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这?不?就是自取其辱吗, 别人要替他们周全脸面,他们偏不?领情?。这?下把老底都揭穿了,三房夫妇如遭雷击, 愕在那里?久久回?不?过神来。
过了好一会儿, 三婶终于迸发出哭声, “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怎么不?替我们打死她!老天爷, 阖家?的脸都被她丢光了,亏我一路上?都在惦念她, 没想到她这?么不?争气, 早知如此就不?该生下她。”
众人都讪讪,刚到上?都就迎来这?么个好消息,实在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还是皇帝会劝人, “郎子是四品官, 嫁了倒也不?算辱没。再说患难见?真情?么, 日后定会恩爱的。”
苏月笑得尴尬,心道可不?是患难见?真情?, 白溪石都被她打得满脸花了,不?情?不?愿地答应娶苏意?,若是能恩爱, 必定是怕再次挨打。
众人看?三房下不?来台, 便也尽力劝慰, “陛下说得很是,只要婚后能好好过日子,婚前有些坎坷也不?算什么了。明日去郎子家?好生商议昏礼事宜, 早些把婚期定准了,自家?也好操办。”
三婶哭得打噎, 捂着脸说:“我还有什么脸……都好好的,只我家?现世报出了这?样的纰漏……”
苏意?的长兄,在族中排行老六,也是个猛头?猛脑的人。拧着眉斥责母亲,“别哭了,搬到上?都是高兴的事,哭成这?样不?嫌晦气?苏意?是要嫁人,不?是死了,收尸也没你这?么嚎的。”
辜祈年见?体统全无,尴尬地向皇帝致歉,“家?里?乱了章程,让陛下见?笑了。”
皇帝倒很大度,“家?家?都有家?务事,在朕看?来寻常不?过,辜翁不?必周全。”
苏月的母亲早就见?惯了三房的鸡飞狗跳,他们家?出点什么奇人异事都是正常的,因此注意?力全不?在他们身上?,只顾招呼皇帝,陛下喝茶,陛下吃点心。
苏月被他们吵得脑仁疼,忍耐再三才道:“时候不?早了,阿叔阿婶们连日奔波,必定累了,都回?各自府里?歇息吧。这?阵子梨园有事要忙,我抽不?出空来,等得了闲再去拜访。到时候大家?好生聚一聚,我领了月俸,请大家?吃席。”
辜家?的人,除了三房之?外,都是知情?识趣的。人家?父母儿女要团聚,所有人都戳在这?里?,毕竟不?方便。于是纷纷辞别,去认自己的府邸了。
待人一走?,辜夫人才对皇帝道:“我家?三房的甚是疙瘩,陛下纡尊驾临,他们失态至此,我们也很难为情?。望陛下不?要放在心上?,除了他家?,余下的人都很好,也感念陛下的恩典,都说要供长生牌位替陛下祈福呢。”
皇帝笑着说:“好意?心领了,家?里?供着这?个,实在有些吓人。朕只盼能解了娘子的思乡之?情?,让她潜心为朕管理梨园,就别无所求了。”
可是皇帝为了找人给他办差,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又送房子又送铺面吗?大家?其实心知肚明,但没有得到苏月的首肯,家?里?人断乎不?会随意?应允什么。所以到最后也只是打打马虎眼,要紧的态一个都没表,在一片热热闹闹款待大人物的恭敬态度中,皇帝陛下亲临寒舍这?一活动,就接近尾声了。
待要出门,全家?都来相送,苏月因有职务在身还得返回?梨园,最小的苏雪探身说:“阿姐,你的屋子已经预备好了,照着以前的卧房布置的,往后每日我还给你打扫。”
年少的苏雪,没有什么能为阿姐做的,认准了打扫屋子这?个差事不?放松,谁也不?能和她抢。
苏月抿唇一笑,还是自家?的阿妹,怎么看?都比别人讨喜。
苏云问:“阿姐每日能回?家?住吗?”
这?个问题事关重?大,皇帝也调转视线望向她,提心吊胆等着她回?答。
苏月犹豫了下,没有给确切的答复,含含糊糊道:“再说吧。反正现在离得近,我想回?来的时候就能回?来。”复又对母亲撒娇,“我想吃阿娘做的香翠鹑羹,等我下次回?来,阿娘为我下厨吧。”
辜夫人说好,抬手抚了抚她的脸,依依不?舍道:“原本还担心你瘦了呢,不?想气色看?上?去很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苏月笑得爽朗,“我在梨园如鱼得水,每日有自己想做的事要去做,再不?是脑袋空空的了。如今家?里?人又都来了上?都,我没有遗憾了,心里?一高兴,可不?红光满面吗。”
说得父母都笑了,心里?那根悬着的丝线也渐渐松泛,没有什么比过得自在更要紧的了。
辜祈年郑重朝皇帝拱起手,“陛下对辜家?有再生之?恩,小女能得陛下看?顾,辜某心中的感激无以言表,请受辜某一拜。”
这?一拜自然没能实行,皇帝忙抬手架住了。让老泰山对自己叩拜,除非是不?想娶人家?女儿了。
他笑得和颜悦色,“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辜翁千万不要客气。姑苏虽然富庶,终归是小地方,辜翁的生意?要做大,还是来上都更有前景。”
辜祈年连连说是,把人送到马车前,目送皇帝与苏月坐进了车舆内。
国用甩着马鞭,驾马朝巷子那头?去了,辜夫人收不?回?视线,喃喃说:“深更半夜,男女同乘,恐怕于礼不?合啊……”
辜祈年叹了口气,“这?事难办,往后就看?苏月自己的了。不?过我瞧她,好像也不?反感那权珩。”
辜夫人说:“要死,直呼人家?的名字,日后脱口而出,擎等着杀头?吧。”
辜祈年笑了笑,“这?不?是背着人么。”复又叮嘱站在身后的儿女们,“你们可得留神,小心祸从口出。”
一窝老实孩子,都讪讪应了。
马车已经走?到巷口,就要拐弯了,辜夫人惆怅不?已,“怎么觉得女儿像回?门似的,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要跟着郎子回?家?了。”
那厢坐在马车里?的皇帝直觑苏月,“你日后不?会天天回?家?住吧。”
苏月说怎么了,“回?家?住不?是应该的吗,朝中的官员下了职都回?家?。”
皇帝说:“你与朝中官员不?同,梨园上?千号人,时刻会有要紧事,你若不?在圆璧城坐镇,他们就没有主心骨了。况且……”他别扭地说,“朕还专程给你开辟了一条通道,防止你夜间要见?朕。这?要是回?家?住了,这?条巷道岂不?是荒废了吗。朕让你全族入京,可不?是为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其实苏月明白他的小心思,皇帝陛下的用心良苦,她感受到了,自然不?能做个过河拆桥的人。
作势想了想,“您说得对,以后每逢初一十五,我再回?家?住一晚。”
皇帝一听,差点同她打商量,能不?能在隔壁为他也准备一间。他要是忙完了政务,也有兴致体察一下民情?的。但这?个唐突的要求最终没能问出口,就算她答应了,辜家?人看?他上?赶着,愈发觉得这?皇帝没威势了。
而现在,他更计较的是另一件事,“朕安排辜家?全族移居上?都,你还不?曾发表过看?法。辜娘子,你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
苏月知道他要听什么,鉴于他平时尽可能戳她的肺管子,自己也不?能让他称心如意?。
她托住了腮,长吁短叹,“以前是我一个人背井离乡,现在全家?都背井离乡了……我们辜家?在姑苏成立家?业四十几?年,一朝放弃了所有,搬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我对不?起爹娘啊。”
皇帝深感气愤,憋屈了半晌道:“朕一直觉得你家?这?姓不?多见?,也不?知该如何向人介绍。但朕今日悟了,辜负的辜,用在你身上?正好。”
苏月不?认同,“这?又是何必呢,就说古辛辜嘛,介绍起来哪里?难了。”
皇帝便抿起唇,别过脸不?说话了。
临近中秋,街市两旁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灯笼,灯火照亮他的眉眼,满脸写?着“朕不?高兴”。
苏月知道他不?经逗,动作比脑子转动得更快,在他膝上?拍了一下,“其实我还是很感激陛下的,您又送房产又送铺面,辜家?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厚爱啊。”
这?回?他竟然破天荒地说了句中听的话,“朕觉得你值得。”
苏月心里?有点高兴,矫情?地追问了句:“为何呀?”
要是照着正常的流程,现在就到了奉承拍马,极度讴歌的时候。比如说你长得好看?呀,性?格好啊,办事能力强之?类,无论逮住哪一样说,都能让人心花怒放。
然而嘴硬的皇帝陛下偏不?,他想了很久,想出一个自认为不?伤帝王颜面的答案,“朕看?够了文武百官对朕卑躬屈膝,听够了王侯将相对朕歌功颂德,朕需要逆耳忠言,需要一个经常能激发朕斗志的人存在,那个人就是你。”
苏月脸上?隐隐的笑意?,终于转变成了僵硬的尴尬,“臣就像一支醒神的银针,在陛下昏沉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时候,能一梭子扎醒您,是这?个意?思吗?”
皇帝仔细斟酌了下,“反正朕昏昏欲睡的时候想起你,精神就亢奋起来,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苏月叹了口气,心想不?知造了什么孽,拒婚都没能杜绝这?段孽缘。为什么这?权大长了这?么一张嘴呢,如果他能像裴忌或者权弈一样知礼,也不?至于孤身到今天了。
可正当她感慨万千的时候,却发现他探过来拉住了她的手。她悚然一惊,“干什么?孤男寡女,陛下要轻薄我?”
皇帝说:“你多虑了,朕岂是这?样的人。”然后端端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唇边抿出一点腼腆的笑,“就这?样,显得亲近。”
苏月想抽手,但在他凛凛的目光下,不?得不?打消了念头?。
所以刚才拍了拍,让她后悔不?已,陛下非但没有怪罪她的莽撞,反倒兀自受用起来。她的手放在他膝头?,只觉一阵阵的热量从掌心源源向上?,顶出了她一脑门子汗。
姿势别扭,两个人是对座,并不?是并肩,因此这?个动作显得分?外刻意?。
苏月摁了良久想收手,对面的人忽然开了口,“你对朕好奇吗?若是好奇,朕可以赏你个恩典,让你随意?探究。”
外面赶车的国用听见?了,脸皱得如重?压一整夜的麻布,暗道陛下好大方,竟然发出这?样的邀约。虽然自己是个内监,没有体会过男女之?间的情?愫,但这?么聊天也太令人匪夷所思了。如果辜娘子答应,那两人真是绝配,如此步调一致,定能恩爱到老。
精神正常的苏月,看?他扭扭捏捏故作镇定,以为自己听错了。
“随意?探究是什么意?思?”她问,“好奇哪里?,便可以摸哪里??”
皇帝难以启齿,但沉默就是默认,不?知是不?是错觉,苏月从他眼中发现了鼓励的光。
“我其实……没有那么好奇。”她慢慢抽回?手,丑话说在前头?,“陛下也别指望我像您一样大方,女郎的娇躯寸土寸金,绝不?供人随意?打探。”
外面的国用吁了口气,心想果然被拒绝了,不?过辜娘子这?话听上?去,同样也说不?出的怪诞。
皇帝为了拾掇尊严,发出了无情?的嘲笑,“朕关爱臣子,在你眼中却如此龌龊。”可是想了想,又觉得亏得慌,便旁敲侧击起来,“朕把辜家?满门接到上?都,一一将他们安顿好,可耗费了不?少力气。”
苏月心知肚明,这?回?不?用他暗示了,心甘情?愿掏出一枚铜钱放到他手上?,郑重?其事道,“这?是臣的回?报,请陛下笑纳。”
皇帝紧紧握住这?枚钱,像握住了自己的幸福。耗资巨万换来一个铜子儿,这?笔账算不?明白了,就这?样吧。
“朕与太后,有个立春之?约。”他状似无意?地说,“朕有些担心,怕自己来不?及兑现承诺。”
说完等着她好奇心发作,来追问约定的内容,没想到她更注重?解决方法,“来不?及兑现就赔罪,陛下让太后失望不?是一次两次了,想必太后已经习惯了。”
皇帝无语凝噎,用力叹了口气。可苏月心里?明白,他与太后的约定,必定关乎他的婚姻大事,大梁王朝的后继子孙。她实则是不?想谈及这?个问题的,但他叹气叹得这?么明显,自己也不?能太不?赏脸,无奈之?下硬起头?皮问:“立春之?约,约定了什么?”
出乎意?料,他没有趁机向她暗示,低头?拂了拂袍裾,淡声道:“没什么,朕与太后私下里?的谈话,不?足为外人道。你在梨园使的位置上?好好干,一人忙不?过来,多挑几?个得力的人襄助,让她们替你分?忧。”
他没有趁机相逼,又让苏月感动了一回?。皇帝陛下的心智好像逐渐成熟了,面对女郎时再不?是没有章法乱拳出击了,学会了迂回?婉转。
“今日的恩典……”她犹豫地问,“臣是不?是只能以身相许?可是臣刚接手梨园,还没做出成绩来呢。”
皇帝摆摆手,“不?要觉得亏欠了朕,动辄以身相许,辜大人岂能这?么不?值钱。朕就想让你安心,别再让那些人觉得朕公报私仇,朕的胸襟宽广得很。”
他做了太多的事,这?个传闻早就不?攻自破了,到如今反倒拿这?个来宽解她,苏月忽然从辛辣中,品出了些微一丝甘甜。
马车往圆璧城方向进发,穿过护城河,停在了龙光门前。她从车上?下来,恭敬地向他行了个礼,“今日多谢陛下,臣进去了,就此拜别陛下。”
皇帝踟蹰片刻,冒出了个新点子,“要不?朕去官舍坐坐?朕可以从巷道离开,悄悄返回?徽猷殿。”
“可是这?个时辰,乐工们还未歇下,您一进圆璧城就会被人发现,对臣不?利。”她笑了笑,“后日就是中秋节了,陛下等着那日臣与众多乐师一同亮相吧,到时候一定令陛下刮目相看?。”
她是意?气风发的小女郎,满身都是蓬勃朝气,一心扑在梨园。反观自己,想得有点多,实在是惭愧啊。于是皇帝破天荒没说扫兴的话,甚至鼓励她:“你的琵琶弹得好,专攻这?项足以令人折服,千万不?要献舞。”
苏月没想太多,笑道:“隔行如隔山,我不?敢莽撞。不?过陛下为什么这?么说?我和颜在确实曾经跃跃欲试来着。”
皇帝分?析得有鼻子有眼,“舞者对身段要求高,须得俯仰有节,翩跹未已。而弹琵琶的臂展没什么门槛,只要够得着弦……”他话还没说完,她转身就走?,弄得他很迷茫,“嗳,不?是你问朕的吗?”
一旁的国用眨巴着小眼,脸上?堆满无奈的笑。见?皇帝不?明就里?望向自己,忙道:“娘子必定想起什么要诀来了,着急回?去实行,以求在中秋宴上?惊艳亮相。”
中秋节,果然是所有人期待的佳节啊。
梨园要安排大宴上?的歌舞曲目,等着当日受君臣检阅,刚安定下来的辜家?人,也极为重?视抵达上?都后的头?一个节日。
从姑苏到洛阳,拖家?带口走?了两个月,这?一程虽有地方官员处处照应,但水路之?后换陆路,陆路之?后又换水路,舟车劳顿很是令人疲乏。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一家?人得好好过个节,知道苏月节下最忙回?不?来,那就预备好她爱吃的东西,辜家?夫妇专程送过去,让她与梨园中的同伴们分?食。
能与女儿再相逢,且想见?就能见?,对于辜家?夫妇来说是不?敢设想的幸事。千叮咛万嘱咐,明日要是能抽出空,尽力回?家?一趟。
待事情?办好,又上?南北两市查看?了店铺的置办。既然搬到了上?都,就不?限于只开办质库了,辜祈年结识了一个贩卖药材的朋友,打算在北市开个伤药铺试试。人前脚刚到,后脚定好的药材也运来了,直忙到下半晌,夫妇两个才返回?永丰坊。
结果还没进门,就见?三房急赤白脸赶来,辜颂年一开口,全是对苏月的指责,“合议婚事,郎子给打得乌眉灶眼,眉弓上?到现在还发青,胸肋大喘气就生疼。伤了肺可是一辈子的大事,要是有个长短,叫苏意?怎么办?”
辜祈年夫妇没有理睬他们,吩咐把采买的东西搬进去,自己没事人般进门了。
三房夫妇交换了下眼色,气不?打一处来,追进去又道:“阿兄不?吭声,这?事就没个商议的余地了,都是自家?人,也要为我们想想。”
辜夫人回?头?道:“这?事我们听苏月说了,因白郎子不?肯担责,苏月才不?得不?出此下策。那也是为着苏意?,总不?能眼看?阿妹被人欺辱。”
三夫人道:“人伤了,婚事只怕也要延误,不?也害了苏意?吗。”
辜祈年的火气已经蓬蓬冒上?来了,“伤了就治,治不?好就不?嫁,非嫁不?可就预备守寡,有什么难办的。”
这?话把人撅个倒仰,眼看?三房目瞪口呆,辜夫人还得做和事佬,“好好说话么,还没议出个长短就大呼小叫。”顿了顿问三房,“你们说要商议,商议什么?”
三夫人不?便说话,拿肘捅了捅丈夫,辜颂年理直气壮道:“郎子原先?是太常寺的少卿,官职体面得很,后来被上?司排挤,贬到廪牺署去了,羊头?狗肉的,苏意?嫁了也丢人。要不?与苏月说说,让她想办法与陛下讨个人情?……”
辜祈年冷笑道:“你家?郎子因在梨园糟蹋乐工,才被太常寺卿调职,自家?吃定了这?摊屎,又嫌什么臭?还有你那好女儿,辜家?女郎的名声都被她败完了,你们怎么有脸来讨官?若是不?想一家?子都被踢出族谱,就给我消停些,否则即刻回?姑苏去。”千言万语最后汇成了一个大字,“滚!”
第52章 第 52 章
被阿兄一吼, 三房夫妇都有些慌,面?面?相觑地嘟囔:“这是?做什么……都是?至亲的骨肉,见我们落了难, 就这么埋汰人……”
辜祈年压根不听他们说什么, 大步流星穿过了庭院。
三房夫妇还是?不死心, 不敢再去触怒长兄,期期艾艾地唤阿嫂, “这事难道不能?打个商量吗,苏意再不成器, 终归是?自家的孩子, 总不能?看着她抬不起头来。”
辜夫人平时身体不好,也鲜少有动怒的时候,大家都知道她脾气好, 因?此?三房夫妇就调转枪头盯准了她。
辜夫人还是?十分?温和的, 毕竟刚到?上都, 一家人和睦最?要紧,便心平气和道:“哪里?就抬不起头来了, 苏意的郎子不是?个四品官吗。早前咱们在姑苏,为官做宰的人家可不屑与我们结亲,如今到?了上都水涨船高, 怎么反而叫起屈来?”
三夫人支吾了下, 难堪道:“好好的少卿被贬到?办理?祭品的衙门, 不是?明摆着受人排挤了吗。我们见过了郎子,他也同我们说得清清楚楚,那些关于他的不实传言, 从来没有证据,都是?受了个别人的诬陷, 才把他害得声名狼藉。阿嫂合该见见他,真?是?好端端的人才样貌,哪里?像苏月说的那么不堪。”
辜夫人敬谢不敏,“你?们会亲,我就不凑热闹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亲戚们也不会过问,日子是?他们小夫妻关起门来过,过得舒心就行?了。”
三夫人说:“正是?不能?舒心么,郎子的名声不清不楚,这婚成得多窝囊。要是?能?官复原职,也算是?正了名。”
辜夫人发笑,“你?们如今的心气是?越来越高了,官场上的事,也是?说干涉就干涉的。”
辜颂年道:“这不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吗,你?们苏月将来随王伴驾,自己有了出息就不管堂妹,说出去也不好听。”
这话终于触了辜夫人的逆鳞,她立时拉下了脸,寒声道:“苏月何时说要随王伴驾了?我们自家的事,自家都不知道,你?们要是?敢胡乱宣扬,我可饶不了你?们。”说着从袖子里?抽出苏意的供状,鄙薄地扔到?了他们面?前,“看看上面?都写了些什么,我瞧着都脸红。自己不尊重,硬让别人抬举,还有这样强逼人的?我家本?也有为难之?处,你?们跟着来上都,福你?们享了,人情我们欠着,也算仁至义尽了。若再贪得无厌,往后大可不必来往,苏意的昏礼我们也不参加,你?们爱怎么样便怎么样吧。”
他们这里?还在说话,听见了内容的辜祈年举着戒尺,从前厅追了出来,横眉怒眼道:“一家子丧良心的东西,不想?着如何立足,如何自强,整天弄这些歪门邪道。阿爹阿娘虽不在了,还有我,今日就让我这做兄长的狠狠教训你?!”
说着扬起戒尺抽打上去,啪地一声,放炮仗一样,打得辜颂年直蹦起来,“我都多大年纪了,你?还打我!”
辜祈年道:“就算长到?一百岁,不长进就该打。从今往后不许再提苏意半个字,她早前在梨园怎么害的苏月,我还没与你?们算账。若是?非要自讨没趣,这门亲戚往后就断了,你?家儿女的事,再不与我们相干。”
辜颂年没有了还口之?力,被打得满院乱窜。三夫人惊惶地缩在一旁,直等到?大伯撒够了气,才敢上前阻拦阻拦。
其实三房一向对大房心存畏惧,但由来这么胡搅蛮缠过来的,以为到?了今时今日还和以前一样。可他们忽略了一点,大房夫妇什么都能?忍,唯独牵扯上了苏月这块心头肉,是?半丝半缕也忍不得。以前不过是?打打秋风,为了三瓜俩枣闹上一闹,钱自然就来了。这回闹得过分?,讨起官来,一顿竹笋烤肉加深印象,一切念想?就此?断了,就再也不敢胡乱惦记了。
“别打了……”辜夫人掖手站在一旁只?动嘴,“三郎知道错了。”
辜颂年想?溜,又被拦住了去路,打得没计奈何只?得认错,“阿兄……哎哟,阿兄,往后我再也不敢这样了,求阿兄手下留情。”
辜祈年打得手酸,方才撂下戒尺,“苏月是?女郎,打白溪石得叫上缇骑,我这阿爹却不一样。你?要是?再敢寻死,我就打你?个皮开肉绽,打完了叫人押你?回姑苏,从今往后族中人人对你?们避如蛇蝎,我看你?们怎么办!”
辜颂年这回算是?彻底老实了,臊眉耷眼嘀咕:“这么大气性,气坏了身子不值当。以后我再不提苏意还不行?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还有旁的儿女要操心,不能?为她一个,弄得族中人都不来往。”
辜祈年没好气地一哼,“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可见还未彻底昏聩。”然后板着脸往边上一站,示意他们可以滚蛋了。
三房终于垂头丧气离开了,辜夫人这才道:“一点情面也不留,可是?不太好啊?”
“哪里?不好?”辜祈年道,“别说苏月帮不了他家这个忙,就算能?帮,也断不可帮。他们家的污糟事一出接一出,今天帮完了还有明天,谁耐烦和他们纠缠一辈子。早前我是?极不愿意带他们一同入上京的,要不是?他们日夜守在门外,早就半夜里?悄悄搬家了。”
那倒是?,辜夫人想?起那时,实在又气又好笑。家里的铺面和房产要处置,难以暗中进行?,被他们得知了,他们卖房卖得比他们还快。然后一家一当全装上马车,就这么眼巴巴地守在巷子里?,主君晚间?出门办事,猛不丁见三郎跳出来叫阿兄,险些吓得魂飞魄散。最后在他们寸步不离的监视下,只得不情不愿带上他们。
其实心里?早有预备,日后少不了麻烦,但没想到麻烦来得如此之快。苏意大了,要出阁是?理?所应当,然而以这样的方式给自己找了个郎子,乍然听苏月说起,实在把人吓得不轻。
反正三房就是?这样了,没什么可多想?的,辜夫人愁的是?自家的事。
“明日苏月能?回来吗?要是?回来,陛下会不会跟着一块儿来?”
辜祈年看着檐外的长天,也有些发愁,“咱们收了房子和铺面?,诚如把女儿给卖了,我浑身上下都透着难受。这两日细想?了想?,要不然把手上的钱财全拿出来吧,房子和商铺权当咱们买下来的,这样也不必受制于人,你?看怎么样?”
辜夫人思前想?后,很是?为难,“光是?咱们一家好办,这不是?全族都来了吗,咱们这点钱财哪里?够使。再说你?有钱也没处送,难道还能?装了箱子运进宫去吗?敢堆到?人家面?前,不怕人家砍了你?的脑袋?”
就是?说前怕狼后怕虎啊,辜祈年惆怅地瞅瞅妻子,长叹了口气。天降横财是?好事,但若是?降得太厉害,也让人发愁。
转头四下打量,他又问夫人,“你?不觉得这宅子太大了吗?占了半个永丰坊,怕不是?和王侯的宅院一样,咱们什么身份,能?住这等宅院?”
辜夫人说是?,“那咱们就住半边吧,东面?的院子辟出来,万一哪天陛下来了不肯走,也好有地方安置。”
辜祈年挠了挠头,“不曾谈婚论嫁,不便相留吧。”
“你?是?死脑筋么,都这样了,还啰唣什么。”辜夫人道,“苏月的卧房安排在最?西边,当间?隔着我们所有人的屋子,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怕什么。”
辜祈年立刻顿悟了,“这个安排很是?妙,既不得罪人,也能?保全苏月。”
那是?自然,都是?累积经验想?出来的好办法。
当初她与苏月的阿爹定下亲事,因?她家住钱塘,苏月的阿爹每次来送节礼,都被父母留住在家里?。渐渐熟络,渐渐两情相悦,不要怀疑一个谦谦君子背着外人时有多不要脸,“想?你?想?得睡不着”,时有发生。所以为了同样的闹剧不在女儿身上重演,作为过来人的阿娘必须防患于未然。杜绝晚间?防备最?弱的时候,被某些心怀叵测的人趁虚而入。
夫人一副笃定的样子,看得辜祈年有些尴尬,也不好意思再说别的了,一切按照夫人的意思行?事就对了。
永丰坊里?忙着布置院落,梨园之?中也正紧锣密鼓地预备迎接中秋大宴。
这是?开国后的头一个中秋,是?继正旦之?后最?盛大的一场宴会。梨园各部都精心准备了表演的节目,不单有大乐法曲,更有歌舞和百戏杂技。
不过这次的庆典不在西夹城中举办,而是?搬到?了圆璧城以东的含嘉城内。那是?个更有文化气韵的所在,各大藏书馆都设立在那里?,就连翰林院选拔官员,都是?在那里?举行?的。
照着皇帝的说法,中秋所有的欢愉都是?梨园子弟提供的,他们不再是?任人取乐的玩物,他们是?日后推动礼乐的中流砥柱,理?应受到?重视。含嘉城是?选拔翰林的地方,将来也是?梨园选拔一等乐师的地方。
人有了进取心,才能?推动自身技艺更精进,苏月打算每年立春和霜降这日,对梨园子弟进行?考 核,晋升一二等者?,由大府增发相应的俸禄。乐工的地位不断抬升,虽然有点费钱,但皇帝觉得很好,是?利在千秋的举措。因?此?即便尚书省合议时有诸多争执,最?后他还是?力排众议,确保了苏月计划的顺利实行?。
不过梨园使此?人,得寸进尺是?铁打的事实,趁着大演开场之?前,进来回禀的这一小段时间?,又向他提出了个维护乐工权益的好主意。
当然,并非直撅撅空口白话,她还是?很讲策略的。接过了宫人送来的点心盘,像个人形架子般躬身承托着,满脸都是?讨好的笑容,轻声细语道:“陛下,请用果子。”
皇帝戒备地看着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次她八成又有什么馊主意,要让他豁出去为她完成了。
犹犹豫豫的手,伸到?一半还是?缩了回来,“朕不饿,不吃。”
苏月赧然笑了笑,“吃不吃臣都要谏言的,陛下还是?先垫垫肚子,听臣慢慢回禀吧。”
皇帝算是?对她无话可说了,“你?每次见朕,只?能?谈论梨园吗,就不能?说些私事,比方家里?准备设宴款待朕之?类的?”
苏月略心虚了下,居然发现真?的没人想?到?过这一宗。
无论如何,这个问题得搪塞过去,便随机应变道:“家君同臣说过想?宴请陛下,但臣觉得这件事得从长计议。毕竟陛下的安全为上,臣得确保万无一失,才能?邀陛下驾临。”言罢又堆起一个笑,“陛下,还是?听听臣要禀报什么吧。”
皇帝别开了脸,“今日中秋,朕要过节,什么都不想?听。”
看来赔笑脸没用了,讲点实际的吧。于是?双手承托着事先准备好的铜钱,小心翼翼送到?他面?前,“这个谏言很要紧,万望陛下成全。”
铜钱都出马了,一切也不是?那么难商量。
皇帝云淡风轻地捏起了那枚钱,“辜大人,这是?第五枚了。朕发现凑齐十枚好像不是?什么难事,反而是?你?,特权可要省着点用啊。”
苏月则认为十枚之?后又是?一个新的周期,他也没说只?替她办十件事。大不了他集满十枚,自己满足他一个愿望,还愿之?后一切再从头开始,周而复始,可以生生不息。
不过事实还是?得阐明一下的,“请陛下明鉴,臣从来不曾谋过私利,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乐工们请命啊。”
那倒是?事实,皇帝牵了下唇角,看在铜钱的份上放了软话,“说吧,这回又要求什么?”
苏月恭敬地说:“朝廷不是?放了恩典吗,恩准前朝的乐工返回故里?,可是?真?正回去的人寥寥无几,不单是?因?为战乱过后家中没人了,更是?因?为回去之?后没有生计。陛下是?仁君,既然能?网开一面?,为什么不能?授人以渔?给还乡的乐工们一些倚仗吧,譬如让当地官衙给予优待,做生意谋生的减免税负,凭借技艺立足的有优先献演的机会,陛下看这样可好?”
皇帝蹙眉叹了口气,“你?的心是?好的,但却想?得不长远,乐工们抬价拿乔的事才过去多久,你?全忘了?朕知道经历了前朝的老乐工苦,可民间?靠杂乐糊口的艺人就不苦吗?乐工还乡后事事有优待,难免有霸市的隐患,到?时候你?我鞭长莫及,官府又不敢上报,吃饱一人饿死了十人,朕问你?,怎么办?”
苏月怔住了,细想?之?下大觉羞愧,“我只?关心乐工的生计,忘了兼顾民间?乐人的利益了。”
皇帝轻摆了下手,“你?原本?就只?需关心梨园子弟的疾苦,梨园之?外有朕,朕替你?想?到?就是?了。”略沉吟了片刻才又道,“让州县府衙扶持,减免税负可行?,公务需要礼乐时,也可以优先以乐工为重,但民间?的婚丧嫁娶,须得容许百姓自行?选择。朕相信若价钱公道,技艺超群,自然能?有一席之?地。朕可以给予优恤,但不能?搅乱当地的行?市,所以这枚铜钱,朕还能?留下吗?”
正常谈论政务时的权大,实在很有帝王威仪。他想?的远比苏月多得多,让她自惭形秽,甚至有些不好意思面?对他。
他朝她递出了铜钱,一双眼睛紧紧望着她,苏月最?终伸手推了回去,“还是?留下吧。陛下说得很对,事事都要讲章程,我也不能?求得太多太过分?。您答应减免税负,单这项就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他们回去若是?要开办乐学,比起别人会轻松许多,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皇帝悬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心安理?得收回铜钱,庆幸地说:“还好你?讲理?,朕没有看错人。”
苏月嘟囔着瞥了下他,“我一向有大局观,陛下可别……看人低。”
皇帝惊诧,“你?又在偷着骂朕?”
人嘛,定会有脑子跟不上嘴的时候。脱口而出,来不及补救,赶紧想?个别的办法周全吧,苏月忙靦脸笑道:“节后我要回去与家人吃团圆饭,您可要一道去?”
皇帝终于熨帖了,团圆饭啊,叫上他,意味着什么?
庄重的陛下恨不能?立刻雀跃着答应,但还在为面?子作最?后的挣扎,抬高下巴道:“你?求朕一块儿去?朕还得考虑一下……”
苏月点点头,“考虑吧,那臣就先告退了。外面?还有一大堆事要忙,陛下过会儿就看我们的吧,如果觉得不错,一定要叫个好啊。”
她急匆匆说完就出去了,殿中的人来不及最?终表态,很有些担忧,担心她误会他不答应,就此?放弃了。
那厢文武大臣都入殿敬拜,太后领着命妇们也到?场了,众人纷纷在自己的座次上落了座,好戏就要开场了。
德阳殿前的广场上架起了好大的天幕,梨园女郎对美的追求已?臻极致,提前在舞台中央用七彩的石头铺好莲花纹,供胡旋舞者?腾挪旋转,展示技艺。
一百二十人的舞乐史无前例,令人震惊赞叹,这次所用的曲乐也是?头一回听到?,一段大曲一段小调,有江南的婉约,也有塞北的雄壮。也许不通音律的人只?能?听出好不好听,热不热闹,但对皇帝来说,能?够清晰分?辨出五旦七调和十二律。
搁在膝上的手几次想?抬起来相击,都因?后面?有更意想?不到?的乐律而作罢。心潮澎湃,目光追随着坐在角落里?抡指拂弦的女郎。这场大曲盛宴是?她领头操办的,但她并不执着于让自己出风头,反倒掩盖锋芒,把机会让给了其他乐师。
这得是?多高尚的情操啊,皇帝心想?,符合国母的一切标准。而临座的太后,也定是?这样认为的。
“好曲,好舞……”太后与几位王妃偏头说话,“早前梨园一板一眼的,奏的那个法曲,我听着都想?睡觉。如今再看,嗳,那孩子真?有两把刷子。陛下头前和我说起,我还觉得她管不了偌大的梨园,不想?今日真?刀真?枪,才发现没人比她更合适了,你?们说是?不是??”
大家都知道太后对辜娘子怎么看怎么喜欢,简直巴不得昭告天下,都来看看这准儿媳是?不是?德才兼备,足令天下女子景仰。
外命妇们其实也曾动过把娘家女郎送进宫的念头,无奈前有十二侍做榜样,这事儿现在成不了。或者?再过一阵子吧,等陛下和太后兴头过了,天底下还有不设三宫六院的皇帝?
反正大家现在只?盼着赶紧把名分?定下来,了了太后的心愿,于是?闲谈之?间?同太后提起,“辜家一族入上京了,就住在南市永丰坊。听说府邸和商铺都是?陛下赏赐的,可是?打算聘皇后了?您怎么半点不同我们透露?”
太后困在掖庭,消息不怎么灵通,这事皇帝居然没同她说起过。难怪上回言之?凿凿下保,明年立春之?前会有说法,敢情把人家全族都弄到?上都来了,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啊。
照理?说上赶着不是?买卖,身居高位面?子为重,然而太后并未觉得儿子此?举不值钱。在她看来男子为了娶妻,厚着脸皮不计前嫌,那是?旷达的表现。
老母亲觉得很欣慰,语调里?充满愉快,抚掌说:“人都来上都了,好得很!珍珠,安排下去,中秋一过找个机会,老身要亲自会会辜家夫妇。”
第53章 第 53 章
皇帝不知道母亲的打算, 他的全身?心都在?苏月身?上。等大曲奏到激昂处,他领头鼓起了掌,满朝文?武见状, 便也放开了胆魄, 跟着一同叫好。
并不是察言观色, 投陛下?所好,确实是这次的乐舞让人刮目相看。自打梨园换了掌权的人, 就像垂垂老矣的朽木焕发了新的生机,充满了朝气蓬勃的生命力。不管是乐工也好, 舞伎也好, 他们脸上洋溢着自信,有光的人到哪里都闪耀。再不是谨小慎微,畏首畏尾, 即便是面对着大梁最显赫的权贵, 他们也觉得自己是人, 有站起来的勇气了。
只是大宴时间长?,中?途会变换各种舞乐, 有创新,必会有人诟病。
就像霓裳羽衣舞,以?往都是女性舞伎出演, 这次全都换成了男子。他们穿着轻柔绚丽的舞衣, 点?缀在?肩袖的丝带随着动作?在?空中?翻飞, 刚柔并济,俯仰进退。
美则美矣,却引发了很多重臣的不满。臣僚们脸上浮起一种奇怪的羞愤神情, 纷纷斥责有伤风化,仿佛舞台上翩翩起舞的不是舞者, 而是他们。
这就是男人的傲慢,在?他们眼中?,男舞者只能跳坚毅充满力量的舞蹈,像这种兼具柔美的,有取悦人的嫌疑。
堂堂男子汉,怎么能搔首弄姿供人取乐,又不是女郎!
所以?陈御史慷慨陈词的时候又到了,他忿然说:“男子乃国之脊梁,当?有阳刚之美,宁折不弯的精神。如今梨园改革,弄得男儿做娇柔之状,一个个穿着女子的服装,打扮得花枝招展,哪里还有半分男子的雄壮!”
皇帝觉得他们的不平很莫名,“这些舞者都是梨园子弟,梨园本就是为曲乐歌舞而生的。在?朕看来,曲舞本无雅俗之分,是优是劣全在?观赏者的心境。你?们看健舞和?踏歌毫无波动,看软舞便怨声载道,这又是何必呢。”
御史台的人自有他们的说辞,“男跳健舞,女跳软舞,这本就是约定俗成的。现在?弄得男女不分,男子作?小女儿状,岂非阴阳颠倒,章程全乱了吗。且又是在?太后与陛下?面前献演,臣等觉得甚为不妥,应当?立刻叫停才是。”
他们上纲上线,言辞犀利,这些言官除了扫兴,一般没有太大的作?用。
皇帝百无聊赖地撑住了脸颊,“今日过节,不是郊社祭祀,也不是王师大献,不过娱乐娱乐而已。朕若是兴起,请几位大人为朕舞上一曲,难道诸位就抗旨不遵了?所以?啊,只要高兴,何必计较那许多。不信你?们看看诸位王妃夫人们,她们哪个不是兴致勃勃?女眷们尚且有这气量,诸位为官做宰却小肚鸡肠,急欲扼杀大家的快乐,回去之后被夫人们讥嘲,可就得不偿失了。”
皇帝语调轻松,大有四两?拨千斤的手段。众多正义愤填膺的重臣们,这时才发现了自家夫人脸上的快乐,恨铁不成钢之余,也大为讪讪。
皇帝一哂,转头问太后:“母后觉得歌舞曲目怎么样?男子跳的霓裳羽衣,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太后早就听到御史台那些人倒胃口的言论了,懒得与他们长?篇大论,皇帝这样询问,她就直言不讳了,“好看,老身?爱看。”
哪条律法上规定,男舞者不能取悦看客?女郎就该跳那些阴柔的舞蹈,男子必要跺脚抡拳,像康居人那样耍刀跳火圈?
太后作?为命妇们的代?表,六个字堵住了悠悠众口。
说起刀,霓裳羽衣舞后还有更令人震惊的节目。战鼓擂响,上来了十?个戎装的女郎,这些女郎束着利落的高髻,手里握着长?剑。明明都有美丽洁白的面孔,眼神却如手中?的剑一样,凛凛生出寒光。她们的动作?经过了精密的编排,和?舞曲相得益彰,每一次剑锋划过,都在?向满朝文?武展现她们的决心。
皇帝很欣慰,就像老父看着蹒跚学步的孩子,一点?点?长?成了天?下?女郎的脊梁。苏月对今日的献演胜券在?握,果真成绩不俗,足够她得意忘形十?天?半个月了。
一向矜持自重的贵妇们,看到激动处也忍不住拍手叫好,由衷地对太后说:“鲜少能看到这么振奋人心的健舞,尤其舞者都是女郎。”
太后自然也高兴,十?分捧场地说:“女郎当?自强。大梁和?前朝不一样,那个不拿人当?人的王朝注定短命,咱们大梁是有人味儿的。乐工和?舞伎难道不是人么,前朝折磨他们,本朝要让他们活出人样。”
大家纷纷称道,坐在?鲁国夫人边上的女郎却十?分难堪。
鲁国夫人察觉了,偏头笑了笑,“公主别多心,不是冲你?,否则陛下?就不会发令让你?一同赴宴了。我看你?这阵子无聊得很,是该出来走走,开阔一下?心胸了。”
宝成公主没有应她,目光依依望向了上首的皇帝。
自上回一别,就没再见过他。本以?为自己回心转意了,作?为男子一定求之不得,结果等了半年,一点?消息也没有,看来人家是真的对她不感兴趣。
一个没有根的女郎,比那些曾经让她看不起的乐妓,能高贵多少呢。鲁国夫人和?她非亲非故,把?她养在?府里是等着待价而沽的。结果她没有实现半点?价值,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在?那府上逗留多久,是不是某一天?会被扫地出门,流落街头。
所以?皇帝就像救命稻草,她迫切盼望他能解自己的燃眉之急。赴宴之前鲁国夫人说过,陛下?忽然想起你?,定是好事不是坏事,让她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可大宴进程过半,好像仍是没有任何改变,她不由怀疑,自己可能仅仅是皇帝彰显容人雅量的工具吧。让鲁国夫人带她出席,也只是为了告诉那些投靠新朝的官员,前朝的宝成公主都活得好好的,只要他们忠心,皇帝陛下?绝不会亏待他们。
暗自叹口气,她怏怏低下?了头,总觉前路茫茫,不知归处。那个先前在?鲁国夫人府上弹曲,很让她看不上的乐妓摇身?一变,被皇帝扶植成了梨园使,她实在?有些想不明白,当?今陛下?究竟是怎样的眼光和?癖好。自己有高贵的出身?,相貌也不差,可他却凶神恶煞丝毫不知怜香惜玉,难道他对待那个乐妓也是如此吗?那又怎么冒天?下?之大不韪,把?梨园送给了她?
正在?思绪纷乱的时候,忽然听见鲁国夫人唤她。她茫然抬起头,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她不明就里,顿时有些心慌。
鲁国夫人小声提点?她,“陛下?为你?赐婚了。”
赐婚?她吃了一惊,赐给谁了?
只见上首的皇帝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淡声道:“中?秋是团圆的日子,大将军曾随朕南征北战,劳苦功高。朕不忍见你形单影只,特给你?指个佳偶,往后时时有人照应,朕在?宫里也放心了。”
宝成公主循着皇帝的视线望过去,见头一排食案后,站着一个三十?来岁长?相严厉的男子。虽说神情谦卑,口中?称谢,但那眉眼让人畏惧──她几乎要哭出来了,不明白怎么莫名其妙被指给了那个毫不相干的人。
但果真毫不相干吗?皇帝不这么认为、长?揖谢恩的大将军李再思不这么认为,满朝文?武也不这么认为。
大将军李再思,功高盖世是不假,但此人居功自傲,曾经酒后放出狂言,若没有他,就没有权家的天?下?,没有这大梁王朝。
话传到皇帝耳朵里,皇帝很大度,不过笑了笑,没有认真计较。但当?时不计较,不表示不往心里去。李再思旧部众多,对他死心塌地的将士不少,没有天?大的罪证想去收拾他,必定会动摇军心。
所以?皇帝将宝成公主送到他身?边,意在?告诉他,往后可要老实些了,娶了这么一位前朝公主,随时可以?定你?个谋逆的重罪。也仅仅是凭借这么一个简单的举措,拿捏生死的大权便牢牢握在?了皇帝手上,毕竟九龙椅不好坐,要想坐得稳当?,须得挖空心思,用尽手段。
鲁国夫人心下?有些失望,自己收留这位前朝公主大半年,最后没能派上她想要的用场。不过把?人养得不错,想来也有些功劳,便暗暗推了宝成公主一把?,“陛下?赐婚,赶紧上前谢恩。”
宝成公主满心不情愿,早前扬言寻死,可惜后来又不敢了。既然想活,别人怎么安排你?,你?只有依令行事。
李再思从食案后走出来,两?眼冷冷看着她。宝成公主提心吊胆,不敢设想这所谓的婚姻,以?后会是什么走向。眼下?最要紧的是叩谢天?恩,容不得她犹豫了,只好遵着鲁国夫人的指示走到这位陌生的男子身?旁,并肩向皇帝肃拜了下?去。
御座上的人露出轻浅的笑意,“大将军对社稷有功,大婚事宜,让少府帮着操办吧。宝成公主虽是前朝的人,但出身?高贵,年少无辜,望大将军好生爱护,不要辜负了朕的成人之美。”
李再思自然有一套说辞向皇帝感恩戴德,虽然这婚姻很大程度上是源自政治上的碾压,但好在?这位前朝公主长?得不错,大将军心中?的不平,在?看见公主容色之后,也稍稍得到了一点?平复。
好了,皇帝随手办完了事,又专心看他的歌舞和?苏月去了。
一场大曲大约耗时一个半时辰,接下?来是各色百戏杂技。今年的百戏也推陈出新,多了许多以?前不曾看过的内容,惊险有之、逗人发笑有之,发人深省也有之。可以?看出梨园中?人尽了心,这个以?前被人瞧不起的小小衙门,从今往后也是响当?当?的铜豌豆了。
迫不及待想见一见幕后的功臣,好好夸她两?句。皇帝视线游移,顺着退场的通道望过去,隐约能看见她侧身?站在?帷幕之后,正一本正经与底下?人说话。说到高兴处,绽开一个笑,这笑容能传染人,皇帝的唇角也不自觉仰起来,只是可惜,她都不朝他看一眼。
留意着他一举一动的太后嗟叹,完喽,辜苏月长?进了他心缝儿里。女郎威风凛凛昂着脑袋,脚插大地,成长?得又快又嚣张。太后甚至不怀疑,皇帝的胸腔里若是装不下?了,也能让肝脾肺肾往边上挤一挤。
“娶回来吧。”太后偏过头说,“为娘瞧你?也就这点?出息了,别想旁的位份,就当?皇后,不当?皇后不成。”
皇帝无言地看看母亲,心道他也想娶她回家,但梨园刚有起色,让她放下?一切回掖庭当?皇后,恐怕有些强人所难。所以?这事暂且不着急,不是离立春还有好几个月吗,慢慢来。等她把?要办的事都办完了,再凭借他的魅力,哄骗她致仕放权吧。
他觉得自己的长?远计划还是很可行的,她应当?会对他心存感激。复又朝通道看一眼,人已经不在?那里了,他心不在?焉地坐了片刻,心里盘算着,是不是可以?吩咐众臣工自由活动了。
正想开口,见她换回了公服快步朝他走来,涣散的精神一下?子又收拢,忙坐正身?子,端起案上的茶盏喝了一口。
结果苏月没有忙着同他说话,先去向太后请了安,含笑问:“今日的歌舞,不知合不合太后的脾胃?”
太后说很好,“我先前还和?几位阿婶说呢,说娘子很有些本事,率领梨园子弟挣脱了桎梏,创造出这些好曲目。”
旁边的王妃和?侯夫人等听在?耳里,太后的一句“几位阿婶”,奠定了辜娘子是自己人的基础。莫说这回确实干得漂亮,就算不那么漂亮,也没有不夸赞的道理?。
成王妃说:“我喜欢那首江南道。哎呀,听着就想起江南三月,细雨纷飞的日子。”
那位能吃能生的三王妃也来了,三王与皇帝是堂兄弟,曾以?举家之力资助过军饷,因?此立国之后破格封了二字王。一次正确的选择,对人生有多重要,不必细说了。反正如今临淄王夫妇过得最快活,王妃养得又白又胖,毫不顾忌地说:“我就与阿婶不同,我喜欢霓裳羽衣舞。那些小郎君生得好俊俏,看上一眼,浑身?舒畅。我家三郎也曾有好看的时候……不行,回去要苛扣他的用度了,明日一早赶他起来爬山。”
大家都笑,这对夫妻是最实在?的,不会过多掩饰,也不费那个心讨别人的喜欢。他们心思很纯良,三郎从小到大都是老实孩子,没想到后来娶了亲,新妇和?他一模一样,可以?算得上是大梁第一自在?闲人了。
苏月在?那边和?命妇们说话,好像已经把?某人给忘了。说到高兴处,宫人搬来了杌子,让她坐在?太后身?旁。
皇帝很无奈,放下?了手里的杯盏。
国用见状开解:“娘子与太后及王妃们处得好,这可是幸事啊。”
皇帝脸上淡淡地,半晌轻道了声,“可是朕也有话要对她说……”
好在?她还算有良心,终于朝他看过来了,唇边带着笑,眼里有星光。
只消一眼,他又觉得没什么不满了。自己同她说话的机会多得是,先让她在?族中?建立起良好的关系,也是极为重要的。
女子聚在?一起,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过了好半晌她才辞过众人,到他跟前复命。
“陛下?都看见了吧?”她欢欢喜喜地问,“现在?的梨园,是不是比以?前精进了不少?”
谁说不是呢,皇帝的溢美之词差点?脱口而出,但在?紧要关头还是把?持住了,比较含蓄地说:“确实精进,但精进得不多。朕觉得还有继续长?进的可能,你?要沉下?心来,别迷失在?花言巧语里。”
苏月已经学会不要太拿他的话当?真了,自信满满地说:“太后和?王妃夫人们都说喜欢,尤其霓裳羽衣舞,很投大家所好。”
提起这个,皇帝就暗叹,她在?这里得意,不知道在?她没有察觉的时候,掀起过轩然大波。
不过这事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看她很高兴,皇帝勉为其难“嗯”了声,“有创新,朕也觉得不错。但朕更喜欢那曲剑舞,让所有人看见了梨园女郎的锋芒。朕现在?很是佩服自己的远见卓识,把?梨园交给了你?。你?可以?成为所有伎乐的底气,让那些曾经被人轻贱的女子,也像你?一样光芒万丈。”
咦,真是难得听他说一句人话。苏月挺了挺胸膛,笑着说:“不瞒陛下?,我也佩服我自己,当?然更佩服那些替我出谋划策的女郎们。以?前老派的官员当?道,埋没了那么多人才,陛下?,我接手之后才知道,原来梨园中?卧虎藏龙,是个不逊于朝堂的好地方。”
她说起事业就眉飞色舞,皇帝其实很想问一问,他们的婚事要不要提上日程。
只是这话有点?难以?出口,辜家刚在?上都安顿下?来,他现在?有想法,会不会让她觉得他挟恩求报?
犹豫良久,他才不经意地打探:“大宴要持续到晚间,今日你?恐怕很忙,回不去了。打算何时回去呀?当?值期间可不能随意走动,告假得报朕知道。”
苏月有她妥善的安排,“我与阿爹阿娘说好了,等大宴结束就回去。到家不过亥正,还能一同赏会儿月,也不会耽误明日的公务。”
皇帝惊诧,“半夜回去,太辛苦了吧!朕觉得你?可以?明日下?午回去,晚间和?家里人一同用饭。”
至于为什么要安排在?明日下?午呢,因?为他上半晌还要接见一下?市舶司官员,商议开通海运的事。下?半晌没那么忙,可以?抽出时间,跟她一起回家。
苏月哪里知道他的小九九,“今日是中?秋,过了今日,节都过完了,会留下?遗憾。”
“其实十?六的月亮也很圆。”皇帝极力游说,“团圆饭设在?十?六,朕觉得寓意更好。”
苏月沉默下?来,似乎在?认真思考他的建议,他觉得她应该会采纳的,谁知她最后还是否决了,“臣不这样觉得,臣就要十?五与家人团聚。”
真是个油盐不进的人,气得皇帝闭上了嘴。
苏月想,他根本无法体会自己急于回家的心,儿郎在?外闯荡,鲜少会想家,女郎则不一样,那种绵绵的哀思萦绕在?心头,会难过得吃不下?睡不着。好不容易家里人都来了,她却因?为忙于应付中?秋大宴回不去。到了晚间下?职后,时间都是自己的了,既便是在?爹娘身?边住一晚,也让她心满意足。
反正她决定好的事,就算皇帝陛下?也管不着。宴饮期间她尽职尽责安排好一切,宴饮一结束,她的心早就飞回去了。带领一众乐工和?舞伎们回到圆璧城,宫中?发放的赏钱也到了,把?这个任务交给太乐令,自己便回到官舍换了身?衣裳。
早就预备好的马车停在?方诸门外,离官舍也就十?几丈远。她挑着灯笼出城门,高高兴兴登上马车,没想到一打垂帘,猛看见车内有个巨大的黑影。
这忽来的冲击吓得她惊叫起来,往后一仰差点?摔下?去。好在?里面的人眼疾手快,长?臂一伸揽住了她,兀自嘟囔不止,“有那么惊讶吗?你?告诉朕宴后要回家,不就是给朕暗示,让朕在?这里等你?吗?”
第54章 第 54 章
真是好不要脸, 苏月惊魂未定,十分生气,“我什么时候暗示了?为了避免你从天?而降, 我都已经让马车停在方诸门?上了, 怎么还?是被?你找到了!”
一气之下?把真话说出来了, 皇帝觉得很失望,“你这个两面三?刀的人, 求朕的时候是怎么说的?说家中设了宴,邀请朕一起回去吃团圆饭。”
苏月噎了下?, 想起来这话确实是她说的, 但她所谓的设宴,并不是今天?晚上。
“三?更半夜回去,不过是吃两个螃蟹, 吃两个月饼。宴请陛下?得好酒好菜摆满, 你现在跟我回去, 家里什么都没预备,岂不是打我爹娘一个措手不及吗?”
而皇帝很和蔼, 笑眯眯道:“朕不嫌弃。”说着把臂一收,将她圈进了车舆里,“宫筵已经吃得够够的了, 就算你家清粥小?菜, 朕也甘之如饴。反正朕要同你一起回去, 辜大人,说过的话必须算话,若是朕也像你一样?出尔反尔, 那这天?下?可就要大乱了。”
苏月被?他弄得无话可说,怨怼地狠狠看着他。
她带来的小?灯笼就在车舆内放着, 照出她不甚高兴的脸。皇帝是擅于?自我麻痹的,提过那盏灯笼呼地一吹,灯灭了,世界就又美好了。
“走吧。”皇帝朝外吩咐了一声,吩咐得十分坦荡。
而苏月还?在纠结,大晚上带着男人回家,让阿爹阿娘怎么想?
“我今晚不回圆璧城了。”她觉得有必要事先同他说明,“你吃过了月饼,得自己回家,我不送你。”
皇帝说没关?系,“朕一个大男人,还?怕走丢了吗。”
可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大宴一整日,您就不累吗?这么晚了还?随我奔波,臣于?心?不忍啊。要不然让车兜个圈子,送您到永泰门?上吧。”
“啰嗦。”皇帝道,“你把朕当三?岁的孩子,转一圈又送回去?朕十三?岁征战沙场,一日奔袭三?百里不在话下?,看了整天?歌舞就累了,那也太不中用了。”
苏月直发?愁,原本以为自己能松快松快了,没想到还?是摆脱不了他。
叹了口气,她把双肘撑在膝盖上,捧住了自己的脸。
那个黑影倒是浑不在意,语调轻快地说:“朕跟你回去是为你好,你把梨园整顿得这么出色,不想听朕大力?夸赞你吗?”
苏月说:“我可以自己告诉爹娘,我今日做得有多好,连太后都夸奖我了。”
“无人作证,就是自吹自擂。”皇帝好心?地提醒她,“这话从朕口中说出来才可信。朕不辞辛劳特地赶到你家夸你,你不知感激就算了,还?百般推脱,真以为朕不会生气?”
然而虽然身在黑暗中,他还?是清晰地听见了一声“嗤”,这分明是在挑战他的权威,他一怒之下?道:“朕只是想和你独处一会儿,你如此不屑,到底是什么意思?”
此话一出,彼此都沉默了,皇帝心?想还?好,没有灯,她看不见他的窘态。苏月也有同样?的庆幸,她脸红的样?子,好在没被?他看见。
当然,沉默得越久,难堪越不容易纾解,必须想办法让气氛重新活跃起来。于?是皇帝换了种夸赞的途径,“你的身子真软。”
苏月五雷轰顶,连脚趾头都烫起来,“你在胡说什么,哪里软了!”
皇帝却 绘声绘色描述了一下?自己的感触,“朕觉得到处都很软,尤其是腰,朕刚才搂了一把,分外玄妙。”
请问殴打皇帝,会不会被?满门?抄斩?如果不会,她真的打算奋起把他压在身下?痛揍了。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人,占了便宜还?拿来说,他才是觉得自己了不起,而她不敢生他的气吧!
“不许再说了!”苏月气咻咻道,“烂在肚子里,不许对?任何?人提起,尤其是我爹娘。”
皇帝被?她喝叱,怔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输人不输阵,凉笑道:“辜娘子,你这是在命令朕吗?”
官大一级压死人,苏月的气焰顿时萎靡了,“也不是命令,只是觉得这种话被?阿爹阿娘听见了不好,容易引发?误会。”
皇帝便安抚她,“这是你我之间的私情,什么都拿出来说,朕又不是傻子。”
苏月感觉额上渗出了汗,中秋都过了,不知为什么天?还?那么热,热得人心?慌意乱,热得人头昏脑胀。
她开始期盼马车赶得再快一些,早点到家,请他略坐一会儿,就可以打发?他回宫了。说实话,这么大的人物出行,身边一个近侍都没带,她很怕万一出事,好不容易安稳的天?下?又要陷入水深火热,那她的罪过就大了。
“咱们的马车后面,有人尾随吗?”她小声问。
皇帝打起窗上的帘子朝后看了一眼,“没人,你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苏月说不是,“臣是问有没有人在暗处护卫陛下?。您深更半夜外出,臣担不起这个责任,坐在车里也提心?吊胆,怕您涉险,怕您不安全。”
皇帝听完,心?里涌起了巨大的感动?,原来她还?是关?心他的。她不是那种擅于?温柔小?意的女郎,她的一言一行坦坦荡荡,半点不掺假。正是因为这样,这种呼之欲出的牵挂才震撼人心?,才显得他是特别的。
黑暗中的皇帝眼睫轻颤,稳住嗓音安抚她,“你的心?意,朕明白?了。放心?,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处处有朕的暗卫,别说难得出宫一次,就算以后每日跟你回家,也是小?事一桩。”
听得苏月眼前金花乱窜,这下?可好,彻底完了。
唉,她捂住了脸,人生多少还?是有些艰难的。
皇帝见她不说话,追问怎么了,“感动?了吗?”
苏月心?想感动?的点在哪里?感动?他像牛皮糖一样?粘住了她吗?
不过转念再一想,自己还?是应该心?存感激的,毕竟家人千里迢迢迁到上都来,都是因?他的恩典。连她现在要回的家也是他赏赐的,不能过河拆桥,不要他登门?。
总之一忽儿一个念想,马车在她高低起伏的心?绪里,笃笃穿过了街道。这一路因?中秋张灯结彩,她的注意力?又被?夜市的繁华吸引了,暂时把那点小?小?的为难忘光了。
一条大街穿南市而过,到了尽头拐个弯就是永丰坊。家里仍旧保留着在姑苏时候的习惯,每到中秋就用花灯点亮大门?两掖,人还?没走近,便能看见门?楣上巨大的匾额。
因?她早就让人传话,说今晚要回来,大门?到这时都没关?。远远看见阿爹的身影在门?前转了一圈,大概闹不清她回来的路径,探身往坊道那头张望。苏月催促赶车的快一些,车刚挺稳就打帘喊了声阿爹。
辜祈年一听忙回身,吩咐仆妇:“去报夫人,说娘子回来了……”结果话刚说完,看见女儿身后跟着个人,忙又追加了一句,“让全家都出来相迎,陛下?驾临了。”
仆妇应个是,匆匆进去传话,辜祈年则上前迎接,堆笑道:“这么晚了,陛下?还?送苏月回来,实在是有心?了。”
皇帝睁着眼睛说瞎话,“娘子邀朕回来吃团圆饭。”
苏月这时肠子都悔青了,后悔自己先前不该为了讨好他而信口雌黄。
这下?把她阿爹惊住了,好在辜员外见多识广,有八风不动?的定力?,居然顺势接下?了话头,“正是、正是,女郎早就与?我们说过了,要宴请陛下?。只是唯恐粗茶淡饭,慢待了陛下?,陛下?若不嫌弃,就请入席吧。”
苏月很意外,“这个时辰了,还?没用饭,别不是在等我吧?”
她身上的特质,一大半都是传承自她父亲,姜到底是老的辣,辜祈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殷勤地引皇帝进门?,抽空应她:“哪里是等你,分明是在等陛下?。”
这时全家人都迎出来,恭敬地向皇帝行过礼。辜夫人招呼女使赶紧预备,一面拉住了苏月的手,小?声问她今日可是累坏了。
苏月神采飞扬,告诉母亲:“累虽累了点,但心?里很高兴。阿娘,我们筹备了一个多月的曲目大获成功,连陛下?都忍不住要亲自登门?拜访,感谢阿爹阿娘为朝廷生下?我这栋梁之材。”
旁听的皇帝诧异地看向她,结果换来她厚脸皮的微笑,“是吧,陛下??”
他只得应承,对?辜家夫妇说:“以前梨园凄风苦雨,一盘散沙,乐工们受人欺凌,是穿着华服的行尸走肉。现在娘子接掌了梨园,梨园里的人都活过来了,都是娘子的功劳。朕要感激辜翁与?夫人,教出了这么好的女郎,朕振兴梨园全靠她。她是大梁舞乐的中流砥柱,与?朝中贤臣一样?,都是朕倚重的臣子。”
这番评价可把辜家夫妇惊坏了,辜祈年忙摆手,“哪里敢当,哪里敢当!她能为梨园效力?,是陛下?给予优待,破格栽培了她。咱们感激陛下?照拂还?来不及,女郎怎么受得起陛下?如此夸赞。”
苏月说:“阿爹,这是陛下?的真心?话。”转头看看皇帝,“ 陛下?,您快说呀”
皇帝点头不迭,“确实是真心?话。”
辜家夫妇对?望了一眼,知道这是他们之间的交情,好像也不用太自谦。况且作为父母,从来都为女儿骄傲,小?时候头一回懂得准确表达如厕的意思,爹娘欢天?喜地告诉了家里所有人。头回学会用筷子,爹娘每顿饭都夸她,整整夸了半个月。如今年轻的女郎,已经能张罗梨园的事务了,那可是一千多人的衙门?啊,怎么反倒不能骄傲了?
辜祈年夫妇立马心?安理得接受了,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客气地招呼,“快快,陛下?请入座吧。”
中秋的家宴安排在庭院里,方便一面用饭,一面赏月。结果皇帝坐下?了,一家人却掖着两手站在一旁,毕竟没有招待过这样?的人物,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皇帝见状,温声道:“朕冒昧登门?,扰了大家过节的好兴致,那就是朕的罪过了。如今是在家中,不是在朝堂,也没有半个外人,大家都坐吧,总不能让朕一人吃这一桌佳肴。”边说边起身比手,“辜翁,夫人……”
辜祈年俯身谢了坐,这才招呼众人,“依陛下?的吩咐,都坐,都坐。”
大家这才松散下?来,依次落座。
皇帝在除了苏月之外的人面前,言行还?是十分正常的,谦和道:“今日宫里设大宴,朕已经用过饭了,辜翁盛情相邀,朕不能推辞,就来凑个趣,先敬全家人一杯吧。”
大家还?没来得及举箸,忙又举杯站起身。辜祈年双手捏着杯盏,杯沿一压再压,“陛下?对?辜家有恩,合该我等敬陛下?才对?。”
于?是一杯酒,你敬我来我敬你,看得苏月直叹气。早就说了不让他来,一来弄得全家战战兢兢,再看天?上的月亮,似乎都变成三?角的了。只盼他喝完两杯就回宫吧,庙小?容不下?大菩萨,她原本还?有很多心?里话要和家人说,这下?子说不成了。
好在边上还?有两位阿妹和三?位阿嫂,女郎们私下?里团聚,苏云给苏月斟上了桂花酿,小?声道:“阿姐,咱们干一杯。”
六位女郎碰了杯,一饮而尽,苏月咂咂嘴问:“是从姑苏带来的吧?不像上都的酒,怎么喝都差点意思……”
眼角不经意瞥了皇帝的方向一眼,见他虽然在同阿爹阿兄们说话,然而眼风还?是犀利且精准地瞄向了她。
苏月不得已,只好执壶过来,“陛下?,这是家乡的桂花酿,极好上口,您也喝一杯吧。”
反正就是你尝试过的东西,不能落下?我,皇帝饮过了她们的酒,心?情很不错,和辜家的男人们热闹地聊起了以前在姑苏的见闻,也着力?打听起姑苏的现状。哪些举措利国利民,哪些弊政要重新改革,他都用心?记在了脑子里。
苏雪那厢问苏月:“阿姐今晚住在家里吧?院子里开了好多山茶,我剪了几支插瓶,搁在阿姐窗前了。”
苏月朝她拱拱手,“多谢阿妹,每日把我的屋子打理得那么好,不管我何?时回来,屋里都是香香的。”
阿嫂发?笑,“可不是,小?阿妹一日能上你屋里打扫八百回。”
苏雪赧然说:“我闲着无事可做,就喜欢替阿姐打扫屋子。”
苏月家姐妹三?个,是三?种不一样?的脾气,苏雪是最典型的江南闺秀,养花呀,做女红呀、摆弄些精巧的小?东西等,都是她喜欢的。苏月呢,由来受阿爹熏陶,很多时候阿爹谈生意都特意带上她。阿爹说将来就算出阁,也要开设自己的店铺,不吃婆家米面,不受婆家的闲气。至于?苏云,性子有点像儿郎,自小?就皮,很有主张。虽然她不爱女红,也不爱做生意,但她弹得一手好箜篌,对?声乐有她自己的见解。所以当初奉使来征集乐工时,她是真心?实意想替阿姐去的。
她就挨着苏月坐,先前一直沉默,忽然开口对?苏月说:“阿姐,我想入梨园。”
她的声音并不大,满以为只有阿姐听见,没想到饭桌上忽然安静了。大家齐齐朝她看过来,阿娘分明有些慌,“你说什么呢,怎么忽然生出这个念头来?”
苏云倒很坦然,“我喜欢弹奏,想让技艺被?更多人看见。我们这些女郎,长到这个年纪除了等着嫁人,没有旁的指望。我又不想嫁人,那么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跟着阿姐进梨园,有什么不好?”
全家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皇帝唇边倒是噙着淡淡的笑意,平静地望向苏月。
苏月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如今的梨园再不是以前的梨园了,陆续有乐人寻来,自愿入园。可入园毕竟有一定的章程,她也怕好好的姐妹之情,弄到最后不欢而散。
于?是丑话说在前头,“梨园中有考核,是做前头人还?是搊弹家,得看自己的本事。还?有一桩最要紧,入园须得满七年才能回家,七年时间可不短,你要仔细想明白?。”
苏云很执拗,“七年就七年,我不怕。”
苏月迟疑地看了看爹娘,“园中的乐师,是不能随意离开圆璧城的,也不能随意回家……”
这时皇帝发?了话,“规矩虽定死了,但也有回旋的余地。既然是阿妹,不用说什么前头人、搊弹家了,让她跟在你身边,帮你处置那些梨园事务就行了。”
这可是明晃晃的裙带关?系啊,苏月说:“不成吧……园中那么多老资历的乐工都看着,我的阿妹一来就越过了次序,会被?人说闲话的。”
皇帝并不在意那些,爱屋及乌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园中那些掌乐、典乐也不是从乐工中提拔的,瞻前顾后难成大事,这件事朕准了,不用再议了。”
对?辜家人来说,这又是一个天?大的恩惠。辜祈年夫妇原本还?想让苏云多加考虑,可苏云却站起身,郑重地朝皇帝叉起了手,“多谢陛下?。不过卑下?不走捷径,愿意经由考核入园,若考不中,来年再试。”
苏月呆滞地看向皇帝,他徇私得如此顺滑,难道是在刻意讨好爹娘吗?
而皇帝陛下?自有他的主张,苏月需要早点培养接班人。这梨园使又不能长久担任下?去,等到必须卸肩的时候,有人在底下?接着,她放权不也容易吗。横竖肥水不流外人田,阿妹还?能继续帮她完成她想达到的目标,她就可以了无遗憾地回掖庭当皇后了。
又是皆大欢喜,一切真可谓妙透了。皇帝一高兴,还?多喝了两杯,一径地夸赞辜夫人厨艺好,居然嘴甜哄得辜夫人心?花怒放。
苏月顿觉鄙夷,和她说话就爱捅她肺管子,面对?别人的时候明明很正常。抬头望望,月上中天?,饭吃得差不多了,陛下?也该荣返了。
家里的仆妇撤下?碗盏,大家起身离席,苏月对?皇帝道:“臣让人套车,送陛下?回宫吧。”
皇帝说好,转身却趔趄了下?,尴尬地扶额一笑,“朕好像贪杯了,有些头晕呢。”
苏月心?道天?菩萨,他又演上了。
果然很快就获得了辜家夫妇的响应,辜祈年道:“头晕可不便赶路啊。”
辜夫人连连点头,“可不是。若蒙陛下?不弃,今晚就留宿在寒舍吧。院子是现成的,早已收拾好了,这就可以带陛下?过去。”
皇帝笑得迟迟,“那怎么好意思,可是太过叨扰了啊?”
辜夫人摆手道:“陛下?千万别说叨扰,我们只恐接驾不力?。”
嘴上这么说,心?里简直大呼自己未雨绸缪得好。看吧,男子的心?思真是猜也猜得到,十四刚布置好院子,十五晚间可不就来了。连家主都向她投来敬佩的目光,若没有她事先的安排,今晚就慌了手脚了。
好在有备无患,辜祈年牵袖比手,“请陛下?随我来,卑下?领陛下?去瞧瞧您的下?榻之处。”
皇帝临走看了苏月一眼,虽然领他认屋子这件差事由她父亲代劳了,但已然发?展到了同一屋檐下?,他总能找到机会去她的香闺看看的。
跟着岳丈往东边走,穿过跨院,前面豁然开朗,是个收拾得很精美的院落。院子里早就预备了侍奉的人,一个个毕恭毕敬站着,不过这些人用不上,很快国用便引领内侍赶来,连皇帝起坐的用具也一应带来了。
辜祈年呆呆看着宫里的人到处查看布置,干笑道:“卑下?还?以为陛下?是一人前来的呢……好在这院子大,陛下?与?中贵人们可以住得自在。”
皇帝这会儿也不掩饰了,真挚道:“朕的心?意,辜翁定然明白?吧?”
辜祈年说明白?,“所以专门?腾出院子,以备迎接陛下?。”
皇帝心?里很舒称,辜家人务实又有心?,连行在都给他准备下?了,看来是认准他这个郎子了。
正想说两句感激的话,辜祈年快他一步介绍上了,“这是东院,陛下?今夜就在此处屈就。女郎住在西院,离得有些远,怕不好照应,陛下?若是有什么差遣,尽管让人知会大郎、二郎、三?郎、卑下?……总之知会谁都可以,卑下?等竭诚侍奉陛下?。”
第55章 第 55 章
后来皇帝才知?道, 原来老岳丈把家里的男丁都罗列了一遍,并不是?随意说说的。
他?的这个院子坐落在整个宅邸的最?东边,从那里出来, 想抵达苏月的闺房, 其中相隔着所有人的卧房。
皇帝陛下表示, 自己每每批阅奏疏到子时,今日?时候还早, 有点睡不着,打算边赏月边散步。结果他?途径第一个庭院的时候, 辜家大郎出来了, 笑着朝他?拱手?,“这么?晚了,陛下还不就寝吗?”
皇帝神情很坦荡, “朕让人安排下这个宅子, 却一直没来过内院, 难得有机会,四处看看。”
大郎很殷勤, “卑下陪陛下一程吧,正好向陛下介绍介绍。”
皇帝忙说不必,“消消食而已, 不必相陪。”
辜家大郎听了, 深深朝他?作了一揖, 退回去了。
皇帝暗暗松口气?,再往前,结果辜家二?郎又从院门上出来, 恭敬地拱起手?,“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心说好似鬼打墙, 堂堂的一国之君,居然在辜府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尴尬。只得放稳心态,平和地解释:“消消食,不必相陪。”
辜二?郎好像有些不解,但还是?温存地道了句,“时候很晚了,陛下早些安置吧。”说完也?退回了自己的院子。
皇帝看着这关卡重重的大宅,不由?感?到惆怅,转头问国用,“在他?们眼中,朕是?不是?有点古怪?半夜不睡觉,到处乱溜达。”
国用掖着手?道:“都是?过来人,辜家的郎君们一定能体谅陛下的。陛下龙马精神,正值盛年,又没娶亲,辜娘子就在不远之处,夜里睡不着很正常。”
皇帝蹙起眉,“他?们当真能体谅?”
国用说是?,“大家都年轻过,他?们不光应当体谅,更应当深感?荣耀。”
皇帝点了点头,举步再要往前,不知?怎么?又有些踌躇了。
“前面会不会是?三郎的院子?”他?心里没有底。
国用往廊道尽头看了眼,歪着脑袋说:“这处宅邸也?是?奇怪,院落像女郎脖子上的璎珞,靠游廊穿起来。”
皇帝心想真是?太难了,当初攻打上都都没这么?难。不过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了,再往前探一探吧,遂鼓起勇气?又走一程。果不其然,老远就看见了在廊上徘徊的三郎,三郎说真巧,“陛下也?被蚊子咬得睡不着?”
皇帝的笑容这回真有些挂不住了,巨大的挫败感?瞬间笼罩住他?。他?想好了,以后若是?万人之上太久,过于狂妄了,就到辜家来走一遭,保管什么?雄心壮志都没了。
“八月里的蚊子,还是?这么?恼人。”他?皱着眉说,“朕闲逛半日?,正要回去,你也?早些睡吧。”
他?转身原路返回,陪在一旁的国用问:“陛下就此放弃了?”
皇帝的侧脸看上去很不快乐,冷声道:“朕再往前走,就该遇上辜员外了。”
那倒是?,为了避免更大的尴尬,还是?知?难而退吧。毕竟熟悉地形用过了,消食用过了,蚊子多也?用过了,接下来总不能说梦游吧!
往回走,每一步都走得不情不愿,皇帝气?恼道:“他?们像防贼一样防着朕,有点过分了。”
国用心道人家八成也?没想到,防备居然起了效果。若是?陛下没想夜会女郎,就不会觉得人家过分,国用是?擅长反思的,所以才能在陛下跟前长期服侍。
当然实话总是?不太好听,还是?得方方面面周全。国用想了想道:“其实陛下不该着恼,反倒该为女郎高兴。辜家上下是?当真爱重女郎,越是?层层阻碍,越表示家里人全心保护着女郎。要是?换了寻常人家,哪会一个东院一个西院,着力分开二?位,撮合您二?位还来不及呢。”
皇帝听他?这么?说,心里的不平霎时烟消云散了。毕竟都是?为着苏月,自己受点委屈也?没什么?。
但要说辜家对女儿的保护,着实让人深有感?触,从他?进?门到现?在,辜家夫妇对他?提及苏月时都是?称呼女郎,从来没有叫过她的闺名?。这是?父母对女儿的尊重,在外姓男子面前刻意规避,即便对方是?皇帝,也?毫无例外。
国用怕陛下仍旧不悦,想方设法岔开话题,“奴婢听说江南人家对待女儿,那是?全大梁首屈一指。奴婢没去过江南,果真是?这样吗?”
皇帝笑了笑,“十里红妆嫁女郎,你听说过吗?”
国用颔首说是?,“嫁妆绵延十里,奴婢是?听过的,只是?觉得有些不可信,那得是?多大的排场啊!”
皇帝说是?真有其事,“朕年少的时候曾经见过。富户人家把女儿一生所需的用度都备齐了,钱财、家什、绸缎、仆从、车马,甚至是?将来入土所用的棺椁,都一并送去了夫家。此生不用夫家一针一线,一生不必伏低做小?,这是?娘家给予的底气?,朕将来嫁女,也?定要这样。”
好家伙,陛下想得果然长远。国用心下也惊叹,“既然如?此,还嫁人做什么??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吃穿用度都不需夫家插手?,专去给人家生孩子,岂不是?亏得慌?”
皇帝笑道:“哪里亏?生不生孩子在女郎,既然决定生,那就不是?为男人生,是?为自己。若在夫家过得不好,可以连嫁妆带孩子一同领回娘家,娘家绝不会有怨言。这点江南的父母做得极好,所以江南的女郎有凛凛风骨,让人过目难忘。”
国用不住点头,“若是?辜娘子出阁,料辜员外也?定是?如?此。”
皇帝倒也不觉得有哪里不妥,皇后照样需要底气?,且从来不是?皇帝的附庸。他?的皇后,一定是个顶天立地的伟女子,用不着一生唯唯诺诺,听丈夫的安排。
不过“将来”的事想得很多,再放眼看当下,发现?依旧任重而道远。
这一夜留宿,对皇帝来说没有任何进?展,所以第二?日?要会见市舶司官员,他?下令把人召到了永丰坊,完全没有要回宫的打算。
东院里官员来去,庄严一如?乾阳殿,东院之外的辜家人聚在一起,眼巴巴朝东边望着。
辜祈年对插着袖子自言自语,“陛下该不是?打算,把朝廷搬到咱们家来吧……”
这个猜测很大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至少偶尔成为宫外的临时朝廷,操作起来并不难。
辜祈年说完,大家又把视线转向了苏月,苏雪问:“阿姐,他?以后就是?咱们的姐夫了吧?”
苏月头皮发麻,讪讪道:“别瞎说,我可没答应。”
苏云道:“这模样,你不答应有用吗?”
大家都感?慨冥冥中自有定数,四年前阿爹回绝了人家,谁知?四年后转个圈又回来了。仿佛辜家就是?要与权家结亲的,这是?命,认吧。
大郎说:“昨晚我在院外见到陛下了,他?说到处逛逛。三更半夜到处逛逛……嘿!”
二?郎说我也?见到了,“他?说消食,吃多了。”
三郎表示远远发现?他?从廊上过来,自己先发制人拦住了他?的去路,“我要是?不拦截,他?就要经过爹娘的院子了。”
辜祈年瞅瞅这自以为是?的蠢儿子,骂了句孽障。
三郎觉得很冤枉,“我不是?遵着阿娘的吩咐行事吗。”
辜夫人说戆胚,“你就不会软乎些,假装巧遇。冷不丁蹦出来拦人,也?不怕给家里招祸。”
三郎脾气?直爽,愣眼道:“你们装模作样,难道他?就看不出来吗?”
气?得三嫂捶他?,“我说让他?在院子里猫着,他?直撅撅拦在半路上,说他?又不听,这犟驴多可气?!”
辜祈年说算了算了,“好在人家气?量大,反正比他?母亲气?量大。”
话音方落,外面有人传话进?来,说安福宫差人来拜访,求见主君。
辜祈年回头问苏月:“安福宫是?什么??”
苏月耷拉着眉眼说:“太后的寝宫。”
辜家夫妇暗道一声乖乖,八成是?太后听见风吹草动了。这会儿派人来,不会是?来申斥的吧!可人已然到了,不能不见,只好吩咐请进?厅堂,自己马上就过去。
苏月陪同爹娘一块儿赶到前厅,还没进?门就看见范骁抱着拂尘,站在厅堂正中央。
她上前叫了声班领,“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范骁笑着说:“还能是?什么?风,定然是?东风呀。”边说边向她身边的夫妇行礼,“二?位是?辜员外及夫人么??卑下是?宫中的内侍班领,在太后跟前当差。太后命卑下来问员外及夫人好,另明日?一早,入掖庭觐见。”
辜祈年夫妇忙领命,虽然不知?道太后打的什么?主意,既然让去,那就一定得去。
早前权家求亲,托了媒人前来,太后并未出面,两家人也?从来没见过面。现?在要当面锣对面鼓了,这种难堪又忐忑的心境,真是?不大好描述啊。
送走了范骁,苏月安抚爹娘,“太后其实很和善,我在安福殿那段日?子,太后对我很好,不曾为难过我。”
辜祈年摸了摸后脖子,“陛下瞧得起你,太后看着陛下的情面也?不会为难你。可咱们就不一样了,说不定会给个下马威一雪前耻……谁知?道呢。”
苏月也?不放心,想了想道:“明日?我陪阿爹阿娘一起入宫,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也?好照应。”
辜祈年叹息着点点头,其实自打要入上都,他?就做好了准备,总免不得要见一见太后的。以前自家还能理直气?壮拒绝,然而到了今时今日?,这恩典是?不谢也?得谢了。
那厢皇帝召见市舶司官员,一上午公务办得差不多了,东院里的人才陆续退出来。见辜家人都呆滞地在前院站着,纷纷拱手?行过礼方辞出门。
隔了一会儿,皇帝也?从院里出来了,见了众人自嘲地说,“酒量不济,昨日?喝得多了,有些闹头,将要天亮才睡着。后来起不来,只好让人把官员传到这里来……不曾打搅大家吧?”
对于这种明知?故问,谁又敢老实地点头。辜祈年说:“没有没有,宅子刚入住,还恐阳气?不足呢。这样才好,陛下与诸位大人给这宅邸壮了声势,不愁住着吉屋,运道不蒸蒸日?上。”边说边比手?,“陛下移驾花厅吧,卑下命人预备下了饭食,这会儿已经到饭点了。”
皇帝也?不推辞,进?了花厅和辜家人围坐,笑着说:“朕在宫中,一应起居都太讲章程,帝王的威严是?有了,却短了人间烟火气?。所以朕爱上这里走走,没拿自己当外人,但又怕大家忌惮朕,弄得吃饭都不自在。”
辜家人嘴上自然一千一万个乐意,“能款待陛下,这是?多大的荣耀,别人求都求不来,咱们怎么?能如?此不识抬举。只要陛下喜欢,只管常来,爱吃什么?菜也?只管说,家里有姑苏带来的厨子,可以请陛下回味姑苏风味。”
皇帝听后很欢喜,偏头看了苏月一眼,“朕也?想常来啊,就怕娘子不答应。”
苏月正吃她的鱼鲊,猛听见点了自己的名?,不得不抬起头来。
还能说什么??说你烦人得很,我确实一点不想带你回家?但作为一个好臣子,她得表现?得忠君事主,便放下筷子微笑答话,“家君和家母都应准了,臣无不从命。陛下若想吃民间的饭食了,就请莅临寒舍,宴席会有的,屋子也?是?现?成的,只要陛下高兴就好。”
皇帝心满意足了,含笑道:“辜翁一家待人至诚,让朕有宾至如?归之感?。”
苏月嘴角抽了抽,已经完全被他?的厚脸皮打败了。看来以后想摆脱他?更难了,到时候吵着闹着是?你家大人让朕驾临的,可不是?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了吗。
唉,皇权倾轧,蝼蚁生计艰难。苏月低头扒了口饭,又郁塞地喝了两碗汤。
等到酒足饭饱,撤下饭菜再上清茶,阿爹把他?珍藏的雨前龙井拿出来招待他?,茶局散后皇帝才恋恋不舍站起来,表示自己该回宫了。
“辜大人,梨园不能没人坐镇。”他?和风细雨地说,“回去么??正好送朕一程。”
苏月说是?,偏头让人预备车马。
皇帝虽是?武将出身,又政务如?山,但在他?愿意用心的地方,真可谓细致入微。临要走的时候,在苏云面前顿住了脚,和声对她说:“这几日?先筹备筹备,霜降那天梨园在含嘉城有考核,到时候去试试身手?。只要能通过,朕的委任状马上就到,不用担心你阿姐不提拔你,有朕在,一切都不算事,知?道么??”
苏云呆呆点头,实在想不到,那个曾经如?此不入阿爹眼的权家大郎,竟是?个这样的翩翩君子。
在她感?激的目光里,皇帝与苏月出门了,他?们前脚刚走,后脚苏云就唏嘘,“大姑父不过是?个府尹,眼睛就长在头顶上,陛下可是?皇帝啊,居然如?此和蔼可亲。”忙去问爹娘,“阿姐什么?时候嫁给他??我觉得这门亲事很好,什么?都别说了,我赞成。”
辜祈年夫妇对望了望,人心果然容易收买,别说苏云了,现?在全家还有哪个不同意这门婚事?
辜夫人问:“你呢?”
辜祈年有些汗颜,“我是?生意人,重利。我现?在也?觉得这门亲事不错,但若要让我家女郎做妾……恕难苟同。”
作为一家之主,还是?讲原则的。
那厢坐在马车里的人还在长吁短叹,路才走了一半,听他?叹了五六次,苏月到底忍不住了,“有话就直说,您这么?叹,车顶棚都快掀翻了。”
皇帝幽怨地剜了她一眼,“朕昨晚想去见你,一路上遇见了你大兄、二?兄、三兄。你家上下都对朕心存防备,令堂将朕的院子安排得离你十万八千里,难道是?怕朕图谋不轨吗?”
苏月说没有的事,“您不往歪处想,一点毛病也?没有,可您要是?当真图谋不轨,就一定觉得自己被针对了。”说着笑了笑,“别往心里去。”
他?觉得自己百口莫辩,“朕不过想去看看你,怎么?就图谋不轨了?”
苏月心道留你脸面,你还偏豁出去了,便转过身子正色望着他?道:“咱们是?一 同吃的饭,才分开一小?会儿您又要见臣,半夜三更,您见我要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