,喜不喜欢你?喜欢是要放在心里的,不能总说出来。”
“可你不说,朕就不知道。”他握着两只虎头帽,忧愁地看着她。
苏月被他闹得没办法了,无奈道:“我不是亲过你了吗,亲过就是喜欢你呀。难道你以为我俩是亲过嘴的好朋友吗,你再啰唣,我可不想搭理你了。”
这话倒是没惊着皇帝,惊着了外面的淮州,淮州被口水呛了,不合时宜地咳嗽起?来。也许以他为数不多的感情阅历看来,这对?帝后的相处是超脱物外的,朝堂上负重前?行的陛下,回到家后能得到很多情感的慰藉,这也是人生中的大欢喜吧。
反正皇帝陛下总算是高兴了,小心地把虎头帽卷起?来,边卷边说:“朕得收好它们,兴许明年冬就用得上了。”
走?一步看十步说的就是他,刚正式亲过一回嘴,他就想好孩子该怎么过冬了。
苏月叹了口气,无助地望向窗外,开?始思考大着肚子能不能管理梨园这个问题。还好内有颜在梅引她们,外还有苏云,婚姻和事业都不耽误,其实有第三条捷径。
那么接下来,最?强有力的支持者就是太后了,她得好生讨这位婆母的喜欢,于是第二天拎上了阿爹给的陈皮,专程往安福宫跑了一趟。
那厢太后抱着礼单每日看一遍,每看一遍就往上添点东西,及到今日,又?整整扩写了两张纸。
权弈坐在窗口的日光下,正慢条斯理盘弄他的工夫茶,待一煎成,给母亲舀了一盏,笑道:“阿娘是打?算举全国之力,给阿嫂下聘么。先喝茶吧,喝过了再看不迟。”
太后笑着把礼单交给了傅母,偏身道:“先操持你阿兄,再操持你的。我啊,如今是没有后顾之忧了,他的婚事落准了,你的身子又?痊愈了,真是老天开?眼?,想是你阿爹在天上保佑着咱们一家呢。”
权弈牵着袖子,往太后杯盏里添茶,一面道:“我一向得阿兄护佑,才无惊无险活到今日。以前?不能为阿兄分忧,如今身上好了,也该为朝廷做些实事了。阿兄把核准官员任免的大权交给了我,还有上都内外驻军,也一并让我管辖了。”
太后说很好,“你读了那么多书,也有报效的决心,阿兄信任你,你可得全力以赴,别让你阿兄失望。”
母子正絮絮说着话,外面有人通传,说辜娘子来了。
太后“哎呀”了声,“快把人请进来。”等?人一到跟前?,便?朝她伸出了手,“今日梨园不忙?怎么惦记进来瞧我了?”
苏月行了礼,牵住了太后的手,笑着说:“昨日上北市铺子里去了一趟,家君得了上好的陈皮,让我拿进来给太后尝尝。”一面向权弈颔首,“大王也在呢。”
权弈起?身拱手,“刚散朝,想着进来瞧瞧阿娘,正巧又?遇上了娘子。”
太后招呼,“别站着说话了,快坐下喝茶。”一面接过纸包小心打?开?,自?然要对?亲家的好意?大大领情,“一两陈皮一两金啊,这样上好的东西很难得,替我谢谢你父亲。”
彼此闲坐说话,谈及了过礼事宜,太后说:“就在眼?前?了,事儿一办完,我心里的石头也落地了。只是仍盼你们早日成亲,别听大郎说不着急,其实他心里乱着呢,只是不好意?思催你。”
苏月赧然点了点头,“我省得,请太后放心。”
如此还有什么担忧呢,女郎一句话,赛过大郎十句。不过这个儿子仍是太后全部的骄傲,她慢慢说起?他小时候的事,感慨着:“我家的两个孩子,自?小读书就比别人强。大郎十一岁那年四书五经都读遍了,若是不去投军,想来定会考取功名。可有一回他从学里回来,看见一个大肚子的妇人倒在路旁亟待生产,官衙中的人从路上经过,竟没有一人停下伸援手,那时他就打?定主意?要从军,不多时就投奔了武都侯。”太后尽力为儿子周全着,“正因十三岁便?参军,军中都是粗放的男子,不擅讨女郎欢心,但心意?是实实在在的。”
苏月想起?昨晚的十泉里,对?权大再多的挑剔也足以忽略了,含笑道:“我与陛下相处日久,慢慢了解了他的为人。我只是担心,梨园中不时有些意?外发生,动辄还会闹上朝堂,唯恐太后因这个对?我有成见,前?几日都不敢来见您。”
太后失笑,“朝堂上形势诡谲,你看见一,人家早就三生万物了。既然想把梨园经营好,就不能怕事,自?己行端坐正,有什么不敢见人的。”
所以大郎的豁达,有很大一部分是来源自?母亲啊。早年间未知全貌而?拒亲,到现在终于隐隐有了悔意?。
后来又?陪太后坐了好一阵,才从安福宫出来,一路与权弈同行,这位小郎是个静水深流的人,闲散地与她聊起?乐理,“我曾有个想法,想入乐府做乐师,可惜这个愿望是无法实现了。家里有几首谱好的曲子,白放着可惜,改日得空请娘子过目,为我雅正。”
以乐会友是梨园人最?爱的事,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苏月欣然应了,走?到归义门上,方才与他拱手道别。
日子过得很快,立冬过后便?是小雪,二十八日转眼?就到。
除却?苏意?那桩不叫人看好的婚事,苏月定亲才是这辈女郎中的头一件喜事。因此一早家里就预备起?来,弄得像大婚似的,院子内外张灯结彩,家里的族亲们五更天就到了,殷切地盼着朝廷主持过礼的官员前?来宣读太后懿旨。
未来的皇后,众星拱月,这种境遇苏意?没有享受过,远远站着,心里不免有些发酸。
“果真夫贵妻荣,这话我今日才算明白。”她撇着唇道,“我那时成亲都没有这样排场,细想想,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她们堂姐妹一共有六人,大房是苏月姐妹三个,三房是苏意?另加一个不值一提的庶妹,余下是二房的苏柳。苏柳闷葫芦一样的人,平时没什么大主意?,一般充当倾听者。苏意?有什么抱怨,一股脑儿倒进她脑子里,她也没有多大反应。
不过今天倒是破天荒地发表了一下见解,“长姐嫁的是陛下,你做什么要强比?强比不是自?讨没趣?”
苏意?一听便?炸毛,压声道:“说起?这个我就恼火,长姐只顾自?己荣华富贵,当初却?那样坑害我。明知道全家都要来上都,她怎么不告诉我?我一个人在梨园,又?不得她照应,自?然得想办法找个人依靠,病急乱投医才找了现在的郎子,若早知道能有今日,我还会嫁给姓白的吗?如今连苏云都进梨园做官了,果真我这个堂妹不是至亲骨肉,受的那些罪,全都是她害我的!”
第67章 第 67 章
苏柳讶然, 但?又因不会说话,不知该怎么指责她,只道:“你这么说, 不太好吧!”
苏意抱定了这个主张, 越想越觉得自己吃亏。起先不与她们来?往时, 不咸不淡的日子没?有比较,一切倒还好。今天看见了苏月订亲的排场, 让她打心底里泛起酸味来?。
都是姓辜的,为什么差别?那么大?她也?不是羡慕苏月嫁了皇帝, 就是觉得同是一家子姐妹, 族中?人截然不同的态度,实在让人伤心。
“原来?自家人,也?不免捧高踩低。”她凉笑?道, “人人都说苏月是姐妹们的榜样, 你们是没?瞧见她使小心眼, 没?领教过她的手段。”
结果这番痛快的发泄,很?不巧一字不差全落进了苏云耳朵里。
苏云一把拽过苏意, 脸上堆着笑?,咬着后槽牙道:“阿姐你来?,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这是通牒, 不是邀请, 不等苏意答应, 苏云就强行把她拖到了后廊上。
这时三夫人过来?,四?处找女儿?,问苏柳:“你可见了你三妹妹?”
苏柳老实地?摇摇头, “先前和我说了两句话,就上外面去了……我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那厢苏云一把逮住了苏意的衣领, 手指头几乎戳到她面门上,“今日是长姐订亲的日子,辜苏意,你要是让她今日不高兴,我让你一整年不高兴,听明白了吗?”
苏意挣不开?她,气得大骂:“你疯了不成,动?手动?脚!别?以为你们攀了高枝,就来?欺负人,我不吃你们这一套。”
苏云说呸,唾沫星子直喷到她脸上,“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亏不亏心?你不就是嫉妒么,白的说成黑的,连自己都快相信了吧。你可别?忘了,你娘家所得的赏赐都因长姐而来?,否则你们三房算个什么!你当初偷奸养汉,为嫁姓白的,私孩子都弄出来?了,长姐怎么害的你,她是给你脱裙子了,还是绑着你和人私通了?自己不要脸,如今厚着脸皮反咬一口?,我要不是看今日不宜揍人,非把你的牛黄狗宝掏出来?不可。”
苏意被她一顿臭骂,顿时胀红了脸,“我又不曾冤枉她,举家来?上都的消息,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苏云抓着她的衣襟用力晃了晃,“我看看能不能把你脑子里的水晃出来?。陛下是等我们安顿好了,才让长姐知道全族来?了上都,这是给长姐惊喜,懂不懂!你哪里等得及,两个月前不就和人勾搭上了吗,还有脸埋怨,别?叫我替你害臊了。”
苏意被她撕扯得明明白白,不由?恼羞成怒,“你做什么总提孩子,我落了这个短处,就要被你们笑?话一辈子?”
“要不怎么?难道夸你光宗耀祖?”苏云又着力警告了她一番,“你今日最好给我消停些,坏了陛下过礼,你们全家都得完蛋。等过了今日,你有什么不痛快尽管来?找我,到时候我再赏你大耳刮子,保管让你找不着北。”
苏云说完,狠狠推了她一把,苏意倒退了两步才站稳身子。再看,苏云已经走远了,气得她直咬牙。正愤恨难平时,身后幽幽冒出个声音,又吓了她一大跳。
回头才发现是苏雪,苏雪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细声说:“阿姐,姐夫是不是在太常寺做官?廪牺署是专管祭祀用品的,那太常寺有没?有专管掏大粪的衙门?你若是得罪了陛下,陛下不杀你,让姐夫做掏粪令,那可怎么办?所以你还是少说两句吧,要是连累姐夫贬官,回去小心他?打你。”
苏雪说完,甩着指间的红线走开?了,剩下苏意呆站在那里,又羞又愤迸出了两眼泪花。
可是还能怎么样,如今堂姐妹之间云泥之别?,或者说打从一出生?,就是云泥之别?。她对这位堂姐素来?存着嫉妒,有的人就是天生?好命,投胎在大房,家境殷实,一落地?就受尽宠爱。出身好也?罢了,长得还是所有姐妹中?最漂亮的,如今更好,郎子是皇帝,她早就赢到根上了。自己的不平还有什么意思?,到头来?自弹自唱,自己消遣自己罢了。
总之在苏月不知情的情况下,一场小小的风波平息了。苏意再出现时分明识趣了不少,但?苏云两眼还是如鹰隼一般紧紧盯住了她。
她尽力避开?苏云辛辣的目光,在不安中?见证了宫中?隆重冗长的订婚大礼。太后的懿旨上说苏月“秉德柔嘉,持躬淑慎,可以辅弼皇帝”。连商贾出身的大伯都顺带受封了吴国公,大伯母也?成了国公夫人,可说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苏意最后实在是受不了苏云的恐吓了,私下里找到她说:“我服了还不成吗?你盯我一整天,打算把我盯出两个窟窿来??”
苏云哼笑?了声,“你最好是真服,否则就不是两个窟窿了,是三刀六洞。”
苏意怪叫,“你还要杀我?”
苏云道:“相差不远的嫉妒叫争强好胜,相差太远的嫉妒叫不自量力。你究竟是哪一样,你自己细品。”
苏意灰了心,发现确实没?什么可比了,反倒开?始盘算人情留一线,将来?说不定能给自己的儿?孙谋个好前程。
那厢苏月与皇帝交换了婚书,这婚书上盖着皇帝的玺印,帛书托在手里沉甸甸地?。对面的人这会儿?还有些恍惚,自己何尝不是呢。这么吵吵闹闹,后半辈子就栓在了一起,现在想来?还觉得不可思?议,这门婚事拖延了四?年,最后还是结成了。
族中?的亲眷们都来?道喜,宰相和尚书作为皇帝过礼的赞官,自然也?极力颂扬这门婚事。其?实照着常理,皇帝迎娶商户女实在门不当户不对,但?过程中?发生?了那么多事,早已让满朝文武老实了。
高龄二十七的陛下,能尽快成婚就尽快成婚吧,是个女的就行。犹记得宰相当初给陛下保过媒,说合的是太师的孙女,头一回见面人家为表敬意,说“今日真高兴,得见陛下”,结果皇帝陛下说“你高兴得太早了”,于是太师的孙女哭着告诉家里人,这门亲事准成不了。
也?不知辜家女郎究竟受了多少委屈,才熬到今天。就冲着这份恒心,不当皇后老天都看不过去。
所以有情人终成眷属吧,他?俩该凑成一对。并且宰相看着他?们深情对望,眼里完全没?有勉强,实在觉得这是件很?神奇的事。
作为礼官,宰相趁着开?席之前找到了国丈,深情并茂地?催促了一番,“婚书上没?写大婚的日子,却也?要请国公多多上心,早定佳期。毕竟陛下与大娘子都到了年纪,大梁什么都不缺,就缺几位皇子。皇子多了江山稳,这个我不说,国公爷也?明白。”
辜祈年连连点头,“明白、明白。这事我们自会留意的,快开?席了,相国请吧。”
人前矜持的皇帝陛下,还需端稳地?应付场面上的一切,就像小小的孩子兜里装满了糖果,此时世?上没?人比他?更富有。他?可以从容不迫面面俱到,即便不去时刻盯着苏月,也?不担心她会对别?的男子产生?兴趣。她是他?的未婚妻,名正言顺的,有婚书为证。得了这层保障,就没?有什么可发愁了,要是她再敢三心二意,他?就把婚书内容誊抄下来?,贴在她脑门上。
所以一场订婚筵,吃出了大婚的喜气,辜家下了好大的本儿?操办,诚是不辜负院中?堆满的聘礼。
等到筵后,订婚庆典的两个重要人物才单独说上话,皇帝握住苏月的手说:“自今日起,朕就是你的人了,辜娘子,你高不高兴?”
苏月细细品鉴了一番当下的心情,高兴是真有些高兴的,没?想到转了一大圈,这个飞黄腾达后的汉子还在原地?等着她,算是天定的姻缘了吧!
只是她不大好意思?说出口?,还有些扭捏。皇帝很?喜欢她现在的样子,她越是害羞,他?就越是张狂。
“朕打算向你阿爹提个要求,东边的院子朕不想住,朕要住到西边去。”
苏月说你别?太过分,“那是我阿娘专程为你准备的,地?方大,屋子多,适合你前呼后拥的排场。”
可他?不领情,“朕也?可以减免排场,下次独自前来?。院子这么大,一个人住会害怕,你若愿意搬来?陪朕……”
狐狸尾巴说话间就露出来?了,苏月冲他 ?笑?了笑?,“你想得美。”
“所以朕打算搬到西边去,地?方小些也?不打紧,只要离你不那么远。”他?说起这个仍觉惆怅,“令尊和令堂太拿朕当外人了,今日让淮州查探了一遍才知道,朕与你之间不单隔着你阿兄和爹娘,还隔着苏云和苏雪。朕是这样让人信不过的人吗?朕堂堂的皇帝,难道会对你不利?”
利不利不知道,反正没?安好心是肯定的,否则怎么特意让人查探。
苏月倒是很?能体谅他?,毕竟这么大年纪了,喜欢上女郎就心猿意马,也?是人之常情。于是小小安慰了他?一下,“爹娘未必是防你,说不定是防我。陛下这样洁身自好的君子留宿我家,万一被我玷污了清白,对大家都不好。”
未婚的夫妻,说话有点不拘小节,虽没?有实战经验,但?不妨碍夸夸其?谈。
皇帝早就在坑底等着她了,激动?地?说:“朕不怕。请问朕今晚能住你家吗?你何时来?玷污朕?”
苏月看了眼糟心的他?,“我能胡说,你不能当真。”
可他?粘缠起来?,左右觑觑无人,小声说:“让朕抱抱你好么?朕好不容易聘回来?的女郎啊!”
苏月红了脸,“不成吧……”
他?说可以的,小心翼翼揽住了她。
苏月并没?有拒绝,她好像越来?越习惯他?身上的气味了。他?不用龙涎,永远是松柏淡淡的木香,如同清晨走过树林,地?上长满了青苔,日光穿过松枝,松塔脆生?生?跌在焦黄的落叶上。
抬起手,她覆上他?宽阔的脊背,心里只觉安定,她的人生?,终于走到了谈婚论嫁这步。如果那时没?有忽逢梨园的征令,她是不是已经嫁给了长街尽头的王谢后人?也?或者婚事没?成,这时正站在高柜之后,查验那些典当的首饰衣物。
不过这种时候想避人耳目抱上一抱,其?实有些涉险,果然没?消多久就听见苏雪呼啸而来?,夹带着几个侄儿?的笑?闹,“阿姐,东华楼送了两盒荔枝雪……”
脚下走得快,冲出月洞门时看见了不该看的场景,苏雪慌忙刹住脚,笨拙地?转身驱赶孩子们,“走走走,大姑不在这里……”
可是孩子们不好糊弄,早就从她胳膊底下窥见了,大喊着:“大姑与陛下姑父抱在一起,我昨日看见我爹娘也?抱在一起……”结果不出所料,换来?老大两个爆栗子。
苏雪赶鸡似的把孩子们都赶走了,苏月觉得很?尴尬,搓着脸道:“此处不宜久留,走吧。”
皇帝说:“可以去你的闺房坐坐。”
然而没?能等来?苏月的答复,倒是等来?了国用。国用掖着手在对面廊上传话:“陛下,司隶校尉有要事回禀。”
皇帝面色一冷,但?很?快又恢复如常,笑?着抱怨:“今天这样的好日子,朕都不得清净,这帮人是朕的克星。”复垂眼望她,“那朕先忙手上的事去,等忙完了再来?与你磋商?”
苏月点了点头,“政事要紧,快去吧。”
他?说好,转过身时隐匿了笑?,眼中?风雷隐隐,提袍快步往游廊那头去了。
苏月只知道朝中?政务繁杂,有些急事是臣僚不能定夺的,非得他?自己过问,因此并未放在心上。可后来?他?却没?有再回来?,晚间大家等了很?久,只等来?御前内侍传话,说陛下太忙,抽不出空来?,请诸位不必等候了。
辜祈年便张罗大家落座,“咱家蒙受圣宠,原本过礼事宜,宫中?派人来?办就是了,没?想到陛下亲临,多长脸!既然陛下有事要忙,那咱们就遵圣旨,该吃吃该喝喝。”边说边摇袖,“白天怕失态,晚间定要多喝两杯。来?、来?,我敬大家,今日多谢诸位族亲帮忙,否则我们可忙不过来?。”
大家举杯回敬,二婶打趣:“往后咱们与阿兄说话可得小心分寸了,如今人家是国丈,陛下亲封的吴国公。升斗小民面见国公爷,得躬着身子说话,否则治一个不恭敬的罪过,要上板子受刑的。”
说得辜祈年连连摆手,“见笑?了、见笑?了。”
辜夫人更关心女儿?的去留,问苏月:“今晚住在家里么?好容易回来?一趟。”
苏月说不成,“再过几日就是冬至了,有祭天大典,乐工每日都要排演到很?晚,不能出一点岔子,我人不在,还是不大放心。”见阿娘有些失望,又笑?着安抚,“等忙过冬至,我一准在家住上十天。”
辜夫人失笑?,“谁信你!回头又要筹备除夕和正旦的宴饮,差事一桩接着一桩,哪里得闲。”
那倒是,自打自己张罗起了梨园,一天十二个时辰总不够用。但?忙虽忙,却找到了活着的价值,大梁音声可以自成一体,她还计划着要收录一本曲谱,将来?流传后世?呢。所以趁着年轻,趁她还有忙碌的余地?,痛快忙个底朝天。将来?有的是时候赋闲,万不能浪费现在的好光阴。
当然,今晚着急要回圆璧城,还是因为记挂权大。以他?那副恨不得长在她身上的劲儿?,晚间不出现,总让她感到忐忑。
于是晚宴过后就辞过爹娘,返回梨园了。梨园中?的乐工们都知道她今日定亲,乍见她回来?,大家都上来?行礼,吵吵嚷嚷说拜见皇后殿下。
颜在还记得早前苏意掀了她的老底,有阵子她在梨园受尽嘲讽。如今正是报仇雪恨的好时机,便拔着嗓门说:“上年是谁取笑?,张口?闭口?管她叫皇后?敢是嘴开?了光,一说一个准。”
那些曾经调侃过她的人,早就掩在人堆里,再也?不出那个头了。早前拉帮结派欺生?,到如今想起来?后悔莫急,最后被人讥嘲两句,好像也?是活该。
苏月的脾气不喜张扬,只管招呼她们,“我带了些果子回来?,大家尝尝。”一面抽空查问了今天乐程的安排,便放心回官舍了。
坐在屋子里,终归有些定不下神,梳洗过后换了身衣裳,翻找出钥匙,打开?了巷道上的小门。
果然这巷道仍是灯火通明,跳动?的火光十步一盏,和天上的星月相映成趣。自己鲜少运用这条通道,上次走过,怕已是两个月前的事了。主动?去找他?,大多也?是因着公务上的问题,好像从没?有出于私情。今日是定亲的日子,难得主动?一回,也?算破天荒了。
快步走,宫掖深广,从南到北需要耗费一番工夫。上了陶光园长廊,可以直达徽猷殿,她进了宫门到殿前,一眼就见国用和淮州正抱着拂尘,站在槛外闲聊天。
国用眼尖发现了她,立刻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躬肩缩脖上来?迎接,结结巴巴说:“娘娘娘……娘子,您怎么来?了?”
苏月见他?这样,疑惑地?朝殿内看了一眼,“陛下今日这么忙,我来?看看他?。他?人呢?可在徽猷殿?”
国用说是,“在……在殿中?。不过娘子不宜入内。”
边上的淮州看看国用,似乎领会了什么,点头不迭,“对,娘子不宜入内。”
这下苏月愈发不解了,“为什么?这么晚了,难道还在接见臣工?”
国用摇头,“不不不,陛下是独自一人,真的独自一人。”
“那怎么不能见我?”
国用愈发支吾了,眼神闪烁着赔笑?,“先前陛下说,今晚要早些入睡……奴婢料想陛下睡着了……要不娘子且等一等,奴婢进去为娘子传话。”
他?们想尽办法搪塞,苏月顿时一股无名火起,断然说不必,“殿里怕是不止他?一人。他?每日都要忙到子时,现在才刚亥正,睡得着么?”说着就要闯进去一探究竟。
这下国用更慌了,忙拦住了她的去路,“奴婢说错了,陛下正在沐浴,娘子不便入内。还请娘子在偏殿稍待,容奴婢进去瞧瞧,等瞧准了,再来?回娘子。”
这种明晃晃的遮掩,大概只有傻子才看不出来?。他?们越是阻止,她越要闯进去,心里愤愤不平,今日才刚定亲,这人晚上借故不露面,跟前伺候的人又一副心虚的样子,定是其?中?有鬼。
“让开?。”她板着脸,呵斥张开?臂膀横亘在她面前的国用和淮州。
国用咬牙摇头,淮州也?跟着连连摇头。
“让开?。”她又重申了一句,“再不让开?,我可要生?气了。”
这下国用没?办法了,犹犹豫豫往边上让了让,嘴里嗫嚅着:“这是娘子强要进去,奴婢是一千一万个不答应的,若陛下怪罪……”
“由?我一力承担。”她气咻咻道,格开?了国用,大步往殿内去了。
第68章 第 68 章
国用看着她疾步往殿内去了?, 满脸的?忧心忡忡转化成了?无边的?窃喜。
起先还?对他的?做法不明?所以的?淮州,这回算是彻底服了?,竖起大拇指说?:“总管随机应变, 这份眼力?劲儿, 让人望尘莫及。您不当总管, 谁当总管!”
国用笑着问他,“你?也看出我在诓大娘子了??”
淮州点头如捣蒜, “越是讳莫如深,大娘子越是着急上火, 决意进去查看陛下身边有没有人。”不过说?着说?着, 又迟疑了?,“陛下不是正沐浴么……”
国用说?是啊,“我不是说?了?吗, 陛下正沐浴。”
淮州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等整理了?下思绪才明?白, “您就是想让大娘子闯进去啊?”
国用抱着拂尘叹息,“你?不知道, 想助陛下一臂之力?有多难。这二位与?寻常男女?的?相处之道不一样?,就得来点出其不意,才能成其好事。”
淮州简直对国用佩服得五体投地, “今日之后?, 陛下势必更加器重?大总管。”
国用笑了?笑, “急陛下之所急,是我们做内侍毕生的?宗旨。你?还?年轻,多学着点儿, 将来处处用得上。”
他们这头谈得风生水起,那厢闯进后?殿的?人, 心情可说?是十分不佳。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走了?这一程,只有前殿和后?殿之间的?通道上站着两名内侍,不见其余侍奉的?人。她心里的?警觉立刻便拔高了?千丈,难道那人自觉亲事已定,再?也不打算伪装了??所谓的?除她之外再?没有旁人,也都是骗她的?,婚书到手就迫不及待原形毕露,说?不定内寝藏着娇滴滴的?小娘子,正做什么颠鸾倒凤的?破事。
越想越生气,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他有半分不轨,绝不忍气吞声。她要解除婚约,把婚书当面扔在他脸上,明?日就和爹娘一起回姑苏,这辈子再?也不来上都了?。
反正脑内排演出了?好大一场戏,冲进外寝找了?一圈,没找见人,愈发牙根痒痒——好啊,果然在内寝!
于是又匆匆赶入内寝,里里外外搜寻一遍,还?是没见踪影。看来这人玩得很花,是谁说?他纯洁无瑕?以前真是低估了?他!
这时隐约听见西边的?小寝内传来动静,皇帝素来是住东寝的?,上回还?曾慷慨邀约她搬过来。虽说?徽猷殿后?殿她也是第一回来,但?凭借女?郎的?直觉,相信一定不简单,看来是西寝内藏着人,用来婚前小试身手。
思及此,怒发冲冠,白天刚订婚,夜里就美?人在怀?她赶到门前侧耳细听,听见里面有悉悉索索的?响动,还?有缠绵拖曳的?脚步声。一时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开了?房门。
门内的?人手里抓着亵裤,一条腿还?没来得及穿进去,遭逢如此骤变,已经完全?傻了?眼。门外气焰嚣张的?人也呆住了?,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然后?两声尖叫冲破徽猷殿后?殿,翻滚的?洪流一样?传导进檐下站立的?人耳朵里。
淮州瞪大了?眼,“总管,可要进去看看,好像出事了?……”
国用说?没事,“你?现在进去,就等着挨陛下的?骂吧。”
所以这么大的?变故,没有引发任何人的?好奇心,后?殿之内依旧静悄悄地,只有大眼瞪小眼的?两个人。
皇帝终于反应过来,慌乱中拽过帛巾遮羞,半穿的?亵裤也滑落在了?脚边。
苏月捂住眼睛的?手裂开了?好几道缝,从指缝间看着那人的?窘态,虽然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但?还?是要尽力?挽回颜面,抢占先机恶人先告状:“你?沐浴,怎么没人侍奉?这么大个皇帝,自己擦身穿衣!”
皇帝觉得很冤枉,“为什么非得要人伺候,朕自己不会洗?”
苏月无力?反驳,支吾着说?:“你?不能怪我,我是着了?国用的?道,他故意含糊其辞,把我诓骗来的?。”
惊魂未定的?皇帝问:“他说?了?什么,惹得你?横冲直撞?”
苏月忽然发现这个问题其实更不好回答,国用实则什么都没说?,他甚至告诉她陛下正在沐浴,是自己不信邪冲进来试图捉奸,怨不了?别人。
皇帝掩着帛巾,尽力?侧身站着,姿势看上去狼狈又怪异。并且刚才她从天而降,他记得自己的?裤子刚穿了?一半,也不知有没有被她看见不该看的?东西。虽然自己不排斥和她有更进一步的?发展,但?应该是在他有所准备的?时候,每次都那么猝不及防,实在让他感到些许难以招架。
她还?在看着他,不会是因为他身材太好,让她移不开视线吧!他虽受用,还?是不得不提醒她,“朕要更衣了?,你?……要不要回避一下?”
苏月臊眉耷眼“哦”了?声,伸手关上了?西寝的?门。
直到此时,她才想起来该羞惭,不由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猜忌令人疯狂啊,刚才那一冲动,把权大看光了?,错愕之余大受震撼,男子的?体格,果然与?女?郎不一样?。
后?来再?出门见人的?权大,明?显有些不自在了?,眼神?闪躲着,嘴里还?在嘀咕:“这是你?给朕的?订婚惊喜么,多谢你?,朕真的?惊到了?。”
苏月闷着头说:“对不住,我好像误会了?。”
“误会什么?误会朕躲在后殿临幸别的女郎?”他义愤填膺指控了?一番,说完才意识到一个问题,眼波欲滴地望着她问,“你?想一人独占朕,对么?女?郎,原来你对朕的感情那么深,以前没看出来,今天总算明?白了?。你?放心,朕绝不负你?,这徽猷殿随你?来去自由,若是有需要,朕沐浴的?时候连门都可以不关。”
感动么?确实有些感动,陛下好坦然。
苏月本?想周全?两句的?,没等她开口,他就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十分热情地请她去东寝坐坐。
“朕的?内寝,一向没有人来,除了?那些御前伺候的?,你?是第一个。”他给她指引,“内寝收集了?朕的?藏品,譬如攻打各州郡的?布兵图镶成的?屏风,当年用过的?箭羽也制成了?板画,供在了?高案上。还?有御榻内围的?床板,用朕在崖海边上收集的?彩贝做成,你?要看看么?”
他就像个吸人魂魄的?妖怪,致力?于施展他的?美?男计,引她走向床榻,参观他的?爱物小玩意。
还?好苏月定力?够,坚决地婉拒了?,“不就是螺钿么,把螺壳敲得稀碎,再?一片片镶起来,很费眼睛。以前我自己也做过,镶了?两个杯子,送给我阿舅做寿礼了?。”
皇帝发现此路不通,想了?想道:“那看看朕的?卧具?你?不是嫌弃朕的?床榻吗,这回你?再?摸摸,硬不硬。”
他穿着寝衣,说?这番话的?时候两眼莫名放光,苏月机智地摇头,“我不想摸,硬不硬都和我没关系。”
“怎么能没关系呢,今日我们不是定亲了?吗,将来朕的?床榻就是你?的?床榻,你?还?能不睡吗?”他笑得温和,“要不,上去躺躺试试?”
这下干脆不打算遮掩了??苏月婉拒不迭,“不了?不了?,日后?有机会再?试吧!”
然后?他就怅然若失了?,“你?竟一点都不好奇,朕还?想让你?看看里面的?布置呢。”边说?边打起了?垂落的?帐幔。
这下苏月看清了?,这人把那天买来的?虎头帽分别挂在了?床头和床尾。抬眼一看,生儿,垂眼一看,育女?,连眨眼都不耽误幻想,陛下算是把时间运用得明?明?白白了?。
“如何?”他问。
苏月迟迟调转视线,“你?想让我夸你?吗?”
他说?倒也不是,“不过是想让你?看见朕的?决心罢了?。朕是一门心思与?你?过的?,待你?我暮年闲坐庭院,赏看春花冬雪,曾经戴着虎头帽的?太子长大成人了?,可以为朕监国,你?说?这样?的?日子,是不是极其舒心适意?”
苏月细想了?想,“确实。”
他交扣着两手,眸底微光缱绻,“那咱们就得逐步解决问题了?,先得有个儿子。”
她沉默了?良久,忽然问:“若是我生不出儿子呢?”
皇帝怔了?下,“为何?朕没有宜男之相?”
她听了?险些笑出来,“这可说?不准,万一生的?都是女?儿,那怎么办?”
国家后?继无人,是一桩动摇社稷的?大事啊,到时候皇帝陛下还?想得起来春花冬雪吗?与?他春花冬雪的?,还?会是她吗?
结果出乎意料,这点不顺心,在皇帝看来全?是自寻烦恼。
“朝中有大儒,足以将公主教导得很好。皇太女?也可以监国,不耽误我们上了?年纪晒太阳。”他爽朗地说?完了?,见她又要质疑,抢先一步截住了?她的?话,“不许说?生不出孩子!我权珩做错了?什么,老天爷要罚我断子绝孙?”
她只好怏怏闭上了?嘴,其实这些话纯属是找茬,大梁不单属于皇帝,更承载着所有百姓的?生死存亡。国家要安定,紫微城中就不能有内乱,养育两三个后?继之人,也在她的?计划之中。且想起要与?这人一起闲看落花,倒着实很令她期待,当然,年老时他要是能不再?气她,那就更好了?。
她浮起清浅的?笑,笑意蔓延进眼睛里,拍了?拍他的?肩安抚他,“儿子会有的?,女?儿也会有的?。老天爷见陛下勤政爱民,怎么能不格外眷顾你?呢。”
这话说?得眼前人荡漾,牵起她的?手道:“何时能有?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今晚就洞房吧,朕都已经准备好了?。”
苏月说?不成,“定亲和大婚可不一样?,没听过定完了?亲,当晚就洞房的?。”
“但?朕是个不拘一格的?皇帝,办事雷厉风行,从来不死板。”他微笑着游说?,“你?也应该是一位不拘一格的?皇后?,世俗的?繁文缛节何必理会,这样?才与?朕最相配。”
谁说?这人嘴笨?打起小算盘来,算盘珠子明?明?能蹦到别人脸上。
苏月恍然大悟,“你?嘴里说?着婚期可以再?议,其实心里早就有了?主张,想用这个逼我就范,对么?”
皇帝一时情热,脱口道:“你?若不愿意,谁能逼你?就范?别说?洞房了?,就算怀上了?孩子,你?不肯入掖庭,朕不也拿你?没办法吗。”
然后?换来她了?然的?微笑,也许还?有点害羞,那一低头的?模样?,符合他对妙龄女?郎所有的?想象。
他离她愈发近了?,悄悄搂上她的?腰,“来么?朕都洗好了?。”
结果可想而知,换来她一记重?捶,“陛下请自重?!我就说?国用怎么鬼鬼祟祟的?,定是受了?你?的?支使,引我进来羊入虎口。”
他揉着胳膊辩解,“朕又不是神?仙,事先并不知道你?会来,怎么和国用串通?是你?自己信不过朕,以为朕在内寝鬼混,才不管三七二十一闯进来。你?吓着朕了?,朕还?没与?你?算账,你?竟好意思反咬一口?”
自知理亏的?苏月只好给他揉了?揉,“是我疑神?疑鬼,下次不会了?。”一面识相地往后?退了?两步,“你?今日这么忙,我担心是朝中发生了?变故,所以赶来看看。既然你?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快些上床捂着,别着凉。我走了?……走了?啊。”
他心头的?惆怅厚重?如天顶的?云团,洗得香香的?也没什么用,留不住她。叹了?口气,他说?你?且等等,“朕送你?回去。”
苏月忙说?不用,“一来一回多费工夫,我自己回去就成了?。”
皇帝看了?看她,其实那个问题一直横在他心头,始终不好意思问出口。现在她要走了?,再?不问就来不及了?,遂壮起胆打探:“那个……你?看见了?么?”
苏月连连摇头,“没有,没看见。”
“朕还?没说?是什么。”
“什么都没看见。”她强颜欢笑,“我来得快,你?捂得也快,就算看见,也只看见一点边角,真的?。”
那人终于被她说?懵了?,一点边角是什么意思?边角……她管那个叫边角?
苏月趁着他发懵的?当口飞快出去了?,这地方不能再?待了?,再?待下去,脸就要烧起来了?。
急急迈出大殿,迎头遇上了?嗒然微笑的?国用和淮州。国用说?:“大娘子这就要走啊?您看,奴婢就说?您不宜入内,陛下正沐浴吧。”
苏月看着他,沉重?地说?:“总管真是陛下的?好臣子,难怪陛下器重?你?。”
淮州有点惶恐,暗暗拽了?下国用的?袖子。
国用咽了?口唾沫,赔笑道:“那个……大娘子,奴婢送您回圆璧城吧。夜深了?,一个人行路寂寞。”
苏月说?不用,“巷道里点着灯,我想一个人静静,不必跟着。”说?罢提着裙裾,快步往宫门上去了?。
淮州目送她走远,转头问国用:“大娘子不会记恨您吧?”
国用说?怎么会呢,“大娘子最是明?事理,知道我这都是为了?牵线搭桥。”
可惜陛下在处置个人情感方面,手段还?是薄弱了?些,都喊成那样?了?,也没能把人留下。国用又不免有些怅惘,太后?交代的?差事实在很难完成,主要陛下脸皮过薄。要是再?豁出去一些,生米煮成熟饭,还?愁婚期定不下来吗,明?年立春都该有好消息了?。
那厢苏月返回官舍,还?在庆幸跑得够快。自己确实把那人给看光了?,他非要讨个公道,属实不好交代。不过有些账,倒也不必算得那么明?白,既然都已经定亲了?,被她看一下又不会损失什么,那么小气,难道一辈子都不给看了?吗!
反正拉扯了?那么久,私事办得差不多了?,对苏月来说?尘埃落定,接下来只管忙碌冬至大典。冬至祭天地、祭祖宗,除了?朝廷的?公务,还?要预备私宅尝缔。预留的?人员要腾出来,剩下便是检阅大曲音声,其中有一首曲子单单看谱就震心,查找来历,却没人说?得清楚。
太乐令云里雾里,“清早发现放在我书案上,我以为是乐府送来的?,顺手就夹在录本?里了?。”
闹不清出处,倒也没关系,先安排人试奏。编钟起始,后?有正鼓击齐、埙篪排箫,雄浑的?排场,颇有五代前蜀的?遗风。
既然确实是首好曲,那就得找到谱曲人,否则不能贸然推出。于是查问是谁把曲谱送到官署的?,问了?一圈才知道,是齐王专程托人送进来的?。
苏月方想起来,他早前和她说?过,有几首曲子想让她过目,她听过就忘了?。今天曲谱送到面前,一试之下大为惊叹,果然权家兄弟都不是等闲之辈,权弈大约因为身弱的?缘故,对琴棋书画的?钻研,比之一般人更深彻。
颜在不明?所以,“齐王是谁?”
苏月说?:“陛下的?胞弟。以前身子不好,鲜少在庆典上露面,我也是上回去代侯府才结识他的?。咱们要用这曲子,得先经他首肯,我这就命人去相邀,让他听过合奏,看看可有需要调整的?地方。”
派出去的?人赶往齐王宅,回来后?带了?齐王的?话,说?今日很忙,还?有些公务要处置,来不及赶到梨园了?。等明?日再?看,若是得闲,一定过来一趟。
后?来直到第二日下半晌,人才姗姗来迟。弘雅英俊的?男子,举手投足一派清贵气象,加上乐理高雅,又会多种乐器,立时就引发了?园中女?郎们的?好感。
当然,出身显赫却平易近人,也是他大受欢迎的?重?要原因。这曲清商大曲中有些细节需要修改,他亲自抱着月琴坐在乐人中间与?大家商讨,要不要加入胡笳,要不要改调。
苏月见颜在一直呆呆看着他,以为她大约是有些一见钟情的?意味,笑着说?:“齐王是方正齐楚的?君子,我头一回见他,觉得他比陛下强多了?。”
颜在眼底却蒙上一层水光,偏头对苏月道:“看见他,想起了?一位故人。”
苏月的?笑意顿时隐去了?,心里明?白她说?的?是谁,“青崖?”
颜在的?唇角抽搐了?两下,复又无奈地浮出苦笑,“面貌并不相像,只是感觉像罢了?。青崖若是有齐王这样?的?身份地位,那该多好,就不用受那么多的?苦,也不会让人百般羞辱。”
苏月叹息着,轻拍了?下她的?手,“兴许他已经羽化登仙了?,来人间历一次劫,又回天上述职去了?。”
颜在点了?点头,“我前日还?梦见他呢,清明?踏青,穿着锦绣的?缭绫站在花树底下,看上去还?和生前一样?。”
说?到这里愈发唏嘘,因背着人交谈,乐池里有人唤她们,她们也不曾听见。
太乐令只得提高了?声量,“大娘子,你?看怎么样??”
苏月和颜在这才转回头,见大家都眼巴巴看着她们,苏月忙点头,“甚好、甚好,就依着大王的?意思修整吧。”
齐王的?视线如叶间金芒,洒落在颜在身上。不知是不是颜在眉眼间残存的?哀伤,让他感到困惑和好奇,他的?唇角带着善意的?笑,就那么探究地望着她。
颜在只觉尴尬,想来自己是失态了?,忙同苏月打了?声招呼,便匆匆离开了?。
第69章 第 69 章
颜在走后, 大乐又试奏了?两遍,才最终定准下来……
乐师散场,齐王也站起身同苏月攀谈, 笑着说:“不?入流的曲子, 没想到?能入阿嫂的眼。昨日你派人来我府里传话, 我还有些受宠若惊呢。”
苏月摆了?摆手,“大王自谦了?, 这?样的曲子,可?得是在乐府磨砺了?多年的乐师, 才能谱写?出来的。大王乐理造诣颇深, 往后若是有新的曲目,一定要让我们开开眼。梨园近来在建乐册,收录本朝上好的曲目, 如果能得大王襄助, 那这?曲谱就?更充实?了?。”
齐王听了?朝她拱手, “只要阿嫂瞧得上,我没有不?出力的道理。”
苏月被他一口一个?阿嫂, 叫得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我与陛下尚未完婚,大王还是用?官称吧, 我也自在些。”
齐王不?由一笑, “已经过了?礼, 总是大半个?阿嫂了?,不?过你既然不?自在,那就?跟着他们称呼大娘子吧。”说罢朝大乐堂门?外望了?眼, “先前那位娘子,好像很面善, 不?知以前见过没有。”
苏月“哦”了?声,“朱娘子也是姑苏人,说不?定早前曾在路上见过,所以觉得面善。”
齐王慢慢点头?,脸上又流露出困惑的神情,“我在奏曲的时候,见她总看着我,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我就?在想,是不?是哪里得罪过她,为什么她见了?我就?想哭。”
苏月心说不?大妙,这?点情绪的变化,竟被他看出来了?。可?见这?位郎君的心思?很细腻,和青崖真有几分?像。但他这?么问,自己也不?好回答,闹得不?好就?唐突他了?。便?含糊地应了?句,“你弹曲的样子,让她想起一位故人了?……没什么,乐人总是多愁善感些,大王不?必放在心上。”
齐王没有再追问,这?首清商大曲敲定之后,就?预备告辞了?。
苏月放下了?手里的乐册,“我送你出园。”
齐王说不?用?了?,“你忙你的,叫个?人给我引路就?行了?。以前不?得机会,没有来过梨园,我想上太乐署去一趟,府里缺两位乐师,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请回家去供职。”
太乐署在东夹城,里头?全是男乐师,女子过去确实?不?便?。苏月遂唤来了?乐正,让他为齐王引路。
齐王行礼别过了?她,就?跟着乐正出门?了?。这?圆璧城说大确实?大,占地差不?多抵半个?禁内,从?西到?东走上一程,得花不?少时间。领路的乐正一处处介绍,这?里是乐场,那里是官署,连园中的伙房和乐工直房也没有遗漏。
从?一处写?着“扶摇东方”的院落前经过,恰好见到?了?刚才那位女郎。女郎圆圆的脸,看上去单纯青涩,他不?由 顿住步子,向她拱了?拱手,“朱娘子。”
颜在很有些意外,忙向他还了?个?礼,“大王。”
再直起身时,就?近看也还是觉得他与青崖很像,也许因为同样的眉目清朗,也或者因为同样的神情气?韵。自己对青崖诸多亏欠,今生来不?及偿还,见到?与他有几分?神似的人,就?难掩惆怅。
可?这?位毕竟不?是普通人,万万不?能混淆。于是匆匆抬了?抬眼,又赶紧垂下,谨慎地让到?了?一旁。
齐王却没有举步离开,反倒是打发乐正:“我在此间逛逛,你先退下吧。”
乐正道是,依言回避了?,他方才来与颜在搭讪,“我先前问大娘子,你为何那样看着我,大娘子说你忆起了?故人,那位故人现在在哪里?娘子见不?到?他了?吗?”
颜在勉强笑了?笑,“他去了?很远的地方,确实?再难见到?。”
齐王缓缓颔首,顿了?顿道:“前阵子梨园走失了?一位乐师,大娘子四?处寻找,仓促间搜查左翊卫将军府,得罪了?一干前朝降将,被人弹劾上朝堂。后来有位少年击登闻鼓鸣冤,他口中曾提起过一位朱娘子,那位朱娘子,想必就?是你吧?”
那件事确实?闹得很大,大得朝野皆知,实?在没有否认的必要。颜在便?俯了?俯身,“正是卑下。”
齐王眼波流转,“那么你口中的故人,是嬴青崖?”
这?番直白的问话,惊出了?颜在一身冷汗。她心里明白,青崖所受的那些罪,在权贵眼中都是污点,他们只会嫌恶蔑视,鲜少有人能理解同情。自己看见齐王便?想到?青崖,对齐王来说必是莫大的侮辱,竟拿他与乐工相提并论,接下来怕是要勃然大怒了?。
可出乎她的意料,他并未动怒,反倒语带唏嘘,“他击鼓那日,我也在朝堂上,亲眼看着他自证,亲眼看他把累累伤痕袒露在所有人面前。他是个?可?怜人,明明有无双的人才样貌,却因经历了?前朝,被那些禽兽轻贱,弄得残破不堪。听说他已经不?在了?,所以你心里惦念他,看见我便?想起了?他?”
颜在忐忑地退后两步,深深朝他揖拜下去,“请大王恕卑下大不敬之罪。”
齐王一笑,“这算什么大不敬。人有神似么,勾起了?你对故人的怀念,也算缘分?。”
这?么好说话的王侯,倒是超出了颜在的认知。她还是有些不?敢置信,迟疑道:“大王不?觉得受辱了?么?”
“为何受辱?”他问,“我听说他是声乐奇才,所谱的曲目在乐府中无人能及。只是可?惜,这?么年轻就?不?在了?,要是能挺过这?一关,他日必定前途无量。”
颜在悬起的心,终于落回了?腔子里,垂首道:“彩云易散琉璃脆,想是这?人世留不?住他。”
“还是那顿笞杖打得太重了?,他的身子受不?住。”齐王说罢,复又好奇地追问她,“他是你的心上人么?”
颜在摇了?摇头?,“他是我的恩人,我一辈子都报答不?尽他的恩情。”
齐王叹了?口气?,“能这?样豁出命去保护一个?人,说明这?人值得。小娘子也不?必太伤怀,心里记着他的好,他就?不?枉来了?人间一遭。”
他的话,让人感到?温暖。明明那么显赫的人,却有一颗异常柔软的心,能触及人内心最深处的伤痛,甚至能与你感同身受。
颜在还未从?感慨中脱身出来,他复又道了?句:“既然觉得我与他相像,日后就?不?要见外,若遇见难以解决的事,就?来找我吧。”说完抿唇笑了?笑,转身朝东夹城方向去了?。
这?场谈话,倒像一场奇遇,难怪苏月曾夸过齐王君子,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只不?过人家的客套,她也不?会去当真。自己身在梨园,平时遇不?上什么事,就?算有些小小的不?顺,还有苏月在前头?挡着,不?用?她为难。她只需尽心地排演,顺利带领乐工们承办好冬至大典就?行了?。
日子过得很快,冬至转眼即至。祭天在圜丘举行,大典进行的过程中以吹鼓署的法乐为主,皇帝领着满朝文武在天地坛上跪拜敬香,法螺吹奏的声响,仿佛是从?地心传来的,弥漫着无边的雄浑与庄严。
这?种时候,后台是最紧张的,要预备接下来的曲目,丝毫不?能出错。苏月清点登台的人员,颜在作为她得力的助手,自然忙得团团转。等到?接下来的大曲都安排妥当,乐工也都送出去了?,两个?人才得闲背靠着砖墙,稍稍休息上一会儿。
冬至日的太阳照在身上,如果没有风,还是很温暖的。
苏月眯着眼说:“我前日呈报了?太常寺,打算给你谋个?乐正的衔儿。日后是役满回姑苏,还是留在梨园逐步升迁,都由你自己说了?算。”
颜在讶然,“我也有官做?”
苏月笑道:“梨园里的小吏有俸禄,可?惜算不?得官,须得升到?太乐丞那样的品级,也才□□品而已。咱们在园里忙的这?些不?为做官,只为让乐工们活得舒心一些,出了?事,有人能为他们扛一扛。你还记得吗,我们早前刚进圆璧城的时候领受规矩,老资历的告诉我们,巴结上那些官员,只要他们向梨园递交文书,就?能从?梨园出去。如今再看人员名册,发现已经半年不?曾有人离开了?,可?见梨园改制还是很有成效的。”
颜在说是,“我记得最后一个?出去的,是刘娘子。”
说起刘善质,苏月兴致盎然地告诉她:“我前日在太常寺衙门?见到?她了?,她来给冯大人送饭,挺着老大的肚子,快要生了?。”
颜在讶然,“要生了??时间过起来真快!”
苏月说可?不?是,“冯大人重情义,没有因她是乐人出身,让她做妾室,正经聘为正室夫人了?。只是碍于她有了?身孕,没有大操大办,只在族中办了?婚宴,认了?族亲就?算礼成了?。”
颜在嗟叹,“见她有个?好结局,我也替她高?兴。早前和那个?白溪石纠缠,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说罢才想起来,忙捂住嘴赔礼,“我险些忘了?,白溪石如今是你妹婿,我说这?个?,不?合时宜了?。”
苏月一嗤,“你也调侃我?不?过白溪石要外放苏杭做督造了?,料想苏意也会跟着一起去。”
颜在马上就?明白了?,“明升暗降,还特地派遣到?苏杭,分?明是怕苏意不?跟着去啊。看来苏意又得罪你了??”
苏月思?忖了?下说没有,“我上次见她,是在过礼那日。满屋子族亲,连话都没说上。”
“那就?是陛下记仇。”颜在言之凿凿,“想是怕这?个?堂妹又给你添麻烦,远远打发出去,大家省心。”
这?么一说是大有可?能的。皇帝陛下未雨绸缪,只要让他觉得碍眼,早晚能把你撇出去十万八千里。
两个?人正喁喁说话,那厢有人唤:“大娘子,大娘子,来一下……”
苏月连忙赶去处置了?,颜在也得帮着?弹家搬运布置场地的毡布。只是一次搬得有点多了?,中途手酸得紧,赶场相距远,放又放不?下。正为难的时候,忽觉胳膊上一轻,偏头?看,居然是齐王。
他依旧带着温软的笑,替她分?担了?大半,随口问:“梨园没有配备杂役么,这?种粗活怎么要你们干?”
颜在道:“乐工转场时间紧迫,没有那么多杂役随行,素来是我们自己搬运的。大王快把毡布放回来吧,卑下自己能行。”
然而他并未听从?,转过身,迎着日光漫行。玄黑绣金银纹的祭服衬出了?清俊的好相貌,那皮肤通透,比女郎更显细致。
身处高?位,却半点不?带上位者的傲慢,他淡声道:“大祭结束了?,我正好闲着无事可?做,替你送一程吧。用?不?着诚惶诚恐,两年前我也还是姑苏权家的病殃子,谈不?上尊贵,与你是一样的。”
颜在见状也不?好再推辞,低头?跟在他身后。齐王倒不?是个?沉闷的人,不?紧不?慢地与她讨论乐理,复又笑着说:“我前几日还与大娘子提过,要是不?做亲王,想入乐府谱曲。可?惜如今被身份所累,完不?成这?远大的志向了?,好在阿嫂执掌着梨园,还可?以厚着脸皮托付,请梨园乐师们把曲子弹奏出来。”
颜在倒是实?心夸赞他那首清商大曲的,“大王的曲子作得很好,起先不?知是出自谁人之手,大家就?已经赞不?绝口了?。”
齐王笑得腼腆,“那时身子不?好,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用?这?个?打发时间。现在入朝为官了?,政事纷扰,渐渐就?放下了?。”说罢又问她,“你离家有一年了?吧,想家么?”
颜在说想啊,“怎么能不?惦念家里的至亲。我阿娘上了?年纪,身体不?大好,阿兄经营着两个?食铺,整日忙忙碌碌,怕也顾不?上照应她。”
“日后有机会,可?以让他们像辜家那样迁入上都。”他随口说了?句。
颜在一怔,本欲转头?看他,最后还是忍住了?。
齐王大概也意识到?了?,脱口而出的话会引来歧义,便?沉默下来,沉默了?一路。
直到?交付了?手上的毡布,两个?人从?帐中退出来,走到?门?外不?经意对望了?一眼,彼此都赧然笑了?。
他转头?望向天际,喃喃道:“去年这?个?时节,早就?大雪满天了?,今年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同为江南人,很能理解这?种期盼,颜在问:“大王喜欢雪?”
他说是啊,“江南下雪不?及上都多,就?算下了?,好像也鲜少能积起来。”
颜在想起了?青崖,自己是喜欢下雪的,但青崖却很讨厌。他曾经同她说过,嬴家满门?获罪,就?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全家人被牲畜一样押出府邸,不?用?进大理寺,更不?用?经过审问,十岁以上的男子全部都得杀头?。他当时未满十岁。凄惨地活了?下来,只是雪地上泼洒的血迹,深深刻进了?他的记忆里,以至于一到?下雪天他就?感到?恐惧。自己听了?他的话,自然不?便?再说喜欢雪了?,怕一不?小心,勾起他的伤心往事。
齐王见她不?说话,偏过头?问她:“女郎也爱下雪么?”
颜在这?时方点了?点头?,“对,我喜欢下雪,雪天爱游湖,也爱跟着阿兄去寺庙进香。”
很高?兴彼此有相同的爱好,齐王说:“那等到?初雪的日子,我下帖邀娘子出游吧。早前我身上不?好,遇见雪天也不?敢外出,如今痊愈了?,可?以趁着好时节,出去走走看看。”
一个?只见过两回面的男子,说下雪的日子要邀你游玩,多少有些不?寻常。颜在原本该拒绝的,但碍于人家的身份,且他好像也没有恶意,还是含糊地答应了?。
事后和苏月说起,苏月笑得意味深长,搂住颜在的肩道:“齐王莫不?是对你有意思?吧,否则怎么不?邀别人,只邀你?”
颜在飞红了?脸,推搡着她道:“别胡说,招人笑话。”
苏月揶揄她,“哪里胡说了?,他又没定亲,病体痊愈了?,可?不?得张罗一个?可?心的女郎吗。上回陛下还说呢,梨园的女郎就?很好,长得好看,还有手艺,没想到?他们兄弟俩想到?一块儿去了?。颜在,要是齐王果真对你有意,你不?要轻易错过。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若是咱们能做妯娌,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说得颜在无地自容,“八字还没一撇,你怎么想得如此长远。”
但齐王着实?对她颇为殷勤,有时顺道来梨园,谈曲论调之余,都会寻机会和她独处。今日带个?曲谱孤本,明日再带一副弹琴用?的银甲,来来往往,从?一些曲乐用?品,逐渐转化成了?女郎私人的小物,譬如一支簪子,一盒胭脂。
终于等来了?初雪的日子,齐王也如约来相邀,请颜在出去踏雪寻梅。
颜在还有些犹豫,苏月看得出来,其实?她对齐王也有意,便?一径怂恿她,“想去就?去吧!今日园中没有差事,大家都闲来赏雪呢,人家特意来请,别辜负了?人家的好意。”
颜在听了?,最后还是决意赴约了?。苏月送她到?门?上,看她坐进马车里,目送她离开后,才转身返回园内。
下雪的日子,还是令人心情愉悦的啊。她拢着袖子站在檐下仰望,雪片纷飞,从?天顶洒落,冷虽冷,但下雪的快乐足以弥补这?点不?足了?。
苏云从?廊上过来,今天没有外派赴私宴的差事,因此她也不?必在外面巡查,高?高?兴兴对苏月说:“阿姐,咱们回家吧。阿嫂让人传话进来,说阿爹的旧友送了?两只现打的獐子,已经剥了?皮,预备烤着吃呢。”
苏月说好,姐妹俩正要出门?,掖庭派人来传话,说太后请大娘子进宫,围炉喝茶。
没办法,计划被打乱了?,苏云只得一个?人回去。苏月换了?身衣裳,就?应邀赶往了?太后的安福宫。
刚到?宫门?上,恰巧遇见了?匆匆前来的权大,他审视了?她两眼,“你的脸怎么煞白?是天冷冻的,还是想朕想的?”
苏月讥嘲,“想你做什么?今冬的头?一场雪,也没见你念着我。你一个?定了?亲的人,还不?如阿弟有眼色,齐王一早就?约颜在出去踏雪了?,你呢,就?会问我为何煞白,告诉你,是伤心伤的!”
这?番控诉,果然令他心虚不?已,“朕忙了?一上午,几回想让人去请你,都抽不?出空来。好不?容易忙完,太后让人传话,说把你请来了?,这?不?就?快马加鞭赶来与你汇合了?吗。”说着张开自己宽大的斗篷,像只母鸡似的把她护在腋下,低头?笑了?笑道,“朕已经忙完政务了?,奏疏也看完了?,可?以陪你到?明早,你高?兴吗?”
当然用?不?着苏月回答,他心里早就?认定她会高?兴了?,不?顾她的反对,裹携着她进了?安福殿。
太后那里早架起了?火,肉也有,酒也有,原本说要喝茶的,因为人多热闹,临时决定喝两杯了?。
烤肉的手艺,从?过军的男子都有。皇帝卷起袖子张罗,忙得顾不?上自己,也来不?及供应太后和苏月。
所幸苏月还是疼他的,筷下留情省出两块给他,否则他连肉星子都尝不?着,肚子已经唱起空城计了?。
“这?个?铁网子太小。”太后挑剔不?已,“半天才烤几块,还不?够塞牙缝的。”
苏月探手斟酒,一面落井下石地冲他微笑,皇帝只得认命地点头?,“让人做个?双倍大的,明天就?要!”
正忙着翻烤,外面传话入殿,说鲁国夫人来了?。太后发话说有请,结果传话的人还没出去,鲁国夫人自己就?进来了?。
进来两眼含着泪,直接扑在了?太后膝头?,哭得梨花带雨,“姑母,您要为我做主哇!”
第70章 第 70 章
苏月和皇帝面面相觑, 不知道鲁国夫人?唱的是哪出。但一向?好面子?的人?,这?回竟哭着进来?,八成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太后也被她吓得不轻, 一家人?正好好吃烤肉呢, 忽然来?了个哭哭啼啼的, 把她的食欲都彻底吓没?了。
因?是自己的侄女,不能苛责, 忙搀扶了一把问:“怎么了,哭得天塌了一样。赶紧起来?, 陛下和大娘子?都在, 你这?么不成体统,不怕御前?失仪啊?”
鲁国夫人?这?才止住泪,回头看了那?两人?一眼, 委委屈屈地福了福身, “陛下, 大娘子?,我一时情急, 还望见谅。不过……都是自己人?……”她越说越难过,捂住了脸呜咽,“自家人?面前?我也不避讳, 心里难过, 自然要?哭出来?。”
皇帝难堪地望望苏月, 表示权家人?一般不这?样,这?位是外戚,太后也难管。
苏月因?和鲁国夫人?接触过几回, 见她这?么委屈,不免要?劝慰两句。招人?送了绣墩来?, 请她先坐定,一面给她递了热茶汤,温声道:“有什么话慢慢说,这?么一哭,可要?惊着太后了。”
都劝她别哭,出场的电闪雷鸣算是做全了,鲁国夫人?这?才拿手绢擦了擦脸,见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太后蹙眉叹了口气,“大雪天不在家吃肉,跑到我这?儿?哭来?了。现在哭完了,说说吧,到底怎么了。”
坐在绣墩上?的鲁国夫人?正了正身子?,说事也讲究策略,看看太后又看看皇帝,嘟囔道:“我家那?死鬼过身已经三?年了,这?些年我一直孤身一人?,姑母和陛下是知道的。我一个弱女子?,支撑起家业不容易,我也有孤单寂寞,要?人?关心疼爱的时候。”
明白了,是为情所困。皇帝原本以为她遇见了什么难事,哭得眼睛肿如桃,到最后发现是为这?个,无聊地调转开视线,举着夹子?给自己烤肉吃去了。
鲁国夫人?很?难过,“陛下,我这?事不足挂齿,您懒得听吗?”
皇帝说没?有,“朕还没?顾得上?吃,你们聊你们的。”
呜呜咽咽的鲁国夫人?于是又对准了太后,“我寡妇失业的,多?不容易,别人?不知道,姑母知道。别看我平时爽朗,其实心里的苦,说也说不完。”
皇帝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嘴,“阿姐上?年不是相上?了鸿胪寺卿吗,人?家预备下聘,你又不愿意了。”
结果换来?鲁国夫人?的反驳,“女郎找郎子?又不是抓猪崽,随便哪个都行?,我当然要?勘察此人?的作风品行?。”
皇帝说:“鸿胪寺卿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
鲁国夫人?有点?词穷,但还是有她的一套说法,“我这?人?不羁,喜欢自由。那?个汪霁云管得太宽,连我穿什么衣裳都要?管,这?日子?没?法过。”
太后愁眉苦脸道:“那?你这?回又看上?谁了?我可告诉你,若是有家有口的,你吵着闹着要?嫁,诚是自取其辱。我是不会?做那?种拆散人?家夫妻的恶事的,你若打这?个主意,就免开尊口。”
鲁国夫人?被这?母子?俩一通打岔,连自己要?说什么都险些忘了。但是一看见苏月的脸,立马又回忆起来?,掖着手绢抽抽搭搭,“我在姑母眼里,是那?种抢人?汉子?的人?吗!我这?回看上?的人?没?有家小,独自一人?在上?都。”
太后想不明白,“那?还有什么可哭的,难道人?家没?相上?你,你打算求陛下赐婚?”
鲁国夫人?说不是,“我都多?大年纪了,还赐什么婚。不是我说,我见过的男子?也不少,想嫁人?还不简单吗。这?回遇见的本也是郎有情来?妾有意,谁知忽然横插进来?一个人?,把好事给搅和了,我怎么咽的下这?口气,一定要?找您主持公道。”
太后觉得她简直是小题大做,“你是什么人?呐,抢回来?不就行?了。”
说起这?个鲁国夫人?更悲伤了,“还不是因?为官大一级压死人?,我抢不过吗!”
这?下对面的三?人?都迷惑了,她已经是国夫人?了,挖墙脚的居然比她品阶更高,这?可是怪了。
太后好奇地追问:“到底是什么人??你的话能不能一口气说完,我要?是寿命不长,哪里听得完。”
只见绣墩上?的人?唇角向?左一捺,又向?右一捺,“我是陛下亲封的鲁国夫人?,她是陛下亲封的汉阳长公主。”
这?话再一次惊呆了所有人?,苏月知道那?位长公主,自己头一回上?私宅出演,去的就是汉阳长公主府。可那?位长公主是个文静内敛的人?啊,在葛家受了十几年窝囊气,照理来?说眼光不会?同鲁国夫人?一样。
可鲁国夫人是实打实地抢不过她,憋闷地说:“我知道汉阳长公主地位高、脾气好、擅持家,可我也有好处啊……”
话没?说完就受到了皇帝的迎面痛击,“什么好?胃口好?”
所有人?都沉默了,苏月在遗憾中找到了些许安慰,终于知道原来?他并不是只对自己口出狂言,对家里人?也一样。
太后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能不说话么?这?是你表姐!”
皇帝老实了,低头又吃他的鹿肉去了。
鲁国夫人?咧嘴,“陛下到底向?着权家人?,我是个外人?,不能和宗亲相提并论。”
太后道:“别扯这?些没?用的了,你也不是外人?,否则敢上?我这?里来?哭?可这?件事我帮不上?忙,手心手背都是肉,你是我侄女,她是高祖的侄女,你们要?争就各凭本事,谁抢赢了算谁的。”顿了顿又问,“说了半日,那?位才俊究竟是谁,惹得你们争风吃醋闹成这?样。”
鲁国夫人?瞅了苏月一眼,“要?说也怪大娘子?,若没?有向?我推举那?人?,也就惹不出这?些忧愁了。”
一直旁听的苏月被点?了名,不明所以,“我推举的?哪一个?”
鲁国夫人?说:“喏,不就是裴忌成亲那?日,你同我说的那?位举重?若轻的乐师。”
苏月惊得下巴都快掉了,“醍醐?”
举重?若轻的乐师名字就叫醍醐,苏月确实很?佩服他的琴技,但做梦也没?想到,这?样的身板样貌,居然能得贵妇们的青睐,甚至让鲁国夫人?不顾体面,到太后跟前?来?哭诉。
这?算是喜好特别,品味刁钻吗?苏月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自己了。
太后和皇帝朝她看过来?,太后估猜,“这?位乐师,想必品貌绝佳吧!”
皇帝则龙颜不悦,太乐署里居然有这?样一个危险的尤物存在,她从来?没?有同他说起过。并且她悄悄把人?介绍给了鲁国夫人?,可见她还是有事瞒着他,保不定她也对那?个乐师动过心。
面对皇帝怨怼的目光,苏月没?办法了,如实地描述了一番,“就是……身长九尺,膀大腰圆,黑黑的方脸,满脸络腮胡。”
皇帝听完这?番话,对鲁国夫人?肃然起敬,决定不再掺和这?个话题了。
太后试图委婉,可惜最后还是没?能委婉起来?,对这?糟心的侄女说:“要?不找个太医,看看眼睛吧。”
鲁国夫人?怔了下,“何必以貌取人?,他的琴技和为人?都是一等一的。”
太后道:“那?你欣赏他的琴技和为人?就行?了,何必非得据为己有呢。”
鲁国夫人?气涌如山,“我要?是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也不会?走投无路来?找姑母了。”说着向?皇帝哭诉,“陛下,我的乔郎可是打庐江的时候战死的。”
皇帝疑惑道:“为了嘉奖乔延年,你要?朕替你把瓜强扭下来??”
有些事能做,但经不得说,说出来?就会?很?尴尬。鲁国夫人?此行?注定得不到任何襄助,悲悲戚戚地回去了,她走后太后还在嘀咕,“八成是眼神出了毛病,琴技和为人?很?重?要?吗?难道不是长得俊俏,才是头等大事?”
所以说太后是全大梁女子?的表率,说出了大多?数女郎的心声。长得好看不能当饭吃,但长得不好看,很?容易摔碗。
边上?的皇帝终于放下筷子?掖了掖嘴,想起自己还得在女郎面前?保持风采,冲看过来?的苏月淡淡微笑,“朕吃饱了。”
然而苏月接下来?又面临了新的困扰,梨园最近确实在推举醍醐,但大家都是看重?他的技艺,致力于让上?都的官宦门第明白,梨园如今不重?色相,重?的是能力。结果这?可好,还没?安排上?几次出演,竟让两位贵妇发生了抢夺。忽来?的一切让她始料未及,看来?日后推不推举,要?三?思而行?了。
太后是闹不清现在的年轻人?,拍着膝头嘀咕:“她们吵吵闹闹的,不会?出事吧?”
苏月发愁得很?,“以前?女乐师与官员两情相悦,官员递交文书就可以了。现在风水轮流转,是不是公主夫人?们递交文书,也能把男乐师带出去?”
皇帝说应当,“一视同仁么,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论男女乐工都一样。”
太后方才想起了自己的小儿?子?,转头问苏月:“二郎近来?是不是总往梨园跑?他可是瞧上?了哪个乐工?”
苏月看了看皇帝,权弈的动向?,太后尚且不知道,自己随意泄露了,是不是不太好。
皇帝见状接了话,“二郎谱的曲子?送到梨园制成大乐了,上?次冬至大典上?还曾用过。来?往得多?了,与一个前?头人?相处甚欢,今日邀人?家女郎出游看雪去了。”
太后一听赶忙刺探:“是什么样的女郎?人?才怎么样?”
苏月说:“人?才样貌很?好,当初三?十多?人?从姑苏来?,她是头一个选作前?头人?的。如今处处帮衬我,再忙再累从不抱怨,是我顶要?好的朋友。”
如此太后就放心了,“只要?样貌好,品行?正,二郎若是喜欢,我不管。不过他的身子?,还是得小心啊,毕竟才复原……”更多?的话老母亲不便细说,清清嗓子?,端起了茶盏。
皇帝安抚母亲,“二郎自有分寸,阿娘不必担心。”边说边朝外面看,喃喃道,“雪下得愈发稠密了。”
太后是识趣的老太太,适时放了话,“在江南的时候可遇不上?这?么大的雪,你们上?外面玩去吧,小心别着凉。”
两个人?起身行?礼,退出了安福殿。迈出殿门的时候,有雪沫子?翻卷着弥漫到廊上?,风一吹凉凉的,却也是满心欢喜,像过节般快乐。
皇帝朝她伸出手,“去西隔城转一圈吧,看看那?两个泉眼冻住没?有。”
苏月说好,把手放进他温暖的掌心,跟他穿过阊阖重?门,登上?了九洲的水廊。
雪刚下不太久,木廊子?被浸湿了,还未能堆积起来?。两个人?撑着伞,慢慢行?走在湖面上?,天地茫茫,细雪在空中翻飞,近处的水榭和远处的殿宇复道,都被晕染得如诗如画一般。
他一直沉默着,苏月便仰头瞧他,见他正睨着眼南北展望。她能从他眼中看见坚毅的光,有属于帝王的雄心和宏愿,不与她谈情说爱时的权大还是很?正经的,很?有人?君风范。
但他是真的不能开口,一开口高大的形象就崩塌了,发现她在看他,语调难掩得意,“看傻了吧,忽然发现朕是如此英俊伟岸的男子?。”
苏月撇着唇,调开了视线。
她用态度表达鄙夷,他不屈地低头问她:“你不觉得高兴么?故地重?游,回味一下朕与你曾经的种种,多?让人?感怀啊!早前?朕对你一往情深,你对朕爱答不理,要?不是朕想尽办法纠缠你,你我之间早就缘尽了。”
苏月“哦”了声,“你终于承认了,是你先对我有意的。”
皇帝笑了笑,“如今你不是后来?者居上?了吗。”
苏月没?去反驳他,总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吧,琉璃池的泉眼就是预兆。起先一眼,后来?变作两眼,上?天注定他们有缘,不因?身份地位相隔万里,就断了姻缘。
脚下慢行?,渐渐到了琉璃池前?,向?下俯瞰就是翻滚的清泉。苏月到今天才仔细看清,那?是一大一小两个泉眼,大的水流激昂,小的略显文静孱弱,但相距不远,俨然双生。
她抿唇笑起来?,细雪飞进眼里,也浑不在意。
可边上?的人?自言自语,“……早前?刚掏挖的时候,水流比现在大多?了。”
她愕然回头看他,他终于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尴尬地摸摸鼻子?转开了。
苏月追上?去问:“你先前?说什么?这?泉眼是你命人?掏挖出来?的?”
皇帝见躲不开,只好讪讪承认了,“朕觉得这?池子?有意和朕过不去,要?出泉眼,一下子?出一双多?好,它偏偏只出一个,这?不是表明朕在单相思吗。朕是个不服输的人?,为了让你我成双,这?泉眼也必须是一双,就让人?下去查看,给它凿了个相邻的孔。所以说万事不能死板,要?懂得变通,没?有条件创造条件,只要?创造得好,一样可以逆天改命。”
把苏月听得五体投地,“我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第二眼泉是你掏出来?的。”
皇帝赶忙制止她,“别往外说,这?天意可是朕拿到尚书省官员面前?吹嘘过的。聘你做皇后,光靠积攒的那?些功绩不够,还得有上?天的授意。你不知道那?些官员多?固执,但有了这?个说法,事情就好办多?了。”
所以还有什么可诟病呢,就算泉眼是他后天挖出来?的,也是值得感恩的。
“你要?做朕的开国皇后,要?一步步走稳,将来?与朕在权 力之巅相互依靠。”风雪中的委以重?任,听上?去格外庄严。
苏月虽然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真能如他说的那?样,但立个志愿,和他一起让这?曾经满目疮痍的国家变得越来?越好,义不容辞。
于是紧紧握一握他的手,“我是学步的孩子?,现在只会?爬,但有朝一日我会?走,而且一定能走得很?好。”
他庄重?地点?点?头,“朕最喜欢培养孩子?,你可以慢慢来?,但……朕什么时候能抱上?真孩子??”
果然这?个问题从不缺席,相较于婚礼的仪式,陛下更注重?的是实质性的进展。只要?有了进展,那?大婚还远吗?
苏月的豪情壮志倏忽消散了,支支吾吾搪塞,“急不得,看机缘。”一面东拉西扯,“哎呀,冷得很?。湖面上?没?遮没?挡的,风都灌进领口了,走吧走吧,咱们去别处看看。”
去哪里呢,皇帝想想,“朕带你去南宫。”
所谓的南宫,是大梁机要?官署聚集的地方。乾阳门外有个大宫门,叫永泰门,永泰门至端门之间官署林立,各种翊卫府监都设置在那?里。有时皇帝接见臣僚不在乾阳殿,也在南宫,他带她来?这?里,是有意让她接触王朝的中枢,让她看一看这?庞大的国家,究竟是如何运转的。
皇帝像个耐心的老师,一处处带她认识,这?里是殿内省,那?里是尚书省,还有卫尉寺和大理寺,都依着御道而建。今日下雪,职还是要?当的,官署内的官员们依旧在忙碌,回身时诧然见皇帝驾临,忙肃容长揖了下去。
皇帝神情淡然,摆手道:“不必照应,只管忙你们的。”
他有他的任务,低声给苏月介绍,什么官署是承办什么差事的。譬如一道地方上?的奏疏要?经过几个衙门,受多?少检阅,才能送到皇帝的御案上?。皇帝御批的政令,又要?通过尚书省和秘书省几轮修整,才能真正下发实行?。
执掌着梨园的脑子?,一时弄不清那?么多?流程,皇帝看她努力铭记的样子?,笑得十分慈祥,“很?麻烦吧?”
她颔首,“确实不简单,但我会?一一记下的。”
他方才带着她返回永泰门内,边走边道:“国家政务,都在那?些机要?衙门的掌握中,须得好生把控,不能掉以轻心。所以官衙设在紫微城内,并不独立分置出去,也是为了一旦有变,能够全力控制所有官员。”
苏月想得并不深远,“如今朝野上?下不是很?太平么,官员各司其职,没?有人?偷奸耍滑。”
皇帝隔上?许久才“嗯”了声,“未雨绸缪么,这?是朕的风格。事情到了眼前?再想补救,可就来?不及了。”
这?时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在天地间回旋,远处庄严的乾阳殿,也被勾勒出了一道精美的白边。皇帝走在她身前?,忽然顿住步子?说:“朕背你走一程吧,上?来?。”
苏月犹豫了下,“不太好吧!”
然后这?人?二话不说绕到她身后,高大的身躯碾压下来?,“那?你背朕。”
苏月险些被他压趴,气咻咻挣脱出来?,“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他挨了她两下,含笑看着她,“还是朕来?背你吧,朕力气大。”
苏月便不再拒绝了,奋力一跃蹦到他背上?,一手撑着伞,一手搂住他的脖子?。
贴在他鬓边,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量,女郎心头涌动着脉脉温情,娇声问:“大郎,你会?背着我,走到地老天荒吧?”
皇帝陛下想了想,“下雪的时候可以背你,暑天就算了,太热。”
她不大明白,“为什么下雪天才背我,怕我滑倒么?”
他倒没?想隐瞒,爽快地说不是,“朕手冷,不想撑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