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绽放的梅花(1 / 2)

孔雀祭 陈舜臣 7742 字 2024-02-18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今年的梅花花期似乎比往年迟了半个月。

须磨的祥顺寺的梅花终于长出了花蕾。

年轻的住持岛田良范在走廊上放了一只蒲团,然后将其庞大的身躯置于其上。

“嗨哟!”

他一边吆喝着,一边盘起双腿坐好,仿佛蒲团已经无法承受他沉重的身子了。

“你似乎又大了一圈啊?”见岛田晃动着他那庞大的身躯,中垣忍不住说道。

岛田用手摸着自己的额头:“我算怕了。整天待着不动,净长肉了。看来还是得每天动动,跳跳健身操才行啊。”

“你总是无忧无虑。”说着,中垣在岛田的对面坐下。

“坐下的时候居然连个声音都没有,真是羡煞我也。”

“我瘦了吧?”

“是吗?我已经不记得一年前你啥样了。”

“你就是这样对什么事都不上心才会越来越胖。”

“嗯,说的也是。哈哈哈……”岛田朗声大笑。

尽管中恒看起来漫不经心,但岛田很清楚他变瘦的原因。除了印度的气候,驹桥和子结婚的消息也蚕食着中垣的身心。

中垣曾在京都一所和佛教相关的高中当老师。驹桥和子是花道老师的女儿,就住在他附近。她是中垣的房东的远亲,经常会去中垣的住处玩。她短大毕业,没有工作,在家等着嫁人。

当时,岛田有事去京都,知道了中垣和她进展神速。

“女人是魔鬼,你可要当心了哦。”岛田当时只是半带打趣地给中垣泼了盆凉水,却不幸被印证了。

“你来找我,是想问问她的情况吧?”岛田看着院子问道。

他性情豪爽,但在提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心思变得格外细腻,不敢正视对方。

“事到如今,又何必多问呢?”中垣回答道。

“骗人!”岛田将目光转回中垣身上,低声说道。

“真的。”

“哦,难道是在印度开悟了?哈哈哈……”岛田朗声一笑,之后又用试探的目光盯着中垣的脸说,“既然你已经开悟了,那么也不妨听听她的事……反正无所谓了嘛。其实早些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你不也轻松了吗?简言之,有人上门提亲,她认为那是一桩良缘。她不过是把婚姻当做一道简单的算术题罢了。”

中垣呆呆地听着。

“回国了。”突然,他心里切切实实地涌起了这样的感觉。

之前在神户的码头上,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使他觉得似乎依然身在旅途。罗丝要去扶桑女子大学报到,蓝珀尔夫人则准备在宾馆住一晚,翌日起程前往东京。三人便在码头彼此别过。可惜中恒忘了问罗丝的住址,所以决定之后去那所大学一趟。乘出租车前往祥顺寺的途中,车窗外的景象,也没能带给中垣太多回到祖国的感觉。而此时,他才终于开始有了回国的感觉。

“不像是这花蕾的缘故啊。”中垣盯着庭院里的梅花暗自思忖。

岛田滔滔不绝地兀自说着——

“对方似乎是某花道流派掌门的亲戚。据说他的父亲是一家公司的社长,而他本人则是公司的常务董事。工作之余,他还在河原町开了一家小咖啡馆。这种优雅的咖啡馆,对女人来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总而言之,老师和和尚都不大受女人欢迎。之前她之所以会倾心于你……说来可能有些不敬,其实她只是对你这暗藏忧郁的脸着迷。你这种面带愁容的男子就像是一只花瓶,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或许她也是在你去印度这段时间里明白了这一点的吧,所以她觉得,若想好好过日子还是找个开咖啡馆的青年实业家比较靠谱……这就是算术题的答案。”

中垣的目光一直落在庭院里,但他知道,岛田那试探的目光从未离开过自己的脸。

“虽然有些残酷,但想必你也很想知道事情的经过,所以我就尽可能详细地跟你描述了一下。”说着,岛田干咳了一声。

“你说完了?”中垣问。

“不过就是个大概,你还想再继续听吗?”

“不必了。”

“嗯,如此,我也就放心了。我本以为你会盘根问底。”

“我已经在印度开悟了。”中垣笑了笑,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竟能够笑得如此从容。

中恒收回停留在梅花上的目光,看着岛田满月般的面庞。

驹桥和子的事一直缠绕在中垣的心头。或许正是因为有人在自己面前提起她,才使自己开始涌出回国的感觉吧——此刻,中垣确信自己已经回国了。

“我有件事想找你打听一下,不过这事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中垣用拇指顶住自己的下巴说道。

“什么事?”

见中垣不是问驹桥和子的事,岛田也变得放松起来。他把盘起的两腿伸开,双手不停地揉着膝盖。

“你还在写小说吗?”中垣问。

“断断续续地还在写,反正也不着急。”

“那,间谍小说呢?我听你说过,你想写一部具有真实感的间谍小说。”

“哦,那我倒还没开始写。要写这种小说,得先调查些资料才行。”

“你手头有资料没?”

“我平常也是很忙的。”

“太平洋战争爆发前,神户曾经发生过一起马歇尔事件。你是否知道些情况?”

“哦,你是说审讯时那英国人跳楼自杀的间谍案啊?”

“对,你有调查过吗?”

“还没有。调查间谍案可不是件轻松的事……话说回来,你问这事干吗?”

“我在回国的船上,遇到一名女孩,她的父亲曾受到马歇尔事件牵连……她想知道当时的情况。”

“这样啊……”岛田用手指摩擦了一下鼻头,“我这里倒有些资料。”

“太好了。你能给我说一下吗?”

“好,你先等一下,我去找找。”岛田再次吆喝着撑起他那沉重的身躯。

“他给檀家诵经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看着肥胖的岛田游泳似地走出房间,中垣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一会儿,岛田拿着一张卡片回来。晃动着身子坐下之后,他把卡片递给中垣。

“就是它了。”

“它?”

中垣本以为是些厚重的文书,没想到只是一张明信片大小的卡片,而且上头也没几个字。

卡片上写着——

弗兰克.马歇尔 英国人 时年三十二岁,H汽船常驻人员,自杀。

西蒙.吉尔莫亚 英国人 时年三十四岁,古董商,拘留一个月后释放,于昭和三十年(1955年)前后回英国。

王慎明 中国人 时年二十三岁,京大经济学部学生。遣返回国,战后再次入境,现于神户经营建茂公司。

岸尾常三 宪兵中尉 时年三十岁,为调查案件由东京派出。长野县S郡G村出身。

吉冈二郎 B报社记者,熊本县出身。

“怎么,就只有这么一点儿吗?”中垣掩饰不住内心的失望。

岛田夸张地耸了耸肩:“不过只是为了调查资料而写的纸条罢了。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我还没开始调查吗……别小看这些情报,这可都是些宝贵的线索。”

“也罢。那你就来给我说说,这些情报到底哪里宝贵吧。”

“嗯,这些情报,是从一个叫冈崎的前特务那里打听到的。如今此人年事已高,脑子都已经开始糊涂了。不是打听及时的话,他可能连这些事都会忘掉。”

岛田从中垣手里夺过那张卡片,接着说:“前面三个人,是因那起案子遭到牵连的人。主犯马歇尔自杀,使审讯遇到了瓶颈,所以吉尔莫亚开释,王慎明遣返。嗯,案件的大致经过就是这样。”

“拜托我调查此案的人,就是这个吉尔莫亚的女儿。”

“是吗……呃,这人一直在日本待到昭和三十年(1955年)啊。”

“听说他两年前在伦敦死了。”

“哦?那我可得把这事也写上去……这些记录可是很宝贵的呢。”说着,岛田伸出手接过中垣从衣兜里掏出的钢笔。

“两年前的话,应该是……”

这样简单的计算,岛田也花了很长时间。之后他提起笔来写道:昭和四十一年(1966年)死亡。

“这个岸尾常三是东京派来的宪兵。因为这案子属于特殊案件,特务警察也被委派来打杂,却并不清楚案件本身的详细情况。冈崎老人当时就是这么说的。所以了解来龙去脉的,就只有这个岸尾了。”

“这个岸尾的出身地和我住的村子很近啊。”

“是吗……调查这件案子最直接的就是去见一见岸尾。虽然不清楚这人现在在哪里,但我把他的出身地记下来了。这人和冈崎老人的朋友是同乡,所以冈崎老人还记得,或许还能帮上点忙。”

“那最后这个报社记者呢?”

“嗯,你说他啊……据说他对整个案子也很清楚。冈崎曾经说过,这人了解的甚至比特务警察还多,所以我就把他记下来了。只是有关他的经历,就只查到了出身熊本县这一点,年龄也不详。尽管这是起机密案件,此人却探听到了内部消息,调查了许多有关情况。当然了,如果你能找到岸尾,从他的口中打听到一些情况的话,这记者手上的那些陈年消息,也就没什么大用了。”

“这个被遣返的王慎明,如今已经又回到日本来了?”

“这家伙就在神户,而且我知道他人在哪里,随时都可以去找他。我是因为眼下还没空写小说,也就没去找他……”

“也只能靠这东西追查下去了。”

中垣盯着那张卡片。在他看来,这东西仿佛就是一条起跑线。

“我问一句,这个吉尔莫亚的女儿,长得还漂亮吧?”岛田良范晃动着肥硕的身子问道。

“还不错。”

“哦?这倒挺好的……未婚吧?”

“对。”

“也给我引荐引荐吧?我也可以帮她一把的——对了,我也下过决心,要把马歇尔事件写成小说的。”

“你之前不是说你很忙的吗?”

“哈哈……这种能跟美女套近乎的好机会,如果让它白白溜走的话,可是会遭天谴的。对了,这美女是金发吗?”

“她的母亲是日本人。”

“哦?照这么说,那她应该就不会是金发了。”

除了卡片上所写的情况之外,岛田对案子一无所知。他在写着西蒙.吉尔莫亚名字的那一项里,又添上了一句——妻子是日本人。

“她母亲现在在哪儿呢?”

“在她五岁的时候就死了,算来应该是昭和二十一年(1946年)的事。”中垣不想跟岛田解释罗丝的母亲死于火灾,所以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昭和二十一年(1946年)是五岁的话,那么她……嗯……今年二十七岁?青春年华啊。”

岛田似乎很开心。

“她是个研究历史的女学者,这次是到扶桑女子大学去做英语教师的。”

“管他女学者还是女扒手,美女就是美女……我说中垣,试着发动一下攻势吧?你可是很有希望的。仔细想想,我太胖了,估计人家也看不上我。”岛田挠了挠头。

他这样调笑中垣,也是为了让因驹桥和子的事而闷闷不乐的中垣打起精神来。这种同情,既让中垣觉得心里直发痒,又稍稍有些烦躁。

想要治愈内心的创伤,该做的并非向罗丝发动攻势,而是学习她那种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

中垣打算在神户滞留一段时间,调查一下马歇尔事件和罗丝母亲的情况。眼下,把精神集中到某件事情上去,或许就是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的最有效的办法。

“我想在你这里暂住一段时间,行吗?要对她发动攻势,需要花点时间,而且我也得有个落脚的地方才行。”

“好,我给你准备房间,你暂时就住到别屋吧……丑话说在前,你可要尽快攻陷她的城池,暂住期间的饭钱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哈哈哈……”

出发前往印度时,中垣为了等船,也曾在祥顺寺暂住了一个星期。而以前上学的时候,每到夏天,岛田就会嚷嚷着跑到信州的中垣家里去“避暑”,往往也会待上很长一段时间。如今,岛田的父亲已经亡故,而岛田自己也成了祥顺寺的主人,再加上他还没有结婚,所以中垣在他这儿不必过于拘束。

岛田的母亲端来了茶点,说道:“如今我也上了年纪,总盼着良范能够早点成个家。中垣先生,你要是有人选的话,也给他介绍介绍吧。”

岛田听后微微笑道:“妈,现在人家中垣自己也还单身呢。等他成了家之后,我也会考虑一下的。”

“之前人家不是到印度去了吗……如今回来了,估计也差不多快了吧?”岛田的母亲瞥了一眼中垣的表情道。

“这个嘛……”中垣摸了摸下巴。

“嗯,快了。我这不正在给他打气吗?”岛田双手抱膝,吐了吐舌头。

“拜托你了,中垣先生。”

说完,岛田的母亲郑重地低头行了行礼,离开了房间。

“借你的书桌用一下。”

中垣打开旅行包,拿出笔记本和便笺,问岛田要回钢笔,掏出之前的那张卡片,提笔抄下卡片上所记录的事项之后,又动笔写起了给父亲的家信。

……儿因些许琐事,决定暂于神户祥顺寺逗留,亦盼能早日归家。至于今后之事,儿亦将于归家前作好决定……

就一张便笺的话,感觉似乎太过冷淡。中垣又在信里添上几句,说是准备和岛田商量一下有关今后的去路,以便作出决定之类的话,好不容易才凑够了两张便笺。

其实和岛田这种闲得发慌的人商量,又能有什么好主意。闭上眼,中垣仿佛能看到父亲看过信之后不停咂舌的模样。

“电话在旁边那间屋子里吧?”

岛田把中垣的坐垫对折起来当做枕头,躺下身,一脸惬意地把头靠在上边,两眼望着天花板说:“嗯,就在旁边那间……你要打给谁?”

“女子大学。”

“哦哦,找她啊?”岛田扭头望着中垣,微微一笑。

中垣走进旁边的房间里,查了一阵电话簿,拨动转盘。

扶桑女子大学的庭院里,也种着几株梅花。

罗丝从校长室的窗户里望着那些梅花,想起了母亲。

如果要选择一种最有日本味的树木的话,罗丝必定会选梅花,当然并不是说梅花给年幼的自己留下过什么深刻的回忆。要说起印象最深的,应该还是樱花。

住在伦敦郊外的托里斯姑妈家附近有座果园,果园里种了许多樱树。尽管和日本的樱花稍有不同,但对罗丝而言,即便身处英国,也同样可以看到樱花。而梅花却是东南亚独有的植物,并没有在全世界普及——这是罗丝从百科全书里看到的。

十四岁回到英国后,罗丝并没有失去对母亲国的关心,而且有关母亲国的知识,大多都是在离开日本之后补充的。这一切并非亲身感受,而只是在脑海中想象出来的。她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因此,她期盼着能够来到日本,将这些散发着油墨气息的知识,全都转化为有血有肉的亲身经历。

看到梅花,想起母亲。这也是那些从书上看来的知识化作触媒,引发出来的情感。

望着院子里含苞待放的梅花,罗丝心想:那些有关母亲国的知识,也会像外边的花蕾一样,渐渐地变得饱满吧……

校长石村圭造两手搭在膝上,挺直脊背,正坐在她的面前。据说,这位面色发黑、瘦骨嶙峋的老人曾在昭和元年(1926年)到英国留学过。

“我们想请您来教一下英语会话。可您的日语说得这么好,感觉反而不是很适合啊。上课的时候,能请您尽量别说日语吗?”

说话的时候,校长全身上下就只有嘴唇在动,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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