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在午夜以后(1 / 2)

🎁美女直播

我的职业是教师,或者说以前是。暑假前我向校长递交了辞职信,抢先一步省得最后被他解雇。我提出的理由很真实——健康不佳,因为我在克里特岛度假时不幸惹了一身病,也许不得不在医院住上几周,注射各种针剂什么的。我没有详细说明到底染了什么病。他心知肚明,其他教职员工也清楚,连学生们都知道。我得的这种病流行很广,传播多年,老早就被人们当成笑柄取笑。直到某个病人逾越界限成为社会的危害,我们就此被人一脚踢开。路过的人看也不看一眼,我们只能自个儿爬出阴沟,或者待在那里等死。

如果说我心怀怨恨,那是因为我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染上这种疾病的。我的病友们可以拿出各种理由,诸如患病体质、家族遗传、家庭问题、日子过得太好等原因开脱,往精神分析医生的病床上一躺,把肚子里的陈芝麻烂谷子倾吐出来,达到治愈的效果。这些我都做不到。我努力跟大夫解释自己的情况,大夫傲慢地笑着听完,就嘀咕着说什么感情破坏性认知外加压抑的愧疚心理,让我服用一个疗程药片。要是我真的服用或许会有帮助,不过我把药片全都倒进了下水道,以至侵入身体的毒素日益深重。要命的是那些小孩子们也知道了我的情况,这无疑是雪上加霜。原先我一直把他们当朋友看待,可每次我一走进教室,他们就互相嘀咕,或者哧哧窃笑,对着课桌低下他们讨厌的小脑瓜。最后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便横下心来,去敲校长的门。

就这样,一切都过去了,完结了。在我动身去医院,或者作为第二种选择——抹去记忆之前,我要把发生的一切先行记录下来。所以,不管我的结局如何,这一纸记录会留下来,由读者去定夺,是像大夫说的那样,由于内在失衡导致我沦为迷信般恐惧的牺牲品,还是正像我所认为的那样,是一种古老的魔法导致了我的毁灭,这种魔法诡诈阴险,其起源早已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简单说,那个创造出这一魔法的人认为自己将名垂千古,以污染他人为其邪恶的享乐,将自我毁灭的种子播撒在后代之中,使其遍布世界,世代繁衍。

话说从头。事情发生在四月的复活节假期。我以前去过两次希腊,不过一直没去过克里特岛。我在预备学校教授古典文学,但去克里特岛并非探寻克诺索斯或者费斯特斯古迹,而是为了满足个人的爱好。我有点儿小才,喜欢画油画。我很为此着迷,无论是休息日还是学校放假,我都要画上几笔。艺术圈里的一两个朋友对我的画作很是欣赏,我也抱有梦想,准备凑够作品后开一个小小的画展。就算一张也卖不出去,个人画展本身也是成就一件,令人乐在其中。

现在简单说一说我的个人情况。我现在单身,四十九岁,父母已经去世。我在舍伯恩中学和牛津的布拉斯诺斯学院接受教育,你已经知道,我的职业是教师。我喜欢打板球和高尔夫,也玩羽毛球,但桥牌很差劲。除了教书以外,我的兴趣是艺术,这刚才已经说了,再就是偶尔外出旅游,如果负担得起的话。至于恶习,就目前来看一点儿也没有。这不是自我吹嘘,只是因为从任何标准来看,我的生活都算平淡无奇。不过我本人也无所谓。也许我天生就是一个无趣的人。感情上的问题我也简单明了。二十五岁的时候,我曾跟一个漂亮姑娘订过婚,她是我的邻居。但是她后来嫁给了别人。当时我很伤心,不过这创伤不到一年就愈合了。若是硬要找什么缺点,我倒是一直有一个,它也可能是我如今生活寡淡无聊的原因,那就是我讨厌跟别人有什么瓜葛。我有朋友,但都保持一定距离。一旦搅在一起,烦恼便随之而来,大多时候还会招灾惹祸。

我在复活节假期启程前往克里特岛,除了一只大提箱和画具之外,没带任何繁杂赘物。旅行社的职员向我推荐东海岸一家可以俯瞰米拉贝罗海湾的旅馆,因为我告诉他我对任何古迹都不感兴趣,只是去画画的。他给我看了一个小册子,看来很符合我的要求。旅馆紧靠大海,很是令人惬意。海边还有一排小房子,可以在里面睡觉、吃早餐。我这个客户还算富裕,尽管我不认为自己是势利小人,但我受不了纸袋子和橙子皮什么的。去年冬天画的两幅画,一幅是圣保罗大教堂雪景,另一幅画的是汉普斯特的石南丛,两幅都卖给了一位好心助人的姑表姐妹。这些钱足以支付我的旅行,我甚至稍稍自我纵容,到达赫拉科利翁机场后便租下一辆小型沃克斯沃根,因为这也确实十分必要。

飞机在雅典停留一夜,旅途舒适而平静,随后四十几英里的路程却有些乏味,我开车通常十分小心,因此走得很慢,走上山路后曲曲弯弯,的确也十分危险。一辆辆汽车超了过去,有的车迎面摇晃着冲我开来,狂按喇叭。还有,天气非常热,我也饥肠辘辘。看到东边蓝色的米拉贝罗海湾和巍峨的群山,不禁令我精神一振。当我到达盘踞周遭美景中的旅馆,尽管已经下午两点,侍者仍然招待我在露台上吃了午餐——跟英国多么不同!——其后,我已准备全然放松,去看看我的住处了。接下来的事情却很失望。年轻的服务生引着我穿过掩映在鲜艳的天竺葵中的小径,来到一间小房子。房子两边被邻居夹围着,窗子外面俯瞰的不是大海,而是花园的一部分,被改造成一个小型的高尔夫球场。我旁边住的显然是一个英国母亲和她的一帮孩子,她们从挂满游泳衣的阳台对我微笑,表示欢迎。两个中年男人在打微型高尔夫。这跟英国本地的梅登黑德有何区别呢。

“这可不行,”我转身对服务生说,“我是到这儿来画画的,我必须看得见大海。”

他耸了一下肩膀,嘟囔着说什么海边的小屋都被订满了。当然,这不是他的错。我让他跟我回到旅馆,去前台找接待员交涉。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我说,“我要的是一间能看到大海的房间,最主要的是不受任何打扰。”

接待员微笑着对我道歉,开始翻看卷宗,接着不可避免地搬出各种借口。我的旅行代理并未特别预订眺望大海的房子。这种房间供不应求,已经全部订满。或许过几天有人撤销预订,但这谁也说不准,同时他相信我肯定会觉得给我安排的那间房十分舒适。所有房间的家具都是一样的,早餐也有人给我送到房间,诸如此类。

我十分执拗。别想用那一家子英国人和迷你高尔夫球场就把我打发掉。否则我何必花这么多钱,大老远飞到这儿来?这事儿弄得我心烦意乱,很累,也很生气。

“我是个美术教授,”我对接待员说,“我受人委托,要在这里创作几幅画作,所以我必须看得见大海,而且不能受到邻居们的干扰。”

我护照上写着我的职业是教授。这比教师什么的好听一些,而且通常都能让接待人员肃然起敬。

那位接待员真心表示关切,再次道歉。他又去翻看放在面前那一捆卷宗。我又气又恼,在宽敞的大厅里踱着步子,向门外一直伸到海边的露台张望。

“我不相信所有的房子都订出去了,”我说,“现在还不到季节。夏天倒有可能,但现在不会。”我朝海湾的西面挥了挥手,“那片靠水边的房子,你是说每一间都订出去了?”

他摇摇头,笑了:“我们通常到了季节最旺的时候开放。再说,那些房子贵一点儿。里面有淋浴,也有浴缸。”

“能贵多少?”我谨慎地问。

他把价格告诉我。我快速盘算了一下。如果把其他所有花费都砍掉,我付得起。这样一来,我只能在旅馆吃晚饭,不吃午餐,不去酒吧,甚至连矿泉水也不能买。

“好吧,没问题。”我大大方方地说,“为了不受打扰,我愿意多花钱。如果你不反对,我要选一个最适合我的房子。我现在就去海边看看,然后回来取钥匙,让服务生把我的行李送过去。”

我没有等他回答,就转身出了门,往露台那边走去。只有来硬的才行,稍有犹豫,他就会把那间对着微型高尔夫球场的闷热房子兜售给我,后果可想而知。隔壁的孩子在阳台上叽叽喳喳,当母亲的也能说会道,打高尔夫的中年人会催着我跟他们玩一局。这些我一概受不了。

我穿过花园来到海边,心情渐渐好了起来。这正是旅行社小册子上大肆渲染的地方,也是我长途跋涉的目的所在。的确,那些宣传也并无夸张。刷成粉白的房舍错落有致,下面的大海在冲刷着岩石。这里有一片海滩,盛夏时节人们显然从这儿下海游泳,眼下却一个人也没有。但就算有人闯入此地,那些小房子也远在左侧,不受侵犯,十分私密。我挨个儿检视了一回,走上台阶,在阳台上站一会儿。接待员可能没说假话,这些房子只有在旺季才会出租,因为它们的窗户全都关着。只有一幢房子是个例外。我直接走上台阶,往阳台上一站,就感觉出这才是我要的房子。眼前的景观跟我想象的一样。下面就是大海,波浪拍打着岩石,海湾逐渐变宽,延伸到大山的后面。景色优美,无以复加。旅馆东面的那些房子大可忽略不计,反正从这儿也看不见。还有一个房子紧靠狭窄的地带,孤零零立在那里,恰似一座单人哨所,它下面有座栈桥,等我提笔作画的时候,看来它能为画幅增添几分意境。其他房子都被起伏的地势仁慈地遮挡住了。我回转身,透过开着的窗户观察里面的卧室。简单的白墙,石砌地面,舒服的沙发床上放着小垫子。床头柜上放着台灯和电话。除了这最后几样东西,这里简朴得像僧侣的庵室,不过我也没有其他奢求。

我纳闷为何唯独这间房子开着窗子,而别的房子关门闭户。我走了进去,听见从后面的浴室传来流水声。难道又要让我失望,这地方已经有人住了?我探头往开着的门里瞧了一眼,看见一个希腊小姑娘在拖浴室地板。见我进来她吓了一跳。我做着手势,说:“这里有人订了吗?”她听不懂我的话,却用希腊语回答我。然后,她抓起抹布、水桶,显得惊慌失措的样子匆匆擦过我身边,往门口跑去,连活儿也没有干完。

我走回卧室拿起电话,马上就听到前台接待员那平稳的应答声。

“我是格雷先生,”我告诉他,“蒂莫西·格雷先生。我刚才要跟你换房来着。”

“哦,格雷先生,”他答道,听上去有点儿困惑,“你是从哪儿打的电话?”

“你等一会儿。”我说。我放下听筒,穿过房间来到阳台。房间号在敞开的门上写着。62号。我走回电话那里。“在我选好的房子里。”我说,“门正好开着,有个姑娘在打扫浴室,恐怕是我把她吓跑了。这房子对我来说很理想。房号是62。”

他没有立刻回答,随后的语气显得有些怀疑。“62号?”他重复说。接着,他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那房子能不能租。”

“哎呀,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有点儿恼火,又听见他用希腊语跟前台旁边的人说话。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显然情况有些棘手,这让我更横下心来,志在必得。

“喂,”我说,“有什么问题吗?”

低语声更加急促,接着他又对着我说话了:“没什么问题,格雷先生。只是我们觉得57号房更适合你,它离旅馆更近一点儿。”

“别再胡扯了,”我说,“我要的就是这里的景致。62号哪儿不好?排水管坏了?”

“排水管当然没坏,”他向我保证,同时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那座房子哪儿也没坏。如果你执意要,我就让服务生把你的行李和钥匙送过去。”

他挂断电话,大概要跟旁边的人把话嘀咕完。也许他们要提高价码。如果他们这么干,我就还得理论一番。这幢房子跟相邻的空房子没什么区别,但它的位置处在大海和群山的中心点,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站在阳台上,遥望大海,面带笑意。绝妙的景色,绝佳的位置!我要解开行囊,马上去游个泳,然后支起画架,先来几张写生,明早再正儿八经开始画。

我听见有人说话,抬头看见那个打扫房间的小姑娘正从花园里走过来,眼睛盯着我,手里还拿着抹布和水桶。这时,那年轻的服务生带着我的提箱和画具走下缓坡,她可能是发现我就是62号房的住客,便把服务生拦在半路,接着又是一阵低声交谈。看来我的一番举动打破了旅店的常规。过了一会儿,他们两人一道爬上门前的台阶,服务生把我的行李放下,女孩无疑准备把浴室的地板擦完。我不想跟他们二人把关系搞僵,便愉快地笑着,把几枚硬币塞到他们手中。

“风景真美,”我大声说,指了指大海,“该马上去游个泳。”我做了个蛙泳的姿势表明意图,希望看到当地希腊人的笑脸,因为他们通常都以笑脸回应他人的善意。

服务生避开我的目光,庄重地鞠了一躬,但却接受了我的小费。至于那个女孩,脸上明显带着忧伤的表情,把浴室地板的活儿忘在脑后,紧跟着服务生跑了出去,我听见他们一直说着话,穿过花园往旅馆走去。

算了,反正跟我没关系。员工跟经理之间的问题归他们自己处理。我已如愿以偿,这才是真正跟我有关的。我打开行李,自己也安闲自在起来。然后,穿上泳裤,拾级而下到了阳台下的礁石边上,把脚趾伸进水里探了一探。尽管一整天里烈日当头,水却出奇地冷。不管他。必须证明一下自己的勇气,哪怕只是给自己做做样子。我跳入水中,大口喘着气。我在水里一向谨小慎微,一切正常的时候尚且如此,不熟悉的水域就更小心了,只是绕圈游着,活像一只在动物园水池中游弋的海狮。

自然是一番神清气爽,但几分钟也足够了,我随即爬上礁石,就发现服务生和打扫房间的女孩在花园小路那边,隔着花丛看着我。我希望没给自己丢脸。不过,这有什么好看的呢?其他房子里的人肯定每天都要下海游泳。各个阳台上晾着的泳衣证明了这一点。我在阳台上把自己弄干,观察那隐入小屋后面的夕阳在水上洒下斑驳陆离的图案。渔船返航,驶向远处一英里外的小港,嗒嗒的马达声听上去十分悦耳。

我小心地洗了个热水澡,因为一年中第一次游泳总是有些肢体发麻,然后穿好衣服,支起画架,立刻沉浸在绘画之中。我为此而来,其他任何事情都不重要。我接连画了几个钟头,直到光线消失,海水暗淡,群山也化成一片柔和的青紫。我兴奋地想,明天我就可以不再使用炭粉,而是用油彩去捕捉这片夕照,到时候,整个画面也就生动起来,活灵活现了。

现在该停笔了。我把画具归置到一边,准备换衣服去吃饭,把百叶窗板拉上——这里肯定有蚊子,我才不想挨咬——这时只见一艘摩托艇发出轻轻的引擎声朝东面那座栈桥,也就是我的右侧停靠过去。小艇上坐着三个人,显然是钓鱼爱好者,其中有一个女人。一个男的大概是当地人,他把船系好,然后跳上栈桥扶着女人上岸。然后,三个人都朝我这边看,另外那个站在船尾的男人拿出一只望远镜,对着我。他就这样定定地端着望远镜看了好几分钟,肯定又是对焦,又是查看我的外貌细节,天知道。我的长相平凡无奇,而若不是我一怒之下突然进到卧室,把身后的遮门一摔,他还会在那儿看个没完。你怎么可以如此粗鲁?我自问道。随后我想起西边这些房子都还没住人,我的房子是今年最先开放的一个。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我引起人们的强烈兴趣,开始是旅馆的工作人员,现在是周围的住客。这兴趣很快就会消退的。我既不是流行歌星,也不是百万富翁。至于我的绘画成果,不管我自己多么满意,恐怕也不会吸引一群着迷的观众。

我在八点钟准时穿过花园小径去旅店的餐厅吃晚饭。餐厅差不多全满了,侍者把我安排在犄角的一张桌子上,倒也适合我的单人身份,后面是一道屏风把员工入口跟几个厨房隔开。没关系。我宁可坐这里,也不愿意待在屋子中间,况且我马上发现旅店顾客是按我母亲惯常喜欢说的“足球场上人人平等”的规则行事。

这顿饭吃得满意,我甚至不顾因租用那间豪华房而产生的超额开销,给自己要了半瓶自酿果酒。我正剥着一只橙子,突然听到餐厅另一头一声巨响,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侍者们连忙跑了过去。大家全都回头张望,我也不例外。一个声音沙哑的美国人,大声用浓重的南方口音叫嚷着:“看在上帝的分上,把这乱七八糟的东西清一清!”这人是个宽肩膀的中年汉子,被阳光晒得有些胖头肿脸,到处是水疱,就像刚被上百万只蜜蜂蜇过一般。他的两眼深陷,脑袋很秃,只有两边长着稀疏的灰发,粉红色的头顶皮肤紧绷,像肠衣一般随时就会爆开。一对蛤蜊般的大耳朵进一步扭曲了他的外貌,那撮下垂的唇髭丝毫遮掩不住他凸出的下唇,它肥得像一只水母,也那么湿润。我还真没见过几个比他更丑的人。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我猜是他妻子,直挺挺坐在那里,看上去对地上的一片狼藉无动于衷,那里面主要是打碎的酒瓶子。她也时值中年,一头乱蓬蓬的亚麻色头发已经变白,脸也跟她丈夫一样久经日晒,只不过是红褐色的,不是她丈夫那种红色。

“我们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去酒吧!”那嘶哑的嗓音在屋子里回荡。其他桌上的客人都小心地转回身来吃他们的晚餐,大概只有我一个人望着这个被蜂蜇过的人摇摇晃晃跟着他的妻子走出门去——他踉跄着经过我身边,像一艘摇摆不定的船,跟在脚步稳当的同伴身后——我能看见她耳朵里戴着助听器,大概这是她丈夫那刺耳声调的原因吧。我在心里称赞旅馆员工的效率,他们很快就把那片残局收拾干净了。

餐厅里的人都走光了。“酒吧间有咖啡,先生。”侍者低声说。进去之前我有些犹豫,害怕看到人头拥挤,高声交谈的场面,我也一直讨厌旅馆酒吧的那种氛围,但饭后这杯咖啡实在割舍不得。我是瞎担心了。酒吧里面没什么人,除了吧台后面穿白色外套的招待员,就是坐在一张桌边的那个美国人和他妻子。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男人面前已经摆着三个空啤酒瓶。吧台后面播放着轻柔的希腊音乐。我在一张凳子上坐定,点了咖啡。

酒吧招待说一口流利的英语,问我一天过得是否愉快。我告诉他是的。我坐飞机一路上很顺利,从赫拉克利翁过来的那条路有些危险,第一次下水感觉很冷。他解释说现在游泳时间尚早。“倒也没什么,”我对他说,“我是来画画的,游泳只是第二位的。我的房子就在水边,是62号房,阳台对面的景致很美。”

真有点儿奇怪。他正擦着杯子,听我说到这儿表情变了。他好像有话要说,但显然想了想还是不说为好,便继续干他手里的活儿。

“把那该死的唱机关了!”

那张扬跋扈的沙哑声音充斥了整个屋子。招待员立刻走过去,鼓弄着唱机的按钮。片刻后那吆喝声又响了起来。

“给我再拿一瓶啤酒!”

如果我是招待员的话,现在我就会转过身去,像父母对小孩子一样,要求他说话带上“请”字。不过,招待员马上就给这个粗鲁的家伙送上了他要的啤酒。我这里正喝着咖啡,那边桌上又是一声嘶吼,穿过整个酒吧间。

“喂,我说你,62号房的。你不迷信吧?”

我在凳子上转过身去。他紧盯着我,手里拿着杯子。他妻子直瞪瞪地看着前方。也许她把助听器取下来了。我记起那句名言——对疯子和酒鬼要迁就,便十分礼貌地回答他。

“不,”我说,“我不迷信。为什么要迷信呢?”

他笑了起来,那张猩红的脸上挤出上百条皱纹。

“哼,他妈的,要是我就迷信。”他答道,“住62号房的家伙两个礼拜以前刚刚淹死,两天找不见人。后来,他的尸体让一个当地渔民用网子捞上来,都被章鱼吃掉一半了。”

他笑得前仰后合,用手拍着他的膝盖。我厌恶地转过身去,对招待员一扬眉毛,以示问询。

“是个不幸的意外,”他低声说,“戈登先生为人很好。他喜欢考古。他失踪的那天天气十分暖和,想必他是晚饭后去游泳了。当然是报了警。我们旅馆的人都很难过。你会理解的,先生,我们不怎么谈起这件事。这对生意不利。但我对你保证下海洗澡非常安全。我们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意外。”

“哦。是吗?”我说。

不过……想到那家伙就是前一位房客,终究心里有点儿不舒服。但话说回来,他并没有死在床上。再说,我也不迷信。现在我明白为什么旅店不愿这么快就出租这所房子,为什么那小女孩显得那么慌张。

“我告诉你一件事,”那讨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午夜以后别去游泳,否则那章鱼也会把你抓了去。”这话又引得他纵声大笑起来。接着他又说:“好啦,毛德。我们该上床了。”说完便哗啦啦把桌子推到一边。

屋里清静下来,只剩下我们两个,我感到呼吸都畅快起来。

“竟然会有这种人,”我说,“经理就不能把他轰走吗?”

酒吧招待员一耸肩膀:“生意就是生意。他们又能怎么样呢?斯托尔夫妇有的是钱。他们都来这儿两次了,三月份我们一开张他们就来了。他们看来是迷上这儿了。只是今年,斯托尔先生开始贪杯了。如果再这样喝下去,他会把自己喝死的。每天晚上都是如此。不过白天他倒很正常。出海钓鱼,从一大早一直到太阳落山。”

“我敢说,扔下船的瓶子比他钓上来的鱼还多。”我评论道。

“可能吧,”酒吧招待员表示赞同,“他从来没把钓的鱼带回旅店。我估计,是船夫拿回自己家去了。”

“我真替他的妻子惋惜。”

酒吧招待一耸肩。“她才是那个有钱的。”他低声回答说,因为这时有两位客人进了酒吧,“我觉得斯托尔先生也不敢胡来。她耳朵听不见,有时候倒方便了。不过她从来寸步不离左右。我看她这么做很对。每天都跟他去钓鱼。你们好,先生们,来点儿什么?”

他转身去招待几个新来的顾客,我也趁机逃了。我脑子里闪过那句俗话: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谢天谢地这不是我的世界,就我而言,斯托尔先生跟他耳聋的妻子尽可整天躺在太阳底下把自己晒得黝黑,每天晚上再摔几个啤酒瓶子。不管怎么样,我们不是邻居。就算62号房的前一位住客遭遇意外溺亡,但至少这房子为它目前的住户提供了隐秘的空间。

我沿着花园小径走回我的住所。这一夜天色晴朗,星光灿烂。空气中花香四溢,红土地上浓密的灌木花丛散发出清甜的气息。我站在阳台上,隔海眺望夜色笼罩的群山和小渔港上的灯火。我右侧其他小房子里灯光闪烁,给人一种愉快,甚或童话般的印象,好似一面巧妙勾画出的舞台背景。这的确是个奇妙的所在,我真该感谢那位推荐了它的旅行社代理。

我拉开遮门走进卧室,打开床边的台灯。房间像在迎接我的到来,显得十分舒适。这间房子对我来说再好不过了。我脱掉衣服,上床前想起我把一本书忘在了阳台上,现在正打算再看两眼。我打开遮门,把丢在躺椅上的书拿起来,临进屋前又朝空旷的海面望了一眼。童话般的灯火大多已经熄灭,但那座单独处在最远端的小屋阳台上依然亮着灯。那条船拴在栈桥上,上面亮着停泊灯。几秒钟后我看见我这边的礁石附近有什么东西在移动,那是潜泳用的一根水下呼吸管。我看见那细细的管子像根小潜望镜,在缓缓穿过平静、黑暗的海面。然后,它移到左侧,消失在视线之外。我拉上遮门,进了屋。

不知是为什么,看见这个移动的物体让人有些心慌意乱。它让我想起那个午夜游泳时不幸溺水的人,我的前住客。大概他也是在今天这样温和怡人的夜晚,灵机一动决定下海来一次水下探险,结果却丢了性命。此等不幸事故自然会让旅馆的客人吓得不敢晚上单独游泳。我拿定主意只在大白天游泳,而且——或许是我胆小吧——绝不去太深的地方。

我读了几页书,有了睡意,转身去关掉台灯,却笨手笨脚地把电话碰掉地上。我弯腰把它捡起来,幸好没有摔坏,但我看到电话上的小抽屉被摔开了。抽屉里放着一张纸条,或者说更像是张名片,上面写着查尔斯·戈登这个名字,还有一个布鲁姆斯伯里的地址。那么说,我的前住客的确姓戈登了?那女孩打扫房间时从未想到打开这个抽屉。我把名片翻过来,上面潦草地写着什么,是一行字:“不要在午夜以后。”接着是数字38,可能是想起来后又加上的。我把名片放回小抽屉,关了灯。旅途劳顿让我过于疲惫,但直到两点多钟我才最后睡着。我毫无缘由地夜不成寐,躺在那儿听着阳台下面海水冲刷礁石的声响。

我一连画了三天,除了早上游泳和去旅馆吃晚饭之外,寸步不离我的房子。没有人来打扰我。一位体贴的侍者给我送来早餐,我把面包卷省下来当午餐,小女孩为我收拾床铺,干些杂活,也从不碍我的事。在第三天下午画完我的印象主义的风景画时,我便认定它是迄今为止我最成功的作品之一。这张画可以在我计划的作品展上占据最显著的位置。满足之余,我觉得可以放松一下了,拿定主意第二天沿着海岸探索一番,再去发现一个激发灵感的美景。天气好极了,就像英国的六月一般温暖。待在这里最好的一点就是完全没有邻居干扰。其他住客全都守在自己的领地。而且,除了进餐厅时邻座间互相点点头以外,谁也不会跟别人拉关系套近乎。我每次都特别留意,在那个讨厌的斯托尔先生还没离开餐厅时去酒吧喝咖啡。

现在我了解到,停泊在最远端的那条船就是他的。他们每天很早就出海,所以我看不见他们离开,但总能看到他们接近傍晚时返航;他那宽阔厚实的身形很容易辨认,在接近栈桥时他还偶尔对掌船的人嘶喊几声。那个远在顶端的单独小屋也是他们租下的,我怀疑他是有意为之,为了把自己隐藏在左近邻居们的视听范围之外。那么,祝他好运吧,只要别把他那种无礼行为强加给我就行。

我觉得自己也需要活动活动,便决定下午到旅馆东边那块地方逛逛。一到那里,我就不禁再次庆幸自己逃离了这块拥挤的地方。微型高尔夫和网球场上热闹非凡,小小的海滩上遍布着四仰八叉躺卧的人,连一小块空地都找不见。不过很快,这嘈杂的世界就被我抛在了身后,而我已安全置身于花丛的屏障之外,却见这里已经是陆地的端点,栈桥就在近前。船没停在泊位,海湾那里也望不见它的踪影。

猛然间我心生好奇,想窥探一下那个讨厌的斯托尔先生的房子。我悄悄走上那条小径,觉得自己像个潜行的窃贼,抬头注视着紧闭的窗户。这房子跟其他同类,或者跟我的房子没什么不同,只是阳台一角堆着一堆暴露内情的酒瓶。讨厌的家伙……接着,又有什么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双脚蹼,一根水下呼吸管。或许,他喝了一肚子酒,就胆敢下海,不在乎自己会葬身水底了?也许他吩咐自己雇来的当地船工下海抓螃蟹。我想起第一天夜里在岩石边见到的那根呼吸管,还有船上亮着的泊位灯。

我隐约听见小径上有人走来,怕被人看见我在偷窥,便转身离开,但离开之前我抬头看了看房号,是38号。当时这个数字没有引起我的特别注意,不过后来,在换衣服准备吃晚餐的时候,我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领带别针,一时兴起,拉开电话下面的小抽屉,拿出前任住客的那张名片。是的,我没猜错,上面潦草的数字就是38。当然,这也许纯属巧合,但是……“不要在午夜以后”这句话突然间有了某种意味。我来这儿的第一天晚上斯托尔警告我夜里不要下海。他是不是也警告了戈登?然后戈登把它记了下来,下面还写上了斯托尔的房号?这合情合理。但显然这个可怜的戈登没有在意这一忠告。而38号的住客显然也没把这当回事。

我换好衣服,并没把那张名片放回去,而是装进了我的钱夹。我心里惴惴不安,觉得自己有责任把它交给前台,或许能为不幸的前住客的死亡调查带来一丝曙光。晚餐时我一直想着这件事,但最后也没有拿定主意。问题在于,我可能会被牵扯进去,受到警察的讯问。而且就我所知这个案子已经结了。我突然站出来,拿出一张遗忘在抽屉中的或许毫无意义名片,这么做实在没什么用处。

碰巧餐厅里坐在我右侧的客人都已经走了,直接就能看见角落里斯托尔夫妇的桌子,用不着扭头。我可以看到他们,但他们注意不到我。我吃惊地发现他连一句话也不跟她说。两个人形成奇怪的对比。她直挺挺坐在那儿,一本正经,表情严峻,像外出野营的主日学校教师一样用叉子叉起食物送入口中。而他,脸晒得比以前更红,就像一根肿胀的香肠,侍者端来的大部分东西他只塞了一口便拨到一边,频频伸出他又短又粗、毛发丛生的手去抓斟满的酒杯。

我吃完晚餐,去酒吧喝我的咖啡。我来得很早,给自己找了个位子。酒吧招待员和我相互逗趣地客套了几句,接着说到了天气的话题,我把头朝餐厅那边点了一下。

“我发现我们的朋友斯托尔先生和他太太跟往常一样,又在海上待了一整天。”我说。

酒吧招待耸了耸肩。“日复一日,从无变化,”他回答说,“大多都是一个方向,去西面出海,进入海湾那儿。有时候那里风浪很大,但他们似乎并不在意。”

“真不知道她怎么受得了他。”我说,“我吃饭的时候观察过,他连一句话也不跟她说。我很好奇别的客人怎么看他。”

“他们都躲着他,先生。你自己也见识过了。他只要一开口,就满嘴粗话,跟旅店的工作人员也是如此。姑娘们都不敢进他的房子打扫,只等他走了才去干活。那里面的味道就别提了!”他做了个鬼脸,然后往前探了探身子,私密般地说,“姑娘们说他自己酿造啤酒。他在烟道里面点火,放一个罐子,装上发霉的谷子,简直就是喂猪的泔水!没错,他还喝得很过瘾呢。不仅在屋里喝,晚饭也喝,然后酒吧这儿再来点儿,他的肝脏得变成什么样啊!”

“哦,我知道了,”我说,“所以他大半夜还在阳台上亮着灯。喝泔水一直喝到下半夜。你知不知道,旅店里有谁经常潜水?”

酒吧招待有些吃惊。“就我所知,没有人玩这个。出了事以后就没人再潜水了。可怜的戈登喜欢深夜游泳,至少我们这么猜测。现在我想起来了,他是少数几个跟斯托尔说过话的人。有一天晚上他们两个在酒吧聊了很久。”

“真的吗?”

“但聊的不是游泳,也不是钓鱼。他们讨论的是古董。你知道,村子那边有个很不错的小博物馆,但现在关闭了,正在维修。戈登先生跟伦敦的大英博物馆有些联系。”

“真没想到,”我说,“斯托尔会对这个感兴趣。”

“哦,”酒吧招待说,“你当然会觉得惊奇了。斯托尔先生并不是傻瓜。去年他跟斯托尔太太驾车周游了所有名胜古迹,克诺索斯、马利亚等,还有其他不太知名的地方。今年就完全不同了,每天都坐船出去钓鱼。”

“那戈登先生呢,”我追问道,“他跟他们一块钓过鱼吗?”

“没有,先生,就我所知他没去过。他跟你一样,租了辆车,在这块地方到处转。他告诉过我,说他正在写一本书,有关克里特东部的考古发现,这些发现跟古希腊神话之间的关联。”

“神话?”

“是的,我明白他跟斯托尔先生谈的就是神话,不过我有些听不懂,这你可想而知。再说我也没听到几句,那天晚上酒吧里很忙。戈登先生是很绅士的那种人,跟你有点儿像,如果这么说你不介意的话,先生。他谈起这些话题兴致勃勃,都是关于那些古老的神。他们大概谈了一个多钟头。”

嗯……我想到了钱夹里的名片。我该不该把它交给前台的接待员呢?我跟酒吧招待说了句再见,回身穿过餐厅去大堂。斯托尔夫妇刚刚离开桌子,走在我的前面。我在后面转悠着,等着他们走远,奇怪他们今天为什么没去酒吧,直接去了大堂。我站在明信片架子旁边,给自己左右走动找个理由,正好也躲在他们的视线之外,看见斯托尔夫人从入口边走廊的衣钩上取下外套,她那可恶的丈夫去了衣帽间,接着这两个人走出前门,外面正对着停车场。他们想必要驾车兜兜风。斯托尔目前这种状态能驾车吗?

我犹豫着。前台的接待员正在接电话。现在不是交出这张名片的时候。出于一时冲动,我就像一个玩侦探游戏的小孩子,直接朝我自己的车走过去,等到斯托尔汽车的尾灯刚一消失——他开的是一辆梅赛德斯——我便发动汽车紧随其后。路只有一条,他往西面的村子和港口的灯火开去。到达小港口时,我不可避免地失去了目标,因为我本能地把车开向一个咖啡馆对面的码头区,以为他也会这样做。我把沃克斯沃根停好,往四下瞧了瞧。哪儿也没有梅赛德斯的踪影。只有跟我一样零星的游客和一些当地居民,在咖啡馆前面或是溜达,或是喝着什么饮料。

好吧,随它去吧,我要坐下来好好欣赏这里的景致,要一杯柠檬水。我在那儿大概坐了半个钟头,品味着所谓的“当地特色”,悠闲地观望着走过的人群。有一家家出来透口气的希腊人,漂亮而自信的女孩盯着年轻的小伙子,而小伙子们似乎全黏在一起,摆出一种隔离的姿态,边上的桌子坐着个留胡子的希腊正教牧师,不停地吸烟,跟两个垂垂老者玩一种骰子游戏。当然这里也少不了那帮来自我老家的嬉皮士,他们的头发比谁都长,身上最邋遢,也最吵闹。等他们在我后面的鹅卵石上蹲坐下来,扭开半导体收音机时,我也就该拍屁股走人了。

我付了那杯柠檬水的账,一路溜达到码头的顶端,再折返回来——那排成一线的渔船白天看上去一定丰富多彩,看来这地方值得一画——然后,我穿过马路,目光被内陆上的一片闪烁的水光所吸引,那儿似乎是一条边道的尽头。这恐怕就是旅游小册子上所说的“无底潭”,旅游旺季总是有游客在那儿照相留念。这水潭比我想象的大,完全算得上一个大湖。水面上布满了浮沫和杂物,白天有人从水潭另一端的跳台上跳水,我对这些蛮勇之人实在羡慕不起来。

这时我看到了那辆梅赛德斯。它停在一家灯光昏暗的咖啡馆对面,桌边那个肉峰凸起的身影就更不会认错了,他面前摆着几个啤酒瓶,他太太直挺挺坐在旁边。而让我惊讶同时更感到嫌恶的是,他并非孤杯独酌,显然是在跟一群喧闹的渔夫进行饭后狂饮。

空中充满喊叫和狂笑声。他们显然在拿他取乐,希腊人的谦恭有礼在杯盏间被忘得精光,里面有个年轻一点儿的拉开嗓门唱着歌,忽然间他伸出胳膊,将桌上的空瓶子一股脑儿扫到了人行道上,随后是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以及他同伴的喝彩声。我盼着当地警察随时出现,把这帮人轰走,但没有任何人前来干涉。我不在乎斯托尔会不会出事——在监狱蹲上一夜或许能让他清醒清醒——只是他太太会跟着倒霉。不过,这些都跟我没关系。我正要转身往码头走,就看见他摇晃着站了起来,那帮渔夫给他鼓着掌,他拿起桌上剩下的一只酒瓶,举在头顶摇晃着。接着,他做了一个当前状态下令人惊讶的灵敏动作,像掷铁饼一样把酒瓶扔进了湖里。瓶子从离我仅仅几英尺的地方飞过,他看见我躲闪了一下。这太过分了。我冲着他走了过去,气得脸色发青。

“你这是在胡闹什么?”我大声喊道。

他在我面前站着,摇晃着身子。咖啡馆里的笑声停了,他的伙伴们一个个饶有兴致地看着热闹。我以为他会骂出一大堆脏话,但斯托尔的肿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他探身向前拍了拍我的胳膊。

“你知不知道,”他说,“如果不是你在那儿挡着,我肯定能来一个高抛,把它扔在那个该死的水潭中间了。这帮家伙没一个能行的。里头连一个纯克里特种也没有。他们全都是倒霉的土耳其种。”

我想摆脱他,可他却黏着我不放,那股热情洋溢的劲头是酒鬼所常有的,就像他突然找到,或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毕生交往的朋友。

“你从旅店那儿来,是不是?”他打了个嗝,“别不承认,好哥们儿,我这双眼睛看人最准了。你是整天坐在门廊上画画的那个家伙。好吧,为此我佩服你。我自己也懂点儿艺术,说不定还会买你的画呢。”

他那友善的样子令人讨厌,那种施恩的劲头让人无法忍受。

“抱歉,”我态度生硬地说,“我的画不卖。”

“哎,别吹牛了,”他反驳道,“你们这些画家都一样。假装强硬,就等着人家给你们开高价。就说那个查理·戈登吧……”他收住话头,狡诈地看着我的脸,“等一等,你没见过查理·戈登,对吧?”

“没有。”我爱搭不理地说,“他是在我之前来的。”

“没错,没错,”他赞同道,“那可怜的家伙死了。在海湾那边淹死了,就在你房子下面的石头那儿。反正,他们是在那儿找到他的。”

在他肿胀的脸上,那双眯缝眼变成了一条缝,几乎合上了,但我知道他在观察我的反应。

“是的,”我说,“我也听说了。他并不是画家。”

“不是画家?”斯托尔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接着突然爆出一阵狂笑,“不,他是个鉴赏家,我觉得对我这种人来说,这全是该死的一回事。查理·戈登,鉴赏家。哼,到头来,这也没给他带来什么好处,是不是?”

“没有,”我说,“当然没有。”

他想让自己镇定下来,摸索出一包香烟、一只打火机,尽管脚底下还在晃晃悠悠。他给自己点上烟,然后把烟盒递给我。我摇摇头,告诉他我不吸烟。然后,大着胆子又加了一句:“我也不喝酒。”

“那好啊,”他吃惊地回答,“我也不喝。反正这地方卖给你的啤酒全是尿,果酒也是毒浆。”他扭头去看咖啡馆里的那帮人,然后偷偷对我使了个眼色,把我拉到靠水潭的墙边。

“我告诉过你,这些狗娘养的全都是土耳其人,他们就是。”他说,“喝酒、喝咖啡的土耳其人。他们五千年来一直没酿出过正经的玩意儿。那个时候他们还是会酿的。”

我记起酒吧招待跟我提起他在房子里酿泔水的事儿。“真是这样吗?”我问道。

他又挤挤眼睛,接着他睁大了他的眯缝眼,我发现这双眼睛本来是圆球一般,向外凸出的,现在已经褪色成了污浊的褐色,眼白上带着红斑。“你知道吗?那些学者全都弄错了。”他哑着嗓子低声说,“克里特人在山上喝的是啤酒,是用云杉和常春藤酿的,比果酒早多了。果酒是好几个世纪以后由该死的希腊人发现的。”

他让自己站稳,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膊,然后弯下身子,朝水潭里呕吐起来,让我也恶心得差点儿没吐。

“这下好多了,”他说,“把毒都排出去了。本来就不该拿它毒害身体。我跟你说,我们这就回旅馆,你也跟着,到我们那所房子喝杯睡前酒。我喜欢上你了,不知名的先生,你的主意很正。不喝酒,不抽烟,你还画画。你做什么工作?”

我没办法挣脱出来,只得被他拖着走过马路。幸好咖啡馆里的那伙人散了,无疑他们挺失望,没看见我们两个打成一团。斯托尔太太已经钻进梅赛德斯轿车,坐在前面乘客的座位上。

“不用管她,”他说,“她聋得跟块石头一样,除非你对她大吼大叫。后面的地方很宽敞。”

“谢谢你,”我说,“我得去码头取我自己的车。”

“随便你,”他答道,“对了,我得问一句,画家先生,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是院士吗?”

我本该就此打住,但虚荣心让我把实话说了出来,傻傻地希望他会觉得我沉闷无趣,难以调教。

“我是个教师,”我说,“在一所男生预备学校教书。”

他一下子停下脚步,那张湿湿的嘴巴一咧,愉快地笑了起来。“哦,我的老天,”他叫了一声,“真滑稽,简直是太荒唐了。你是个该死的老师,是个伺候小娃娃的护士。你跟我们是一伙儿的,我的哥们儿,你是我们自己人。你还好意思说你从来没拿云杉和常春藤酿过酒!”

他语无伦次,发了疯一般,但这一番欢天喜地的爆发最终让他松开了我的胳膊,走在我前面,带头去找他的车。他的头摇来摇去,两腿支撑着他沉重的身躯,步子十分奇怪,一颠一拐,像一匹粗劣笨拙的马。

我看着他钻进汽车,坐到他妻子旁边,自己便快速走开,朝码头那边走去。但他以惊人的灵敏掉转车头,不等我走到街角便追了上来。他把头伸出车窗,一脸堆笑。

“到我们这儿来吧,教师先生,你想什么时候来都行。随时欢迎你来。毛德,你也邀请邀请,你没见这老兄害羞了吗?”

他吵架一般的吆喝声回荡在整条街上。路上散步的人直朝我们这里看。斯托尔夫人隔着她丈夫的肩膀,把她那张坚硬、冷淡的面孔转过来对着我。她看上去异常镇静,好像一切再正常不过,好像坐在醉驾的丈夫身边在一个外国村庄四处兜风是世界上最平常的消遣。

“晚上好,”她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说,“很高兴见到你,教师先生。来我们这儿做客吧,不要在午夜以后。38号房。”

斯托尔挥了挥手,汽车便带着轰鸣声一路跑远了,到旅馆这几公里路上,我一直在后面跟着他,一边告诫自己绝对不能接受这份邀请,哪怕它跟我的性命有关,我也不去。

要说这次遭遇给我的度假带来了不良后果,让我讨厌这个地方,这并不是实话。或许说对了一半。我很生气,也很厌恶,但这只是对斯托尔他们两个。睡过一个好觉之后,我感觉神清气爽,起床迎接又一个美妙的白天,早上一切看起来也没那么差。我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回避斯托尔和他那同样呆头呆脑的妻子。他们一整天都驾船出海,所以这并不难办到。我早早去吃晚饭,可以在餐厅里避开他们。他们从不到外面溜达,因此不大可能在花园里迎面碰上。如果他们钓鱼返航时碰巧我在阳台上,他再把望远镜对着我,我就立刻转身进屋。不管怎么样,如果运气好,他可能忘记我的存在。或者,如果这一愿望落空,我们那天晚上的谈话也可能从他的记忆中消失。那段插曲令人不快,以某种不寻常的角度看,甚至令人惶恐不安。但我不会让它毁了以后几天的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