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内外(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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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睡了一小会儿,肯定不超过十分钟。希拉刚才从书房拿来一本旧相册让她父亲开心,他们俩一起笑着翻看了所有照片。他看上去好多了。下午值班的护士觉得没什么事,便离开岗位出去散步,把病人交给他的女儿照看,而莫尼太太早已悄悄钻进汽车去村子里弄头发了。大夫向他们所有人保证,危险期已经过去了,现在只须安心静养,放松心态就行。

希拉站在窗边望着下面的花园。她当然得待在家里,只要父亲需要她——真的,哪怕对他的状况有一丁点儿的怀疑,她都不能让自己离开一步。问题只有一个:戏剧社准备让她在即将排演的一系列莎翁戏剧中担任主角,如果她拒绝了,这种机会就不会再有了。罗莎琳……波西亚……薇奥拉[3]——薇奥拉算是所有角色中最有趣的了。伪装的斗篷下面藏着一颗渴望爱情的心,整套诡计实在撩人胃口。

她不知不觉笑了起来,把一绺头发拢到耳后,一只手放在髋部,模仿由薇奥拉佯装的西萨里奥的姿态。这时,她突然听见床榻那边有了响动,看见父亲要挣扎着坐起来。他注视着她,脸上带着惊恐和疑惑的表情,喊叫起来:“唉,不……,唉,金妮……我的上帝!”她马上跑到床边,对他说:“怎么了,亲爱的,哪儿不舒服啊?”他摆手让她靠边,摇着头,接着就往后一仰瘫倒在枕头上,她知道他一定是死了。

她跑出屋去,喊着护士的名字,然后才想起她出去散步了。她可能穿过了野地,或者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希拉快步下楼去找她母亲,但屋子里空无一人,车库的门打开着——她母亲肯定开车去什么地方了。为什么?到底这是为什么?她根本没说过她要出门。希拉抓起客厅里的电话,但接通的咔嗒声过后,传来的声音并非大夫本人,而是单调而机械的自动录音:“这里是德雷大夫家。我五点后在家,你的留言会被录音,请开始……”接着是嘀的一声,就像打电话听报时的那种声音,随后有个声音说,“第三声响是两点二十二分二十秒。”

希拉扔下听筒,去电话簿里查找德雷大夫助手的电话,这个年轻人最近才合伙从医——她还不认识他——这次有人接电话了,是一个女人。远处传来孩子的哭闹声和收音机刺耳的声音,她听见这女人不耐烦地喊着让那孩子闭嘴。

“我是希拉·莫尼,是从大马斯登的怀特盖特打来的。请马上让大夫来,我的父亲刚去世了。护士不在,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无法找到德雷大夫。”

她感觉自己声音嘶哑,而那女人的回复却是十分简洁又充满同情的话:“我马上跟我丈夫联系。”再解释什么也不可能了。她说不出话来,忙乱地转身又跑上楼梯,进了卧室。他还像刚才她离开时那样躺着,脸上仍然带着恐惧的表情。她走过去跪在床边,吻着他的手,汩汩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为什么?”她问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我到底做了什么?”因为他喊起来的时候,叫的是她的小名“金妮”,不像是他快睡醒时突然发作了阵痛。一点儿都不像是那种状况,他的喊声更像是在指责什么,似乎她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令人难以置信。“唉,不……,唉,金妮……我的上帝!”她跑过来的时候,他想要把她拨开,接着就断了气。

我无法忍受,真的无法忍受,她想道,我做了什么?她站起身,泪眼蒙眬,走到敞开的窗前,站在那里,然后又回头看着床那边,但现在已经有了变化。他已不再凝视着她。他一动不动。他已经远离尘世。关键的一刻已经永久消失,她再也无从追问。发生的事情已成往事,存在于另一个时间维度中,眼前的维度是现在,是未来的一部分,而他再无缘分享。这当下,这未来,对他而言空无一物,就像他床边相册中那些空白的册页,等待用照片去填补。她想,就算他像往常那样,看出了我的心思,他也不会在意的。他知道我期望扮演戏剧社的那些角色,他鼓励过我,他为此感到高兴。我也绝对没有计划着随时就走,离他而去……但那恐惧的表情何来,疑虑何来?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她望着窗外,草地上到处都是散乱的落叶,猛然间一阵风把它们刮向半空,飞鸟一般,接着四下飘舞,翻转着落下来。那些叶片曾一度紧紧依附母体,夏季里光鲜闪亮,绿意浓烈,现在已全无生命迹象。大树弃绝了它们,被闲散无事的轻风随意玩弄,甚至那金色也不过是太阳的反光。落日将尽,它们便晦暗失色,躺进角落卷缩起来,变得萎靡枯干。

希拉听见车道上传来汽车的声音,便走出房间,站在楼梯顶端。但来人并不是大夫,是她母亲。她穿过前门进了厅里。她剥去戴着的手套,高高的发髻顶在头上,让发胶弄得又亮又挺括。她没注意到女儿的眼神,在镜子前面站了一会儿,拍了拍一缕发卷让它复位。然后她从提包里拿出口红,在嘴唇上涂着。厨房那边传来咣当一声门响,她闻声回过头去。

“是你吗,护士?”她问道,“来杯茶怎么样?我们都去楼上喝茶吧。”

她回头去照镜子,仰起头来,用一张棉纸擦去多余的唇膏。

护士从厨房里出来。她没穿护士服,显得不太一样。她借了件希拉的粗呢外套出去散步,一向整齐的头发现在很是凌乱。

“多好的一个下午,”她说,“我在田野里走了个痛快,真是很提精神。蜘蛛网都被吹干净了。是啊,一定得喝点茶。我的病人怎么样了?”

她们还活在过去,希拉想道,活在不复存在的那个时刻。那护士散步归来满脸绯红,她再也不会吃到她期待的黄油烤饼了。她的母亲,当她再看镜子的时候,就会在高高隆起的发型下面看到一张更苍老、更加枯槁的脸。意外到来的痛苦似乎让直觉变得更加敏锐,她似乎看见那护士已经在下一个病人的床边安顿下来,那是个不停唠叨抱怨的残疾人,完全不像她那喜欢逗趣说笑的父亲。而她的母亲,得体地穿上黑白两色的丧服(只穿黑色让她觉得太严肃),回复着一封封吊唁信函,先回复那些更为重要的人物。

这时,两个人都注意到了站在楼梯上方的她。

“他死了。”希拉说。

她们仰起脸来,疑惑地看着她,表情就跟他刚才一样,只是没有惊恐,没有那种指责的成分。护士先缓过神来,擦着她的身边跑上楼去。她看见她母亲那张精心保养、仍显得可爱的面孔垮了下来,满是褶皱,如同一张塑料面具。

你不必责怪自己。当时你什么也做不了。这件事情无法避免,迟早会发生的……是的,希拉想道,但为什么不晚一点儿,而是来得这么快呢,一个人的父亲去世,总觉得有太多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如果我知道最后一个钟头在那儿说笑,谈着琐碎小事的时候,他接近心脏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定时炸弹般的肿块,随时准备爆炸,那我一定会有所行动的。我会紧紧握住他的手,至少要感谢他十九年来带给我的幸福和爱。绝不会去翻看相册的照片,模仿取笑过去的时尚,也不会在半当中打哈欠,让他觉出厌烦来,任相册掉在地板上,低声说:“别为我忙这忙那了,宝贝,我要睡一会儿。”

当你面对面经历死亡时总会有这种感觉,那护士告诉她说,你会觉得自己本该多做些事情。我接受培训的时候就为此深感不安。当然,对至亲家属来说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你受到了巨大打击,你应该为你的母亲着想,振作起来……为我母亲着想?就算我现在就从这间屋子消失,我母亲也绝不会在乎。希拉差点说出这句话,因为那样她就会赢得所有人的注意、所有的同情,人们会说她表现得多么坚强。否则,有我待在这个家里,就会跟她瓜分这份同情。甚至德雷大夫,当他终于跟着他的助手到来时,还当着她母亲的面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他很为你感到自豪,我亲爱的,他一直这么跟我说。”这样看来,死亡为互相称赞提供了机会,希拉心想,每个人都在礼貌地恭维他人,在其他场合他们做梦也不会这么说。让我替你上一趟楼吧……让我来接电话……我来把茶壶烧上好吧?过分的谦恭,像穿着长袍的满族官吏一样鞠躬行礼,同时又试着进行自我辩解,没有在爆炸发生的时刻守在一旁。

护士(对大夫的助手)说:“要不是我看他躺在那儿非常舒服,我是绝不会外出散步的。我以为莫尼太太和她女儿两人都在屋子里。是的,我给他服过药片……”等等,等等。

她是坐在证人席上受审,希拉想,不过我们谁都逃不过。

她母亲(也是对大夫的助手)说:“我一点儿也不记得当时护士出去了。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心里着急,就觉得抓空儿去一趟理发师那儿,或许能放松一点儿,再说他看上去也好多了,完全恢复原来的样子。要是我脑子哪怕有一闪念,我都绝不会离开屋子,不会离开他的房间……”

“难道真是这么回事儿吗?”希拉插了进来,“我们谁都没想到,你没想到,护士没想到,德雷大夫也没想到,尤其是我没想到,因为只有我亲眼看见这件事情发生,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脸上的那种表情。”

她冲进走廊,回自己的房间,歇斯底里地抽泣着,她好多年都没这样过了——最后一次是因为邮政车撞上了她的第一辆汽车,车停在门口车道上,变成了一堆七扭八歪的铁皮,这可爱的玩物就这么给毁了。就要给他们点儿教训,她对自己说,让他们别再端着样子,面对死亡摆出那种尊贵气度,把死亡说成仁慈的解脱,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们没有一个真正在意、真正关心有人永远离开了人世。彻彻底底的永远……

晚些时候,大家都上床睡觉了,死亡令所有的人身心疲惫,只有死者例外。希拉悄悄沿着梯台走进她父亲的房间,找到那本相册。护士精心将它收拾起来,放在角落里的小桌上。她拿着相册回到自己的卧室。之前,在中午的时候,这些照片并没有什么意义,就像惯常放在抽屉里的圣诞贺卡,但现在它们成了一种悼文,就像电视屏幕上闪过的表示敬意的静止画面。

坐在毯子上的婴儿穿着缀满花边的衣服,大张着嘴巴,他的父母正在玩槌球。一位死于一次世界大战的叔父。接着又是她父亲,不再是毯子上的婴儿,而是穿着马裤,手里拿着一根显得过长的板球棒。早已仙逝的祖父母的家。沙滩上的孩子们。泊船处的野餐。然后是达特茅斯,各种舰船的照片。站成一排排的男孩子,青年人,然后是成年人。小时候她最骄傲的事就是能马上把他指出来:“你在这儿呢,这个人是你。”整排人中最瘦小的那个男孩,排在最边上;然后,在下一张照片里更瘦了,站在第二排;接着长得很高,突然变英俊了,不再是孩子。这时她翻页翻得更快了,因为都是各种地方的照片,没有人——马耳他、亚历山大港、朴次茅斯、格林尼治。那些他养的狗,她一个也不认识。“这是亲爱的老潘趣……”(他曾经告诉她,潘趣总是知道他的船什么时候返家,蹲在楼上的床前等着。)骑在驴子上的海军军官……打网球的……赛跑的,这些都在战争之前,让她浮想联翩,“丝毫不知他们的末日将至,牺牲品们参加的游戏”,因为下面一页就一下子悲伤起来,他所热爱的那条船爆炸了,照片上笑盈盈的年轻人有不少死于非命。“可怜的老芒奇·怀特,要是活着的话他已经当上将军了。”她想象照片上咧嘴微笑的芒奇·怀特当上将军的样子,可能变成了秃头,身材肥硕。她暗暗高兴他已早早死掉,尽管她父亲说他是部队的一大损失。更多的军官,更多舰船,还有那个伟大的日子,蒙巴顿[4]登舰参观,她父亲担任指挥,吹哨集合所有船员迎接他。在伯明翰宫殿的院子里,他十分害羞地站在摄影记者面前,展示自己的奖章。

“我们这就要见到你了。”她父亲把相册翻过一页,然后就是她母亲那张成熟时期照的,他从不承认有点儿傻里傻气的照片。翻到这地方时他总是这样说。他很喜欢这张照片。她母亲穿着晚装,脸上那种感伤的神情希拉很是熟悉。她小的时候,一想到她父亲会坠入爱河就觉得害羞。如果男人必须恋爱的话,那也应该爱一个别的什么人,一个皮肤黯黑,十分神秘又极其聪明的人,而不是平平常常的人,那种动不动就失去耐心,午餐时有人迟到就大发脾气的人。

在军官的婚礼上,她母亲带着胜利的笑容——这表情希拉也十分熟悉,每次什么事情顺了她的心,她就露出这种表情,而她通常总会得逞——还有她父亲的笑容,差别很大,没有那种胜利感,不过是种幸福的微笑而已。伴娘们一个个穿得邋里邋遢,这使得她们显得很胖——或许为了不让伴娘超过自己,她才特意选了她们。还有伴郎,她父亲的朋友尼克,长相不如她父亲好看。在早年舰艇上的一张合影里他就精神多了,但他在这里显得既傲慢又厌倦。

接着是蜜月,之后在他们的第一幢房子,她出现了,作为她生活之一部分的童年照;坐在她父亲膝头和肩膀上照的,接着是从童年到青春时代的照片,直到去年圣诞节。这也可以作为我的讣告,她想道,我们两个分享了这本相册,最后是他拍的一张我站在雪地里的快照,以及我拍的他,隔着书房的窗户对我微笑。

片刻以后她又会哭起来,那是一种自我怜悯;如果她哭,那就不应该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下午那会儿,他是什么时候觉出她的厌烦,把相册推到一边的?当时他们正在谈论着业余癖好。他说她过于慵懒,锻炼不足。

“我在剧院里装扮成别人,”她说,“这种锻炼也就足够了。”

“那不一样,”他说,“有时候你得远离他人,无论是在头脑里还是现实上。我告诉你,等我全好了,有了力气,我们就去爱尔兰钓鱼,我们三个。对你妈妈也很有好处,我自己好多年都没钓过鱼了。”

爱尔兰?钓鱼?直觉里的自私让她惊慌起来。这会跟戏剧社的计划冲突的。她得用玩笑让他打消这个念头。

“妈妈会觉得度日如年的,”她说,“她宁可去法国南部,跟贝拉姨妈待着。”贝拉是她母亲的妹妹。她在卡普戴尔有座别墅。

“恐怕会吧。”他笑了,“但我康复所需要的不是那儿。你忘了我有一半爱尔兰血统了?你祖父的老家是安特林乡下。”

“我没忘,”她说,“可祖父已经死了好多年了,葬在沙福克的教会墓地。你的爱尔兰血缘也就到此为止了。你也没有任何朋友在那儿,对吧?”

他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说:“还有可怜的老尼克在。”

可怜的老尼克……可怜的老芒奇·怀特……可怜的老潘趣……片刻间她把朋友和狗混淆起来,她从来也见过他们。

“你说的是你婚礼上的伴郎吧?”她皱了皱眉,“我怎么觉得他已经去世了。”

“是远离尘世了,”他冷冷地说,“几年前他被车撞了,瞎了一只眼睛,从此就与世隔绝起来。”

“太不幸了。就因为这个,他从来没给你寄过圣诞贺卡?”

“这只是部分原因……可怜的老尼克。他的确勇敢过人,但狂躁起来也不得了。就是那种边缘型人格[5]。我没能推荐他晋升,恐怕就是因为这个,他一直记恨我。”

“这倒也不奇怪。要是我的好朋友做出这种绝情的事,我也一样。”

他摇了摇头。“友谊和职责是互不相干的两件事,”他说,“我把职责放在第一位。你们这代人理解不了。我坚信这件事做得对,但当时还是非常不痛快。心里带上这么个死结,谁都会变得脾气乖戾。我不觉得我对后来他掺和进去的那些事情负有责任。”

“你是指什么?”她问道。

“没什么要紧的,”他说,“跟你没有关系。再说,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我有时候希望……”

“希望什么,亲爱的?”

“希望我还能跟这个老家伙握握手,祝福他好运。”

他们又翻过几页相册,接着她就打了个哈欠,心不在焉地瞧着屋子四周。他觉出她有些厌烦了,便说他要小睡一会儿。不会有人因为女儿跟他待烦了就发作心脏病而死……但假如他做了一场噩梦,梦里也有她卷入其中呢?假如他想起自己又回到那艘战争中沉没的舰艇上,跟可怜的芒奇·怀特、尼克,还有那些溺亡的人在一起,而她不知何故也跟他一起,出现在水里呢?任何东西都会混入梦境,这是人所共知的。而那凝块一直在变大,就像钟表机件里过多的机油,表针随时会停下来,钟表也就不再嘀嗒报时了。

有人敲她卧室的门。

“请进。”希拉应道。

是护士。虽然她穿着家常便装,但仍是一副专业人士的姿态。“我不过是来看看你,”她轻声说,“我看见门缝下面有灯光。”

“谢谢。我很好。”

“你母亲睡得很实。我给她服了镇静剂。她正为明天赶上个礼拜六而着急,只能等到礼拜一才能在《泰晤士报》和《电讯报》上刊发消息了。她真是很有胆识。”

她的话里是否暗藏着责备她的意思,因为希拉没有想到自己把这些事情承担下来?难道非得在明天做完吗?她大声问道:“噩梦能把人杀死吗?”

“你指的是什么,亲爱的?”

“我父亲是不是做了可怕的噩梦,引起心脏病发作死的?”

护士走到床边,把鸭绒整整平:“你看,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大夫也是这么说的,这种事总是要发生的。你真的别再把它放在心上了。没什么好处。我还是给你也服一点儿镇静剂吧。”

“我不需要镇静剂。”

“你知道,亲爱的,原谅我这么说,不过你的确有点儿孩子气。伤心是难免的,但是用这种方式为他担心,是你父亲最不希望的。一切都过去了。他已经安息。”

“你怎么知道他已经安息?”希拉爆发了,“或许他的灵体正徘徊在我们身边,为他的死大发雷霆,正跟我说‘就是因为那个该死的护士给我服了太多药片’呢,你知道吗?”

啊,不能这样,她想,我不是有意的,人都是很脆弱,很缺乏保护的。这可怜的女人,那种专业姿态立刻不见了,蜷缩在她的家常便装里,耷拉着脸站在她面前,微弱的声音颤抖着:“这么说实在太可怕了!你知道我没那么做。”

希拉冲动地跳下床,用两手拢住护士的肩膀。

“原谅我,”她恳求着,“你当然没那么做。他也很喜欢你。你把他照顾得很好。我的意思是——她搜肠刮肚寻找着某种解释——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不知道一个人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他们可能跟当天死去的人们一道,排队等待进入圣彼得的大门,要么跟那些注定下地狱的人进入某个可怕的炼狱夜总会,或者只是漂浮在一团雾里,雾气散了,一切也就清楚了。好吧,给我来一片镇静剂,你也用一片,我们明早就都精精神神的。也请别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

当她服了镇静剂躺在床上以后,她想,语言会留下一道伤口,伤口还会留下疤痕,这实在是个问题。这护士以后再给病人服用药片的时候,必然在脑海深处产生疑问,问自己这么做对不对。这就像她父亲良心上的那个问号一样,怀疑因为没让可怜的尼克升职才让他心里有了个死结。带着良心上的不安而死十分糟糕。应该把这些说出来,好让对方发份电报,对那个受到不公待遇的人说句“请原谅”。这样,心里的不平就一笔勾销,污点也被擦掉了。古时候人们围聚在濒临死亡者周围,就是出于这个道理,人们期望的不是死者在遗嘱中为自己留点儿什么,而是相互的宽宥,是恶感的终止,是对与错的消除。实际上,是期待一种爱。

希拉凭着冲动做事。她知道自己总爱这样。这是她性格的一部分,亲朋好友也只能接受。但直到她驾着租来的车从都柏林一路往北驶去,这次随着性子匆匆开始的旅行才显露其真正的意义。她在执行一项使命,一种神圣的托付。她随身带着来自坟墓里的消息。但这消息是绝对的秘密,没人可以获知它的内容,因为她知道如果她告诉任何人,就会受到质问,争论随之而起。因此,葬礼以后,她对自己的计划守口如瓶。她的母亲正如希拉预料的那样,飞往卡普戴尔去找贝拉姨妈了。

“我觉得必须立刻动身,”她对她女儿说,“你可能没有发现,但爸爸的病实在太折磨人了。我身上整整掉了七磅。现在我只想闭着眼睛,躺在贝拉那洒满阳光的凉台上,把这几个礼拜受的苦统统忘掉。”

这就像某种香皂的广告。娇宠你自己。画面是一个裸身的女人泡在满是肥皂泡的浴缸里。实际上,最初的震惊过后,她母亲看上去已经好多了。希拉知道,那洒满阳光的凉台很快就会塞满贝拉那鱼龙混杂的名流朋友、假冒的艺术家、令人厌烦的老同性恋,她父亲称他们是“冒牌大杂烩”,但他们能让她母亲开心。“你呢?你干吗不一起去?”——她的提议有口无心,但总算有了这么句话。

希拉摇摇头:“下周就开始排练了。我想,之前去一趟伦敦,我得开车去别的地待一待。没什么计划,就是开车。”

“为什么不带上个朋友?”

“这种时候,任何人都会让我神经紧张。我最好是一个人。”

除了实际层面的问题,她们之间再没有任何深谈。谁也不跟对方说:“你真是那么不幸福吗?对我,或者对你来说,难道是无路可走了吗?未来会怎么样呢?”相反,她们讨论是否让园丁和他妻子住进来,约见律师的事等到她母亲从卡普戴尔回来以后再说,需要寄出的信件,等等……没有情感投入,就像两个秘书,她们并肩坐在一起,阅读、回复那些吊慰信。你负责从A到K的,我负责从L到Z的部分。回信也多少是这样的句子:“深为感动……你的同情大有助益……”就像每年十二月寄出圣诞贺卡一样,只是措辞有所不同。

翻看她父亲那本旧地址本时,她偶然发现了巴里这个名字。尼古拉斯·巴里指挥官,英军优异服役勋章,皇家海军(退役),爱尔兰,托拉湖,巴利范恩。名字和地址下面都画了线,一般意味着此人已死。她瞧了她母亲一眼。

“我还纳闷爸的老朋友,这个指挥官巴里为什么没来信。”她不经意地问道,“他已经死了,对吧?”

“谁?”她母亲一脸茫然,“啊,你是说尼克?我觉得他还没死。他几年前出了一次很严重的车祸。但在这之前他们就失去了联系。他好多年都没来过信了。”

“为什么呢?”

“我也不太清楚。他们吵过一架,但我一直不知道因为什么。你看到这封阿巴思诺特将军的来信了吗?写得非常贴心。在亚历山大港那会儿我们在一起。”

“我看见了。他这人怎么样?不是说将军——是尼克。”

她母亲向后一仰,倚在椅背上,琢磨着怎么回答。

“坦率地说,我从来就没有看透这个人。”她说,“他要么是所有人中最能逗趣的一个,尤其是在聚会上,要么是谁都不搭理,尖酸刻薄的那种人。他性格里有种野性。我记得他在我跟你爸结婚不久就来家住过——他在婚礼上是伴郎,这你知道——他把会客室里的家具全都翻了个底朝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把我气得都快疯了。”

“爸爸没生气?”

“我不觉得,我也记不清了。他们是老朋友了,一起服役,小的时候在达特茅斯时就在一块儿。后来尼克离开海军,回爱尔兰了,两个人就莫名其妙地疏远了。实际上我有个印象,他是被解职的,但我从来不愿意问起这件事。你知道你爸对部队的事儿一直守口如瓶。”

“是啊……”

可怜的老尼克。心里有一个死结。希望我能跟他握握手,祝福他好运……

几天后她在机场送别母亲,接着完成自己的计划,启程去都柏林。在动身前夜,她在父亲的那些文件里找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些日期和尼克的名字,旁边画着一个问号,但没有任何字句解释这些日期与什么有关。1951年6月5日。1953年6月25日。1954年6月12日。1954年10月17日。1955年4月24日。1955年8月13日。这个日期列表跟档案中的其他文件没有任何关联,应该是意外掉进来的。她把这些日期抄下来,放进一只信封,夹在她的旅游指南里。

好了,无论如何,她已经上路,去……去做什么?去以她先父的名义,向一个已经退役,没有受到晋升的军官道歉?年轻时野性十足,聚会中最能逗趣的人?想象出来的形象让人提不起兴趣,她便开始勾画一个中年老朽,像土狼一样贪婪地笑着,在家家户户的房门上方布设圈套捉弄人。大概他就这么捉弄过第一海务大臣,作为惩罚被一脚踢出部队。一次车祸让他隐居起来,饱受苦难的昔日小丑(但很英勇,她的父亲说,这意思是说——他在战争中跳进满是油污的海水营救落水的水兵吗?)坐在某个乔治王时代的公寓里或者假造的城堡里,啃着指甲,喝着爱尔兰威士忌,抱憾往昔那捉弄他人的快活日子。

这是十月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从都柏林开出七十多英里,田野变得绿意盎然,苍翠繁茂,不知为什么这里人烟稀少,更多的河流带着泛泛水光向西流去。接着,无数的池塘湖泊突然出现,凸出的地岬穿插其间,心里期待的那回荡在乔治王时代公寓的铃声消退下去。这里没有高墙包围的庄严领地,只有路边的水田,也没有任何道路通向远处如碎银般闪烁的片片湖泊。

官方指南对巴利范恩的描述十分简要。“位于托拉湖西面,村边有众多较小的湖。”“吉尔默徽章”旅店有六间卧室,没有提到是否带有现代设施。要是出现最最糟糕的情况,她可以给尼克打电话,说他老朋友的女儿困在附近,他能否介绍一家地处十英里内的舒适旅店,她希望明天一早前去拜访他。接电话的会是他的管家,一个老家臣。“如果你愿意接受指挥官的款待,留宿巴利范恩城堡的话,他会很高兴的。”几只爱尔兰猎狼犬高声吠叫,而那位东道主则拄着手杖,出现在台阶上方……

路的尽头出现了一所教堂的塔尖,这就是巴利范恩了,一条村路蜿蜒上升,两边是几座灰暗的房舍和店铺。店铺的门上挂着牌匾,都是“德里斯科尔”和“墨菲”这类名字。“吉尔默徽章”旅店应该刷上一层白灰才好,但从一个窗口探出的金盏花正大胆地绽放出第二季的花朵,说明这里的人对色彩很有品味。

希拉泊好她的小型奥斯汀,眺望四周的景致。“吉尔默徽章”的门开着。门厅同时也是一间休息室,墙壁光秃,十分整洁。这里一个人也看不见,只在入口左侧的柜台上放着一把手摇铃,看来得用它来叫人。她拿起来摇了几下,只见一个面容愁苦的人从里屋走了出来,腿跛着,戴了副眼镜。她暗暗叫苦:这该不会是陷入困顿落魄的尼克本人吧?

“下午好,”她说,“不知可不可以要杯茶呢?”

“可以,”他对她说,“要一套茶点,还是只要一壶茶?”

“我想,还是要茶点吧。”她回答,脑子里想着热烤饼和樱桃果酱,一边对他笑了笑,那笑容通常是她留给舞台看门人的。

“大概要等十分钟,”他说,“餐厅在右边,往下走三个台阶就是。你从远方来的吗?”

“从都柏林来。”她说。

“这一路开车应该很舒服。我一个礼拜前刚去过都柏林,”他对她说,“我妻子多赫尔蒂太太在那儿有亲戚。眼下她生病了,不在。”

她不知是否要为此番打扰表示歉意,可他已经转身离开,去端茶了,她便下了台阶走进餐厅。这里摆着六张桌子,但她有种感觉,白天不会有人在这里用餐。墙上的挂钟嘀嗒作响,打破了这里的寂静。这时,一个年轻姑娘从后面出来,气喘吁吁地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把大茶壶,但没有她期待的烤饼和樱桃果酱,而是用盘子盛着两只煎蛋和三片肥肥的熏肉,还有一堆炸土豆片。这是一套茶点……她必须吃掉它,否则多赫尔蒂先生就会生气。姑娘消失了,跟茶点一道出现的一只黑白相间的猫贴着她的腿弓起身子,咕噜咕噜地叫着,声音很大。她偷偷把熏肉和一只煎蛋喂给它,然后吃掉余下的东西。茶又浓又烫,她喝下一口,觉得里面一阵灼热。

小姑娘又出现了。“你喜欢这种茶吗?”她担心地问,“如果你没吃饱,我可以给你再煎一个鸡蛋。”

“不用了,”希拉说,“我吃得很饱了,谢谢你。你能把你们的电话簿拿过来吗?我想找一个朋友的号码。”

电话簿拿来了,她一页页翻着。姓巴里的很多,但没有一个住在这片地区。没有“指挥官”。没有“尼古拉斯·巴里,皇家海军(退役)”。这一趟白来了。她原本抱着很高的期望,勇气十足,现在却陷入失望的沮丧。

“我要付多少茶点钱?”她问。

小姑娘嘀咕出一个适中的数目。希拉谢过了她,付了账,出门进了前厅,穿过开着的门到了街上。对面就是一所邮局,再过去询问一次,如果还是不走运的话,她就掉转车头,在去都柏林的路上找家旅店,至少可以热腾腾地洗个澡,放松一下,舒舒服服过一晚上。她耐心地等着一个老太太买邮票,一个人询问如何往美国邮寄包裹。然后,她去问坐在铁格子后面的邮政局长。

“对不起,”她说,“我想请你帮个忙。我想打听指挥官巴里是不是住在这个地区?”

那人盯着她看。“他是住这儿,”他说,“已经在这儿住了二十年了。”

啊,太高兴了!这下放心了!她的任务能继续下去了。一切都还有希望。

“可是,”希拉解释道,“我在电话簿里找不到他的名字。”

“这没什么奇怪的,”那人说,“羔羊岛上没有电话。”

“羔羊岛?”希拉重复了一遍,“你是说他住在岛上?”

他瞪了她一眼,似乎她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岛在托拉湖的南边,”他说,“乌鸦从这儿飞到那的话距离大概是四英里。你要去的话只能坐船。如果你想联系指挥官巴里,最好写信约见。他不太见生人。”

心里有一个死结……一个隐居者……

“我明白,”希拉说,“我一开始没意识到。从马路上能看见那座岛吗?”

那人一耸肩膀。“从巴利范恩出去,走大概一英里,转个弯就到湖那儿了,”他告诉她,“但那儿只有一条土路。你的车开不到那儿。如果你有双结实的鞋,就很容易走了。最好白天去。天黑了很容易迷路,湖面上也会起雾。”

“谢谢你,”希拉说,“真是太感谢了。”

她走出邮局,觉得那个邮政局长还在后面盯着自己。现在干什么呢?最好别在晚上冒险。最好忍一忍“吉尔默徽章”那可疑的设施,还有肚子里的消化不良。她回到旅店,在门口跟多赫尔蒂先生碰了个面对面。

“我想知道,这里是否可以找间房让我住上一晚?”她说。

“当然可以,非常欢迎。”他答道,“现在很安静,但到了旅游旺季就会让你吓一跳——我们连一张空床都很难找。我去把你的行李拿进来。你的车停在街上不会有事。”

他急于取悦客人,一瘸一拐地走到车尾的行李厢,取出她的旅行箱,引她进了“吉尔默徽章”旅店,上了楼,让她住进一间俯瞰街道的小双人房。

“我只收一张床的钱,”他说,“不算早餐是二十二先令。走廊那一头是浴室。”

好吧,还算有趣,毕竟各种设施也都具备。再过一会儿,当地人会去酒吧,唱起歌来。她要喝超大杯的吉尼斯黑啤酒,看着他们,也许自己还会加入进去。

她查看了一下浴室。这让她想起巡演时住过的地方。一只正在滴水的龙头,留下一片棕色的污渍,她把龙头拧开,水立刻像尼亚加拉大瀑布一般喷涌而出。尽管如此,水却是热的。她从行李里拿出夜用物品,洗了澡,穿好衣服下了楼。一阵人声飘进走廊。她循声而去,进了酒吧。多赫尔蒂先生亲自站在柜台后面。她刚一进门说话的声音就停止了,所有人都看着她。全部加起来有六七个男人,她认出了其中的邮政局长。

“晚上好。”她大大方方地说。

几个人全都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句,但显得不太热心,然后就继续他们之间的谈话。她向多赫尔蒂先生要了威士忌,坐在高高的椅凳上,突然间觉得很不自在。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因为她巡演时经常去各种酒吧,再说,这间酒吧也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这是你第一次到访爱尔兰?”多赫尔蒂问,为她斟上一杯威士忌,还是一副急于讨好的样子。

“是的,是第一次,”她告诉他,“我真觉得有愧,以前竟没来过这儿。我祖父是爱尔兰人。我相信这里的风景一定很美。明天我就去到处探索一下,到下面的湖边看看。”

她朝酒吧另一头瞥了一眼,意识到邮政局长在盯着她。

“那你必得在我们这儿待上几天了?”多赫尔蒂问,“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安排外出钓鱼。”

“哦,这个……我还不太肯定。看情况吧。”

她的声音听上去那么响,英国口音那么明显,让她想到了她的母亲。就像时尚杂志上的那种交际花。当地人的叽叽喳喳片刻间停息了。她想象中的那种爱尔兰的热情和敦厚在此告缺。不会有人抓过一把小提琴,跳起吉格舞,放声唱起来。或许女孩子一个人待在酒吧让人觉得可疑。

“晚餐准备好了,你随时可以吃了。”多赫尔蒂说。

她就势滑下酒吧椅,往餐厅那边走去,觉得自己好像老了十岁。汤、鱼、烤牛肉——他们费心做了这么多,而她只要一片火腿就足够了,但盘子里的东西一点儿都不能剩。最后端上的是松糕甜点,上面浇了雪利酒。

希拉看了看手表,现在刚八点半。

“你可以在休息厅用咖啡吗?”

“好的,谢谢你。”

“那儿有台电视。我去为你打开。”

小姑娘拉过一把椅子放在电视机前,希拉坐下喝那杯并不想喝的咖啡。电视机在盒子里闪烁着,上面播的是一出1950年出品的美国喜剧,酒吧那边传来阵阵低语声。希拉把咖啡倒回咖啡壶,爬上楼去取她的外衣。然后她走到街上,任那电视机在空空的休息室高声鼓噪。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整个巴利范恩的居民已经上床睡觉,或者待在家里,闭门不出。她钻进汽车,驶过空旷的村落,沿下午来的那条路往回开。那位邮政局长说过,从巴利范恩出去大约一英里,转个弯就到湖那儿了。

这里应该就是,就在左边。一块歪斜的路牌出现在她车灯的辉映中,上面写着“去托拉湖步道”。步道很窄,弯弯曲曲向山下延伸而去。没有手电筒,大半个月亮也躲在疾速翻滚的云团后面,光线时有时无,选这种时候探路不太明智。可是……她可以先走上一段看看,权当锻炼一下筋骨吧。

她把车停在路牌边上开始步行。脚下踩着泥巴,好在她穿的是平底鞋。她想,只要一看到湖面我就返回,然后明天起个大早,带上一包午餐再回到这儿来,订下我的进攻计划。步道在湖岸之间变宽,一大片水域突然出现在她眼前,被凸出的陆地所围绕,中心是一座树木披盖的小岛。它带有一种怪异、幽暗的特质,此时月亮穿出云层,在水面洒上一层银光,但那小岛依然一片漆黑,弓身蜷伏,恰似一条巨鲸的脊背。

羔羊岛……不知怎么这让她想起了那些传说,不是早已作古的爱尔兰族长或部族世仇的故事,而是史前那些对古老神祇奉献牺牲的传说。林间空地筑起的石头圣坛。割断脖子的羔羊躺在灰烬之中。她不知道小岛离岸边有多远,夜色下面难以估算距离。在她左边,有条溪流穿过芦苇丛流入湖中。她朝小溪走过去,小心地在卵石和泥泞中跳着迈过去,然后她就看见了那艘船,它系在一根树桩上,边上影影绰绰站着一个男人。

他正朝着她这边窥望。她感到一阵惊慌,觉得自己很傻,便转身离去。但这无济于事。他几步踏过泥路,站到了她的身边。

“你要找什么人吗?”他说。

这是一个年轻人,身材很结实,穿着一件渔民穿的布衫和粗布工装。他说话带着当地的口音。

“不,”希拉回答,“不是,我是到这儿来旅游的。夜色很好,所以我出来散散步。”

“散步到这种偏僻地方。你是从远方来的吧?”

“不远,从巴利范恩,”她告诉他,“我住在‘吉尔默徽章’旅店。”

“知道了,”他说,“你大概是来钓鱼的吧。在巴利范恩的另一头钓鱼更好。”

“谢谢你。我会留意的。”

接着就停顿下来。希拉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还是道声晚安转身走开。他抬头望着她身后的步道,她随即听见有人踏着泥泞走了过来。黑暗中浮现出又一个人影,朝他们走了过来。希拉看出这人正是巴利范恩的邮政局长。她一时不知自己该感到后悔,还是该松口气。

“再次问好,”她说,声音显得十分诚挚,“你看,我还是没有等到明天早上,很顺利就找到这儿了,谢谢你的建议。”

“是吗,”邮政局长回答,“我在上面拐弯那儿看见你的车,就想还是跟过来看看,省得你出什么事。”

“你真是太好了,”希拉说,“不必让你这么麻烦的。”

“一点儿也不麻烦。最好确认一下,以免过后遗憾。”他转身对那个穿粗布工装的年轻人说,“今天晚上真不错,迈克尔。”

“是的,奥赖利先生。这位年轻女士说她是来这儿钓鱼的。我给她解释,巴利范恩的另一头有个更好的地方。”

“的确如此,假如她真是来钓鱼的话,”邮政局长说,头一次露出了笑脸,但让人看着不舒服,显得十分狡黠,“这位年轻女士傍晚到邮局里询问了巴里指挥官的事。她很吃惊电话簿上找不到他。”

“真让人想不到,”年轻人说,他做了个令人尴尬的动作——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手电筒,直接照在她的脸上,“恕我冒昧,小姐,只是以前从未有幸认识你。如果你告诉我找指挥官有什么事,我就把口信传过去。”

“迈克尔住在羔羊岛上,”邮政局长说,“他等于是指挥官的看护人,阻拦不受欢迎的访客。”

他说话时带着刚才那种让她不舒服的狡黠笑容,她真想能快点儿离开这儿,离开这片凶险的湖水和这两个奇怪的人,回到“吉尔默徽章”那间整洁的小卧室去。

“恐怕我给不了你什么口信,”她说,“我有件私事。或许最好我从旅店给巴里指挥官写封信。他不知道我要来。情况有些复杂。”

两个人显然已经看出她已沉不住气了。她看见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年轻人朝邮政局长点了点头,把他拉到一边,两人在她听不见的地方小声嘀咕起来。她更加局促不安了。

年轻人转过来对着她:“我这就告诉你我打算怎么做。”他这会儿却一脸笑容,但显得十分粗野,“我要用船把你带到岛上,让指挥官自己决定要不要见你。”

“哦,不……”希拉说,一边向后退着,“今晚不行。太晚了。我明天早上过来,到时候你再把我送过去。”

“最好今晚就把它解决了。”迈克尔说。

把它解决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几个月前她在一次首演聚会结束后对几个朋友自吹自擂,说她这辈子除了自身枯竭,从来没害怕过任何东西。现在她害怕了。

“他们还在旅店里等着我回去呢。”她着急地说,“如果我不马上回去的话,多赫尔蒂先生会找警察的。”

“这你不用操心,”邮政局长说,“我有个朋友正在上面。他可以把你的车开回‘吉尔默徽章’旅店,我们会跟蒂姆·多赫尔蒂安排妥当的,什么事儿也没有。”

没等她继续抗辩,他们就抓住了她的胳膊,强行拖着她朝小船走去。这不是真的,她想,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一声压抑不住的抽泣脱口而出,她就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小孩子。

“哎,嘘——”迈克尔说,“没人会碰你的一根头发。你自己说今晚夜色很好。待会儿水色更好。你能看见鱼会跳出来。”

他扶着她上船,直接把她推到船尾的座位上。邮政局长留在岸边。这样稍稍好点儿,她想,至少他们只有一个人上船。

“再见,奥赖利先生。”迈克尔轻轻喊了一声,开动引擎,然后从系留柱上放开缆绳。

“再见,迈克尔,我的孩子。”邮政局长呼唤道。

船划开芦苇丛,驶向开阔的湖面,小引擎的嚓嚓声十分安静。邮政局长挥着手,然后转身离开岸边,朝步道走去。

从陆地到小岛的旅程仅仅用了五分钟,从湖上再看陆地,却显得黑暗、遥远,远处的山丘不过是一抹不祥的阴影。巴利范恩那令人慰藉的灯火已在视野之外。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脆弱和孤独。迈克尔不发一言,开着小船靠近一条沿着狭窄的湖岸建起的小栈桥。他系好船,然后朝她伸出手来。

“现在呢,我要如实相告,”他一边扶着她迈上栈桥,一边说,“指挥官不在,他去湖的另一边会见客人去了。但他午夜前后就会回来。我带你到上面的房子里,那边会有管家照顾你的。”

管家……巴利范恩城堡和乔治王时代的公寓又回到了诞生它们的幻想王国,但“管家”这个字眼带着一种中世纪的回响,萦绕其间。马伏里奥[6]握着又长又尖的权杖,通往觐见室的石阶,猎狼犬守护着大门。她的自信又略微恢复了一点点。迈克尔不会把她扼死在树上的。

奇怪的是,只走了一百多码,那幢坐落在一片林中空地的房子就显露出来。这是一个狭长而低矮的建筑,只有一层。肯定是用木板组合搭建起来的,就像图片里那些由传教士建起的丛林救灾医院,用来救治生病的当地人。一条长廊贯穿两端,迈克尔领着她上了台阶,在一扇写着“舱厨入口”的门前停下,里面的狗叫了起来,不是猎狼犬那种嘶吼,声音更尖厉、更清晰。迈克尔笑了笑,转身对她说:“跳跳在这儿,他们就不需要我当看守人了,它隔着二十英里都能闻出陌生人来。”

门开了。一个矮个儿、敦实的中年汉子站在他们面前,穿着一身海军服务员制服。

“给你找了个小麻烦,鲍勃,”迈克尔说,“这位年轻女士刚才在湖边黑灯瞎火地转悠,后来才弄清她向奥赖利先生询问过指挥官的事儿。”

管家的脸上还是毫无表情,但他的眼睛从头到脚打量着希拉,特别看了看她的外套口袋。

“她什么都没带,”迈克尔说,“她可能连手提袋都留在了路边的车里。这位年轻女士住在‘徽章’那里,但我们认为最好把她直接带到这儿来。否则谁知道会怎么样呢。”

“请进来,小姐,”管家对希拉说,他的声音彬彬有礼,但很坚定,“我看,你是从英格兰来的吧。”

“是的,”她回答,“我今天坐飞机到都柏林,然后驾车直接来这儿。我有件私事要见巴里指挥官,这件事我不想跟其他任何人谈论。”

“我明白。”管家说。

那小狗是只史奇派克犬,竖着两只耳朵,眼睛又明亮又机灵,在希拉的脚腕上挑剔地嗅来嗅去。

“你能把你的大衣交给我吗?”管家问。

这要求太奇怪了。她穿着一件花呢夹克和相配的短裙。她把外套递给他。他检查了上面的口袋,然后把它搭在一只椅子的椅背上。接着——这真是让人狼狈——他行家一般灵敏地用手在她身上摸了一遍,迈克尔颇有兴致地在旁边看着。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她说,“是你们劫持了我,而不是我要劫持你们。”

“我们对不了解的访客就用这种方式,”管家说,“长远看来这样很省事。”他朝迈克尔点了点头,“你把这位年轻女士带过来,做得对。等指挥官回来,我会对他解释这件事。”

迈克尔咧嘴一笑,冲着希拉眨了眨眼睛,举手模仿了个敬礼的姿势,随后走了出去,关上门。

“请跟我来,好吗?”管家说。

她不情愿地看着迈克尔离去,他突然之间成了盟友,而不再是潜在的强奸犯了。希拉跟着管家鲍勃(终究不是马伏里奥)沿着一条走廊走到顶头的一个房间,管家推开房门,带她进去。

“香烟放在火炉旁的桌子上,”他说,“如果你有需要什么的话,就摇摇铃。你想喝杯咖啡吗?”

“好的,谢谢。”希拉说。如果她必须熬上一个通宵,喝点儿咖啡会有帮助。

房间十分宽敞舒适,地上是蓝色的满铺地毯。这里放着一把有靠背的长木椅,一对宽扶手椅,一张大写字台靠在窗边。墙上挂着舰船的照片。壁炉中的圆木烧得正旺。屋内的陈设让她想起了什么。她以前见过这样的地方,唤起了她对自己童年的回忆。接着她想起来了。这是“神剑号”上的船长舱,她父亲的船舱。布局、摆设都一模一样。这熟悉的环境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就像时间倒流,回到了过去一样。

她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熟悉周遭的一切。她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似乎期望看到外面的甲板,再远些,看到朴次茅斯港里抛锚的其他舰船。但外面没有甲板,没有船,只有长长的走廊,遮蔽四周的树木和通往湖边的小径,还有月色之下泛着银光的湖水。门又被推开了,管家端着银托盘送来了咖啡。

“指挥官就快回来了,”他说,“我刚听人传话,说他的快艇十五分钟之前就离开了。”

快艇……那么说,他们不止有一条船。还有,刚听人传话。没听见有电话铃声响过,再说这幢房子里是不会有电话的。他走了出去,关上了门。她想起自己的提包还留在车内,便又开始惊慌起来。没有梳子,没有口红。自从她在“吉尔默徽章”那儿下楼进了酒吧以后,她就再没有碰过自己的脸。她凝视着写字台后面墙上的一面镜子。头发潮乎乎的,脸色发白,皱巴巴的,让她看上去像个疯子一样。她不知道摆出什么姿态更好,是让他见到自己坐在一只扶手椅上,看似轻松随意地喝着咖啡,还是两手插在外衣口袋里,满脸稚气地站在壁炉前呢?她需要指导,她需要亚当·范内这样的人告诉她该怎么做,在大幕拉起之前怎么给自己定个位置。

她从镜前转过身,对着写字台,看见那张镶在蓝色皮革相框中的照片。那是她母亲当新娘时的照片,她的面纱翻在脑后,脸上带着令人反感的胜利者的微笑。不过,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站在她身旁的新郎不是希拉的父亲,而是伴郎尼克,梳着短刷般的平头,带着一副目空一切又百无聊赖的样子。她迷惑不解,又凑近仔细看着,发现这照片被巧妙地加工过了。尼克的头和肩膀被调换到她父亲的身子上,而她的父亲那头发油亮、快活微笑着的脑袋给转移到后面一个瘦长的身子上,站在伴娘中间。只是因为她知道原版照片就放在家里她父亲的桌子上,而且她还有一张副本不知丢哪儿去了,或许卡在了抽屉里,所以她才立刻发现了这种换位术。一个外人会认为这张照片是真的。但是,他为什么这么做?除了他自己以外,尼克到底还想欺骗谁呢?

希拉离开写字台,觉得心神不安。患有精神疾病的人喜欢欺骗自己。她父亲是怎么说的?尼克一直是个边缘型的病例……此前在湖边被两个男人询问的时候,她已经受了惊吓,但那是生理上的恐惧,是面对可能的残暴的自然反应。现在就不同了——这是一种极其厌恶的感觉,一种奇怪的忧惧。这看似温暖和熟悉的房间变得猥琐、诡异,让人很不舒服。她想立刻逃脱出去。

她走到落地窗前,把窗帘拉到一边。窗户被锁住了。没有钥匙,无路可逃。接着她听见大厅里有人在说话。糟了,她心想,看来只能面对了。我必须说假话,编出一套台词,即兴发挥。除了那个管家以外,只有我一个人,跟某个病人、疯子待在一起。门开了,他走进了房间。

他们彼此都很吃惊。她被撞了个措手不及,正在扶手椅和咖啡桌之间踟蹰,半弯着腰,姿态笨拙,不成样子。她站直身子,看着对方。他也一样。他已全然没有婚礼原班人马中那个伴郎的模样,只是身材没有变,仍然又瘦又高。头发也不再是短刷般的平头,因为已经没剩下几根,左眼上的黑色眼罩让人想到摩西·达扬[7]。仅剩的右眼非常明亮,非常蓝,嘴唇薄薄的。他站在那儿,凝视着,那只小狗在他身后又蹦又跳。他扭过头去招呼管家。“去看看B行动目前开始了没有,鲍勃。”他说,并没有从希拉身上移开目光。“哎,好的,先生。”管家在走廊里回答。

门关上了,尼克走进房间,说:“我看见鲍勃给你端了些咖啡。已经凉了吧?”

“我不知道,”希拉回答,“我还一点儿也没喝。”

“加点儿威士忌,你会觉得更好喝。”

他打开墙上的橱柜,拿出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盛酒的玻璃瓶,苏打水吸管,还有几只杯子。他把托盘放在两把椅子之间的桌子上,然后猛地往她对面的椅子里一坐,那小狗趴在他的腿上。希拉往咖啡里倒了一点儿威士忌,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她身上也已冒汗了。他的声音清晰,干脆,专断,让她想起曾在戏剧学校任教的一位导演,他能让半数的学生哭着上课。只除了她一个。她有天早晨走出教室,让他不得不表示道歉。

“来吧,放松一下,”她的东道主说,“你紧张得像根弓弦一样。我对绑架行为表示歉意,但这是你自己的错,你不该晚上到湖边乱转。”

“路标上说是通往托拉湖的步道,”她回答,“我也没看见闲人免进或者警告人们不要靠近的牌子。他们应该在机场就提醒游客不要在日落以后外出溜达,但我想他们不会,那就把旅游业给败落了。”

这种话使劲灌,她这样想着,把掺了威士忌的咖啡一饮而尽。他笑了,但不是附和她而笑,而是在嘲笑,一边抚摸着小狗那平滑光亮的皮毛。那只独眼令人惊惶不安。她模糊觉得,蒙在眼罩后面的左眼还在。

“你叫什么名字?”

她出于本能地回答:“金妮。”然后又补充了一句,“金妮·布莱尔。”

詹妮弗·布莱尔是她的舞台名。希拉·莫尼这名字听上去总是不对劲。不过,除了她的父亲,从没有人叫她金妮。一定是过于紧张,才让这个名字脱口而出。

“哦,金妮。”他说,“很不错的名字。你为什么要见我,金妮?”

即兴创作,凭感觉行事。亚当·范内一直这样说。这就是现场,就从这儿表演,现在就开始……

桌上放着一个烟盒、一只打火机。她探身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他并没打算为她点烟。

“我是个记者。我的编辑要在春季开辟一个新系列,探讨退休对军人的影响。他们是否喜欢退休生活,觉不觉得无聊,还有他们的兴趣爱好,等等。你可能理解这种事情。这么着,我们一共有四个记者给分派了任务。你被列在我的名单上,所以我就来了。”

“明白了。”

她希望他能把那只眼睛从她身上移开一会儿。小狗被他抚摸得欣喜若狂,现在仰面躺着,爪子朝上张着。

“你凭什么认为你的读者会对我感兴趣?”

“实际上这用不着我操心,”她告诉他,“办公室里另外有人负责调查核对。交给我的只是人物细节摘要。服役经历,战功记录,退休,住在巴利范恩,等等。他们还告诉我去那儿采访。我得带回一个故事。要写出人情味,诸如此类……”

“奇怪的是,”他说,“你的那些老板怎么会挑上我?有许多更为杰出的退休人士住在这儿,将军、海军上将,数不胜数。”

她耸了耸肩膀。“如果你问我,我也说不出原因,”她说,“他们随便选出这些名字。其中有个人,我忘了是谁,说你隐居遁世。他们喜欢挖那种事儿。过去看看他在那儿是怎么喘气儿的,他们这么跟我说。”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喝的,然后斜靠在他的椅子上。“你们那份报纸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不是报纸,是一本杂志。一种新出的时尚杂志,非常富有活力,每两周出版一期。名字叫《探照灯》。您可能已经见到过。”

《探照灯》的确是最近发行的一份出版物。她在来这儿的飞机上浏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