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阳台吃早餐时,栈桥上的那条船已经开走,我想按计划带着画具沿着海岸踏勘一番。而且,一旦沉浸在我的嗜好之中,就能忘掉那些烦心事。我也不准备把可怜的戈登写下的那张名片交给旅店经理。现在我已经猜出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死鬼没有弄清酒吧里的一席话会惹出什么麻烦,被斯托尔一知半解的神话知识和有关克里特岛的胡诌弄得神魂颠倒。而他,这个考古学者,以为再多聊一聊能带来进一步收获。他接受了造访38号房的邀请——名片上的字跟斯托尔太太说的那句话离奇般地相似,一直在我脑子里萦绕不去——但他为何选择游过去,而不是顺着石头小径稍稍绕点儿远走过去,说来的确是个谜。他是出于一时逞能吗?也许,可谁知道呢?到了斯托尔的房子里,这个倒霉的牺牲品就被劝着喝起了主人送上的“鬼酿”了,估计几杯下肚便意念全无,神志不清了,狂饮过后他再下水时,随后的事情也就在所难免。但愿他来不及感到惊慌,立刻就沉了底儿。斯托尔一直没有站出来说出实情,事情就是这样。当然,我的这番理论仅仅出于直觉,出于看似吻合的偶然片段,甚至带有偏见。现在我要将整桩事情从脑子里驱赶出去,把精力集中在眼前这一天。
或者更确切说,集中在后面这几天。我背向海港,沿海岸一路向西探索过去,结果远远出乎我的预料。我走上旅馆左侧的一条弯弯曲曲的路,爬了几公里后又从山上下来,到了与海面平齐的高度,右侧的地势一马平川,像是一大片延展开去的干涸沼泽,让太阳烘烤成了灰白色。耀眼的蓝色海水拍打着狭长地带的两侧,形成华丽鲜明的对比。车子开到近前,我看出那根本不是沼泽,而是盐滩,狭窄的堤道穿插其中。盐滩本身被围墙围住,上面贯穿着条条沟渠以便排出海水,留住海盐。间或还能看到几处风车的废墟,圆形的围墙好似城堡的塔楼。几百码开外高低不平的一块靠近大海的地方,有一座小教堂,我能看到屋顶上小小的十字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接着,盐滩突然到了尽头,地势再次升高,就此形成远处那狭长的斯皮纳隆哈地峡。
我开着沃克斯沃根颠簸而行,下到一条通往盐滩的路径。这地方十分荒凉,从各个角度观察了一番之后,我决定这里就是我以后几天安营扎寨的地方。荒废的教堂处在前景,弃置的风车衬在后面,左侧是盐滩,右侧是一片在地峡岸边轻轻荡漾的蓝色海水。
我支起画架,把被压扁的毛毡帽往头上一扣,忘掉一切,只想着面前的一片景色。在盐滩的三天里——我连续几天重复着这一远征——是我整个假期最值得回忆的部分。全然独处,绝对安静。我连一个人也没见到。偶尔有一辆车远远从弯曲的岸边公路开过,然后消失。我中途休息时吃随身带着的三明治和柠檬汁。烈日当头时,便在废弃的风车旁小憩片刻。我在傍晚凉快的时候回到旅店,赶早去吃晚餐,然后回到我的房子里读几页书,直到上床睡觉。隐士祷告时所祈求的闲居生活怕也不过如此了。
第四天,尽管我已经从不同角度画完了两张画,却仍然不肯离开自己选择的这块领地,它俨然成了我的独享之地。我把画具装上车,徒步迈向地峡的缓坡,打算为次日作画找一个新地点。高地可能会增加一些优势。我费力爬上高坡,用帽子当扇子扇着,因为天气实在太热,但到达顶点后我惊奇地发现地峡原来很窄,只不过是又长又细的一条,我下面就是大海。不再是我身后那种平静冲刷着盐滩的海面,而是浪涛翻卷的外部海湾,北风劲吹,差点儿吹走我拿在手里的帽子。一位天才或许可以捕捉这变化莫测的阴影,在画布上用松石绿调和爱琴海蓝,暗红色打底,但我这个业余爱好者就力不从心了。再说,我甚至无法站直身子,画架画布也会立刻被风吹走。
我爬到下面的一片遮阴的金雀花丛,在那儿喘息片刻,眺望一下波涛翻滚的大海。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那艘船。它停泊在一个小水湾里,弯曲的陆地围着它,里面水面相对平静。这就是他们那条船,绝对不会弄错。他们雇的那个希腊船员正坐在船尾,船边系下一条鱼线,但他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看来并不把垂钓当回事,我判断他是在打瞌睡。船上只有他一个人。我朝自己正下方岸边的沙嘴看去,看见那儿有一座粗石砌成的房子,多少有些倾颓,它依傍着岩壁,可能以前用作羊圈。房子入口边放着帆布背囊和野餐篮子,另外还有一件外衣。斯托尔夫妇可能早就离船上岸,尽管风浪中操纵小船靠近岸边十分危险,现在他们正躲在避风处偷闲。也许斯托尔甚至在酿造他的特制云杉常春藤混合酒,另外还得加点儿羊粪提味,斯皮纳隆哈地峡这块孤寂之地就是他的“酿造场”。
船上的那个家伙突然站了起来,一边缠绕着鱼线,一边移动到船尾,然后站在那儿看着水面。我看见水面以下有个什么东西,接着那东西自己浮了上来,头盔、护目镜、橡皮潜水服、水下呼吸器等。那个希腊人弯腰帮着游泳者摘下头上的装具,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的注意力也便移到了岸上那倾颓的隐蔽所。门口那儿立着什么东西。我说“东西”是因为,出于光线的捉弄,一开始它就像一匹靠后腿站立的小马,腿上甚至后臀都长满毛发,接着我发现这正是斯托尔本人,他赤身裸体,胳膊和前胸也像别处一样,全都毛茸茸的。证明这是他本人才有的那张猩红色的肿脸,以及那对茶碟一般竖在秃头两侧的耳朵。我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恶心的场面。他走到阳光下,朝小船望去。接着,好像对自己和周围的一切都很得意,他昂首向前,在隐蔽所前面的沙嘴上来回踱着步子,那种古怪的步态我早就在村子里见识过,不是醉汉那种一摇三晃,而是一种笨拙的小碎步,双手叉腰,胸口前倾,撅着屁股。
游泳者已经摘掉了护目镜和水下呼吸管,悠然自得地划着水游向岸边,脚上还穿着脚蹼——我能看见它们像一条鱼一样拍打着水面。接着,脚蹼被扔在沙地上,游泳者站了起来,尽管穿着橡胶泳装,我还是惊讶地发现这人是斯托尔太太。她脖子上挂着一个袋子之类的东西,脚踩沙地迎着她那高视阔步的丈夫走去,并从头顶摘下袋子交给他。我没听见他们有任何交谈,两个人并肩走进小屋,消失在里面。至于那个希腊人,他现在又回到船头,继续悠闲地钓起鱼来。
我躺在金雀花丛的庇荫下,等待着。我打算给他们二十分钟时间,也许半个钟头,然后我就回到盐滩,去我的汽车那儿。不过我并没等那么长时间,也就过了十分钟,就听到我下面的沙滩上传来一声喊叫,我透过花丛看去,见到两个人都站在沙嘴上,手上提着背囊、野餐篮子和脚蹼。那个希腊人已经开始发动引擎,马上拉起了船锚。然后他把船慢慢开到岸边,触到斯托尔夫妇脚下的一块礁石。两个人上了船,紧接着希腊人就掉转船头,出了小小的避风港,向港湾驶去。小船绕过尖岬,看不见了。
受一股强烈好奇心的驱使,我爬下悬崖到了下面的沙滩,径直朝那个破败的隐蔽所走去。正如我料,这里的确是羊群的避难之所;泥地上散发着臭气,羊粪到处都是。不过有个角落经过收拾,放着几块木板搭成一个架子的模样。架子下面难免又是一堆啤酒瓶子,但无从得知里面装过的是当地啤酒还是斯托尔的自酿毒酒。架子上放着七零八碎的陶器片,就像有人从垃圾场里挖出的一堆家居破烂。不过,那些东西上没有泥土,却粘着不少藤壶,有些还是湿漉漉的。猛然间,我想到这些就是考古学家所说的,来自海床的“陶瓷残片”。斯托尔太太一直在探寻,她探寻的是海底,她要找的是贝壳还是其他更有趣的东西,这我无从得知。这些碎片是被丢弃的,毫无用处,无论是她还是她丈夫都懒得把它们拿走。我判断不出这些东西的价值,又往周围看了一遭,没再发现什么特别之处,便转身离开这座废墟。
这一举动实在是个致命的错误。当我爬向悬崖时,耳边就听到引擎的突突声,那艘船又回来了。就它的位置判断,它是在沿岸地带巡游。三个脑袋齐齐转向我这边,船尾那个短粗的家伙自然又端起了他的望远镜。恐怕,他会毫不费力地认出这个刚刚离开废弃的庇护所、拼命攀上悬崖的人。
我头也不回继续往上爬,把帽子拉得很低,徒劳地指望这样能为我起点儿掩护作用。毕竟,我可能是任何一个碰巧在特殊时间路过这个特殊地点的游客。不过,我恐怕最终还是会被认出来的。我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停在盐滩上的汽车,感到疲乏气喘,心里更憋着一股气。我真希望自己不曾去半岛那边探寻。斯托尔夫妇会认为我在盯他们的梢,而我也是这么做的。这一天的好心情全毁了。我决定就此罢手,立刻返回旅馆。可是,厄运这时又来捣乱,车刚开上那条从沼泽通往大道的小路,我就发现一只轮胎瘪了。等我换好了备用轮胎——我笨手笨脚,干不了这种技术活——四十分钟已经过去了。
终于到达旅店时,我看见斯托尔夫妇早已抢先到达,郁闷的心情自然无从改善。他们的船停泊在栈桥那儿,斯托尔本人坐在阳台上,正端着望远镜瞭望我的房子。我步履维艰地迈上台阶,就像在电视镜头前一样,很不自在。我走进屋子,关上遮门。我正洗澡的时候,电话响了。
“喂?”我接起电话,腰上围着毛巾,手也是湿的。再没有比这种时候来电话更让人难堪了。
“是你吗,孩子王先生?”
刺耳的嗓音夹杂着气喘声,一听就是他。但他听起来并没醉酒。
“是我,蒂莫西·格雷。”我冷淡地回答。
“管你是蒂莫西还是蒂莫东,对我来说全一个样。”他说。他的声调令人讨厌,充满敌意,“你今天下午去斯皮纳隆哈了,对吗?”
“我在半岛上散步来着,”我告诉他,“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
“哼,去你的吧,”他回答,“你骗不了我。你跟那个家伙一样。你们不过是该死的密探。得了,我还是告诉你吧。那艘沉船几百年前就让人剔干净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说,“什么沉船?”
一阵短暂的停顿。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弄不清他是自言自语,还是跟他妻子说的。不过他再开口时,语气变得缓和了,那种虚假的友善劲儿又回来了。
“好吧……好吧,孩子王,”他说,“我们不要再争下去了。这么说吧,你我利益共享。不管你是教师,还是大学教授、学院讲师,骨子里我们都一样,表面上有时候也没什么区别。”他的低声窃笑令人十分反感,“别慌,我不会出卖你。”他接着说,“我有点儿喜欢你了,那天晚上我就跟你说过。你想给你那该死的学校博物馆搞点儿东西,对不对?再给那些漂亮小男生和你的同事显摆,对吧?好吧。我赞成。我正好有合适的东西。你晚上过来吧,我把它当作礼物送给你。我不要你该死的钱……”他收住话头,又嘿嘿笑了起来,一定是斯托尔太太说了什么,因为他又补充了一句,“对了,对了。我们举办一个舒舒服服的小宴会,只有我们三个。我太太也相当喜欢你。”
腰上围着的毛巾掉在地上,让我一下子全身赤裸。我不由得感到自己十分脆弱。那种屈尊俯就的谄媚腔调惹恼了我。
“斯托尔先生,”我说,“我不是为学校、学院或者博物馆征收藏品的,我对古董不感兴趣。我是来这儿度假画画的,为了满足自己的乐趣。实话说,我无意造访你或者旅馆里的任何住客。祝你晚安。”
我摔上听筒,转身回到浴室。这真是厚颜无耻,实在是个令人作呕的家伙。问题是,他会就此停止骚扰我,还是拿望远镜一直对着我的阳台,直到看见我去旅馆那边吃晚餐,然后尾随着我,身后带着他妻子一道进餐厅?他当真不敢当着侍者和其他客人的面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如果我猜中了他的意图,他是想用某种礼物把我蒙混过去,封住我的口。整天地出海钓鱼只是他水底探险的一个掩护——他拐弯抹角地提到了沉船——他希望找到,有可能已经找到了什么值钱的物件,准备偷运出克里特岛。毫无疑问,他去年已经干成了,而雇那个希腊船工可能花了大价钱,好保证他不说出去。
不过,今年这个季节计划被打乱了。我那62号房不幸的前住客查尔斯·戈登就是个古董行家,因而起了疑心。斯托尔的那句“你跟那个家伙一样。你们不过是该死的密探”很说明问题。要是戈登接受了邀请造访38号房,不是去喝他那伪造的啤酒,而是去查看斯托尔的藏品,然后斯托尔提出贿赂,让他缄口呢?如果他拒绝接受,威胁要揭露斯托尔呢?他真的是意外溺亡,还是斯托尔的妻子穿着那身胶皮泳装、戴着面罩和脚蹼,跟着他下水,然后,一到了水下……?
我天马行空胡乱想象,但没有任何证据。我只认准一点,那就是我绝不会去斯托尔的小屋。而且,如果他再来纠缠我,我就要把这一切告诉旅馆经理。
我换好了晚餐的衣服,然后把遮门打开一条缝,站在后面朝他的小屋看了看。天色已暗,他的阳台上亮着灯,但他没在那儿。我迈出屋,锁上遮门,穿过花园往旅馆走去。
我经过露台,正要穿过接待大厅时,就看见斯托尔跟他妻子两人坐在里面的椅子上。确切说,是守卫着进入休息室和餐厅的通道。如果我想吃饭就必得从他们面前经过。那好,我想,你们就在那儿守一晚上吧。我沿着露台返回,绕到旅馆后面的厨房那边的停车场,钻进沃尔斯沃根。我可以在村子里吃晚饭,管他什么额外的开销。我怒冲冲开着车,在离港口很远的地方找了一家黑黢黢的小餐馆。我本来指望吃上一顿三道菜的旅馆套餐——我在外面跑了一天,只在盐滩那儿吃了几口三明治,早已饥肠辘辘——眼下只能拿一份煎蛋卷、一个橙子和一杯咖啡对付自己,勉强充饥。
我返回旅馆的时候已经十点多钟。我泊好车,再次溜着厨房的边儿,偷偷走下花园小径返回住所,像个窃贼一样钻进遮门。斯托尔阳台的灯还亮着,按时间他这会儿肯定早已深陷杯盏。如果明天他再找任何麻烦,我就一定得去找旅馆经理。
我脱了衣服,躺在床上看书看到后半夜,感觉睡意袭来,便关了灯,穿过房间去把遮门打开,因为屋子里又热又闷。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远眺着海湾那边。小房子的灯都熄了,只有一个例外,当然就是斯托尔的房子。他阳台上的灯光在栈桥边的水面投下一道黄色的斑纹。海水泛着波浪,尽管四周无风。接着,我就看见了那东西。我是说,那根呼吸管。黄色的波光中这根小管子瞬间一闪便消失掉了,但我已经看清它是直接朝着我房子下面这堆礁石而来,我等待着。什么也没有,没有声音,水面上也再未出现波澜。或许她每天晚上都这么来一次。或许这是例行活动,当我躺在床上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她便踏着水波接近这片礁石。想到这些让人很不舒服。至少,每到午夜后都离开她那灌下了云杉常春藤毒酒后昏然沉睡的丈夫,她自己,他的水下搭档,穿着她黑色密封的胶皮游泳衣,戴着她的面具、她的脚蹼,去侦察62号房,这就够让人讨厌的了。尤其是今天晚上,在电话交谈、我又拒绝拜访他们之后,再加上我对前任住客的死亡又有了新的推断,那么,她在我的周围附近出现不仅不吉利,简直就是威胁恐吓。
突然,那根水下呼吸管穿过我右侧黑暗沉静的水面,出现在我阳台下的一丝微光中。现在它几乎就在我的脚底下了。我一阵惊慌,掉头逃回屋里,飞快关上遮门。我关掉阳台上的灯,紧贴着卧室和浴室之间的墙壁站着,凝神细听。轻柔的风透过窗板吹在身上。我等待某种声音,同时又害怕听到它。等了很久,我才听到阳台上传来一阵沙沙声,用手摸索的声音,还有重重的喘息声。我贴着墙边,从这儿什么也看不见,但那声音透过遮门传进来,我知道她就在那儿。我知道她正在抓门扣,紧身胶皮泳衣上在往下滴水,而就算我大喊一声“你要干什么?”她也听不到。水下不能戴助听器,聋子耳朵戴什么机械装置也没用。她晚上干的事情全凭视觉,凭触觉。
她开始嘎吱吱摇晃遮门。我不予理会。她又摇了几下。她找到了门铃,刺耳的铃声好似牙医的钻头刺入神经,贯穿头顶。她连着按了三次,然后就是一片沉寂。遮门不再发出响声,也不再听到呼吸的声音。她可能还蜷伏在阳台上,黑色的泳衣上滴着水,等着我沉不住气自己走出去。
我轻手轻脚离开墙边,坐在床上。阳台那边没有一丝声响。我大着胆子打开床头柜上的灯,希望再听到那嘎吱吱的声音,或者尖厉刺耳的铃声。但什么也没听到。我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是十二点半。我弓身坐在床上,刚才还睡意沉沉的脑袋现在变得十分清醒,充满不祥的预感,对那光溜溜的黑色身影的恐惧分秒都在增加,内心的感知和理智似乎全开了小差,而一想到那胶皮泳衣裹着的是个女人,我的恐惧就更加强烈,更加荒谬。她到底要干什么?
我在床上坐了一个多钟头,直到自己恢复了理智。她肯定已经离开了。我从床边站起来,走到遮门那儿听了一下。外面毫无动静,只能听见海水拍打礁石的声音。我轻轻地打开门扣,透过遮门往外看。外面没人。我把遮门开大一点儿,走到阳台上。我朝海湾那边望去,看到38号房的阳台已经不再有灯光。我遮门下方的一摊水迹足以证明一小时前有人在这儿站过,台阶上湿湿的脚印朝向礁石,说明她沿原路返回。我缓缓舒了一口气。现在我可以踏踏实实睡觉了。
这时我才看见自己脚下有个东西,就放在遮门的底下。我弯腰把它捡起来。原来是一个用防水布包起来的小包裹。我把它拿进屋,坐在床上端详着。我一下子联想到了塑料炸弹,觉得自己愚蠢可笑,但经过水底这一程,应该能让它丧失爆炸威力吧?小包裹是用细绳十字交叉缝上的,分量很轻。我想起了一句古老的谚语:“当心希腊人的礼物。”不过斯托尔夫妇并不是希腊人,再说,无论他们从沉没的亚特兰蒂斯掠取过什么,炸药都不会是那消失大陆上的奇珍异宝。
我用指甲刀剪开细绳,一一抽出线头,打开防水布包。一层细孔网布把东西裹在里面,再打开它,那物件就呈现在我的掌心之中。那是一个小小的陶瓶,颜色微红,两端带耳,把握起来很方便。我以前在博物馆的展柜中见过这类东西,我记得,它的正确名称应该是角状杯。陶瓶的造型巧妙,恰似一张人脸,直立的耳朵恰似一对扇贝壳,突出的眼睛和圆滚滚的鼻子下是一张狞笑着的嘴巴。下垂的唇髭连接着一圈胡须,继而形成了基座。陶瓶的顶端,两耳之间有三个昂首挺胸的人形,脸型跟瓶体的模样相同,但跟人想象的地方到此为止,因为他们没手没脚,而是长着蹄子,毛茸茸的臀部后面是一根马尾巴。
我把这东西转过来。同样是一张面孔对着我狡黠作笑。顶端也一样是三个神气活现的人形。我看不出上面有任何裂纹、任何瑕疵,只在唇部有一个模糊的瘢痕。我看了看陶瓶的里面,发现底部放着一张小纸条。瓶口太小,我的手伸不进去,只好把它抖落出来。这是一张普通的纸片,字迹是打字机打上去的:“塞利诺斯,大地诞生的森林之神,半是人,半是马,无法区分真话和谎言,将狂欢之神狄奥尼索斯当作姑娘养在克里特一处洞穴之中,后成为其嗜酒贪杯的教师与伙伴。”
就是这些,此外什么也没有了。我把纸条放回陶瓶,把陶瓶放在屋子另一头的桌子上。甚至此时,那张带着下流嘲弄表情的脸仍在乜斜着我,顶部那三个神气十足的骑马小人也清晰凸现,呼之欲出。我实在没精神再把它包起来了。我把外衣往上面一盖,爬上床去睡觉。早上我要费一番力气把它包上,让侍者把它送到38号房。还是让斯托尔留着他的角状杯吧——天知道它到底有多大价值——同时祝他走运。我对此毫无占有之心。
我疲惫之极,很快便睡着了。可是,唉,偏偏还是没能逃过。接着做的梦把我拖进了另一个世界,又混杂着我自己的事情,十分可怕,我挣扎不脱,醒不过来。新学期开始了,但我教课的学校坐落在一座山顶,四周围绕着森林,尽管学校大楼跟现实中一模一样,教室也是我自己那间。那些男孩子,我所认识的少年,一个个面孔全都熟悉,他们头上别着藤叶,带有一种奇怪的、神秘的美,既亲密可人,又堕落颓废。他们朝我这边跑来,微笑着,我伸出双臂抱着他们,他们带给我的快感既暗藏诱惑又十分甜蜜,以前从未经历,也从未想象过,在他们中间欢快蹦跳,跟他们嬉戏的人并非我本人,不是我所认识的自己,而是从陶瓶上脱胎出来的恶魔之影,自命不凡地昂头走着,与斯托尔在斯皮纳隆哈沙嘴上的举止姿态如出一辙。
好像过了几个世纪,我才最后醒了过来,这时已是日上三竿,阳光透过遮门照射进来,时间差一刻十点。我感到头痛欲裂,浑身乏力。我打电话要了咖啡,向外望着远处的海湾。那条船在泊位停着。斯托尔夫妇没去钓鱼。通常他们九点钟就已起航。我从外衣下面拿出那件陶瓶,开始笨手笨脚地用网布包起来,再包上防水布。我手里正归整着包裹,侍者就已端着我的咖啡出现在阳台上。他带着惯常的微笑问候我早上好。
“不知是否可以请你帮个忙。”我说。
“不必客气,先生。”他回答。
“是跟斯托尔先生有关,”我接着说,“我知道他住的是海湾那边的38号房。他通常都每天外出钓鱼,但我看见他的船现在还停在栈桥那儿。”
“这没什么奇怪的,”侍者笑了,“斯托尔先生和太太今早开车离开了。”
“明白了。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吗?”
“他们不回来了,先生。他们彻底走了。他们开车去机场,前往雅典。如果你想租那条船,可能现在还来得及。”
侍者下了台阶朝花园走去,包在防水布里的那个陶瓶仍放在早餐盘旁边。
太阳把阳台烤得炙热难耐。这一定是个大热天,没法画画。反正我也没什么情绪。头天夜里的事情让我又累,又厌烦,十分疲惫,有种被掏空了的奇怪感觉。与其说是因为遮门外面的闯入者,不如说是因为那些冗长的梦。我或许已经摆脱了斯托尔夫妇,但并没有摆脱他们的遗留物。
我再次把它打开,拿在手里摆弄着。那张乜斜着讥笑的面孔令我厌恶;它与那个大活人斯托尔的相似并非纯粹出于想象,而是不由自主,很不吉利,无疑是他硬塞给我的原因——我记起了他在电话里的嘿嘿窃笑——如果他手里有跟这只陶瓶一样值钱,或者更为珍贵的宝贝,那么少这么一件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带这些东西过海关可能会有麻烦,尤其是雅典海关。这种勾当会受到重罚。他肯定有自己的关系,知道如何对付。
我注视着瓶子顶部蹦跳的小人儿,更觉得他们跟斯皮纳隆哈岸边大摇大摆的斯托尔很像,他那赤裸的毛茸茸形体,那往后撅着的屁股。半是人,半是马,一个森林之神……“塞利诺斯,酒神狄俄尼索斯嗜酒贪杯的教师。”
这陶瓶形态可憎,很不吉利。难怪我的梦境如此怪异,与我的天性全然无关。但它倒是合乎斯托尔的天性吧?他会不会也发现了它兽性的一面,只不过为时已晚?酒吧招待告诉过我,只是今年他才垮了下来,开始狂饮。他的酗酒跟这只陶瓶的发现之间存在某种联系。有一件事情十分清楚,那就是我必须摆脱这件东西——可是怎么摆脱呢?如果我把它拿给旅馆经理,肯定会受到质询。他们有可能不相信这东西是头天夜里被人扔到我的阳台上的;他们会怀疑是我从某个考古发掘现场带回来,盘算着是把它偷运出境还是在岛上什么地方处理掉。怎么办呢?难道要开着车去海边,随手丢弃这个有几百年的历史、很可能价值连城的角状杯?
我把它小心地塞在我的外套口袋里,穿过花园去旅馆那边。酒吧里空空荡荡,酒吧招待在吧台后面擦着杯子。我在他面前的一只凳子上坐下,要了一杯矿泉水。
“今天不外出吗,先生?”他询问道。
“还没有,”我说,“也许晚点儿出去。”
“下海泡一泡,凉快凉快,然后在阳台小睡一会儿,”他建议说,“对了,先生,还有件东西要给你。”
他弯腰拿出一个带旋盖的小瓶子,里面装的像是苦柠檬水。
“昨晚斯托尔先生留在这儿的,表示对你的敬意。”
我疑心重重地看着它。“这是什么?”我问。
酒吧招待笑了。“是他在房子里做的自酿,”他说,“实在没什么害处的。他也送了一瓶给我和我妻子。她说这不过是柠檬水而已。真正散发味道的原料可能都给弄掉了。尝尝吧。”我没来得及阻止,他就已经往我的矿泉水里倒了一点儿。
我迟疑了一下,小心地用手指在杯子里蘸了一下,尝了尝。味道很像我小的时候母亲做的那种大麦水。也是同样味道寡淡。还有……它在上颚和舌头上留下一种回味,不像蜜那么甜,也不像葡萄那么鲜明,但感觉上很舒服,就像阳光下晒着的葡萄干,奇妙地混合了成熟谷穗的味道。
“哦,好吧,”我说,“那就祝愿斯托尔先生健康有所改善。”然后大大方方喝干了这杯毒饮。
“有一点我很清楚,”酒吧招待说,“我失去了我的最好主顾。他们一大早走了。”
“是啊,”我说,“我的侍者也告诉我了。”
“斯托尔夫人最好能把他送进医院,”酒吧招待继续说,“她丈夫是个病人,还不光是因为喝酒。”
“你是什么意思?”
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这儿出了毛病。”他说,“你自己也看得见他那一出。他精神不正常。我很怀疑明年是否还能见到他们。”
我啜饮着矿泉水,大麦的味道的确让它增色不少。
“他干的是什么职业?”我问。
“斯托尔先生?他告诉我说他是某个美国大学的古典文学教授,不过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斯托尔太太付这儿的账,雇船工,什么都是她来安排。虽说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骂她,可他好像靠她养活。我有时候挺奇怪,虽然……”
他突然不说了。
“奇怪什么?”我追问道。
“嗯……她实在是委曲求全。我有时候注意到她看他的眼神,没有任何爱意。她这种年纪的女人都要从生活中寻找某种满足。也许在他沉迷于饮酒和古董的时候,她那边已经如愿以偿。他在希腊和克里特岛周围岛屿上淘弄了不少东西。如果你知道诀窍的话,就没什么难的。”
他眨了眨眼睛。我点点头,接着又要了一杯矿泉水。酒吧里暖烘烘的气氛让我觉得口渴。
“海岸一带有没有鲜为人知的遗迹?”我问,“我是说,他们可以从船上直接上岸的地方。”
也许是我瞎想,但我觉得他在回避我的目光。
“这我不太清楚,先生,”他说,“我敢说有这种地方,但他们可能派人管了起来。我觉得不会有什么官方不知道的地方。”
“那么沉船呢?”我继续问,“几百年前沉没的船只,现在还躺在海底的?”
他耸了耸肩。“当地不时会听到传言,”他不经意地说,“这种故事代代相传,但大多都毫无根据。我自己就从来不相信这些,也没听说哪个受过教育的人相信。”
他沉默了一会儿,擦着玻璃杯。我怀疑自己是否说得太多了。“大家都知道,经常有人发掘出小物件来,”他小声说,“这些东西有可能价值不菲。他们偷运出国,要是风险太大,就在当地处理给行家,卖个好价钱。我有个表兄就住在村子里,跟当地博物馆很熟。他在无底潭对面开了家咖啡馆。斯托尔先生经常光顾他那儿。他名叫帕皮托斯。实际上,斯托尔先生租下的那条船就是我表兄的;他把船出租给旅馆的游客。”
“我明白。”
“可是……你不是收藏家,先生,你对古董不感兴趣。”
“是的,”我说,“我不是收藏家。”
我从凳子上站起身,跟他说了声再见。不知我口袋里的小包是不是鼓得厉害,过于显眼。
从酒吧出来,我在露台上闲逛。不断涌起的好奇让我逛游到了斯托尔那座房子下面的栈桥边。房屋显然已经清理打扫过,阳台干干净净,窗板和遮门都关着。这里没有留下前一位住客的任何痕迹。很有可能不等白天结束,这座房子就会住进一家英国人,把这里点缀上各种泳衣。
小船停泊在那儿,一个希腊人在冲刷两侧的船帮。我第一次隔着海湾从斯托尔的角度望向对面我自己的房子。他当时就站在这儿,用望远镜凝视着,想到这种情景,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地意识到,他的确是把我当成了爱管闲事的,可能还是个密探,被从英国派来调查查尔斯·戈登真实死因的。临走前夜送上的那个陶瓶,是不是一种蔑视的表示?是贿赂,还是诅咒?
船上的那个希腊人这时站起身,转过来看着我。这不是原来的那个船工,而是另外一个人。他背对着我的时候我没有发现这一点。原来陪斯托尔夫妇的那个人更年轻,肤色更黑,而这个人完全是个老家伙。我想起酒吧招待告诉过我,这船属于他的表兄帕皮托斯,他还拥有村里无底潭边上的那家咖啡馆。
“请问,你是这条船的船主吗?”我招呼道。
那人爬上栈桥,走过来站在我面前。
“船是我兄弟尼古拉·帕皮托斯的,”他说,“你想绕海湾兜一圈?外海有很多好鱼。今天没风,海上很平静。”
“我不想钓鱼,”我告诉他,“到外面转一两个小时倒也可以。什么价钱?”
他给了个德拉克马[2]的数目,我快速计算了一下,换算出一小时不超过两英镑,但要是绕过尖岬,沿海岸到斯皮纳隆哈的沙嘴那边,价钱肯定得翻倍。我拿出钱夹,看看钱够不够,用不用再去前台那儿兑现一张旅行支票。
“你付给旅馆就成,”他马上说,显然猜出了我的心思,“船费会记入你的账单。”
这下我就决定下来。管他呢,到现在为止我的额外花费并不算多。
“好吧,”我说,“那我就租上两个小时。”
沿着斯托尔夫妇走过多少次的航道嘎吱吱穿过港湾,感觉实在有些奇怪。排成一线的小房子被甩在后面,右侧的港口渐渐退后,开阔海湾的蓝色海水展现在眼前。我心里并没有明确的计划。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我感到自己被拖拽着,要去头一天小船停泊的那片靠近海岸的水湾。“那艘沉船几百年前就让人剔干净了……”,这是斯托尔说过的话。他是在撒谎吗?或者,有没有可能,在过去的几个礼拜里,日复一日,这个特殊的地点成了他们的狩猎场,他的妻子潜入水底,将海床上湿漉漉的珍宝交到他贪婪的手中?我们绕过尖岬,自然也就驶出了那段一直环围着我们的庇护区,微风变得强劲,船头冲击着碎浪翻卷的海面,小船更显轻快自如。
长长的斯皮纳隆哈地峡出现在左前方,我颇显吃力地对我的船夫解释,我不需他驶入那块盐滩环绕、相对平静的水域,而是要继续沿着围绕开阔海面的地峡那更为凸出的海岸航行。
“你想钓鱼吗?”他喊着,以便压过引擎的轰鸣,“那边的鱼特别好。”他朝我昨天待过的盐滩一指。
“不,不想,”我也喊着,“沿着海岸继续开。”
他一耸肩膀。他不相信我不想钓鱼,我也在犯愁等我们到了目的地时,能找个什么合适的理由让船开近岸边停泊,除非——这样看起来也很有说服力——我借口说船颠簸得太厉害,让我吃不消。
我昨天爬过的山坡从船头上方跳入眼帘,接着,环绕过一段狭窄的陆地,小水湾和那倾颓的牧羊小屋已近在眼前。
“就是这儿,”我指了指,“在岸边下锚。”
他不解地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不行,”他喊道,“礁石太多。”
“胡说,”我大声说,“我昨天还看见旅馆的人把船泊在这儿。”
他突然把引擎减了速,我喊的那一嗓子回荡在空中,显得很蠢。小船在起伏不大的波浪中上下跳动着。
“这地方下锚不行,”他固执地又说了一遍,“那儿有沉船,把这块地方弄乱套了。”
这么说,真有一艘沉船……我一下子兴奋起来,现在什么事情也动摇不了我了。
“这我就一无所知了,”我同样坚定地回答,“但这条船的确在这儿停泊过,就在小湾边上,我亲眼看见的。”
他对自己嘀咕了一句什么,往胸前画了个十字。
“如果我把锚丢了怎么办?”他说,“我怎么跟我兄弟尼古拉说呢?”
他异常小心地把船开近小湾,接着,他低声咒骂着走向船头,把船锚扔了下去。他等着锚绳拉紧,然后回到后面关了引擎。
“如果你想再近点儿,就得用橡皮划艇。”他板着脸说,“我给你打上气,行吗?”
他再次走到前面,拖出了一个可以充气的家伙事儿,就是用在海空救援设施上的那种。
“好极了,”我说,“我就用橡皮划艇吧。”
实际上,这更符合我的目的。我可以自己划水过去接近岸边,也用不着听他在我背后喘粗气了。同时,我也忍不住稍稍刺激一下他的傲慢劲儿。
“昨天开船的那个人停泊得离岸上更近,可也没出什么事儿。”我对他说。
我的船工正在给筏子打气,这时停顿了一下。
“他想拿我兄弟的船冒险,那是他的事情,”他不客气地说,“今天是我掌船。那个家伙今早没来上工,他也就不用再来了。可我不想丢了这份工作。”
我没答话。如果那家伙丢了他的工作,大概是因为口袋里已经装满了斯托尔给的小费。
橡皮划艇充好了气,下了水。我小心地爬了上去,开始往岸边划。幸好,沙嘴上面平平静静,我得以顺利登岸,把橡皮划艇拖了上去。我注意到那船工正在他那安全的停泊处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后来他看出那只橡皮划艇也不会给弄坏,便扭过背去,抗议般地弓着肩膀蹲在船头,无疑在琢磨英国游客怎么一个个如此愚笨不堪。
我上岸的目的是想从岸上判断一下昨天泊船的具体位置。情况的确跟我想的一样。大概从我们现在停泊的地点再往左一百码,离岸边更近一些。海面十分平静,我完全可以坐着橡皮划艇划到那儿。我瞥了一眼牧羊小屋,看见了我前一天在地上留下的脚印。这里也有别的脚印,是刚刚留下的。小屋前面的沙地乱糟糟的,就好像在那儿放过什么东西,随后又被拖到我现在站着的水边。也许,是牧羊人本人今早赶着羊群来过这里。
我走进小屋,往里面看去。奇怪……那一小堆瓦砾,那七零八碎的陶器碎片已经不见了。最远的角落里还放着那些空酒瓶,里面还多出了三个,其中一个是半空的。小屋里很热,让我身上冒汗。我把帽子留在自己的屋里,没料想自己要做这次探险,实在是不明智。现在烈日当头,我已经暴晒了快一个小时,口中焦渴难耐。凭一时冲动行事,现在我已尝到了苦头。反思起来,这实在是一种白痴行为。我可能会脱水,中暑休克过去。眼前这半瓶啤酒总比没有的好。
如果这啤酒真是牧羊人带到这儿来的,他喝过的瓶子我可不想再沾;那些家伙算不上很讲卫生。我想起了口袋里揣着的陶瓶。好吧,它至少能派上个用场。我把包裹解开,把啤酒倒进陶瓶里。我刚喝了一口,就发觉这根本不是啤酒,是大麦水,跟斯托尔在酒吧留给我的那种自酿酒一模一样。难道当地人也喝这种玩意儿?这种东西倒是没什么害处。这我知道,酒吧招待自己也尝了,他的妻子也喝过。
我把那瓶酒喝光,再次审视起这个陶瓶来。不知为什么,那张狡黠作笑的脸不再显得那么低俗下流。表情中的庄严尊贵成分以前我一直没注意到。举例说,那胡须就非同一般。盘绕出底座的胡须形状十分完美——无论出自谁的创造,那一定是位能工巧匠。不知道苏格拉底缓步走在雅典广场,跟他的学生谈论人生时,是否也是这种模样。应该是吧。他的那些学生恐怕也不像柏拉图说的,是些青年,而是更年幼一些,就像我学校里的那些男孩子,如同昨夜梦中的那些十一二岁,笑脸盈盈的孩子。
我抚摸着塞利诺斯老师那对扇形的耳朵,滚圆的鼻子,丰满的嘴唇,那双眼睛并不凸出,而是带着询问、请求的目光,甚至顶端那几个赤裸的骑马小人儿也显得美妙起来。他们不再像是傲慢自负地招摇过市,而是手拉着手在跳舞,带着无拘无束的欢乐,放浪形骸的愉悦。想必是那个午夜的闯入者让我十分害怕,继而对这陶瓶心生嫌恶。
我把它放回口袋,走出小屋,沿沙嘴朝橡皮划艇走去。要不要去找那个跟当地博物馆有联系的帕皮托斯,问那家伙这个陶瓶价值几何?如果这东西值个成百上千,他能帮我脱手,或者告诉我他在伦敦都认识哪些熟人呢?斯托尔肯定一直就是这么做的,每次都能得手。酒吧招待也有过这种暗示……我爬上橡皮划艇,开始划离岸边,脑子里想着斯托尔这种人家财万贯,跟我简直天差地别。他这种人天生厚颜无耻,在美国老家那边的架子上装满了掠夺品。可我……教着一帮小孩子,薪水微不足道,这一切为的是什么呢?道德家总是说,金钱跟幸福无关,但他们错了。如果我拥有斯托尔财富的一小半,我就可以辞职不干,到国外生活,也许去希腊的某个岛上,冬天待在雅典或者罗马的画室里。全新的生活就此开始,趁着我还未届中年,时机也恰到好处。
我驶离海岸,划向我认定的昨天小船停泊的地方。然后我让划艇停下,收回船桨。凝视水下。海水是半透明的淡绿色,的确有好几米深,我俯视下方金黄色的沙底,那带有另一世界安宁静谧的海床,与我熟知的世界相距遥远。一群银光闪烁的鱼摇摆着游向一缕珊瑚的须发,那须发或许会把阿佛洛狄忒装点得更加优雅漂亮,却原来是冲向海岸的海流轻轻摇动的一丛海藻。一块块鹅卵石若是在陆地上,不过是不起眼的圆石头,到了这里却像宝石一样光彩夺目。微风在泊船处以外的海湾掀起细浪,但永远惊扰不到此处的海底,只能稍稍触及海水的表层,划艇浮在水面,慢慢原地转圈,无风也无潮。我寻思,是不是水中的运动本身吸引了毫无听觉的斯托尔夫人潜游海底。宝藏只是一种借口,来满足她丈夫的贪婪,但一俟下到海底,下潜到深不可测之处,她便可以逃脱那或许难以承受的现实生活。
接着我抬头望向渐渐退去的沙嘴上耸立的山丘,见到那儿有什么东西一闪。那是太阳在玻璃镜片上折射的反光,且那镜片还在移动。有人在用望远镜看着我。我倚着船桨向上张望。两个人影偷偷越过峭壁的边沿向后移去,但我马上就认出了他们。其中一个是斯托尔太太,另一个是给他们当过船工的那个希腊人。他扭头看了看泊在那里的小船。我的船夫仍然在那儿望着外海,他什么也没看见。
牧羊人小屋外面的足迹现在有了解释。斯托尔太太带着船工最后一次光临那里,清理掉了那些瓦砾。现在,他们完成了使命,即将驾车前往机场,搭乘下午去雅典的航班,整个旅途因为一路绕过海岸而多走了几英里。那么斯托尔呢?必定是躺在盐滩上停着的汽车后座睡大觉,等着他们回去。
再次看见这个女人,让我对自己这次出行顿生嫌恶。真后悔到这儿来。我的船夫说得不假,划艇现在漂浮在一片礁石之上。想必有一条礁脉从岸边一直延伸过来。沙底的颜色变深,纹理也变了,成了灰色的。我定睛看那水面,把手拢在眼睛上,突然间我看见了那包在铁壳中的铁锚,它的铁钉上附着了千百年的贝壳和藤壶,在划艇漂浮之际,那久已沉没的大船骨架本身显露了出来,船身断裂,船柱和桅杆没了踪影,原有的甲板也早已解体或被毁掉了。
斯托尔说得不错:它的骨头早被剔干净了。这副骨架上不可能剩下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不会有水罐、陶瓶,也不会有光闪闪的钱币。一阵清风掠过水面,海水再度清澈之后,我看见了船头附近的另一个铁锚,还有一具尸体,伸着两只胳膊,两腿卡在铁锚的狭口里。流动的水让尸体活了起来,似乎还在拼命挣扎,只是禁锢得太牢,绝无逃脱可能。白日与黑夜接踵而至,一月又复一年,肉身慢慢销蚀,空留一副穿入锚尖的枯骨。
我再次抬头望向山顶,但那两个身影早已消失,直觉中闪过一幅可怕的画面,让发生的一切变得清晰生动:斯托尔在沙嘴上高视阔步,喝了一半的瓶子举在唇边,接着他们将他打倒在地,把他拖到水边,而正是他的妻子拖着他溺水而亡,把他送到水下的安眠之地,也就是我的下方,钉在裹着铁皮的锚钩上。我是他劫数的唯一证人,而不管她扯出什么谎言来解释他的失踪,我都会保持沉默;这不是我的责任;内疚或许越发令我困扰,但我绝不能让自己卷入其中。
我听到身边有种近乎哽咽的声响——现在我发现那正是我自己陷入恐惧时发出的声音——我双桨击水,离开沉没的残骸朝小船划去。划桨时胳膊碰到口袋里的陶瓶,一阵突然的惊惶让我掏出它来,扬手抛到船外。我刚一这么做,就立刻明白这一举动实属徒劳。它没有马上沉下去,而是浮在水面上下跳动,然后慢慢灌满了半透明的绿色海水,色泽与那掺了云杉常春藤酒的大麦水一样寡淡。那酒并非无害,甚至充满邪恶。笑容可掬的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地狱之酒,窒息良知,磨灭心智,将他的弟子一个个变成酒徒,很快就会索要另一个牺牲品。臃肿的脸孔上的那双眼睛向上盯着我,那不仅是森林之神、教师塞利诺斯的眼睛,是沉溺的斯托尔的眼睛,同时也是我自己的眼睛,就如同我在一面镜子中照见的一样。它们似乎深深握持着全部的知识,深藏着全部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