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支吾了下,倒也?理直气?壮,“朕跟你回家,就是?想多看你两眼,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朕是?坦荡的君子,你细想想,几次夜访你,何时有过出格的行径,何时让你为难过吗?”
这个倒真没有,他?还知?道逗留得太久对她名?声不好,每每说完了话,就自发告辞了。可以前是?这样,现?在很难说,毕竟人的心境是?会随时间转变的。
苏月也?有一股执拗的劲儿,把脸往前递了递,“您既然如?此想看臣,那您就看吧。我每日?长得一模一样,又不是?一天一个嘴脸,总看不觉得腻味吗?”
她把脸杵得太近,黑白分明的眼眸笔直地望着他?,害他?有些心慌,难堪地往后仰了仰,“好了好了,朕看完了,你坐好吧。”
可她却不依不饶,“再多看两眼吧,看个够,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他?的后脑勺已经抵在车围子上,再也?无法后退了。避让不是?帝王的风格,勉力定住心神道:“你别逼朕看,朕看……你的脸好大。”
她错牙笑着,“越大看得越明白,记得越清楚。陛下,除了脸大,还有别的吗?”
皇帝的心已经快要沸腾了,她真的一点忧患意识也?没有,不拿他?当男人吗?
他?的十指紧紧扣住了身下的坐垫,扣得甲盖泛白,那身形也?摇摇欲坠,艰难地逸出四个字,“还很……好看。”
苏月说:“我知?道自己好看,陛下贪图我的美色,所以每日?都想见我。”
“也?不能这么?说……”他?已经能感?觉到她的气?息拂在他?唇瓣上,躲不开,避不掉,耳中嗡鸣,心跳如?雷……他?觉得自己几乎要昏过去了,她竟还如?此猖狂,得理不饶人。
“辜大人……辜大娘子,你坐回去吧,朕要喘不上来气?了。”
不知?为什么?,苏月觉得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很有趣。看惯了他?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偶尔一副弱小?的姿态示人,竟还有些惹人怜爱呢。
“臣也?没堵住您的口鼻啊,怎么?就喘不上气?了。”她还在笑,笑容里全是?促狭和嚣张。
结果话刚说完,马车忽然颠簸了下,她那个半站着探身的姿势无处借力,猛地往前一磕,嘴不偏不倚和他?撞上了。甚至在她发懵的当口,恍惚听见他?一声闷哼,那声音充满奇幻诡谲的味道,带着点痛苦,又带着点销魂……
等她回过神来收回嘴,才发现?自己手?下多了个物件,原来慌乱中的一撑,摁在他?腿根上了。
第56章 第 56 章
五雷轰顶, 心想这下可完了,玷污了人?家的贞洁,怕是要?彻底对他负责了。
悚然缩手, 这回喘不上来气的人?变成了她。她撤后身子?, 惊恐地观察他的神情, 他仰头靠着?车围,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 裸露在领外的脖颈白洁修长,喉结轻轻地蠕动, 连眼神都?不灵活了。
“陛…… 陛下……”她颤声说, “误会……巧合,纯属巧合……臣不是有心的。”
他极慢地、极慢地调整了姿势,一副被人?凌辱后灰心欲死的模样, 苦笑道:“朕还有什么可说的?古往今来, 有哪个臣子?敢对皇帝这样!”
苏月这时候真的后悔极了, 她不应该得?寸进?尺,导致乐极生悲。自己是脑子?出了问题吗, 居然想倒反天罡,想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这下玩得?过了头,嘴亲上了, 手也?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她已经不太敢回想了, 脑子?里充斥着?一个声音, 这是一场噩梦,都?是假的,忘了!快忘了吧!
可那?个受害者, 以一种近乎崩溃的神情望着?她,让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光靠自我开解是没有用的, 并且该被抚慰的不是自己,而是他。
“你是男子?,没关系的。”她也?不知道这话究竟是在安抚他,还是在为自己脱罪,总之?她厚颜说,“男子?胸襟要?开阔,就当一切没有发生过……好吧?”
皇帝沉默着?,就那?么看着?她,无言的抗争,想让她回头再想想,自己说的都?是什么鬼话。
苏月彻底败下阵来,“谁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是女郎,照理来说吃亏的是我……”
“你还吃亏了?”皇帝惨然道,“是朕让你亲朕,是朕让你摸……”
吓得?苏月慌忙捂住他的嘴,“别说了,隔墙有耳,不宜宣扬啊陛下。”
这个时候居然还在顾及面子?,真是个虚伪的人?。
皇帝忍了忍,到底没忍住,扒下她的手问;“你还敢捂朕的嘴?你到底打?算怎么办?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苏月摊了摊手,“已经发生了,后悔来不及了。”
她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让他气愤不已,“你竟还这样,难道你不觉得?羞惭,没想过要?赎罪吗?”
苏月当然羞惭,羞惭之?外也?觉得?很伤心,女郎的头一次亲嘴,就这么不明不白没有了。她甚至还没有品咂出滋味,在震惊和恐慌中草草了事,只隐约记得?对方?的嘴很软,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硬。
而皇帝呢,说不清自己现?在到底是怎样一种复杂的心情。
尊严所剩无几了,在他还没有作好准备采取主动的时候,先被她强吻了。吻了也?就算了,她还对他的不便之?处进?行了侵袭,虽然不是故意的,但来势汹汹,丝毫没有给?他避让的机会。他当时正应付她的嘴,谁能想到一个疏忽成了她的掌中之?物?……他很为当时的状态感到羞愧,原来他是个没什么定力的人?,在她把脸送到他面前,强迫他看的时候,他就已经骇变了。
吓着?她了吗?看她的表情晦涩难言,应当正在纳闷吧!
千万不要?讨论,让他留点脸,求求了。但转念又一想,可以不必对事情的本质过多涉及,但由此引发的恶果,还是不能忽视的。
然而思?绪混乱,女郎香软的唇瓣再次突出重围,覆盖住了他的一切念想。他与她曾经近距离接触过几次,每次都?是止乎礼,从没有过亲密的行径。可就在刚才,她主动亲了他,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又那?么令人?狂喜。唯一遗憾是时间维持太短,如果能再长一些,那?该多好……
视线轻颤,他忍不住又朝她望过去,不知是不是眼神过于炽热,她居然戒备地挡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
“不许乱看,也?不许瞎想!”她恫吓了两句,从荷包里摸出一枚铜钱塞进?他的手里,“以此作为了断,这事两清,就这么说定了。”
可他并不接受,头一次觉得?不是什么都?能用铜钱来结算的,把钱重又塞回了她手里,“这事没完。”
苏月头疼起来,“那?你想怎么样,总不能让我还回去吧!”
这话说完,彼此都?红了脸。这段时间已经混得?很熟的两个人?,忽然觉得?又被强行拉开了距离,一切变得?玄之?又玄。明明想靠近,却有无形的高墙横亘在彼此之?间,本该突飞猛进?的感情,也?因这场意外陡然停滞了。
苏月觑了觑他,犹豫着仍旧把铜钱放进了他手里,“我对不起你,这钱你先收着?,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行吗?”
就像一个闯了大祸的男人?,对一切无能为力,只剩口头上的承诺。眼神坚毅地表示自己不会赖账,暂时只是赊一赊,以后再一并偿还。
皇帝低头看看手里的铜钱,自己的第?一次,就这么被她用一枚铜钱买断了,多少有些过分便宜了。但还能怎么办呢,他想亲回来,可又不敢说出口,无可奈何下只能接受她的建议。心想再忍一忍吧,等到十枚铜钱集满,一切便不由她说了算了。
后来一路无话,巨大的尴尬碾压着?两人?,在沉默中回到了圆璧城。皇帝陛下甚至没有要?求走她的专属通道,让马车把她送到方?诸门上,自己老实地返回丽景门了。
苏月在方诸门前呆站着?,目送马车去远,在无边的悔恨里,怏怏回到了官舍。
不能让自己闲下来,得?努力找些事做,忙起来就能把先前发生的事抛到了脑后了。如果偶尔想起,那?就尽力麻痹自己,劝说自己这不算什么大事,都?是成年的男女,不小心出点差池,实在正常得?很。
然而心里这关还是难过,她夜里居然梦见了皇帝,见他握着?拳把手送到她面前,在她的满心疑惑下展开五指,得?意地对她说:“六枚了,辜娘子?,你准备好了吗?”
她当时满心戒备,总觉得?自己站在悬崖边上,差一点就要?掉下去了。这十枚铜钱凑满后要?兑现?的承诺,必定比醒时的自欺欺人?要?刁钻得?多。
梦里她终于壮起胆问:“有朝一日十枚集满,你要?我做什么?”
皇帝高深地笑了笑,“也?没什么,朕要?你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求朕娶你。”
简直是噩耗,一下子?把她吓醒了。醒后心里还在扑腾,后怕地想,这事他真干得?出来,不会一梦成真吧!
抬手抹了抹,一脑门子?冷汗,吓得?好一会儿才又睡着?。后来睡得?也?不安稳,第?二天起来头昏脑胀,忙于处置手上的差事,险些连爹娘要?入掖庭的事都?忘了。
好在猛然记起来,赶紧看更漏,刚到辰时,这会儿人?应当已经候在宫门上了。今天前朝有朝会,皇帝赶不回来,能不见当然最好别见,出了昨天的乱子?,现?在心虚的劲儿还没过,她实在需要?冷静冷静,再考虑以后拿什么面目面对他。
把亟待解决的事交代了太乐令,她匆匆赶往西太阳门,刚到那?里就遇上掖庭内侍出来接应,看见她热络地招呼:“赶巧,娘子?也?来了?”
苏月拱拱手,携爹娘一同?前往安福宫。阿爹和阿娘是头一回入禁中,紫微城高大的建筑远观已觉宏伟,身处其中更会感受到巨大的压迫感。
他们有些拘谨,愈发觉得?今天太后必定来者不善。进?了安福殿正殿,恰好见一位女官捧着?香盒走过,错眼见了苏月,恭敬地向她行了一礼,然后转头通传里间:“姆姆,辜娘子?来了。”
辜家三人?朝着?东偏殿的方?向叉手静待,不一会儿就见殿内走出三个人?来。苏月起先一惊,以为皇帝也?来了,但定睛一看却是齐王。他穿一身影青的衣裳,人?还是淡淡地,如松烟入墨。见到她,脸上带着?轻浅的笑,微微颔首致意。八月十五的大宴他没有参加,想来是身上不豫吧,今天再见好像仍有几分羸弱,但并不让人?觉得?病气森森,反倒没有侵略性,恬淡如一汪春水般。
好精致的人?儿啊,虽然不合时宜,苏月脑子?里还是冒出这么个词儿来。没有别的想法,仅仅只是叹服,他与他那?戳气的阿兄,为什么会有如此天壤之?别。
太后呢,不像上回苏月进?安福宫,特意给?下马威。孩子?可以戏弄戏弄,两家大人?见面须得?很正式,很庄重。笑着?说上两句温存的话,“员外与夫人?节前就到上都?了,可惜宫中有大宴,抽不出时间来相见。因此节后匆匆命人?过府相邀,不知是否冒昧,还望员外与夫人?不要?见怪。”
辜祈年与夫人?受宠若惊,没想到境遇比他们来前设想得?好太多,好得?仿佛之?前从来没有龃龉,好得?就如两家会亲,要?商定婚事一般。
忙深深行礼,辜祈年说:“不敢不敢,原本该是我们进?宫拜见太后的,但因初到上都?,不知怎么通禀,居然延捱到了太后召见我们。”
场面上的话来去,这是必须的流程。太后比手招呼大家落座,一面询问辜夫人?:“才到上都?,一切都?习惯么?若有为难的地方?只管说,我让底下人?承办。”
辜夫人?俯首道:“多谢太后,我们一家得?您与陛下照应,一切都?是现?成的,比在姑苏时候更齐全,岂有为难之?处啊。只是合族这一来,实在让朝廷破费了,草芥一般的商户,何以敢当贵人?们如此恩待……”说着?便要?起身行礼,被太后阻拦了。
太后意在交好,万分亲热地牵住了辜夫人?的手,温和道:“且不说身份地位,咱们同?是姑苏人?。早前两家虽不是街坊,却也?住得?甚近,我每常上十泉里去,都?要?经过你家府门前。莫说咱们亲近,就算是寻常的同?乡来了,不也?得?照应么。夫人?别说这么见外的话,否则往后倒不好处了,你说是不是?”
天爷,三言两语间绑定了两家的关系,简直与皇帝在朝堂上化解言官弹劾的手段如出一辙。
苏月没敢吭声,而辜家夫妇则有些尴尬,又是亲近,又是不见外,真可谓太后肚里能撑船。为了儿子?的婚事,以前曾经再不受用,如今也?当没有发生过,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辜夫人?最是知情识趣,谦卑地说是,“太后这心田,让卑下不知说什么好。陛下大放恩典,我们一家上下连要?致谢,都?无从谢起了。”
太后笑道:“谢什么,当初权家的族亲纷纷迁往上都?,不也?是朝廷给?与优恤安排的吗。咱们诚如自家人?一样,陛下与你们也?不生分。听说十五留宿在贵府上了?难怪第?二日二郎进?来,邀他上我这里用饭,宫人?竟说他昨夜起就不在宫中了。”
太后是随口一说,但这一随口,不知不觉中就坐实了两家牵扯不清的关系。
反正她也?不着?急,因为知道今天的事必成无疑。既说起二郎,不免要?引荐引荐,比了比身边人?道:“这是我的幼子?,陛下封了齐王,不过一向不太出门,你们想是没有见过。”
两下里站起身互相行礼,齐王对太后道:“那?日在代侯府上,我曾有幸见过辜娘子?。听说中秋大宴,梨园的曲目精彩异常,可惜我没有眼福,遗憾得?很呢。”
太后笑呵呵说:“不碍的,中秋过后还有立冬,还有正旦,有的是机会观演,不急在一时。”嘴上说着?,心里顶关切的是立春,便试探着?问苏月,“陛下可与你说过立春的安排?”
苏月想起他确实含含糊糊提过,但具体?是什么安排,却并未向她透露。
“陛下说与您有个立春之?约,可臣问他,他又说不足为外人?道。”
太后大呼倒灶,这儿子?过于没出息,比他父亲更胆小。但凡他拿出平定天下的一成功力出来,媳妇早就有了,连孩子?都?该有了。可他却好,还在不急不慢地周旋,不知究竟有什么可磨蹭的。你要?说他脸皮薄,他也?知道赖在人?家家里不走,实则脑子?半点不笨,就是嘴笨。你若说他脸皮厚,他对待喜欢的女郎那?种瞻前顾后,真是狗见了都?摇头。
太后觉得?这件事不能这么耗下去了,再耗天该冷了。儿子?不中用,还是得?为娘的出马,辜家夫妇既然来了,今日就索性把话说破吧!
于是太后直言不讳,对辜家夫妇道:“别瞧我们陛下英雄盖世,遇上了女郎,半点也?不会说话。但他愿意办实事,他若对你好,光顾着?掏心挖肺,有时候这种性子?吃亏得?很,因不善言辞,难以赢得?女郎的芳心。员外,夫人?,四年前咱们家曾向贵府上提亲,贵府上没有给?我们再争取的机会,说实话,我很有些伤心。对于女郎,我是打?心底里喜欢,不怕你们笑话,当初明知亲事不成了,我也?还是远远看女郎在府门前舍米舍面,心里不知多懊丧。贵府上有贵府上的考虑,兵荒马乱舍不得?女郎外嫁是人?之?常情,可如今天下太平了,又男未婚女未嫁,我想再问一句,我家大郎可还有机会向贵府上提亲?”
其实早就知道今日召见,太后是怀着?怎样的目的,但话真正说出口,还是很令辜家人?惊愕。
没有皇权威逼,也?不是居高临下的发号施令,太后依旧以平等虔诚的态度来商讨儿女的婚事,倒弄得?辜家夫妇十分惭愧了。
辜祈年讪讪道:“卑下当年有眼无珠,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今日太后说这番话,愈发显得?卑下鼠目寸光了。”
辜夫人?望了望丈夫,在得?到他肯定的眼神后,方?才对太后剖心,“卑下也?与太后说句实话吧,我家虽是世代经商,但并非贪慕权贵的门第?,家中孩子?都?是我们心头的肉,从来没有想过让她们登梯上高,去够不该够的果子?。上年陛下御宇,我们心中惶恐,但也?并未后悔把女郎留在身边。后来她被强征进?梨园,我们有怨言,也?曾深深感慨过世道艰难,然到如今才明白,这是孩子?命中注定的际遇,她终究是要?离开爹娘的。陛下丰厚的赏赐,让我们日夜难安,总觉受之?有愧。今日又蒙太后召见,您这一番肺腑之?言,叫我们何以克当啊。”
太后拍了拍辜夫人?的手,笑着?说:“咱们都?是实诚人?,不拐弯抹角说事,心思?敞亮。陛下对娘子?的偏爱有目共睹,他一步一步为娘子?垒好了基石,还请员外及夫人?看见他的良苦用心。”
辜祈年点头不迭,“看得?见,卑下等都?看得?清清楚楚。太后今日特意召见我们,着?实是抬举了,这事只需吩咐一声而已,哪里用得?着?亲自费心。”
所以说辜祈年到底是生意场上的积年,他不会明打?明地追问,是要?让苏月当皇后还是当妃嫔。话语间以退为进?,就是在逼太后表态,会给?苏月一个什么样的名分。
太后心里自然明白,笑道:“规规矩矩地聘正妻,岂是吩咐一声能了事的,就算我答应,朝中那?些掌管着?宗族事务的官员们也?不能答应。我与陛下早就商定了,四年前是如此,四年后依然如此。我们是实心要?结亲的,也?用不着?媒人?牵线搭桥了,就由我厚着?脸皮亲自与员外夫人?说吧。”言罢又望向苏月,“娘子?的意思?呢?你在我眼中,可不是一般的女郎啊,父母之?命固然要?遵,但你自己的想法也?尤为重要?。”
苏月听他们说了半天,脑子?里一直嗡嗡作响。现?在太后点了她的名,敷衍是敷衍不过去的,只是一时有些彷徨,难道这朱砂痣要?当不成了?
细想权大这个人?……她又不是铁石心肠,当然知道他的好,就算他嘴欠,她也?觉得?可以包涵。嫁给?他,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自己假装挣扎两下而已,说认命也?已经认命了,总比盲婚哑嫁强。
可是梨园怎么办?那?么大的梨园,她好不容易和大家一起支撑起来的梨园,还没真正做出成绩,就不让她干了吗?
她迟迟望了望太后,太后和齐王都?看着?她,让她脸颊隐隐发烫。
定神一思?量,自己也?不是扭捏的小女郎,现?在正是能说话的时候,若是放弃了,就只剩等着?宫里来抬人?了。
于是下了决心,起身向太后长揖下去,“臣与陛下常来常往,虽没有说破,但臣心里知道,将来必要?依附陛下的。若得?阿爹阿娘应允,臣愿与陛下共偕白首,只是目前臣的心思?全在梨园,恐怕不能立时放下一切待嫁。请太后与陛下再行商议,臣若想延后婚期,不知能否有回旋的余地?若不能,就请陛下再觅佳偶,臣尽心为陛下打?理梨园,以此回报陛下的恩德吧。”
第57章 第 57 章
太后觉得有点泄气?, 答应嫁了,但婚期得延后,那么立春之约难以实行, 而她实现抱孙的?愿望, 又变得遥遥无期了。
太后甚是苦恼, 试着再向她打探,“婚期安排在明年春, 你看行不行?还有半年时?间,这半年你物?色好?信得过的?接班人?, 就算你身居掖庭, 也能让梨园照着你的?规划更加完善,这样不是一举两得么,你说呢?”
与太后讨价还价, 实在需要莫大的?勇气?, 就算人?家看重你, 你若是恃宠而骄,也极易触发?对方的?不满。但这也不是她非要拿乔, 实在是相较于婚姻,她觉得自己的?志向和愿景更为重要。她要亲手改变梨园,要看着梨园一点点壮大, 就像种下一株苗, 她要亲手浇水, 亲眼看它开花,而不是坐在深深的?宫殿里,等着外?面的?人?来向她描述, 这花开成了什么样,是红色的?还是紫色的?。
说得太强硬, 唯恐伤了太后的?心,她想了想问:“臣婚后,还能走出掖庭去圆璧城吗?还能见那些乐工和舞伎吗?若是能,一切听凭太后安排,臣无不从命。”
这下太后为难了,“一国之母,势必要坐镇中宫,统管掖庭。就算没有梨园的?公务可操持,掖庭中大大小?小?的?事也不少,照旧会让你忙得闲不下来的?。”
苏月笑了笑,“掖庭是过日子,振兴梨园是功在社稷的?大事。臣有野心,想把?那个没人?看好?的?衙门,变成天下乐师的?乐土,把?我们大梁的?音声传播到外?邦去,传播到西域去。”
太后听她说完,眼神?透出一股怆然,心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都是有追求的?人?,都有宁折不弯的?脊梁。
辜家夫妇心下则有些担忧,这些当权者与你协商前很有耐心,你要是不能如她的?愿,还能对你有好?脸色吗?
思及此,辜家夫妇也站了起来,却咬紧牙关没去制止女儿。苏月自小?就有主意,作为爹娘,他们不想因一场婚姻,把?她变成第二?个唯唯诺诺的?大姑母。
太后看他们一家三口?都站着,实在感到头大,明明一切说得好?好?的?,怎么就是婚期定不下来呢。
就不能给大郎一个名分吗?太后悲哀地想,为了这个名分,愁煞他们母子了。
如果气?性?强些,一跺脚说这媳妇不要也罢,当下是可以痛快痛快,但痛快过后呢?皇帝他不是不长进吗!
所以这事还得再行协商,太后压了压手,“怎么都站着?唉呀,坐下坐下。婚期的?事儿,回头让陛下再与你商议,你们俩拟定一个好?时?节,到时?候让司天台的?人?再排算日子就行了。我想着,要不咱们遵民间的?习俗,先把?五礼过了吧,这么也算有凭有据,”转头问辜夫人?,“夫人?的?意思呢?”
辜夫人?当然要做和事佬,赶忙点头附和,“太后说得很是,毕竟年纪都不小?了,婚事定下了,我们做父母的?也了了一桩心事。”
太后抚掌,“那就这么说定了,人?的?想法应时?而变,说不定过两日自己想通了,也未可知啊。”语毕竟把?自己也劝动了,一切好?像又豁然开朗了。
“对对对。”辜祈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见太后没有动怒,暗自庆幸不已,一面拿眼神?示意苏月见好?就收,别再有什么异议了。
总算婚事敲定,还不是用威逼利诱,完全是两家心平气?和商谈的?结果。太后觉得四年前自己丢失的?面子寻回来了,亲家对她没有怨言,也不会在背后指摘她。越想越高兴,看看苏月,人?家养到这么大的?女郎,终于是自己家的?了,忙拉过来好?生在怀里抱了一下,欣慰道:“我惦记了那么久的?女郎,可算要做我家媳妇了。”
与其说这门婚事是皇帝一往情深的?回报,莫如说是太后从未打消的?执念。她就是这么奇怪的?人?,途经人?家门前一眼相中,就算排除万难也要把?人?娶到手。这下儿子欢喜,自己也欢喜,至于究竟什么时?候能举行大婚仪式,这个放到后头再议,当下先高兴够了再想其他。
殿里的?人?纷纷祝贺,傅姆笑着拱手,“恭喜太后,心里总念着辜家女郎,今日总算圆满了,可要高兴坏了。”
太后说可不是,这才?想起自己这头商量妥当了,最要紧的?人?还蒙在鼓里呢。
忙吩咐范骁:“快差人?到乾阳殿看看去,前头的?朝会散了没有。若陛下没在召见臣僚,把?他请到这儿来。”
范骁应是,也不用差遣旁人?了,自己撒丫子就往外?朝跑。
先前太后预备向辜家夫妇提婚事时?,齐王就借故出去了,等到这会儿才?又进殿,一进门就听到太后告诉他好?消息,说亲事定准了,等到过完礼,就是一家人?了。
齐王郑重向苏月作了一揖,“上回还曾遗憾,差一点就该称呼娘子为阿嫂,如今这事定下了,先恭贺娘子吧!”
苏月欠身还了一礼,太后喜气?洋洋地,只待皇帝来,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结果不赶巧,范骁回来禀报,说朝会已然结束了,但司天监的?地动仪出了异象,西南方金龙衔着的?金球掉进□□嘴里了。消息禀报到陛下面前,陛下责令尚书省严阵以待,预备好?了随时?赶赴西南的?巡查使,自己又上司天监亲自查看去了。
所以做皇帝辛苦,每天有各种政务排着队等他处置,可不像大戏里唱的?那样,有事俱本上奏,无事卷帘退朝。
辜家夫妇见状向太后揖手,“既然陛下正忙公务,卑下等就先告退了。家中还要预备预备,过礼不是小?事,族中的?亲戚都要知会起来,若太后定准了好?日子,打发?人?来吩咐一声就是了。”
太后也不强留,一面说好?,一面让人?把?预备好?的?赏赐搬出来,送去辜家的马车里。自己则亲自送下台阶,客套话?说了许许多,笑道:“我是等不及了,今日就让人?排算日子,若是赶得及,这个月便过礼吧。”
辜家夫妇无不从命,再三行过礼,仍旧从西太阳门退出了掖庭。
这一路上,辜夫人?总在观察苏月的?神?色,好?容易等到边上没人?了,悄悄问她:“你先前应下,可是自愿的??”
爹娘总担心她受委屈,担心她畏惧强权,不得不低头认命。连阿爹都忧心忡忡地,仿佛她只要露出一点难色,一家人?就准备好?和她一起愁云惨雾了。
苏月见他们这样,反倒笑起来,“我岂是那种委曲求全的?人?啊,如果心里厌恶他,绝不会松口?答应的?。其实我来上都大半年,见识了不少男子,相较于他们,权家大郎居然是其中最好?的?。说出来怕阿爹和阿娘不信,他除了不太会讨女郎欢心,余下不管品行也好?,胸襟也好?,谋略也好?,都是上上乘。”
她寻常可不怎么爱夸人?,能把?那人?夸得像花,可见是真的?不为难。
辜祈年松了口?气?,“我总是担心,怕你因咱家得了人?家太多,还不清了,才?甘愿自己填这个窟窿的?。”
苏月在爹娘面前并不搪塞,坦然道:“起先我也觉得无以为报,可后来想明白了,我往后可得每天面对他那张脸,作为对我的?补偿,善待我的?家人?,不是应该的?吗。”
辜夫人?的?担忧到这时?才?彻底化解,牵住苏月的?手问:“你可喜欢他?阿娘还是盼着你能嫁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不因这样那样的?骑虎难下,将就一辈子。”
苏月想了想道:“好?像有些许喜欢,但相处日久,感情慢慢积累,说不定将来我会很喜欢他呢。”
辜夫人?终于舒展开了眉,打趣和丈夫抱怨:“这孩子,说起话?来半点没有女郎的?矜持,可是学坏了?”
辜祈年眼中的?女儿,反正就是万般都好?,“这叫爽朗,你不懂。梨园那么多的?人?,她要在里头办事,可不得有话?直说吗。弯弯绕绕的?,底下人?费思量,耽误多少工夫!况且是同爹娘交底,扭捏作态,不是我们辜家女郎的?风范。”
阿爹把?一切替她辩解得明明白白,苏月就不用反思,究竟是不是与权大斗嘴太多的?缘故了。
爹娘今日的?一场觐见,把?她的?终身大事定下了,其实定下也好?,就像浮萍有了根,她既然没有打定主意终身不嫁,权家大郎还是个很不错的?选择。这人?嘴坏些,心肠却很好?,心思也细腻,与他相处这么久,从来不觉得厌倦。刚才?商定婚事的?时?候她也思量,为什么心里还有些犹豫……大概是犹豫他的?身份,将来的?掖庭会扩充起来,到时?候色衰而爱弛,连想找他斗嘴,他恐怕也不耐烦应付你。
这就是婚姻的?未卜之处,民间夫妻有没有第三人?或许还可商讨,帝后之间中途加入的?人?,必会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就好?比两片琉璃,紧贴在一起时?可以肝胆相照,中间隔上一层纱,朦胧些,再隔上一层,影影绰绰。当纱越来越厚,就再也看不见对方了,天长日久,记忆模糊,那个人?也就彻底消失了。
唉,所以她还是怕啊。想得太多不好?,但又怎么能去不想,辜娘子偶尔也是个多愁善感的?小?女郎。
忧愁不能吐露,也不想给爹娘招来烦恼,但阿爹总与她步调一致,她没开口?,阿爹倒发?愁了,“聘了皇后,后头就大开方便之门了吧,上都许多名门望族,都等着往宫里送人?呢。”
辜夫人?见势不妙,忙打断了他,“杞人?忧天,你就是这样毛病,又来了!”
辜祈年觉得很冤枉,“我哪次忧错了,你倒是……”
话?没说完,就被?强行拽走了,辜夫人?嘟囔道:“别啰嗦了,快回去吧。回家预备预备,明日苏意出阁,早就下了帖子请你,你好?意思光去吃席,不提前搭把?手?”
夫妇俩坐进车舆内,临走打起窗帘问:“明日三叔府上的?婚宴,你去是不去?”
苏月说不去,“我都把?人?家新郎官打了,人?家心里不知怎么怨我呢,我还去干什么,会招人?白眼的?。”
对于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转过头来反咬你一口?是常事。她不想去,爹娘也不逼她,辜夫人?道:“我替你致个歉吧,就说你公务忙,抽不出空来。三郎家要是阴阳怪气?,我也不在那儿呆,立时?就回家。”
后来又吩咐了两句,辜家夫妇才?离开。苏月回到梨园,没头没脑的?事务太多,要开始筹备立冬的?祭祀大乐了。乐府送来三首新谱的?曲子,大家聚在一起,让银台院的?乐工们试奏。曲子自然都是好?曲,不过有零星地方需要改调,意见是可以提的?,但得在谱曲人?同意的?情况下进行。因此那两首先退回去,剩下那曲却是起承转合,细致入微,仔细一问,才?知道是青崖的?手笔。
说起青崖,颜在不免要追问,“近来怎么没见嬴大人??往常都是他送乐谱,这两回却没再见到他。”
乐丞说:“嬴大人?近来身体很不好?,昨日还咳血了。手上的?差事办不了,托付我替了他。”说着又去问载谱的?文书,“都抄录下来了吗?若没有旁的?吩咐,我这就回去了,让乐匠修改妥当了再送来。”
乐府的?人?走了,颜在惴惴难安,问苏月:“你听见了吗,他说青崖病了,咳血了……那可怎么办?他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只剩他自己,病了也无人?照顾,我实在放心不下。”
对于青崖,苏月自然极为同情,略思忖了下道:“你若不放心,就去看看吧。我今日还有事要忙,恐怕不能陪你,明日行吗?明日我把?事情都安排好?,一早就同你去乐府。”
颜在却有些等不及,心焦道:“这种病症,怕是夜里发?作得更厉害。今日我先去,你且忙你的?,不用惦记那边。等我回来再把?情况告知你,若是需要好?的?大夫,恐怕又要麻烦你,去向陛下借位御医。”
苏月说好?,也实在是撂不下手上的?差事,便让太乐丞取了出门的?牌子交给颜在,“有什么需要,打发?人?回来传话?。”
颜在点了点头,急急出门去了,苏月便把?这件事抛下了。
临近年尾,梨园确实太忙,下月除了冬至祭祀,还有外?邦派遣的?乐人?来大梁交流声乐。这种机会对梨园来说很要紧,势必得拿出看家的?本事,展现中原大国的?风范。定曲、筛选人?员,苏月忙到很晚才?回官舍,一路上只觉头重脚轻,两眼发?花,只想快些倒在床上睡死?过去,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吧。
可走到官舍门前,冒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忽然觉得一切没那么简单,门内不会有人?正等着她吧!
伸出一根指头小?心翼翼推门,门吱扭一声开了,里面黑洞洞地,就着月光看,从桌前到床上,幸好?空空如也。
她犹不放心,走到衣柜前打开门,左左右右仔细搜寻了一遍。看完觉得自己有点好?笑,边合门边自言自语:“又不是灰尘,怎么能藏在里头找不到……”
结果话?音方落,身后一个声音响起,“你莫不是在找朕?”
苏月吓得惊叫,毛发?都竖起来,没头没脑捶了他好?几下,“忽然蹦出来,要吓死?我吗!”
他挨了打,揉揉胸口?,嘴里嘟囔着:“脚步声那么大都没听见,可见你脑子里想的?全是朕。结果朕来了,你又不高兴,女郎都像你这么奇怪吗?”
苏月蹙眉看着他,很生气?吗?倒也并不。只是觉得这人?一如既往讨嫌,至少等她坐下来再出现,也不会让她受如此大的?惊吓。
当然,惊吓完冷静下来,回忆又像潮水一样迎面拍打,让她感觉极度尴尬。缓解尴尬的?办法就是故作镇定,把?一切都忘了,便没事人?般比了比手,“陛下请坐。”
两两对坐,连蜡烛都没点,借着外?面的?月光,能看见对方黑黢黢的?轮廓。
苏月尽量让话?题轻松些,随口?问了句:“陛下从哪条路来?走的?青龙直道吗?”
皇帝说不是,“走你的?巷道。”知道她要问锁着门怎么进来,不等她开口?,直截了当告诉她,“翻墙。”
苏月半张着嘴,“宫墙那么高,有四个我这么高,你徒手翻过来,我怎么不大信呢?”
他一哂,“谁说徒手?朕随身带了把?梯子,再加上好?身手,翻过宫墙易如反掌。”
苏月再一次震惊了,果然你有张良计,他有过墙梯。皇帝陛下是懂得变通的?,世上没有难以解决的?问题,只要放得下身段,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但这次他来,不是和她讨论怎么翻墙的?,黑暗中他的?语调沉冷,“听说今日太后向令尊和令堂提亲了,这件事定下了,是吗?”
苏月脸上发?烫,回答得十分沉着体面,“确有其事。家君和家慈觉得有可商谈的?余地,已经应下了。太后说先过五礼,再论其他。”
皇帝“哦”了声,“不是娘子亲口?应下的??”
苏月不由腹诽,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自己当时?都被?太后当面追问了,还有回避的?可能吗?他把?一切都打探明白了,再来明知故问,完全是为增强自信。自己是个实诚人?,做过的?事也不抵赖,爽朗地应道:“是我亲口?应下的?,怎么样吧。”
用最拽的?语气?,说着最色厉内荏的?话?,皇帝觉得她简直可爱透了。
“你说你早就将朕当成可以依靠终身的?对象,早就心悦朕了,那为什么你从来不曾对朕说过?”黑暗隐藏了他咧开的?嘴,和微微湿润的?眼眶。有种高兴叫喜极而泣,皇帝觉得自己已经到了边缘,就要忍不住了。
苏月再次迷茫了,回忆一下自己说过的?话?,迟疑道:“我没说心悦你啊,这是你自己的?臆想,还是太后告诉你的??”
他有点苦恼,“你这人?,端的?是会扫兴。都已经答应亲事了,心悦一下又能怎么样,非弄得这么一清二?楚吗?”
苏月感觉自己的?脑子转不过弯来了,论理是他家提亲,自己答应,为什么现在有种被?倒打一耙的?感觉?难道就因为当时?他不在场吗?
“不是我喜欢一清二?楚,我只是觉得一桩归一桩,不能歪曲事实。”
于是他使出了杀手锏,“你亲了朕,这是事实吧?你还摸了朕,这也是事实吧?”
苏月张口?结舌,无法反驳。
正在搜肠刮肚想招数的?时?候,忽然见那团黑影朝她袭来。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飞快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然后羞涩地告诉她:“朕也心悦你,其实你不是单相思,不要不好?意思了。”
第58章 第 58 章
这个不要脸的人, 居然趁她不备,做出这种?事来!
苏月气得直咬牙,一把捂住了嘴, 声音从?指缝中传出来, “你怎么又?亲我?!”
对面的人很无辜, “什么叫又?亲你?上回是你亲的朕,辜娘子。这回朕为了安慰你, 让你不要太过羞臊,才回亲了你一下, 你可不要不知?足。”
话虽这样说, 黑暗中还是红了脸。
他们?这算确定关系了吧?亲来亲去,还有任何理由否认吗?他到这时才敢相信一切都是真的,中晌太后派人过来通禀, 说辜家答应求婚了, 他一时愣在那里, 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辜家夫妇奉召入掖庭,本以为只是太后善意的会面, 打好关系而已,不想老母亲竟是如此雷厉风行的人,头一次见面, 就快刀斩乱麻敲定了此事。是上天眷顾他吧, 本来还在为昨日?马车里的种?种?感到难堪, 结果转过天来,他与她变成?名正言顺的了。那么被?她亲也好,被?她摸也罢, 都是理所当然的,就算是即刻献身, 他都不带半点犹豫的。
同理作为婚姻的另一方,她也一定觉得自己是属于?他的,些?微的亲密举动,是促进感情的良方。
皇帝自我?开解过后,很快把她的不满归为了害羞。女郎脸皮薄,娇嗔抱怨两句太正常了,并且他也很为自己的机灵感到骄傲,居然能在光线如此不明朗的情况下,精准找到她的嘴唇,就像倦鸟归巢。
反正那唇瓣和他记忆里的一样,又?香又?软,隐隐还带着点甜。美中不足在于?没敢过多逗留,害怕她又?捶他。毕竟婚事只是口头上说定,大礼没过,婚书也没交换,他纵然再爱不释手?,也不能太放肆。
不过回味再三?,心花怒放,他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觉得心都要蹦出来了。
朦胧中看见她站起身,似乎是要点灯吧!他有点不自在,出言阻止,“暗处呆得太久,适应不得太亮的光。你我?就这样说话,有夜色掩护,朕的胆子才能大些?。”
苏月起先还有点恼他,听他这么坦率,不高兴的劲儿就消散了。原来他也需要夜色壮胆,刚好她也一样。
她支吾了下,“内敬坊的排演刚结束,官舍内外有人来往……我?不是想点灯,是想关门。”
早说啊,话音方落,他飞快起身关上门,又?很快坐回来,沉声道:“好了,这下你可以对朕为所欲为了。”
这人自以为是的毛病,这辈子怕是治不好了。苏月早就习惯了,竟然不觉得有什么失当。
遥想当初,他在徽猷殿里犯病,她受命去照看他,当时为表清白,开窗不算还开门。现在呢,短短三?个月罢了,说话得关起门来,不单是因为他夜访被?人发现了不好,更是为了防止他做出刚才那样的蠢事,不小心落了别人的眼。
其实太后说得没错,人的心思会随际遇改变。她还记得前几?天自己打定了主意,要做此人得不到的女郎,谁知?才过了几?天,亲事都定下了。
定下了,倒也不后悔,人要懂得审时度势么。人家非让你做皇后,你以死相争,也太不知?好歹了。
只是说好的先过五礼,他是否也没有异议呢?丑话说在前头,比现上花轿,现扎耳朵眼儿好。
于?是问他,“婚期的事,太后与你说了吗?我?没想立时成?亲,我?还有许多想法没有实行,陛下等得吗?”
他倒是很开明,“朕已经等了四年,不在乎多等一阵子。你先去做你想做的事,朕与太后也说过,让你先做自己,再来做朕的皇后。”
他这么大度,苏月反倒愧疚了,“我?是不是有点过分了?陛下对我?,好像太宽容了。”
皇帝听得发笑?,“朕这人,难得宽容,把仅有的宽容留给?枕边人,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张嘴就是枕边人,这近乎套得令人费解。苏月别扭地提醒他,“在我?面前胡言乱语就算了,出去不能同别人说起。”
皇帝问为什么,“难道朕向着谁,需要偷偷摸摸吗?”
他是根蜡烛,不点不亮。苏月道:“还没成?亲,不能说成?亲后才能说的话。君子当发乎情止乎礼,你就算再爱慕我?,也不能明目张胆把偏爱做在脸上,您可是大梁万人之上的皇帝陛下啊。”
啊,爱慕她。他这才想起来,两个人每每为究竟是谁爱慕谁,而绞尽脑汁构陷对方。但到了此刻,他忽然觉得所谓的面子已经不太重要了。被?拒婚后仍旧放不下的从?来都是他,就算他多次死不承认,事实也如秃子头上的虱子,一目了然啊。
不挣扎了,他认命地说:“言之有理,朕爱慕你。”
这天上一句地上一句的表白,让苏月有点回不过神来。震惊之后却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她何尝不知?道他喜欢自己,不过从?来不肯承认,他就是根阴沉木做成的棒槌。
无人得见处,她的唇角悄悄仰了起来,“那说定了哟,婚期再议。”
他“嗯”了声,很有男人一语定乾坤的魄力。
毕竟来前,太后已经同他谈过这事了,太后语重心长?说:“阿娘上了岁数,不知?还能再活几?年。有生之年娘想看见你们?拜堂成?亲,开枝散叶,珩儿,你能答应为娘吗?”
他素来孝顺,安抚太后,“您无病无灾,定能长?命百岁的。太医院近来新募了几?名好太医,明日?让他们?轮流为阿娘诊脉。”
太后有点苦恼,“我?说的是这个吗?我?在说你们?成?亲的事,你同我?扯什么太医啊?”
他当然知?道母亲的意思,掖着两手?,正色道:“前阵子朝中也有臣僚催促儿早立皇后,朕许诺过他们?,三?十岁前定会生儿育女的。阿娘莫急,儿今年二十七,还有三?年……”
把太后气得头昏眼花,原来立春之约是敷衍老母亲的,他和那些?大臣另有章程,一下子又?延后三?年,找谁说理去?
太后说:“权珩,我?没你这样的儿子,但你爹是你亲爹。下回上太庙祭拜他,多磕两个头,就说你继承了他的衣钵,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太后可说气得够呛,本来打算让他和苏月好生商量,必要的时候再使些?小手?段的,结果他半点也不着急,甚至又?给?自己放宽了年限。
所以必须给?他下最后通牒,“明年惊蛰之前,你须得给?我?一个说法。我?已经多宽限了你一个月,你若是再拖延,这掖庭我?也不住了,搬到太庙去,日?日?哭你那死去的阿爹。”
皇帝只得赔笑?答应,先敷衍过当下,后面的事可以再作打算。通常来说母亲都是极好打商量的,且太后也不是那么守旧的人,就算自己不擅哄骗女郎的顽疾随了高祖,永不言败的精神,不也深得太后的真传吗。
总之很欢喜,订婚之外无大事,再也不必担心苏月两眼炯炯,一只看裴忌,一只看权弈了。
“太后定好了日?子,本月二十八过大礼,到时候朕亲自去。”背光而坐的皇帝,回忆起往事很有些?唏嘘,“还记得你向朕讨章子那回吗?朕那时候想,干脆把凤印提前给?你算了,何必弯弯绕绕兜圈子。”
这就是心里喜欢一个人,想把所有好东西都给?她。那凤印其实不是皇后至宝,而是他确认身份,用来托付自己的重器啊。
即将名花有主的皇帝,这回说话好像长?进些?了,至少?没再捅人肺管子。苏月聊感欣慰,下半晌忙碌致使身心俱疲,原本回到官舍就睡的计划被?他打乱了,也没让她窝火生气。
她甚至和颜悦色地同他打趣,摸摸自己的脸道:“怪我?过分美丽,就算再怎么推诿,也还是让人念念不忘,所以陛下才对我?格外好。”
结果他自作聪明地追加了一句,“朕对你好,不是因为你长?得美,而是敝帚自珍啊。”
听得苏月一口气上不来,这个人,果真是没救了。
“我?这样的女郎,哪里‘敝’了?你再惹我?不高兴……”她气咻咻说,“太后说要我?当儿媳,可没说一定当大儿媳。”
“什么?”他惊诧,“你果然还惦记二郎!”
真是个人身牛头的家伙,苏月不想给?他好脸色了,寒声道:“陛下告退吧,我?要睡觉了。”
他蹙眉道:“没我?的觉你也睡不明白,别睡了,再说会儿话吧。”
“说你打算怎么气死我?吗?”她恫吓道,“二十八才下定,还有好几?日?光景,我?有余地反悔,你知?道吧?”
“别别……”他立刻服了软,放低姿态说,“朕不想再节外生枝了,朕年纪不小了,想找个好归宿,余生有人心疼。早前朝中臣僚催婚,朕说三?十岁前定会生子,总不能当真等到那时候。你知?道外面成?婚早的,三?十岁孙子都会爬了,朕还孑然一身,太不像话了。毕竟大梁江山要传承,拼死拼活打下的天下拱手?让人,你舍得?”
这番话真诚中透着反思,又?好像没到病入膏肓的阶段。反正余生还有生不完的气,这次就往后顺延吧。
探出手?摸摸索索,她问他:“你渴不渴?我?给?你倒水喝。”
外面的月光透亮,穿过窗纸照进来,照在她青白的手?上。那手?纤柔匀称,正要从?茶盘中取杯子,中途被?他抓住了。他什么话都没说,握紧她不放,两条臂膀横亘在桌面上,像断了的鹊桥,重又?接上了。
苏月心头砰砰直跳,彼此间的关系突飞猛进,好像昨天还在互相嫌弃,怎么今天就非卿不可了。再细思量,又?有会心的微笑?,自从?他们?头一回相见,他把自己的斗篷送给?了她,就注定这场相逢不平常。嫌弃归嫌弃,嫌弃中夹带着一点喜欢,感情才不显得单调。
“你的官舍,好像有些?冷清。”皇帝自觉时机成?熟了,提出了非分的要求,“要不要搬到徽猷殿去住?不是和朕住一起,你住东边,朕住西边。天要凉了,一个人清锅冷灶多寂寥,夜里没人说话,还缺人伺候。朕已经命国用给?你物色好了三?位长?御,给?她们?取了简单好记的新名字,你不想去见见吗?”
心思又?细腻上了,不过居心有点叵测,苏月说不好,“梨园里事多,万一半夜找我?找不见,麻烦得很。再说婚期都没定,我?是不会上当的,陛下就别白费心机了。”说着要抽手?,抽了两下没成?功,只得耐住性子又?问,“那些?长?御是哪儿找来的呀?我?认得吗?”
皇帝知?道她担心什么,“不是好望山的女侍,你不喜欢的那些?女郎都给?分派到了别处,想回去的也都放回去了。这三?人是宫里有些?资历的女官,朕让国用潜心考验了月余,不管是人品才学,还是办事的手?段,都是宫人中的佼佼者,服侍你正合适。”
苏月抬眼看了看对面朦胧的脸庞,“月余前就开始物色长?御了,陛下真是势在必得啊。”
皇帝笑?了笑?,“谁说不是呢,像朕这么体贴入微的郎子,上哪里去找?朕敢断言,就算任你挑选,你也挑不出第二个来。朕年富力强,有个不错的好身板,哪怕忙到半夜也不忘抽空想你,足见朕用心良苦。”
说起好身板,就想起他上回病倒的样子。苏月问:“那个旧伤,后来可曾复发过?”
皇帝说没有,“淮州踅摸的土方子很管用,朕觉得病灶边缘的僵块慢慢缩小了,摁上去也不怎么痛了……你要看么?朕脱了衣裳给?你看。”
他说着真要宽衣解带,吓得苏月忙揪住了他的衣襟,“不用不用,没再发作就好。”
她似乎很尴尬,皇帝低头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以前看过,以后也会常看。”
苏月又?忍不住想打他了,“虽然婚事议准了,但我?还不曾嫁给?你呢,你再这么不见外,下回可别跟我?回家了。”
这个后果很严重,不去岳丈家,郎子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只得悻悻掖好了交领,还不忘叮嘱她一句:“若是哪天想关心朕了,不要讳言,只管同朕说,朕随时可以放你参观。”
真是大方,大方得让人无话可说,苏月叹息着拱手?,“多谢陛下。”
皇帝总能从?细微处发现问题,和蔼地说:“往后别叫陛下了,显得多生分,朕还是喜欢家常一些?。”
家常的称呼?要多家常?苏月问:“叫名字么?权珩?权大?还是至正?”
他说:“朕的名字不能随便叫,连名带姓,让朕想起那个缺德的武都侯。小字也不能叫,你又?不是我?阿爹。还有权大……这是什么称呼,难道朕是杀猪的吗?”
所以看见了吧,这人有多麻烦,什么都不能叫,那到底该怎么称呼他?
“你说吧。”苏月如今连“您”都不愿意说了,心下觉得权大最顺口。
那人支支吾吾,终于?仗着她看不清他的脸,提出一个骇人听闻的建议,“叫爱郎吧。”
苏月险些?崴倒,晚间吃的饭几?乎都要吐出来了,惊悚地说不,“我?死都不会这么叫的,你不想让我?活命了,我?知?道,你想害死我?。”
他很委屈,“好些?人都是这么称呼的,为什么到你这里就不行?”
苏月说我?绝不,“我?还要脸,还要在这世上活下去,你敢这么坑害我?,我?与你不共戴天!”
罢了罢了,都不共戴天,还怎么生儿育女。
他是个善于?退让的人,叹息道:“听你的意思吧,你觉得怎么称呼才显得既庄重,又?不疏远?”
苏月说:“就唤大郎,让我?想起四年前被?我?阿爹婉拒的那位郎君,骑在马上威风凛凛,却连媳妇都讨不上。”
还好没点灯,看不见对面那人阴沉的脸,只听他抱怨:“辜苏月,朕发现你当真很猖狂,老提以前的事做什么,朕现在当皇帝了。”
“好好好。”她安抚不迭,“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说了。那就叫大郎吧,很是庄重,也很亲切。”
皇帝嘟嘟囔囔,“太后才这么唤朕……”
“陛下。”她好心地提供了参考。
果然他很快就作出了选择,“还是叫大郎吧。”
苏月转过身,翘起兰花指一指窗外,“更深露重啊大郎,回宫去吧,带上你的梯子。”
他愈发迟迟了,以前分别就有说不出的留恋,这回要定亲了,更加留恋得理直气壮。
“苏月……”他叫得很缠绵,“朕再坐一会儿。”
苏月浑身鸡皮疙瘩乱窜,“耽搁得太晚有损龙体康健,回去吧,批一会儿奏疏,再让国用给?你煮碗参汤。”
几?乎是连拖带骗地,把他弄到了门前,还不敢立时开门,怕官舍外有人经过,遇见了不好看。
她探出脑袋,左右观望,确定没人了才把他拽出来。他甚为不解,“你贼头贼脑干什么,朕有那么见不得人吗?”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半夜三?更从?房里出来个男子,凭你是谁都不成?体统。况且这里是西隔城,内敬坊的所在,里外全是女郎。”上下打量了他一通,“自重!”
皇帝没办法,被?她押送到了小门前,两手?扒住门扉问:“你何时来看朕?朕这两日?有些?忙,朝中有议案,西南又?有地动,恐怕没有时间过来。”
苏月想了想道:“我?这两日?也忙,等手?上的事一放下,立时就去瞧你。好了,别站在这里了,快回去吧,我?要锁门了。”
他无可奈何,惆怅地叹了口气,脑子一抽就是一个想法,“那朕再亲亲你吧。”
结果显而易见,苏月推了他一把,在他恋恋不舍的凝视下,反手?锁上了门。
耳朵贴在门板上听,想看他有没有离开,却是半天没听见声响,她知?道,他还站在那里。
“走?吧。”她又?催促,“你不走?,我?可走?了。”
门外的人徘徊了片刻,这才慢慢离开。苏月听着脚步声去远,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英明神武万人敬仰的皇帝陛下,想娶亲的时候也和常人一样粘缠。
人送走?了,她终于?可以洗洗睡了。今天太忙碌,骨头要散架,所以一挨着床板就睡着了。
等到第二日?,又?要预备霜降那日?的乐工选拔,呈报上来的名册里,苏云的名字赫然在目。与她一起的还有另外三?十八人,这是梨园设立以来,头一回有乐师主动想入园。可见梨园的名声终于?变得正向,再也不会有人将它与前朝的教坊相提并论了。
大家聚在一起商讨考核的曲目,苏月转头问园内宰:“朱娘子回来了吗?”
内宰说没有,“通行的令牌还没还回来,护送的人也不曾见到。”
苏月便没放在心上,想必青崖病得严重,颜在暂且撂不下吧。
可是等到将要傍晚,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她忽然有些?不安了。心里一直悬着,也集中不了精神再忙别的,便让人套好马车,急急赶往了乐府。
第59章 第 59 章
乐府与梨园虽然同属太常寺, 但因为职能不同,官衙所在的位置也相?隔较远。
沿着护城河一路往南,经?过道道官署, 须得走上两炷香时间, 才能抵达协律坊。苏月之前没有来过这里, 到了?乐府大门前,放眼?看, 占地比圆璧城小了?一大半。还是因为乐府以谱曲为主?,各色乐师并不作表演之用, 都是专用作试曲的。从上到下人数总共大约只?有百来人, 但府衙的规格很高,光是门楼排场,就比梨园要?高出?许多。
当然乐府的规矩也森严, 门上有专人把守, 见?了?来人便拦阻, 要?名刺,让自报家门。
苏月拱了?拱手, “梨园辜苏月,前来拜会?乐监嬴大人。”
梨园使辜大娘子的名气,如今还有人不知道吗?守门的一听, 棺材板似的脸立刻绽开了?热情的笑, 点头哈腰招呼, “原来是大娘子来了?,恕卑下无礼了?,实在是规矩如山, 请大娘子见?谅。”边说边双手奉还了?名牌,“大娘子快请进, 卑下立刻叫人给大娘子引路。”
苏月道了?谢,正要?打探有没有人来探望过青崖,这守门的一嗓子吼起来:“虾儿?!虾儿?!”吓了?苏月一跳。
可能意识到喊得太大声了?,守门的尴尬一笑,“地方大,引人总是跑得见?不着影子,只?能靠喊。”
苏月说不碍的,一面?又问:“我?们梨园可曾来过一位朱娘子?现在人还在吗?”
守门的回想了?下,摇头道:“梨园这两日并未有人来访,也没有姓朱的娘子。”说罢又一笑,“卑下只?守白日的班,天擦黑了?就换人,兴许是卑下没遇上吧!”
这时叫虾儿?的少?年一纵一跳从巷道里跑来,到了?跟前叉手行礼。守门的便吩咐:“梨园大娘子来探访乐监,你快领着去吧。”
虾儿?应了?声,比手引她?顺着巷道往北。乐府官员的官舍在东北角的长房,因正是下职的当口,往来的属官不少?,纷纷对她?侧目不已。
当然其中也有认识她?的,比如那天的府乐丞,一见?她?就揖手,“这个时辰,大娘子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公务吗?”
苏月说不是,“我?来瞧瞧乐监,听说他病了?。”
乐丞便上前接应,摆手把虾儿?遣退了?,自己亲自引她?上了?游廊,边走边道:“乐监就住在前头第一间房,今日刚看过大夫,病症据说好多了?。”
青崖的房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开了?。苏月乘着落日余晖往内看,房里的布置简单素净,一目了?然。青崖披着一件罩衣,正强撑身子坐在桌前倒茶,那张精美绝伦的侧脸,看上去苍白而清瘦。
他听见?动静,转头看过来,一见?是她?,十分意外,忙放下手里的茶壶,歪歪斜斜站起身,“阿姐怎么来了??”
这屋子并不大,屋里有几?个人一眼?便看得见?,除了?青崖之外别无他人。苏月有了?不好的预感,匆匆道:“听说你病了?,我?们都很担心。我?昨日没抽出?空,颜在先来瞧你了?,她?人呢?怎么没见?她??”
青崖一头雾水,“什么时候来的?我?并未见?过她?啊。”
苏月心头顿时大跳起来,“昨日这个时候离开梨园,说好了?来看你的,我?等她?到傍晚,不见?她?回去才来找她?的。你当真没有见?过她??她?真的不曾来过?”
青崖说没有,面?色更加苍白了?,颤声说:“我?这几?日身体?是不好,但却没有糊涂,有没有人来过我?一清二楚。颜在阿姐没有来过,若不信就问乐府的门人。这里没有后门,进出?全从前头走,她?要?是来了?,门房和引路的都会?知道,”
这下真是慌了?手脚,从昨天到现在,整整十二个时辰,颜在就这么莫名其妙不见?了?,连带那个赶车护送的仆妇也消失了?。
苏月心知不妙,定是出?事了?,青崖比她?更惶恐,撑着病体?往外走,用尽力?气唤虾儿?,“你快去问问昨日当值的人,有没有见?过梨园来的小娘子。”
虾儿?说是,撒腿跑了?出?去,不多会?儿?就折返回话,十分肯定地说没有,“前日到现在,没见?梨园来过人。”
苏月心急如焚,转身边走边道,“我?去召集人手,把上都翻个个儿?也要?找 到她?。”
青崖跌跌撞撞跟上来,“我?与阿姐一同去。”
他一副病歪歪的样子,连站都站不稳,更别说找人了?。
苏月只?得先宽慰他,“你留在这里,把病养好,我?得了?消息就差人告诉你。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找到她?,实在不行就报官,各坊院都有武侯铺,一处处问过去,总会?有人见?过她?。”
青崖摇摇欲坠,脚下踉跄了?几?步,苏月忙一把搀扶住他,把他交给了?乐丞,自己才疾步往乐府大门上去了?。
颜在丢了?,这个消息在梨园炸开了?锅,乐工不能出?去寻找,只?能困守在园内死等。苏月去寻了缇骑,请副尉想办法张罗人手,甚至连皇帝的司隶校尉都动用了?,可找了?一夜,一点消息也没有。
苏月这一夜哪里睡得着,脑子里不知浮现出多少不好的念头来。颜在是和她?一起入梨园的,在上都又没有亲故,更是鲜少与外人打交道。她生来腼腆,胆子小,只?有梨园一个容身之处,能去哪里呢。最怕最怕就是遇见了?歹人,真要?是这样,那可如何是好!
苏月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时间一点点流逝,始终毫无进展。照理说缇骑全城出动,司隶府也在排查,就算她化成了一根针,落进了?砖缝里,也定能把她?找出?来的。但就是那么奇怪,居然没有一个人见过她,仿佛她?是一滴水,就这么凭空蒸发了?。
苏月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在梨园等到次日下午,实在等不及了?,又往乾阳殿去了?一趟。可惜皇帝正与尚书省议政,要?派遣使节出?使外邦,殿里说得热火朝天,她?只?好在西边配殿里等着。
坐不住,便在夹角的游廊上游走,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遍。后来没了?力?气,在台阶上坐下来,脑子里乱糟糟地,满心装的都是颜在。
待回过神来时,才发现一个身影站在她?身后,夕阳一照,把影子拉得老长。他说:“你别着急,只?要?人还在上都,就一定能找到。若是挖地三尺还是没有消息,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人离开上都了?,二是……”
他本来是想客观与她?阐述事实的,可话还没说完,就迎来她?楚楚的目光,他只?好识趣地转变了?话风,“……二是人被藏起来了?,说不定正好吃好喝地受招待呢。”
这样苍白的安慰,起不到任何效果。苏月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话非常不讨喜,但若是越久没找到人,那么这个可能性?实则越大。
她?抱着膝头把脸埋进了?肘弯里,带着哭腔说:“都怪我?,要?是那天我?陪她?一起去就好了?。多个人在身边,出?了?事也好有商量。”
皇帝觉得她?不该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你又不会?未卜先知,她?也不是孩子,人人有事要?忙,谁也不能寸步不离陪着谁。”
话虽如此,苏月还是很难过,“她?自小父亲就过世了?,是她?母亲独自把她?抚养长大的。原本被征入梨园,已经?很让她?母亲不舍了?,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
皇帝叹了?口气,“朕吩咐下去,让京师周围的驻军抽调出?一部分人手,把上都之外方圆五十里也一并搜查了?,这样行不行?”
她?终于抬起头来,捺了?下唇角说:“多谢你,不因她?只?是个小小的乐工,便放任不管。”
皇帝垂眼?瞥了?瞥她?,“你应当感激你自己,在朕面?前这么有脸面?,又是缇骑又是驻军的,为你寻找朋友。”
大帽子扣上来,就得警觉了?。苏月开始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十枚铜钱集满,可能就是她?放弃现在的一切,老老实实回归掖庭的时候了?。于是戒备地问他:“不要?钱吧?我?可是空着手来的。”
结果换来人家一声嗤笑,“事有轻重缓急,朕也不是只?谈钱,不讲人情的人。”
有他亲自下令扩大搜寻的范围,希望便又增加了?好几?成。也许再等一等,马上就会?有消息了?。
苏月垂头丧气回去了?,又等了?两日,还是毫无进展。颜在已经?失踪四天五夜了?,时候拖延得越长,希望越渺茫。有时候她?甚至感到恐惧,害怕有不好的消息传来,害怕颜在遇到了?不测。
姑苏的同乡们坐在一起,大家都很迷惘,各种可能都猜了?一遍,最后楚容蹦出?个念头来,“那个曾经?看上颜在的左翊卫将军,可曾好好盘查过?”
正满心愁绪的众人闻言,顿时眼?前一亮。云罗说对,“怎么把那人给忘了?!那个左翊卫将军不是前朝归降的旧臣吗,前朝的权贵有多丧心病狂,我?们是知道的。既然看上了?颜在,必定没有那么容易放过她?。高门大户守卫森严,只?要?他们想藏人,外面?就算找翻了?天也别想找到,何不让人去他府上搜查,说不定就是他把颜在扣下了?。”
但梅引却不大认同,“一个左翊卫将军,当真有这么大的胆子吗?如今的梨园和以前不同了?,朝廷有明文规定,狎亵乐工者轻则下狱,重则杀头。为了?满足私欲,连命和前途都不要?了??”
可是哪还有别的办法,该动用的人动用了?,该想的辙也都想遍了?,只?差把上都掀翻了?。
苏月沉吟片刻道:“揣测虽没什么依据,但死马当成活马医吧。万一颜在当真落进了?他手里,去得晚了?,就没有活命的机会?了?。”
所以想到便去试一试,苏月去龙光门上找了?副尉,把自己的想法对他说了?。
“事关?重大,我?知道不能胡乱搜查官员宅邸,但我?实在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只?能请副尉替我?想想办法。”她?说着,下了?决心,“事后左翊卫将军必定弹劾我?,我?也做好了?受罚的准备,一切后果由我?承担,请副尉放心前往。”
有她?这句话,副尉的胆子如牛一样大,梆梆拍了?拍胸前的护心甲,“交给卑职,卑职这就去点兵。其实大娘子不用担心,量那个毛脸贼不敢声张。大娘子手上若有把柄,只?管弹压他,听说这阵子朝廷正暗查那些渎职的旧朝武将,他未必没听见?风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会?在这个当口出?头冒尖的,除非他想在陛下面?前露露脸。”
这番分析,其实在苏月听来并不一定靠谱,但她?急于找到颜在,已经?顾不上那许多了?。
所以就如副尉说的,即刻点兵,很快就赶到了?左翊卫将军的府邸。事先也查探过,他在上都没有别业,要?藏人定然只?在此处。苏月便坐在外面?的马车里静待消息,一群如狼似虎的缇骑冲进去,把将军府的女眷吓得吱哇乱叫,吵成一团。
有人在大喊:“了?不得,抄家了?!主?君……主?君……”
缇骑是不论死活的,领了?命只?管向着目标进发。将军府虽然也有护院,但缇骑是皇帝亲军,没有人敢阻拦。他们查找了?府中每一间屋子,连路过的狗都不免挨一脚。
左翊卫将军无法呵止他们的恶行,铁青着脸出?来见?苏月。苏月是第一次与他会?面?,难怪副尉说他是毛脸贼,他的下半张脸,几?乎被青色的胡髭覆盖了?。到她?面?前怒气冲冲大骂:“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带人来搜查我?的府邸!老子横扫襄阳,迎接陛下大军的时候,你还在姑苏染指甲呢。如今靠着陛下宠爱,犯到老子头上来,真当老子好欺负吗?”
苏月从车舆内走了?出?来,冷声道:“将军,你是谁的老子?梨园中有乐工无故失踪,原本就在满城搜寻。将军和那个失踪的乐工曾有渊源,我?若上报大都府,一样是要?传将军问话的。我?顾及将军颜面?暗中查办,你却不领情,要?是早知将军如此不识好歹,我?就不费这番苦心了?。”
左翊卫将军被她?说得发懵,但很快便回过神来,“你不必唬我?,这上都的官宦门户,哪一家设宴没有传过梨园乐工?这叫什么有渊源!仅凭这个就带人来我?家搜查,请问别家也是如此吗?”
苏月道:“别家并不如此,我?只?搜将军府。”
左翊卫将军顿时暴跳如雷,“姓辜的,你可别欺人太甚。人家怕你,巴结你,老子却从未将你放在眼?里。”
苏月并不怵他,犀利的眼?风如刀,恨不能将他凌迟了?,“走失的乐工姓朱,姑苏人。四个月前将军曾下帖邀她?一人来府上弹奏,太乐署乐工青崖怕她?只?身前往多有不便,自己顶替她?赴约,夜半子时才回梨园。官员府邸传召乐工是寻常,但发生了?什么,也是有迹可循的,还不够资格劳烦将军吗?我?若是你,反倒应该大开方便之门,迎接缇骑随意搜查。若搜出?人,认罪伏法,若搜不出?人,正好自证清白。而不是像你这样口出?狂言,张口闭口要?做我?的老子。”
这下左翊卫将军无话可说了?,毕竟他对青崖所做的一切,翻起旧账来也不简单。事情闹得太大,对自己定无半点好处。
于是便立在一旁,冷着脸任凭缇骑前院后院翻找了?一遍,可惜缇骑搜查半天一无所获,空着两手出?来了?。
副尉向苏月复命,“回大娘子,都找遍了?,不曾找到。”
苏月再次失望了?,颜在就像一滴水,彻底从这世上消失了?。她?再也想不到该去哪里找她?,接下来好像除了?大海捞针,真的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左翊卫将军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可要?搜仔细了?,别有遗漏之处。”
苏月转过视线一扫他,“若有遗漏,下次再来。”然后在他愤恨的注视下重又登上了?马车。
回去的途中才想起来,自己忙了?这几?日,倒忘了?去问问青崖那头有没有什么消息,便让赶车的把她?送到了?乐府。
再见?青崖,他大病初愈,气息还有些弱,一见?到她?就连咳带喘地追问消息。
苏月告诉他一无所获,他像被抽掉了?魂魄似的,垂着袖子喃喃自语,“能去哪里……能去哪里呢……她?与人无仇无怨,应当不会?有人存心和她?过不去的。都怪我?,生什么病!若不是为了?来看我?,她?也不会?丢了?。”
苏月叹了?口气,“你不要?因此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青崖眼?中隐隐有泪光,惨然对她?说:“阿姐,我?心悦她?,你是知道的。”
苏月微怔了?下,沉默着点点头。
“会?不会?……回姑苏了??”青崖犹豫地说,“找遍大街小巷都找不到她?,也许她?已经?离开上都了?。”
苏月却觉得没有这种可能,“颜在不是冒失的人,乐工出?逃,会?罪及全家的。她?家里还有母亲和阿兄,为了?家人,绝不会?做这种事。”
青崖背靠着抱柱,低下头,眼?泪顺着鼻尖滴落,“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么,找不回来了?么……”
苏月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能让他稍安勿躁,说再想想办法。
回去的路上,心里堵得很,也不想乘车了?,打算自己一个人走上一程。
从乐府到梨园,中间隔着一个北市,她?顺着街道慢慢前行,试图从颜在经?过的路径,找出?她?失踪的原因。
四下张望的时候,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侧影,仍旧一副爽朗的模样,正笑着和人说话,是许久不见?的春潮。恰巧转身,恰巧也看见?她?,“咦”了?声笑道:“这是谁?不是我?们的梨园使大人吗!”
久别的老熟人再聚首,快乐可以短暂冲淡心头的阴霾。春潮热络地请她?去自己的店铺里坐坐,一进门就忙着招呼伙计,泡上好的香茶来。
两个人在窗前的茶案前坐定,苏月打量了?一圈,店里摆着各色染料和布匹,还有没有织成的纻麻,看来她?果真照着自己的计划,一步步走得很稳当。
春潮大手一挥,“你看,我?想开的铺子开起来了?,后面?染房所用的人手,好几?个都是早前从梨园病退的。”一面?又笑着打趣,“不过咱们姐妹中,还数你顶有出?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一错眼?,梨园这盘棋都被你下活了?。”
说罢又来打听,问园里的故人好不好,颜在好不好。提起颜在,苏月就揪心,把前后经?过都同她?说了?一遍,撑住脸道:“只?差一寸寸翻找了?,不知她?到底在哪里,现在安不安全。”
春潮听她?细说,半晌都没有开口,听到最后方迟迟看了?她?一眼?,“到处都找过了?,该怀疑的人也盘查了?,但是还有一人,你有没有想过仔细摸排他的行踪?”
苏月迷茫了?,“你说的是谁?”
春潮说:“青崖。”
第60章 第 60 章
“青崖?”苏月觉得不可思议, “他哪有什么可疑之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
春潮低头给她添上一杯茶,边斟边道:“最?不可疑的人, 恰恰是最?值得怀疑的。你想, 颜在那样乖顺的小女郎, 从来不与人结仇怨,梨园到乐府通共不过两炷香时?间, 什么人能掐着这段时?间掳走?她?从筹谋到实行,再到藏匿, 是临时?起意能办成的吗?”
话虽有道理, 但苏月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青崖要?把颜在藏起来。
“青崖是个可怜人,他一心对颜在, 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可春潮却有她的见解, “越是可怜, 才越急于得到他想得到的关爱。他不是喜欢颜在吗,颜在可喜欢他?”
苏月摇了摇头, “颜在拿他当阿弟看待,”
春潮说:“这不就结了。他爱慕颜在,颜在却不喜欢他, 对他这样自小没入梨园, 尝够了人间疾苦的人来说, 是灭顶之灾。他的身世很苦,你们应当听说过吧?”
苏月说是,“据说前朝时?期灭族了, 只剩他和两位阿姐,那两位阿姐也先后过世了。”
春潮脸上浮起一片怅惘, “什么都没有了,一个人独自活在世上,苦难的遭遇人尽皆知,喜欢的人又不喜欢自己……他没有疯,已?经算坚强的了。”
苏月终于渐渐相信了,“他想独占颜在?”
春潮“嗯”了声,“大抵就是如此吧。因为感情得不到回报,再加上羞愧自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人藏起来。说不定藏得够久,颜在就会喜欢上他,他所求的,不就是颜在心里有他吗。”
苏月听她分析完,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果真遗漏了不少细节。
青崖不是很喜欢颜在吗,按常理就算拖着病体也会赶到梨园来,可是并没有。这么长时?间,只派虾儿来问过两回,剩下的时?间一直在乐府等消息。颜在失踪,生死未卜,他竟能这样沉着,还是那个冒名顶替,代?颜在赴约的人吗?
苏月不由叹了口?气,“我太相信他了,从没想过他会掳走?颜在。”
春潮说话向来一针见血,淡淡一哂道:“前朝活下来的老乐工,有几个不是千疮百孔?吃了太多的苦,这里……”她拿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多少有点异于常人,我以为你知道。”
苏月方才承认自己想得太简单了,甚至大都府询问,哪些人平时?与颜在有往来,哪些人有可疑,她居然都下意识忽略了青崖。
撑身站起来,她无奈地说:“真没想到,接下来该查的是青崖。今日多谢阿姐给我指点迷津,我先回去?了,颜在一日不见,我一日寝食难安,一定要?找到她。”
春潮说好,送她到门?外,左右看了一圈,“你是一个人走?来的吗?我让人套车送你回去?吧。”
苏月摆了下手,“这两日头昏脑胀的,想独自走?走?。这里离圆璧城不远,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春潮便再三叮嘱她路上小心,颜在一丢,仿佛大白?天路上也不安全了。
苏月冲她回了回袖子,自己顺着街道返回梨园。一路上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可疑,因此一到龙光门?上就寻来了副尉,“替我派人守在乐府之外,盯紧乐府监,看看他是否独自离开?协律坊,去?了哪里。”
副尉立刻聪明地领悟了,“监守自盗!”然后挑了两个机灵的,立时?把人派了出去?。
苏月这几日真的累坏了,梨园的事也顾不上,一心都在找颜在。对于春潮的猜测,她心里可说是五味杂陈,既希望是青崖带走?了颜在,又希望不是他。如果颜在在他身边,至少性?命无虞,但自己也着实被他狠狠愚弄了一番,以前所有的同情和好感,也都扔进沟渠里了。
缇骑盯人需要?时?间,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照常处理园内事物。接下来两日,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说青崖并无异动,颜在也是照常没有半点消息。
她仔细思量了下,打算再试一次,若青崖是无辜的,自己也就不会再怀疑他了。
于是她又去?了乐府一趟,青崖还是照常焦急地追问有没有进展,她悲伤地摇摇头,告诉他:“这段时?间大都府和缇骑花费了太多精力,城外的驻军把方圆五十里搜遍了,还是没有发现颜在的踪迹。投入的人力太多,看不见希望,朝廷决定停止搜寻了。”
青崖怔愣了下,“为什么?因为乐人微贱,不值得吗?”说完苦笑了下,“朝廷不找了,我自己找,就算找到天边,我也一定要找到她。”
苏月看着他的脸,试图从他的眼梢眉间甄别出哪怕一丝的破绽,然而?并没有。他依旧单纯热血,她开?始犹豫,也许春潮的判断是错的。青崖仍旧是那个表里如一的少年,自己对他的怀疑,似乎可以到此为止了。
然而?犹豫归犹豫,副尉派出去?的人并未马上撤回来。结果第?三日擦黑的当口?忽然有了动静,缇骑回禀说青崖独自一人离开?了乐府,往东城白?羊道去?了。
“卑职跟到一处小院,亲眼看他进去?的,可等了许久也没见他出来,便翻墙进去?查看,发现屋里点着灯,却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人平白?无故地不见了。”
副尉不信,“他又不是精怪,会隐身术,难道还能飞了不成!一定还在宅子里,你看真周了吗,确定他没有离开??”
缇骑说看得真真的,“卑职这双眼睛,是百步穿杨的眼睛,您还信不过我?”
副尉扭头望向苏月,笃定道:“大娘子,缇骑训练有素,绝不会看错的。他们说在,人就一定还在。”
苏月问:“有人继续蹲守吗?”
缇骑说有,“卑职一人先回来禀报,另一人等不到我折返,断不会离开?的。”
苏月遂对副尉道:“劳烦带我去?一趟。若是运气好,说不定人就困在那个小院里。”
副尉应了声是,很快点了一队人马赶往那个院落,先派人把外面把守起来,余下几人进去?查探。结果就如报信的所说,这处小院里连个鬼影都没有,只有一根燃烧过半的蜡烛,从一边缺口?处源源滚下烛泪,把烛台中间的小碗都积满了。
缇骑毕竟不是一般的衙役,发现不寻常,自然要?四下搜寻。放轻手脚查看每一处,桌下柜中,甚至是神龛之后都找遍了,可惜还是一无所获。
正当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卧房里忽然传来了消息,赶到那里一看,床后的隔板已?经被卸了下来,打起的帐幔后出现一个密道,里头有台阶,能供单人通过。
副尉忙上前打探,把脑袋伸进去?细听。密道里隐约有回声传来,虽听不真切说了什么,但可以确认,底下肯定有人。
苏月心里着急,提裙要?下去?,被副尉拦住了。副尉拍拍胸口?表示由他开?路,苏月便跟在他身后进了密道。
进来之后,才发现别有洞天,这地方很有些年头了,并不是草草挖出来的。整条通道由木料支撑填塞,板正洁净,连土星子都不见一粒,可知当年耗费了不少心思和钱财营建,如果没猜错,肯定是嬴家的旧业。
远处的哭声起先含含糊糊难以分辩,走?得越近才终于听明白?,确实是颜在。她哀求着:“青崖,青崖你说话呀……你放我回去?吧,我回去?之后绝不说是你扣下我的,就当这事没有发生过,行吗?”
青崖沉默了很久,沉默得颜在几乎绝望了,方才慢慢开?口?,“我说过了,不会让你回去?的。梨园走?失一个乐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苏月阿姐就算再牵挂你,找寻的时?候久了,朝廷见没有进展,已?经结案收兵了。你且在这里等上一阵子,等风头过了,我带你回姑苏去?。你不是想家人,想见你阿娘和阿兄吗,不用再等五年了,脚程快的话,一个月就能到家,这样好不好?”
已?然到了门?外的苏月和副使?交换了下眼色,副使?卯起来就要?冲进去?,被苏月拦阻了。
其实她想听一听颜在的想法?,如果颜在被他说动了,真想回姑苏去?,那么她也愿意网开?一面。但青崖的做法?着实令人愤怒,一意孤行把人掳走?,难道就是他所谓的爱慕吗?
还好颜在是清醒的,她说不,“我就算再想回家,也绝不做临阵脱逃的懦夫。五年就五年,我等得,我要?堂堂正正回家见亲人,不要?像过街的老鼠一样东躲西藏。你以为你在帮我,其实是在害我。青崖,你不是答应我,要?在乐府做出一番事业的吗,为什么忽然变成了现在这样?”
这番话令青崖烦躁不已?,“我依着你的吩咐去?做了,乐府送到梨园的曲目,有半数是我谱的曲,可那又怎么样!我心不在焉,我感觉不到悲喜,我每日都忧心忡忡,不知什么时?候你会喜欢上别人,被别的官员接出梨园,去?做别人的夫人!”
“所以你就装病骗我?”颜在呜呜咽咽地哭,“亏我那么担心你,听说你病了,一刻都不敢耽搁,急忙去?看你。”
青崖大概已?经魔怔了,他有他自己的道理,执拗地说:“得知我病了,你就赶来看我,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心里有我吗?颜在,求你相信我,我可以好好照顾你,绝不让你受委屈。我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开?铺子做生意,我这些年攒了些钱,用来做本金足够了。或是我们开?个乐学,教那些民间的孩子奏乐谱曲,给梨园培养乐师根苗,这样行不行?”
他的愿景只是和她在一起,不管做什么都把她安排在其中,一向温顺恬静的颜在终于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我不愿意!我要?回梨园,我一刻都不想在这地方呆下去?了。”
苏月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转头示意副尉破门?而?入。那道木门?经不起狠踹,副尉高大的身形率先挤进密室,压着刀说:“毛还没长全,就学人掳女郎,你爹娘是这么教你的?好小子,这几日把我们耍得团团转,不把你剁成十八块,难解兄弟们心头之恨。”说着一把抓住青崖的衣襟,老鹰拎小鸡一样,把人拖了出去?。
颜在惶惶然站着,从副尉身后发现了苏月,顿时?大哭起来,“你找到我了!我一直在担心,怕你找不见我,就再也不管我了。”
苏月艰难地同她打趣,“哪能呢,必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一面替她捋了捋头发,轻声问,“青崖没有伤害你吧?他对你动粗了吗?”
颜在摇头说没有,“起先我被带到这里来,并不知道是谁指使?的,每日有人给我送吃的,送完了就走?,什么都打探不出来。直到今日他现身,我才知道竟是被他劫持了。现在我该怎么办呢,早前他明明对我有恩的,我总在发愁如何回报他,结果佛也是他,魔也是他。你要?是来得晚些,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颜在惊惶不已?,苏月只得尽力安慰她,“虚惊一场,幸亏春潮出主?意,让我留意青崖,否则只怕我永远不会怀疑他。就连他日后说要?离开?上都,也会以为他是心灰意冷,愈发同情他。”
所以原本好端端的,怎么就变得如此不堪了呢。这种扭曲的情感,难道就是佛经中说的由爱生怖吗。
无论?如何,人能找到就好。苏月牵着颜在的手,顺着狭窄的密道返回地面上,外面院子里已?经燃起了许多火把。缇骑因连日搜查无果,很不痛快,终于逮住了罪魁祸首,简直要?将青崖生吞活剥了。
青崖白?着脸,神色却不卑不亢。在他看来自己是为着心里的信仰,唯一后悔的,只是伤了颜在的心,惹她哭了。
还有苏月,他在面对她时?羞愧万分,低头道:“阿姐,我辜负了你的栽培,让你失望了。你骂我吧,打我吧,一切都是我该受的。”
苏月看着这张年轻的脸,既觉得他可恨,又觉得他可怜。
“你不该愚弄我,让朝廷派出那么多人到处搜寻,生生耗费了六天时?间。我的失望是其次,你想过颜在的感受吗?你以为把她藏起来,她就是你的了,到最?后闹成这样,你打算如何收场?”
青崖翕动了下嘴唇,目光楚楚望向颜在,“我知道你现在很恨我,其实恨我也好,这样就不会忘记我了。颜在,我没有坏心思,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听说近来常有达官显贵点你献演,尤其随侯府上,三日一请,五日一邀……我越想越害怕,继续坐以待毙,你就真的变成别人的了。”
颜在知道他误会了,无奈道:“人家府上有喜事啊,接连有人做寿,为远客接风,且受邀的也不止我一个,怎么就认定人家瞧上我了?”
青崖找不到话来辩解,因为无论?说什么都不合理。心里更明白?,一切都是他没有根据的揣测,但他就是担心,辗转反侧无法?纾解。
也许颜在是他的解药,只有她能把他从痛苦里拯救出来,他这样想着,便这样去?做了。结果好像又错了,反而?把人越推越远。如果苏月没有找到他们,或者他还有一丝希望,可惜终究是找到了,颜在有了退路,再不可能喜欢上他了,只会愈发地厌恶他。
副尉瞅瞅这少年的脸,男生女相真讨厌,便对苏月道:“别同他啰嗦了,这小子现在装可怜,就是想博女郎们的同情。照我说直接送到大都府去?,发配到行宫田庄上抡锄头,他定是病也好了,心思也纯净了,再不想着男男女女那些事了。”
这话倒是提醒了苏月,这件事若当真宣扬起来,青崖就彻底毁了。他是有错,但他也很苦,这种卤水里浸泡过的人生,延捱到当下已?经需要?莫大的勇气,叫人怎么忍心,让他的后半生更加不见天日。
但究竟追不追究,还得看颜在的意思,毕竟受害者是她。今晚上没有惊官动府,来的都是龙光门?上的缇骑,想悄悄掩过去?也不是难事。
苏月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颜在,等她一个表示。颜在虽然怨怪青崖,但心里并不真的恨他。便小声对苏月道:“这件事不要?让外人知道,行吗?青崖年纪还小,不能因一时?糊涂,糟蹋了一生。”
苏月转头打量青崖,他听了颜在的话,浑身颤抖着恸哭起来,“我不要?你可怜我!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我当成男人看待,就连我做错了事,你也觉得我没有伏法?的资格。”
副尉听不过去?了,瞪眼说:“不识好歹的东西,要?不是大娘子在,我早就揍你这娘娘腔了。我问你,那个赶车的仆妇呢,是不是被你杀了?”
青崖缓了很久,情绪渐渐平稳下来后才道:“我许了她些钱财,让她离开?上都了。”
苏月松了口?气,转头提醒颜在:“你刚才的话,可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若这次轻饶了他,未见得没有下次。你不怕他不死心,故技重施吗?”
颜在从最?先的悲伤惶恐里挣脱出来,已?经可以冷静地正视这件事了,语调坚定地说:“我想好了,如果再有下次,不要?惊动任何人,就当我逃了,把我从乐官名册上划去?吧。”
话说到这样程度,就不用再议了,苏月转身对副尉道:“今晚的事,请副尉不要?对外宣扬。就算我徇私吧,他年纪还小,一时?冲动做错了事,若是交给大都府,不单身上的官职要?罢免,人也会下大狱,我实在于心不忍。”
副尉早把自己这队人马看成了未来皇后的禁卫,只要?大娘子发个话,没有不遵从的。
于是一使?眼色,命左右看押青崖的人撤开?,又发了话,“回去?之后都不许乱说,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听见没有?”众人领了命,他方对苏月拱拱手,“娘子们可要?和他道个别?卑职等在外等候。”
人都撤出去?了,苏月也让到了一旁,容颜在和他说话。
颜在说:“我被关的这几日,惊动了那么多人找我,你这回的祸着实是闯大了。苏月愿意放你一马,终究是看 着我们往日的交情,即便到现在,我们也相信你本性?纯良,没有歹心。但今日过后,我怕是不能再像往日一样对你了,今后请你多加珍重,回到乐府之后潜心谱曲,多创出些上佳的曲目,流传后世吧。”
她说完转身走?了,青崖脸上透出一种濒死般的绝望,颤动着嘴唇想唤她,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出不了声了。
回去?的路上,苏月小心翼翼察言观色,颜在像一汪沉淀的死水,没有半丝波澜。大约是察觉了苏月的担忧,勉强笑了笑,“我不要?紧,好好的呢,你不用担心。”
苏月方才颔首,“回去?后就说被那个仆妇劫持了,关在城外废弃的茅屋里,缇骑来得及时?,才没有被倒卖。若不这样说,恐怕坏了你的名节,将来就不好自处了。”
颜在听后牵住她的手,愧怍道:“我总让你担心,自己从未为你做过什么,反倒一次又一次麻烦你。”
苏月在她手上拍了拍,“咱们是一起从姑苏来的,我也要?让你全须全尾地回姑苏去?。这次的事,不要?放在心上,就当还了他曾经解你危难的情吧。”
颜在没有说话,其实她知道,那份恩情是无论?如何都还不清的。对青崖的厌恨也慢慢化为了一缕惆怅,人越冷静,越是感到无边的凄凉。
好在有惊无险,苏月庆幸一切都过去?了,却没想到后面有更大的麻烦在等着自己。
第?二日一早,洗漱过后赶往大乐堂,刚到门?上就迎来两个公服上绣蟒纹的缇骑。
他们大步走?到她面前,面无表情地传令:“乾阳殿中早朝,陛下宣召梨园使?入朝应讯。请娘子暂缓手上公务,跟卑职等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