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我没见过,”他说,“不过,既然是隐居生活,这也不足为奇,对吧?”
“是的,我不觉得奇怪。”
那只眼睛十分警觉。她向空中吐了一口烟雾。
“所以,是专业的好奇心让你晚上去湖边漫游,等不得天亮再来找我?”
“当然。还因为你住在一个小岛上。岛屿总是神秘的,尤其是在晚上。”
“你不会轻易惊慌失措,对吧?”
“你的心腹迈克尔和那个相当让人不快的邮政局长抓住我的胳膊,逼我上了船,那时候我被吓坏了。”
“当时你觉得他们要干什么?”
“殴打、强奸、杀人之类的吧。”
“噢,这就是读英国报纸和时尚杂志的结果。你会吃惊地发现,我们爱尔兰人都很温顺。我们互相之间也打打杀杀,但那属于一种传统。强奸案很少见。我们很少勾引我们的女人。她们勾引我们。”
现在是希拉忍不住笑了起来。自信又回来了。唇枪对舌剑,她可以一直这样对付几个小时。
“我能引用你这些话吗?”她问道。
“我看最好不要。这损害国家形象。我们喜欢把自己想象成魔鬼,这样能得到更多的尊重。再来点儿威士忌吧。”
“谢谢,可以。”
她想,如果这是排练的话,导演会告诉我改换位置。再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一杯,然后站起来,环顾房间四周。不,她转念一想,最好是坐着别动。
“现在轮到你回答问题了,”她说,“你的船夫有绑架游客的习惯吗?”
“不,你是第一个。你应该受宠若惊。”
“我告诉他,当然也对邮政局长说了,时间已经太晚,不合适造访你,我会明天早上再来。”她说下去,“但他们就是不听。我来到这儿的时候你的管家还搜查我,那应该叫作搜身吧。”
“鲍勃做事很彻底。这是海军的老规矩。我们一般在本地女孩上船的时候搜她们的身。算是一种消遣吧。”
“你在说谎。”她说。
“不,我向你保证。我听说他们现在已经不这么做了。就像每天喝点儿朗姆酒一样,是个乐子。这也是现在年轻人不愿加入海军的原因。如果你喜欢,可以引述我的这些话。”
她从端着的玻璃杯沿上方看着他:“你后不后悔离开军队?”
“一点儿也不后悔。我想从部队得到的都得到了。”
“除了晋升以外?”
“哦,晋升就算了吧。谁想在和平时期指挥战船呢?这船在下水之前就已经是一堆废铁了。我也不喜欢在海军或者哪个岸上机构混日子。再说,家里这边有更值得我做的事情。”
“比如说?”
“找寻我自己的国家。读历史。不,不是克伦威尔[8]的那一类——而是古老的东西,那些历史更令人迷醉。我已经就这个题目写了几千字,当然永远也不会印出来。文章有时会出现在学术期刊上,但仅此而已。也不会付给我钱。不像你那样,是给杂志写作。”
他又笑了。这次是一个善意的微笑。不是惯常意义上的善意,而是她所理解的那种。煽动性的,的确,也是挑战性的。(“他从前在聚会上是那样逗趣。”)现在到时候了吗?她有这胆量吗?
“我很想知道一件事,”她说,“我知道这是件私事,但我的读者很想了解。我无法不注意到你写字台的照片。这么说你结过婚?”
“是的,”他说,“这是我生活中的一个悲剧。我们结婚几个月后,她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不幸的是我活了下来。我就是那个时候失去左眼的。”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即兴发挥啊……快点儿。
“太可怕了,”她喃喃地说,“真是非常遗憾。”
“没什么,这都是多年前的事儿了。当然,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恢复过来,但我学会了随遇而安,学会了适应。此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当时我已经从海军退役。再说,部队显然也帮不上什么忙。不管怎么说,已经这样了,就像我跟你说的,这事情发生在很久以前。”
他真的相信这些吗?他真的相信他跟她的母亲结过婚,而她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他失去左眼的时候,大脑一定也受到了损害,出了毛病。他是在什么时候篡改照片的呢?在事故发生之前还是之后?原因是什么?怀疑和不信任又回来了,她已经开始有点儿喜欢他,觉得自在起来,不太拘束了,可现在她的信心被打得粉碎。如果他是个疯子,那她该如何操控,应该做些什么?她起身站在壁炉边,心里奇怪这位置的移动是如此自然,这不是演戏,不用舞台指导,戏剧正在变成现实。
“既然这样,”她说,“我觉得我不想再写这篇文章了。这对你不公平。你经历过太多事情。我先前没有意识到。我敢肯定我的编辑会同意我的看法。刺探他人的痛苦并不合乎我们的方针。《探照灯》不是那种杂志。”
“哦,真的吗?”他答道,“那就太让人失望了。我还等着读我自己的故事呢。你知道,我这个人相当自负。”
他又开始抚摸那只狗,但他的眼睛从未离开过她的脸。
“要么这样吧,”她说,寻找着合适的说辞,“我就写写你独自一人在岛上的生活,爱犬陪在左右,热衷于古代历史研究,等等。”
“会不会有点儿太沉闷了,不值得刊印出来?”
“不,不会的。”
突然他笑了,把狗放在地板上,起身站在她旁边的炉前毯上。“你得写点儿比这更好的东西,才能把差事应付过去,”他说,“我们还是明天早上再讨论吧。到时候如果你愿意,再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如果你真是一名记者的话——尽管我很怀疑——不会只为了写我的喜好和宠物狗就派你来这儿。很奇怪,你让我想起了某个人,但到底是谁,我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他面带微笑低头看着她,一副确信无疑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一个疯子,让她想到……想到什么呢?在“神剑号”上她父亲的舱里?被她父亲举着抛向半空,让她又惊喜又恐惧地尖叫?哦,是父亲用的科隆香水,这个男人用的也是它,不像当今那些淹没在剃须除臭液里的男人……
“别人总是觉得我长得像哪个人。”她说,“我没有自己的个性。你让我想到了摩西·达扬。”
他摸着他的眼罩:“只是一个噱头。如果他跟我都弄个粉红色的戴着,那就没人搭理我们了。事实上,是黑色让这东西发生了变化。对女人产生的效果就如同黑色丝袜对男人产生的效果。”
他穿过房间,猛地打开门。“鲍勃?”他喊了一句。
“我在这儿,先生。”他从厨房那边回答。
“B行动开始了吗?”
“是的,先生,迈克尔正在靠岸。”
“很好!”他转过来对着希拉,“让我带你去其他地方看看。”
从他们这些海员的行话推断,迈克尔正等着把她送回陆地。到了“吉尔默徽章”旅店后,还有足够的时间决定是否明早再硬着头皮回到这儿,还是把这差事往脑后一丢,打道回府。他陪着她穿过走廊,用力推开一扇扇门,门上也都写着各种名称。控制室……信号室……医务室……船员宿舍……我没有猜错,她自忖道,他幻想着自己住在一条军舰上。他就是用这种方式与他的生活、他的失望和伤痛达成妥协。
“我们是有高度组织性的,”他告诉她,“我要电话没用。跟大陆之间通过短波电台联络。如果你在一个孤岛上住,就得保证自给自足,就像船在海上一样。我是从零开始,一点儿一点儿把它建成的。我刚到羔羊岛的时候,甚至连一座木板棚子都没有,现在它已经完全是一艘旗舰了。我可以从这儿操控一支舰队。”
他冲着她得意地笑了笑。她想,这个人的确疯了,疯得很厉害,尽管如此他却很吸引人,的确是魅力十足。这一切很容易让人上他的当,对他信以为真。
“你们有多少人住在这儿?”
“十个,包括我自己。这边是我的住处。”
他们来到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他带她走进去,到了一个单独的边房。这里有三个房间、一间浴室。一扇门上写着“指挥官巴里”几个字。
“我就住这儿。”他说着,把门推开,露出一个典型的船长舱,一张床,尽管不是那种架式铺位。这布局太眼熟了,让她突然有种怀旧的伤感。
“客房在隔壁,”他说,“一号舱和二号舱。一号舱看湖景很好。”
他走进房间,拉开窗帘。月亮已经升至中天,照在树林以外的那片湖面上。周遭很是平和,很是安静。现在的羔羊岛毫无凶险之象。情势发生了逆转,反倒是那片遥远的大陆显得愁云惨淡,阴森凄凉。
“我要是住这儿,也会变得遁世隐居的。”她说道,然后从窗边转过来,又补充说,“我不能再耽搁你休息了。也许迈克尔正在等着带我回去呢。”
他把床头灯打开:“你不必回去了。B行动已开始实施。”
“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只独眼看着她,那种得意的神色令人窘迫。“当有人告诉我,有个年轻的女子要见我时,我就决定策划一次行动。A行动的意思是,不管来者是什么人但引不起兴趣,可以送回巴利范恩。B行动的意思是,访问者被我尊为上宾,要把她的行李从‘吉尔默徽章’旅店取来,跟蒂姆·多赫尔蒂解释清楚。他这人非常谨慎。”
她盯着他,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回来了:“你好像没花什么时间考虑。你在那边刚一进房间,我就听见你下令实施B行动了。”
“不错,我习惯迅速做出决策。现在鲍勃把你的东西拿过来了。”
门外有一声咳嗽,接着是轻轻的敲门声。管家把她的行李拿了进来。所有的东西显然都给装回行李箱里,包括她放在旅店卧室里的小零碎。他还把她放在车里的地图和手提包也带来了。什么都没落下。
“谢谢你,鲍勃。”尼克说,“布莱尔小姐如果准备吃早餐,她会打电话的。”
管家把她的东西放在椅子上,低声说了句“晚安,小姐”便离开了。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希拉想,接着会发生什么呢?他还在看着她,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她告诫自己:当你心存疑虑,就打个哈欠,装得轻松随便一些,好像你这辈子每天晚上都是这么过的。她拿起她的包,在里面找出梳子梳起头来,嘴里一边哼着小调。
“你一开始就不该退休,”她说,“实在浪费了你的组织能力。你应该去指挥地中海舰队,策划演练什么的。”
“眼下我就在干这件事。一旦这艘船进入战斗岗位,你就会得到你的命令。我还有工作要做,必须离开了。顺便说一句……”他停了停,把他的手放在门上,“你用不着锁上这个,你是绝对安全的。”
“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要锁门的,”她回答说,“当记者的都得适应环境,我连最糟糕的地方都住过,大半夜敢一个人在陌生的走廊里逛来逛去。”
精彩的收场妙语,她想。学着点儿吧,现在你可以消失了,回你的房间去颠倒家具吧……
“嗬,”他说,“这真是非同小可。看来问题不是你要不要锁门,而是我要不要锁门了。谢谢你的提醒。”
她听见他在走廊里的笑声。大幕落下了。该死。是他说了最后一句台词。
她走过去打开她的行李箱。几件衣服,晚上用的东西,化妆用品,这些全都整齐地放在里面。她的手提包也没人动过。值得庆幸的是那辆奥斯汀的租车单据上写的是她的艺名。没有任何东西能把她跟“希拉·莫尼”这个名字联系起来。唯一被动过、折叠得不一样的是地图和旅游指南。但是,这也无关紧要。她用蓝色的铅笔标出了巴利范恩和托拉湖,反正一个记者也会这么做。不过,还是少了点什么——铜色回形针不见了。她抖了抖旅游指南,什么也没有掉出来。里面夹着的信封没有了。信封里装着一张纸条,上面记着从父亲书房档案里抄来的日期。
希拉一觉醒来,一缕阳光已经照进了房间。她瞥了一眼床边放着的旅行闹钟,九点十五分。她酣睡了将近十个小时。她下了床,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到一边。她的房间原来是在整座房子最边上,窗户紧挨着一片草坡,前面就是树林,有条窄路穿过树林直通湖边。她能瞥见波光粼粼的蓝色湖水,昨天晚上水面是那样平静,现在却被微风泛起阵阵涟漪。她记得尼克告诉管家她会打电话叫早餐,便拿起床边的电话,鲍勃的声音立刻出现了。
“是的,小姐。橙汁、咖啡、面包卷、蜂蜜?”
“好吧……”
早餐是上门服务,她想。要是住在“吉尔默徽章”,哪里会有这种待遇?四分钟不到,鲍勃就把托盘端到了她的床边。上面还放着一份晨报,折叠得美观整齐。
“指挥官向你问好,小姐,”他说,“他希望你睡得很好。如果你还有什么需要,只管告诉我。”
我想知道,是“吉尔默徽章”的多赫尔蒂先生还是邮局的奥赖利先生从旅游指南里拿走了信封,她这样想着。或者是你,马伏里奥?如果我没在信封上写“N.巴里。日期或许很重要”这几个字,恐怕就不会有人注意了。
“我想要的都有了,谢谢你,鲍勃。”她说。
当她吃完早饭,穿上毛衣和牛仔裤,便开始化眼妆,远比前一天更为细致,她已做好准备,无论尼克那里有什么样的意外在等着她。她进了走廊,穿过摆动门来到客厅。门是开着的,但他不在那儿。不知为何她以为他会坐在写字台那儿。她走进房间,偷偷往后看了一眼,然后再次打量那张照片。她想,尼克本人比当年好多了。当时他年轻气盛,一定惹人愤恨,过于自我陶醉。她有种感觉,他的头发是红色的。她猜测,整个事情的真相是,他们两个都爱上了她的母亲,她的父亲最后赢了,让尼克十分不快,心里有了个死结。奇怪的是她的母亲没有提过这件事。她通常会在自己以前的崇拜者面前搔首弄姿。这就是不忠,希拉很清楚,但除了那漂漂亮亮的脸蛋以外,两个人还从她身上看到了什么?她抹了太多的唇膏,那个年代人们都那样。有点势利,总是炫耀自己的人际关系。每次她在别人面前搬弄这一套,她和她父亲就互相挤眼睛。
一声轻轻的咳嗽给她提了醒,管家正在从走廊的另一头看着她。
“如果你要找指挥官,小姐,他正在林子的一块空地里。我可以给你指路。”
“哦,谢谢你,鲍勃。”
他们一起走出门,他说:“步行十分钟你就能找到指挥官,他正在那边的现场上工作。”
现场……也许是在砍伐树木。她穿过树林往那边走,小路两侧枝叶茂密,郁郁葱葱,就像一个小规模的森林,无法瞥见那湖水的影子。她想,如果要是偏离这条小径去树林里逛逛,那马上就会迷路,再也找不见那个湖,只能在原地打转。风吹得她头顶的枝干发出阵阵悲凉之声。没有飞鸟,没有任何动静,也听不见近在咫尺的湖水拍岸声。就算把一个人埋在这下面的灌木丛里,也永远不会被人发现。也许她应该转身顺着来路返回那座房子,告诉管家她宁可在屋里等着指挥官巴里。她犹豫了一下,但为时已晚。迈克尔正穿过树林朝她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把铁锹。
“指挥官正等着你呢,小姐。他想让你看看那座坟墓。我们刚刚挖出来。”
我的天哪,什么坟墓,谁的坟墓?她觉得自己脸都吓白了。迈克尔没有笑,他朝前方点了一下头,不远处就是一块空地。接着,她就看见了其他人。除了尼克以外,还有两个人站在那儿,他们裸着上身,弯腰看着地上的什么东西。她觉得自己的两腿发软,怦怦狂跳的心撞击着胸膛。
“布莱尔小姐已经到了,先生。”迈克尔说。
尼克直起身子。他跟别人一样,穿的是汗衫和牛仔裤。他手上没有铁锹,但却握着一把小斧头。
“好了,”他说,“现在是时候了。到这边来,跪下。”
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把她拉到前面挖出的一个大坑边上。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看到大坑两边的褐色土堆,四处散落的树叶,还有扔在旁边的树枝。她本能地跪下来,两手捂住自己的脸。
“你在干什么?”他听上去很惊讶,“你把眼睛遮住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是一个伟大的时刻,你知道。你可能是第一个出现在爱尔兰巨石墓发掘现场的英格兰女人。我们把这叫作王室石冢。我跟这些小伙子已经干了好几个星期了。”
随后的事情她只知道自己弓身坐在地上,后面倚靠一棵树,脑袋垂在两腿之间。周遭不再旋转,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她全身都被汗水打湿了。
“我觉得我要吐了。”她说。
“吐吧,”他回答说,“别在意我。”
她睁开眼睛。几个男人已不知去向,尼克蹲在她的旁边。
“早餐只喝咖啡就会落得这个下场,”他对她说,“空着肚子就开始一天的活计,那相当危险。”
他站起来,又踱到大坑那边。
“我对这一发现抱有很大的希望。它的保存状态比我见过的许多其他遗址都好。我们是在几个礼拜前偶然撞上它的。我们已经发掘了前室以及我认为是墓穴走廊的一部分。自从公元前一千五百年左右至今这里没受过任何干扰。绝不能对外界透露风声,否则那帮研究考古的家伙全都会来这儿拍照,那可就引火烧身了。感觉好点儿了?”
“我不知道,”她有气无力地说,“是的,我觉得好点儿了。”
“那就过来看一看。”
她拖着步子走到大坑旁边向下张望。里面到处是石头,像是一种圆角拱门,或者墙体。内心的误解和恐惧过于强烈,让她无法表现出任何热情。
“非常有趣。”她说,接着——远比晕眩恶心更让她觉得羞愧难当——她一下子哭了起来。他盯着她,一时间不知所措,然后拉起她的手,迈着轻快的步子穿过树林,一言不发,嘴里吹着口哨,直到几分钟后他们到了林子尽头,来到湖边。
“巴利范恩远在西面。你从这里看不到它。湖面在这边向北扩展,就像拼缝被子一样在大陆上进进出出。冬天鸭子飞过来在芦苇丛里安家。不过,我从来不打鸭子。夏天的时候我早餐前来这儿游泳。”
希拉已经恢复过来。他特意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有时间振作起来,为此她很是感激。
“真对不起,”她说,“不过坦白说,当我看到迈克尔带着铁锹,嘴上又说坟墓什么的,我就想是不是最后的时刻到了。”
他盯着她,十分惊愕。然后他笑了:“你可不像你装的那么意志坚强。你那一套全都是虚张声势。”
“有点儿吧,”她只得承认,“不过,给扔在一个小岛上,跟一个隐士在一起,对我来说的确是个新情况。我现在明白为什么要劫持我了。你不想让任何人向新闻界泄露巨石墓穴的事。好的,我不会。我向你保证。”
他没有立即回答。他站在那儿,摸着他的下巴。
“嗯,你还真够大度的。”片刻之后他说,“现在,我告诉你我们要做什么。我们回房子那儿,让鲍勃准备好外带午餐,然后我带你到湖上周游一番。我保证不会把你从船上推下去。”
他只在刮西北偏北风的时候才发疯[9],她想。除了那张照片的事儿以外,他各方面都是有理智的。可是……要是没有那张照片,她就会对他和盘托出,告诉他自己的真实来历,她来巴利范恩的理由了。是的,她暂时还没这么做。
几小时以后,希拉得出了结论:跟父亲所描述的那个心中留着死结,怨怼整个世界,因失望而耿耿于怀的尼克相比,眼前的尼克不辞辛苦让她开心,让她感到在他陪伴之下的每一分钟都十分快乐,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这是一条带一个小前舱的双引擎汽艇,不是迈克尔前一天载她来岛的那条突突响的小船。汽艇在湖上轻快滑行,不断闪避着凸入湖中的地岬,他坐在舵手的位置,把陆地上那些有趣的地方指给她看。西面的远山,一座废弃的城堡,一个古老修道院的高塔。他一次也没有提及她造访的原因,也没有旁敲侧击打听她自己的生活信息。他们并排坐在小舱里吃煮鸡蛋和冷鸡肉,而她一直在想,她的父亲一定会喜欢这样的。如果他活到现在,能够来度假的话,也一定会用这样的方式度过一天。她想象得出他跟尼克一起互相逗趣,嚷着粗话,争相炫耀,由于她的在场而显得不十分自然。尽管并不是她母亲。她会把什么事情都搞砸的。
“你知道吗,”她说,一时心血来潮,感到有了自信,这是喝吉尼斯黑啤酒之前那一小杯威士忌引发的效果,“我想象中的指挥官巴里跟你一点儿都不像。”
“你是怎么想象的?”他问道。
“嗯,因为他们告诉我你遁世而居,我就想象这个人住在一座城堡里,到处是老家臣和狂吠的猎狼犬。那种老怪物。要么严厉,要么很粗鲁,对家臣大叫大嚷,或者过于热情,让人害怕,专拿恶作剧耍弄别人。”
他笑了:“我想粗鲁的时候会很粗鲁的,我经常对鲍勃大喊大叫。至于恶作剧……我当年乐此不疲。现在偶尔也玩一玩。再来一杯吉尼斯吗?”她摇摇头,后背靠着舱壁。“问题在于,”他说,“我玩的那些恶作剧大多是自娱自乐。反正那种东西现在已经过时了。我觉得你就从来没有干过那种事。打个比方,把白老鼠放在你编辑的办公桌上吧?”
用明星的化妆间替换编辑的办公桌,她心想。
“没放过白鼠,”她答道,“但我有一次把一只臭气弹放在了上司的床上。不瞒你说,当时他一下子就跳开了。”
那是在曼彻斯特,布鲁斯一直没有原谅她。他本以为两人之间会展开一段隐秘的恋情,这样一来便消失在烟雾之中了。
“我正是这个意思,”他说,“最好的笑话只是为了取悦自己。要是用在你的老板身上,可就有点儿像一场赌博了。”
“算是一种自我保护吧,”她对他说,“一想到要跟他上床我就觉得烦。”
他哈哈大笑起来,但马上又止住了:“请原谅,这的确让我好奇大增。你跟你的编辑们常闹麻烦吗?”
她假装回想着:“这得看具体情况。他们有可能相当苛求,难以应付。如果你雄心勃勃的话,比如我,那种事情就会让你获得提拔。当然,整个事情是一件苦差事。我不是那种放任随意的人。”
“这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我不会看别人弹一下帽子,就把衣服脱光。必须是我喜欢的人。我这话吓着你了吧?”
“丝毫没有。我这种老怪物喜欢了解一下年轻人是怎么生活的。”
她伸手取了一根烟。这一次他给她点上。
“问题在于,”她说,她也会在礼拜天晚饭后跟她父亲这样交谈,而她母亲则踏踏实实待在别的房间,父女两个也就更自得其乐了,“问题在于,我认为性这件事被看得过高了。男人们像煞有介事一通忙乱,把某个人脱光,各种呻吟,还有的痛哭流涕。这么做的唯一原因就是取人头皮,以便四处炫耀,就像印第安人似的。在我看整个事情一点儿好处都没有。不过呢,我刚十九。要想成熟还有不少时间呢。”
“我倒不这么想。十九岁也不算小了。你还想怎么成熟呢?”他从储物柜上站起身,踱到他的舵手位置,把引擎打开。“想一想你割的那些头皮,还有舰队街[10]上回荡的呻吟声,让我获得了巨大的满足,”他又补充说,“我得提醒我在报界的那些朋友,让他们都加点儿小心。”
她抬头看着他,吓了一跳:“什么朋友?”
他笑了:“我有我的关系。”他掉转船头,小艇朝羔羊岛的方向驶去。他早晚会核查我的记者身份的,她对自己说,然后发现根本没这个人。至于詹妮弗·布莱尔,他得跟一大堆剧院经理联系,最后才会有个人告诉他:“你说的是那个才华横溢的女演员吧,斯特拉特福[11]的人正盼着看她下个演出季的表演,以此一饱眼福呢。”
转眼间他就把汽艇开进了自己的领地,停靠在兼做船库的栈桥边,这里被种得密匝匝的树木巧妙掩盖起来。迈克尔在那儿等着他们,让她想起早上那阵惊吓,想起树木繁茂的小岛中心部分发掘出的巨石冢。
“我把你这一天给毁了,”她对尼克说,“你们的人全都在遗址那儿,要不是我来捣乱,本应该接着干下去的。”
“倒也不是。怎么都是放松嘛。挖掘工作可以等一等。有什么消息吗,迈克尔?”
“房子那边收到了一些信号,先生。一切秩序正常。”
等他们走到房子那儿,变形就已经完成。这位同伴变得生硬、直率,十分警觉,心思转移到事务上,不再只顾她。就连那只想扑到他怀里的小狗,一听见主人的声音也只得乖乖待在地上。
“鲍勃,大家五分钟后都到控制室听指示。”他说。
“是的,先生。”
尼克转向希拉:“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先自己找点儿事消遣一下。书、收音机、电视和唱片,昨晚我们待的房间里都有。我得忙上几个小时。”
几个小时……现在是六点钟。不管他要忙活什么事情,总不能拖到九、十点钟吧?她本来另有期盼,盼望在火炉前开始一个漫长而亲密的夜晚。那时,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好的,”她耸耸肩说,“我在你们手里。捎带问一句,你打算把我留在这儿多久?我还得按约定回伦敦去。”
“这我相信。但剥头皮的事儿还得等等。鲍勃,为布莱尔小姐倒点儿茶。”
他消失在走廊里,那只狗跟在他后面。她往靠背椅上一坐,满心不快。真烦人!尤其是一整天都过得那么愉快。她根本没心思读书或者听唱片。他的品位应该很像她的父亲,喜欢读老彼得·切尼和约翰·巴肯[12]的书,读了一遍又一遍。音乐则喜欢轻松一些的,大概是《南太平洋》那种吧[13]。
管家给她把茶端来,这一次有樱桃果酱和烤饼,还是刚出炉的。她几口把烤饼吞下去,然后慢悠悠在房间里转着,翻看着书架上的书。没有彼得·切尼,没有约翰·巴肯,数不清的有关爱尔兰的书,这她倒不觉意外,不可或缺的叶芝、辛格[14]、A.E.[15],有关阿比剧院[16]的一卷著作。读一读也可能很有趣,但是,“我没那个心情,”[17]她想,“我没那个心情。”唱片基本都是古典音乐,莫扎特、海顿、巴赫,这么一大摞东西。要是他也在房间里多好,他们就可以一起听了。她没去理会写字台上的照片,就算瞥上一眼都会产生强烈的刺激。他怎么可以这样?他从她身上看到了什么?说到底,她父亲又看到了什么呢?至于尼克,显然比她的父亲更为聪明,竟然因为她母亲这种人神经错乱,就算她当年长得很漂亮,那也实在令人费解。
“我知道要干什么了,”希拉想,“我要去洗洗头发。”
百无聊赖之时,这常常是个不错的补救和排遣。她沿着走廊,走过写着“控制室”的那扇门。她能听到里面低低的说话声,然后尼克笑了起来。她急忙走过门口,免得门开了让人怀疑她在窃听。当她已经安然走远的时候门真的开了,她回头张望了一下,见一个男孩子走了出来,上午他曾帮着挖掘石冢。她记得他那一头乱蓬蓬的浅发。他大概还不到十八岁。他们都很年轻,现在她注意到了这一事实,除了尼克本人,还有鲍伯。她穿过摆动门走进她自己的房间,坐在床上,被脑子里突然出现的一个新想法惊呆了。
尼克是个同性恋。他们都是同性恋。就是因为这个,尼克才被皇家海军开除。她父亲发现了这事儿,没法推荐他晋升,尼克从此便怀恨在心。也许,她从那张单子上抄下来的日期,就是尼克身陷麻烦的具体时间。照片是一个障眼法——同性恋往往假装结过婚,以此来掩盖自己。唉,尼克,你可别……这下全完了,她简直无法忍受。为什么她这辈子遇到的唯一有魅力的男人会是这种人?见鬼,这帮该死的家伙,他们在石冢那儿全都赤裸着上身,在控制室里大概也做着同样的事情。什么都无关紧要了。她的使命也失去了意义。她要离开小岛飞回家,越快离开越好。
她拧开洗脸盆上面的水龙头,狠狠把脑袋浸到水里。甚至连那块肥皂——它是爱琴海蓝色的——也过于奇特,一个正常男人的家里是不会有的。她擦干头发,把头上的毛巾扭结成头巾帽的模样,脱下身上的牛仔裤,换上另一条。这条看上去不怎么顺眼。她又换下来,套上了她旅行穿的裙子:“让他知道我没打算处处模仿男孩子。”
有人敲她的屋门。
“进来。”她没好气地说。
是鲍勃。“对不起,小姐,指挥官希望你来控制室一下。他想见你。”
“对不起,他得等一会儿了。我刚刚洗了头发。”
管家咳嗽一声:“我倒是建议你,小姐,不要让指挥官等着。”
他已经不能显得更礼貌了,但是……他那板板正正、健壮结实的身形带着某种难以通融的架势。
“那好吧,”希拉说,“指挥官就得忍受我这副样子,走吧。”
她沿着走廊,大步跟在他身后,毛巾结成的头巾帽让她看上去像一个贝都因酋长。
“对不起,”管家轻声说,拍了拍控制室的门,“布莱尔小姐来了,先生。”他通禀道。
她已做好了一切准备。裸身四脚朝天躺在铺位上的年轻男子。香火缭绕。尼克作为司仪,指导着一场难以言传的仪式。相反,她看见七个年轻人围坐在一张桌子边,尼克坐在上首。第八个男人坐在角落里,头上戴着耳机。坐在桌边的七个人盯着她,然后一个个又把目光移开。尼克略微扬了扬眉毛,从桌上拿起一张纸。她认出那就是她夹在旅游指南里的写着日期的纸条。
“很抱歉打断你洗漱,”他说,“不过这些先生和我想知道你旅游指南里的这些日期是什么意思。”
遵循那句行之有效的座右铭:进攻是最好的防御。
“这也正是我想请教的,指挥官巴里,若是你恩准我采访你的话。但我敢说你会回避这个问题。这些日期显然对你意义重大,否则你的绅士朋友们一开始就不会擅自拿走它。”
“有道理,”他说,“这是谁给你的?”
“是办公室在交付工作时跟其他文件一起给我的。是原始材料的一部分。”
“你是说《探照灯》编辑部的办公室?”
“是的。”
“你的任务是写一篇关于退休海军军官——也就是我——的文章,描述他是如何打发时间,有什么爱好,等等?”
“就是这样。”
“同时也安排了其他人采写其他退役军官的类似文章?”
“是的。这是个很鲜明的创意,很新颖。”
“不过,我很抱歉毁了你的故事,因为我们已经查了一下《探照灯》的编辑部,他们不但无意发表这一系列文章,而且也没有詹妮弗·布莱尔小姐这么个编辑,就连最初级的雇员里也没有。”
她早该预料到这些。他在报界有关系。只可惜她不是个记者。不管他想隐藏什么,如果在某个周日副刊上予以揭秘,她就会足足大赚一笔。
“这么说,问题变得很微妙了。”她说,“我可不可以跟你单独谈谈?“
“好吧,”尼克说,“如果你一定要这样的话。”
那七个人站了起来。这伙人个个身强力壮。她估计这正是他喜欢的类型。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尼克说,“无线电报员必须留在他的岗位上。一直有无线电讯号需要接收。他听不见你说的话。”
“没事儿。”她说。
七个年轻人慢慢腾腾走出房间,尼克斜靠在椅背上,他那只明亮的蓝眼睛盯着她的脸,不移一分一毫。
“坐下,开讲吧。”他说。
希拉在一个空位子上坐下,突然意识到头上拧结着的毛巾。这打扮很难给她增添任何尊严。没关系。现在她要做的是击垮他的尊严。她要把实话说到一定地步,然后再临场发挥,等待他的反应。
“《探照灯》编辑说的情况完全属实,”她开口道,深吸了一口气,“我从来没有为他们工作,也没给别的什么杂志干过。我不是记者,我是一个演员,但在舞台上也没什么大名气,我是一个年轻戏剧团体的成员。我们去过很多地方,也刚在伦敦搞成了我们自己的剧院。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查查看。名字叫作‘新世界剧院’,在维多利亚,那儿的人都知道詹妮弗·布莱尔。我预计在即将上演的莎士比亚喜剧系列中领衔出演。”
尼克笑了:“这才像是真话,恭喜你。”
“这话留到开演之夜再说好了,”她回答说,“大约还有三个礼拜的时间。经理和其他成员对我眼下做的这件事一无所知,他们甚至不知道我在爱尔兰。我到这儿来完全是一场打赌的结果。”
她停顿了一下。现在需要讲点儿技巧了。
“我有个男朋友——他跟剧院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在海军那边有些熟人。这份日期单落到了他的手里,上面有你的名字。他知道这肯定意味着什么,但不知道其意何在。我们有一天吃完晚饭后一时兴起,他跟我赌二十五镑,再加上费用,赌我没有足够的演技假扮成一个记者,让你上钩接受我的采访,只为图个乐子。我说,赌就赌。所以我就到这儿来了。我得承认,没料到会被劫持的一个小岛上,没想到会遇到这种经历。昨晚我发现旅游指南里夹着的纸条被人抽走了,有点儿心慌。我当时对自己说,这些日期一定表示了某些不堪报道的东西。这些日期都是五十年代的,是你从皇家海军退役前后,这是我跑公共图书馆里在海军编目里查到的。现在,坦率说,我根本不在乎那些该死的日期表示什么。但是,就像我之前说的,它们显然对你意义重大,我敢打赌里面还藏着很深的黑幕,甚至是非法的事情。”
尼克倾斜着椅子,轻轻地来回摇动。眼睛移开,看着天花板。他显然在犹豫该怎么回答,这说明她已经击中对方的要害。
“这个嘛,”他轻声说,“要看你指的黑幕是什么了。还有,什么是非法。这是见仁见智的事。某种行为可能会让你大为震惊,在我跟我年轻的朋友们看来却完全正当。”
“我不会轻易震惊的。”希拉说。
“的确,这我看得出来。麻烦的是,我必须说服我的同事,让他们认为情况确实如此。五十年代发生的事情跟他们无关——那时候他们还是孩子——但我们今天共同做的事情的确对所有的人关系重大。如果我们的行动泄露到了外界,就像你推测的那样,我们就会发现自己处于违法的境地了。”
他站起身来,开始整理他面前的文件。希拉想,看来,她父亲怀疑尼克从事的某种非法勾当,如今他仍在爱尔兰干着。是把出土文物走私到美国?或者像她今晚预感的那样,尼克和他的一群朋友都是同性恋者?爱尔兰在道德风化问题上大惊小怪,这类事情恐怕是违法的。很明显,他不会把这些泄露给她。
尼克朝戴耳机的那个人走过去,站在他旁边,那人正在一个小本子上记着什么。她估计是有了什么消息。尼克读了读,潦草地写了句答复的话。然后,他朝希拉转过身来。
“你想看我们的行动吗?”他问道。
她吃了一惊。当她走进控制室时,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但没料到他会提这么个直截了当的问题……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提防着。
她的头巾帽滑落到地上。他把它捡起来,递给她。
“算是一种体验,”他说,“你绝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你不必参加进去。展演是在一定距离以外。非常刺激,也非常隐秘。”
他面带微笑,但笑容中有种令人不安的成分。她背转身朝门口走去。她仿佛突然看见自己坐在树林的什么地方,大概是在那座史前坟墓边上,无法逃脱,而尼克和他那帮年轻男子正进行着某种古老、可怕的祭奠。
“坦率地说……”她开口道,但他打断了她,仍然面带微笑。
“坦率地说,我坚持。展示本身就是一种训练。我们在船上进行一部分,然后挪到道路上进行。”
他一把将门推开。那些人在走廊里一字排开,鲍勃也在其中。
“没问题,”他说,“布莱尔小姐不会添任何麻烦。现在各就各位。”
他们列队沿着走廊行进。尼克拉起希拉的胳膊,推着她走过摆动门,进入他自己的那块区域。
“带上你的大衣,有围巾的话也带上一条。外面可能很冷。赶快去吧。”
他消失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她出了房间再到走廊时,他已经在等她了,身上穿着高领的套头线衫和短风衣。他在看他的手表。
“走吧。”他说。
那些人全都不见了,只留下管家一个。他站在厨房的门口,那只小狗被他抱在怀里。“祝你好运,先生。”他说。
“谢谢你,鲍勃。给跳跳两块糖,但不能再多。”
他在前面引路,沿着一条窄路穿过树林来到船库。汽艇的引擎发出轻轻的嗡嗡声。船上只有两个人,迈克尔和那个头发蓬乱的年轻人。“坐舱里去,待在那儿别动。”尼克对希拉说。他自己移动到驾驶位置。汽艇倏忽而去,小岛消失在船的后方。希拉坐在舱内,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大陆变成了远处一片模糊的阴影,时而接近,然后再度隐退,黑暗的夜空下看不见任何清晰的轮廓。她透过小舷窗向外凝视,发现他们间或紧靠岸边,几乎擦着芦苇丛行驶,转瞬之间眼前又空无一物,除了船头冲击出的白色的泡沫以外,只有四周的湖水,黑暗,平静。引擎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谁也没有说话。这会儿,突突的震颤消失了——尼克大概将他的船开到了岸边水浅的地方。他朝船舱低下头来,向她伸出一只手。
“这边来。你的脚会弄湿的,不过实在免不了。”
除了湖水、芦苇和天空,周围她什么也看不见。她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后面,在潮湿的地面上走着,抓着他的手,浅色头发的男孩走在前面,泥巴钻进了她的鞋里。他们领着她走在某种特殊的路径上。阴影里隐约出现一个轮廓,看起来像一辆带篷的货车,边上站着一个她没见过的男人。他打开车门。尼克先上了车,然后把希拉也拖了进去。浅头发男孩坐到前面的司机旁边,小货车摇摇晃晃沿着小路,似乎开上了一段斜坡,然后地面才平展开来,应该到了一条大路。她勉强坐直身子,脑袋不时撞在头顶的一个架子上。上面有什么东西在哗啦啦响,不停摇动着。
“坐稳了,”尼克说,“我们不想让所有面包都掉在我们脑袋上。”
“面包?”
这是离开小岛后她说的第一句话。他啪的一声摁开打火机,她看见他们和司机之间的隔断门关着。他们周围全是面包,整齐地堆在架子上,此外还有糕饼、糖果和罐头。
“自己拿吧,”他说,“这是今晚你吃到的最后一餐。”
他伸出胳膊,抓过一个面包,然后把它一掰两半。他扣上了打火机,让他们再次陷入黑暗之中。我简直是孤苦无告,她想,就像坐在一辆灵车里一般。
“这辆货车是你们偷的吧?”她问道。
“偷?我干吗偷一辆货车?它是从穆尔多纳的杂货商那儿借来的。他本人正在驾驶。吃点儿奶酪,再加上点儿这个。”他把一个小瓶子递到她的唇边。一口纯酒精下去,差点儿呛得她窒息,但同时给了她热量和勇气。“你的脚肯定湿了。把鞋脱了。把你的外套叠好放在脑袋下面。然后我们就可以开始干了。”
“开始干什么?”
“嗯,我们要开三十六英里才能到达边界。一路平坦到头。我提议来割你的头皮。”
她坐着卧铺车返回英格兰北部的寄宿学校。她父亲在站台上挥手跟她告别。“别走,”她叫了一声,“永远别离开我。”卧铺消失了,变成了剧院里的一间更衣室,她站在镜子前面,打扮成《第十二夜》中的西萨里奥。卧铺车和更衣室爆炸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