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绽放的梅花(2 / 2)

孔雀祭 陈舜臣 7742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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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一尊铜像开口说话了一样。”罗丝暗自觉得好笑。

但为了掩盖自己忍俊不禁的模样,她连忙淡淡地微笑了一下。

“好的,我知道了。其实,我也正打算这样做。虽然欺骗学生不好,但我决定还是暂时装成听不懂日语的样子。”罗丝回答道。

“这主意不错。其实也没什么好不好的,毕竟一切都是为了学生。”校长一脸严肃地说。

——自我抑制,这就是日本人传统修养的目标。正是因为他们将“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当成一种美德,所以他们的表情才会如此匮乏。看到眼前的石村校长,之前从书本上学到的知识,渐渐变得真实丰满起来。

而这,正是罗丝所期待的。

切身实地地体验心中那融合了幼时模糊记忆和书本知识后形成的“日本印象”,这既是她此行的目的之一,也是了解母亲的一种手段。同时,还能深刻地了解一下身上流淌着的日本人的血液的自己。

据说,之前的英语老师是一名来自美国的老妇人,如今已经回国了。

“学生们之前所学的英语更接近美式一些,这对您而言,或许是一种障碍。”石村校长说道。

“不会,我有不少美国朋友。”罗丝回答道。

她回想起了蓝珀尔夫人与其他船客聊天时听到的美式英语。蓝珀尔夫人的英语,应该不是从正规的教科书里学到的,而是在日常生活中积累学成的。

“那么,我就找人带您到宿舍去看看吧。”

校长给事务局打了电话,让对方派人到校长室来一趟。

扶桑女子大学坐落在一处高台之上,大阪湾尽收眼底。崭新的校舍,没有罗丝当年所念的英国大学的那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凝重感。校园里光线充足,气氛轻快,使人很快就能适应。

只是庭院中那些梅花,却让人感觉与这所现代化的大学有些格格不入。

大概是发现罗丝正望着梅花出神的缘故,校长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解说道:“再过不久,梅花就要绽放了。这里曾是一座有名的梅林,而如今已所剩无几了。世道变迁啊。”

不一会儿,年轻的女事务员走进来。她长得结实,身材不错,看上去像个运动员一样。

“吉尔莫亚小姐,您的行李已经有人搬运了。我就带您到校园里走走吧。”女事务员用英语说道,稍稍有些紧张。看来,女事务员似乎也以为罗丝不懂日语。

“谢谢。”罗丝也故意用英语回答道,然后冲校长微微一笑。

在瞒过学生之前,必须先瞒过眼前这名女事务员才行。

校长却依旧不苟言笑,用英语郑重地介绍道:“这位是山下小姐,今年刚毕业,在学校的事务局里工作。”

山下小姐伸出手来,握住罗丝的手。那只手年轻而富有弹力。

从大学乘车,不到五分钟,一栋名为“蓝桉楼”的七层公寓便出现在眼前。公寓后面种着一棵蓝桉树。罗丝的宿舍在二楼,就是那位美国老妇人住过的房间。

宿舍里有起居室、卧室和会客室,还带着宽敞的厨房和卫生间。

走进宿舍,山下小姐详细地介绍了各种陈设,连电灯开关的所在、电话的使用方法和购物地点都不遗漏。她那流利的英语中,确实带着一丝美国口音。

看着眼前这个朝气蓬勃的山下小姐,罗丝不禁有些疑惑。恬静庄淑,面对他人时两眼看地,凡事都客客气气——这种典型日本女性的印象,完全无法套用到山下小姐身上。

“难道她是书本上从未提及的新式日本女性?”

多年来,罗丝在内心不断刻画着母亲的形象,但她依然无法确定自己塑造出来的形象是否和真人相符。毕竟,真正的模特已经不在。那场大火带走了母亲的一切,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

罗丝曾听托里斯姑妈说起过,母亲生前经常服用安眠药。她必定有着难以排解的苦恼,以至于不借助于药力就无法安睡。因此,罗丝曾把母亲想象成一个饱经沧桑的女子。

“如果实际上并非如此的话,那又该怎么办呢?”罗丝总带着这样一种恐惧。

但是,不能总抱着那种充盈着少女美好愿望的理想的母亲形象不放。毕竟罗丝是一个以究明真相为工作的学者。

就在她盯着空无一物的柜子思考的时候,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是中垣照道从须磨的祥顺寺打来的。他是先给学校打了电话,从那里打听到蓝桉楼的号码的。

“方便的话,今晚共进晚餐吧?”中垣发出邀请。

“这个,校长今晚邀请我到他府上去做客。明天行吗?”

罗丝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扭头看了看山下小姐。

山下小姐之前一直在检查宿舍的窗帘,听到罗丝这口流利的日语,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约好时间,挂断电话之后,就听山下小姐撅着嘴说:“吉尔莫亚小姐,您的日语讲的可真不错呢,让我大吃了一惊。”

“小时候我曾在日本待过一阵,所以稍微会那么几句。”

“呵,您这可不是‘稍微’会几句啊。您可真够坏的,让我憋我那蹩脚的英语。”

“抱歉。校长先生也说,既然我是来这里教英语的,最好是装成不懂日语……我说,山下小姐,你能帮我保密,别告诉学生我会日语吗?”

“好啊。”山下小姐一脸顽皮,连连点头。

她这种夸张的动作,和罗丝心目中的日本女性形象相去甚远。

“这种小事不必大惊小怪的。”

罗丝一边告诫自己,一边开始整理送到宿舍来的行李。

山下小姐离开之后,罗丝从行李箱底层拿出了一只粉色的纸袋。她静静地看着纸袋,发了一会儿呆。

“拿出来的第一件东西,果然是它……”

罗丝喃喃说着,把里边的东西取了出来。

先是艾略特的照片,然后是三封他寄来的信——罗丝郑重其事地把它们放到桌上。

罗丝手上本来有好几张艾略特的照片,但后来她把其他的照片全都烧掉,就只留下了这一张。她原本打算连这张也烧掉的,却始终不忍将它付之一炬。

淡淡的微笑,微露的皓齿。这张在他双唇微启时拍下的照片,向她倾诉的却并不是他的嘴——而是眼睛。

艾略特的湛蓝的双眸,总是能在话语还未出口之前,就开始向她倾诉。

“什么?”

每次看到这张照片,她总会不由得发出回应,目光四下张望。

罗丝没有把信纸从信封里拿出来。信纸上的每一个字,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想了很久,最后决定我们以后还是别再见面了。直到今日,我依旧对你尊敬有加。也正是出于我心中对你的这种尊敬,使得我不得不离开你……

不只是文字,就连句号上渗墨的地方,她都记得一清二楚——但就像他的泪痕很快会风干一样,那段悲伤的日子,不久也会被忘得一干二净吧。

一时冲动——就只能这样解释了。

之前那位美国妇人似乎有抽烟的习惯,桌上不光放着烟灰缸,还有一只跟桌椅配套的桌上打火机。罗丝摁下打火机的按钮,看着长长的火苗蹿动而出。

她拿着艾略特的照片。

“要把它烧掉吗?”

明明是自己的动作,罗丝却像是在问另一个人。

“对,让它化为灰烬吧。”

就像是在和另一个人对答一样,她轻轻地在心中念道。

火苗蹿上照片,使照片渐渐染上巧克力般的颜色,开始翻卷。蓝色的火焰正悄悄地爬向罗丝的手,于是她把带火的照片扔进了烟灰缸里。

尽管只有一张,但只要手里还留着艾略特的照片,就证明她心里对他还有些恋恋不舍。

如今罗丝的心中,已经再没有半点犹豫了。

她把那三封信也一起烧掉。

虽然那些化作灰烬的信上的每一句话,都依旧牢牢地烙在她的脑海里,但经过时光的洗涤,或许它们最终也将归于无形。尽管信中用了大段的文字来辩解,但艾略特却并没有吐露他的真心。或许他是觉得,如果他在信里说了真话,会伤害罗丝吧?但是对罗丝而言,他的这种做法,反而是一种耻辱。

看着信封被烧成了灰烬,罗丝感觉自己终于彻底结束了一段感情。

“简言之,就是他的身边,出现了比我更有魅力的女性。”

罗丝心有不甘。但是,她却拥有着正面接受现实的勇气,而不是自欺欺人。

在收到这些辩解的书信之前,罗丝就已经隐隐觉察到了这一点。一起漫步在鸽子飞舞的伦敦特拉法加广场,感受到艾略特那种不敢与自己正视的神态时,她就有了一种彼此之间已然疏远的感觉。

他的心正拖着脚步,离自己越来越远,彼此间一旦产生一定的距离,他就会扭头逃走。那天,她抬头仰望高耸的纳尔逊纪念柱时,就已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今,只不过是这不祥的预感化作了现实而已。

看着在烟灰缸里燃烧的照片和信,罗丝静静地沉浸在回忆之中。

“该抹去的东西,都已经化作了灰。今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她挺直了脊背。

烟灰缸里的火焰已经熄灭,但那些已经化作灰烬的信纸,却还在扭动卷曲着。

今后,她将踏上一条追寻自我的道路。而这条路的第一步,就是查证自己从父母那里继承的一切。

“神户市神户区北野町三丁目××番地。”

罗丝翻开笔记本,默念着当年母亲死去时的家庭地址。突然,敲门声响起来了。

“哪位?”罗丝用日语问道。

过了一阵,只听有人用英语回答道:“我住在隔壁。”

“请进。”说着,罗丝打开了门。

门外站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金发妇人。她眯着眼睛道:“我是克拉拉.鲁桑,和之前住在这里的史密斯太太关系不错。”

罗丝也自我介绍了一下,请对方在沙发上坐下。

“刚才我敲门的时候,您说的是日语吧?”克拉拉.鲁桑问道。

“嗯,稍微会那么两句……您呢?”

“我也会些。毕竟我已经在日本住了三十多年了。您是在哪儿学的日语呢?”

“十四岁之前,我都住在东京。据说我一直在神户长到五岁,但我自己却都不记得了。”

“您五岁的时候?”

“就是一九四六年……说不定,或许您还认识我父亲西蒙.吉尔莫亚呢。”

无论是名字还是相貌,鲁桑太太都给人一种法国人的感觉。她或许就是个法国人。神户的外国人并不多,他们一般都不问国籍,相互认识。正因为如此,罗丝才会猜想鲁桑太太可能认识父亲。

鲁桑太太身上有一种硬质的美感。年轻的时候,想必是个美人。罗丝本想从鲁桑太太的眼里读懂她的表情,但她却眯着眼睛,使罗丝根本无法获知她心中所想。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说道:“认识……您就是吉尔莫亚先生的女儿?”

如果她不是慢性子,那么就是她在慎重地选择言辞。见到旧识的女儿,鲁桑太太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

“是的。”罗丝说道,“您果然认识我父亲。”

“嗯……”

罗丝语调激动,可鲁桑太太的回答却有些冷漠。

很快,罗丝便发现鲁桑太太果然不是慢性子,而是小心谨慎。

“我父亲在两年前过世了。他不太爱说话,也很少在我面前提起当年在神户时的事。这次,我有幸来到这里,所以很想找人问问我父亲当年的事。”

听罗丝这么一说,鲁桑太太立刻含混地回答说:“我和他其实也不是很熟……”

就算不熟,应该也还是能够聊起有关西蒙.吉尔莫亚的那么一两段故事,或者恭维一句“他是个好人”。然而,克拉拉.鲁桑却紧咬嘴唇,绝口不提有关罗丝父亲的事。

“她似乎不太喜欢父亲。”罗丝的直觉告诉她。

鲁桑太太说过,她和史密斯太太关系很好。也不知她是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罗丝这个后继者刚到,她便立刻跑来拜访了。从这一点来看,鲁桑太太应该不是一个讨厌交际的人。相反,或许她其实很喜欢和人聊天。

“难道她还在为父亲改换国籍的事而耿耿于怀?”

罗丝暗自猜测。在马歇尔事件发生之后,罗丝的父亲加入了日本国籍。对于这件事,罗丝的父亲就只是简单地解释说——如果不这么做,就没法再在日本待下去了。

如果在战时依旧保留着英国国籍的话,就会被日本当局当成敌对国国民,不是遭到遣返,就是遭到扣留。要是还想和自己的日本妻子一起生活下去,除了加入日本国籍之外,就再没有其他办法了。因为罗丝母亲的娘家姓立花,所以西蒙.吉尔莫亚也在加入了日本国籍之后,给自己起了“立花左卫门”这么个煞有介事的日本名字。

但是,战争刚一结束,他便立刻脱离了日本国籍,重新恢复了自己的英国国籍。不管怎么说,罗丝父亲的这种做法,都难免会被人指责为毫无节操的举动。

后来他迁居东京,不光只是因为妻子的死,或许也因为受到众人责难的缘故——罗丝自己也曾如此推测过。

“战时,鲁桑太太您在哪儿呢?”罗丝问道。

“我一直都在日本。”

“没被当局扣留吗?”

“没有。我是法国人。投降德国之后,贝当元帅的维希政府也得到了日本当局的认可,所以当局并没有把我当成敌国国民。虽然多少有些不便,但我也没吃什么苦。”

“那真是太幸运了。”

“当时您父亲加入了日本国籍,所以他也同样平安无事。”

从语调上来看,对于罗丝父亲改换国籍的问题,鲁桑太太似乎并没有太大的不满情绪。

“那又是为什么呢?”尽管罗丝很想弄清这一点,可对方却依旧面无表情。

“您应该也认识我的母亲吧?”罗丝试探着问道。

“嗯,见过几面……因为当时这里没多少外国人家庭……您母亲的事,可真是令人遗憾哪。那场火真是很大。当时我就住在附近,真是吓了一大跳。”

“那,在我还小的时候,您应该也见过我的吧?”

“嗯,这么说来,当时吉尔莫亚先生确实有个可爱的女儿呢……那女孩儿就是您吧……”

鲁桑太太看着罗丝说道。可是,她的双眼却依旧只留着一条小缝。

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在阔别了二十多年之后,如今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站在自己的眼前。在这样的场合下,鲁桑太太依旧没有流露出半点常人该有的感动。

罗丝觉得鲁桑太太的表现有些不自然。她无疑是在故意压抑自己内心的情感。这其中,必定存在着一些隐情。

或许是觉察到了罗丝的目光中的那一丝异样,鲁桑太太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我很想了解一下我那已故的父母。神户这里是否还有和我父母熟识的人呢?”罗丝问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当年那些人,不是早已回国,就是已然作古,没剩几个了……”

鲁桑太太避开罗丝的提问,含混地回答了一句,之后便起身道:“我就住在旁边,有空常来玩吧。”说完,便匆匆离去了。

送走鲁桑太太,罗丝靠在窗边,两眼望着屋外。

附近有许多新建的建筑。现代化的线条与色彩纵横交错。这就是令罗丝感到困惑不解的新的日本。然而,此刻她心中所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鲁桑太太一定知道许多情况。不过估计我是没办法从她口中打听到些什么的……”

鲁桑太太不光认识罗丝的父母,还见过小时候的罗丝。明知道罗丝很想找她打听些情况,而她却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话题——这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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