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未时初,太阳还在头顶,顾兰时和顾兰瑜挖了草根往回走,两人说说笑笑,不知娘今天会买什么好东西回来,说不定有好吃的。
转进村里,却正撞上回来的裴厌。
顾兰时心一跳,当着弟弟面没敢多看对方,看一眼匆匆收回视线,只想快点进院门,不然他自己还好,万一裴厌露了馅。
倒是顾兰瑜惦念着上回裴厌救他的事,竟张张嘴想招呼一声,欠了人家人情不是。
不过裴厌没给这个机会,他脚步明显快了,生怕顾兰时当着众人面得寸进尺,万一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收场就不好收了。
进家门后,狗儿才学着顾铁山叹息一声,说:“还真像爹说的,是个古怪人,方才我想着咱们欠了人家那么大一个情分,还想打个招呼,可惜人家根本不在意。”
顾兰时不知说什么,随口嗯了下,他心虚不已,哪里敢接谈论裴厌的话茬。
见狗儿要去喝水,他接过对方竹篮一起拎到后院喂牲口,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才敢去想裴厌。
方才那一眼发现裴厌冬衣上有七八处补丁,乡下人衣裳有补丁很常见,之所以留意到,是裴厌冬衣上的针脚不是很好,虽然都缝上了,但很明显缝补的人针线活不大熟练。
应该是他自己缝的,顾兰时倒了半篮草根在牛槽里,又提着往驴棚走,末了幽幽叹口气,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他不该这样上心去想,如今裴厌连理都不太理他,自己这样上赶着去找,是不是不好。
腊月一过就只剩三个月了,他还是不太情愿找外面那些汉子。
*
腊八一到,吃过五豆饭,又有腊八粥,年节越发近了。
顾兰时这一两年运气实在不好,苗秋莲思前想后,最终和顾铁山一商量,一大早套上驴车,一家子前往兴善寺去讨佛粥吃。
兴善寺的和尚每逢腊八都会熬粥布施,不少穷苦人这天都会去讨一碗吃,一来果腹二来也在佛前拜拜。
苗秋莲都想好了,他们去不为吃饱,只为拜拜佛沾点香火气,保保平安,穷人多了,有的或许就今天能吃个热腾腾的饱饭。
车轱辘碾过地面,摇晃着出村上了路,苗秋莲包得严实,说:“别跟人抢,咱们家里有饭呢,等回来了熬一锅,让郑婶子来吃,她家里人愿来吃一碗也行,还有你杨家柱儿叔赵东平他几个,也不是咱们非说人家穷,好歹施舍一碗,快过年了,对了,徐应子这几天好像不在家,让启儿和瑞儿也来吃,可怜见的,没娘给做饭。”
“都行。”顾铁山坐在前头赶车,他同样包得严,只剩眼睛在外头,嘴巴鼻子都裹住,声音听起来有点闷。
郑老太太家还有杨柱儿赵东平几户是村里出了名的穷苦,还有两户孤儿寡母的,苗秋莲边说边想,又添了两个名字。
顾兰时想起了裴厌,但不敢说,况且就算去请,照裴厌那性子,多半不肯来,小声道:“梅哥儿他们呢?”
“肯定了,让他们也来。”苗秋莲赞同道。
要说村里的穷人可怜人,苗秋莲同样想到了裴厌,她咂摸一下,开口道:“我倒是想叫厌小子来,可人家不一定搭理咱们。”
“不叫吧,显得咱们不懂世故,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去叫吧,估计要碰一鼻子灰。”
顾铁山在前面说:“这怕啥,我过去喊一声,他要来最好,要是不来,咱也尽到了心,好歹试试。”
“那就依你。”苗秋莲点点头,是这个理。
顾兰时坐在旁边听着,一声都没敢吭,上回那个小荷包没送出去,他想着荷包不要,可以换个手帕去送,但一直没找着机会。
说起来送这些小东西和定情什么的无关,他前两次找裴厌只知道问话,连个情分礼物都没有,家里糕饼啊包子啊之类的吃食他倒是想送,想给给不了,毕竟都有数,也瞒不过家里人。
他只能做些小东西,一开始的本意是想讨好对方,这两天回过神,也知道裴厌为什么没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私底下授物的。
一而再再而三受挫,要搁别的事,他早打退堂鼓了,哪儿来这么厚的脸皮纠缠不休。
冷风吹来,顾兰时缩了缩脑袋,无声在心底叹口气,过几天还是得找机会去寻裴厌,姻缘是人生大事,不能马虎。
*
晌午,苗秋莲在灶房忙碌,顾兰时和竹哥儿给她打下手,熬了一大锅腊八粥,稻米黄米红枣花生还有好几样豆子,粥稠而甜糯。
顾铁山则出去喊那几家人来吃,他并未说明是为顾兰时,只说家里熬了粥,但村里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为转转运舍饭给穷人吃的情况并不少见。
家里本来就穷,有现成饭吃哪有人不乐意的,被叫的拖家带口就来了,没被叫的也有些心动,想着是不是能讨口饭吃。
白占便宜这种事多的是人愿意,有些年轻人脸皮薄,上了年纪的老人可不管什么脸皮不脸皮的,脸皮能有肚皮重要?
曹小巧和方红花不对付,上回更是骂仗骂得闹翻了,听说后跑来门口张望,闻见浓郁的豆香味直砸吧嘴,见有老妇从灶房出来手里端着碗粥,更是馋的用手抹抹嘴。
乡下不少人只是勉强能吃饱饭,粮食金贵,很多时候都要混着野菜一起填饱肚子,就连顾兰时家,一年到头除了冬天以外,同样要出门挖野菜。
苗秋莲瞅见门口有两三个和方红花不太对付的老太太老夫郎,她琢磨一下,兴善寺里的和尚是来者都布施,没有贫富贵贱之分,既然都到门口了,不给个一碗半碗的,也沾不上做善事的理。
徐启儿不过十二岁,带着弟弟徐瑞儿来得有点迟,一人手里拿个缺了口的破碗进门,苗秋莲看见他俩连忙招手:“来,过来,婶子给你俩舀饭吃。”
不少人过来带着自家碗筷,有的是不好意思吃人家的还要用人家的,另一个则见是顾家喊的人多,家里却不一定有那么多碗,乡下人一旦办红白喜事,几乎每家都得借四邻一些家当使。
有的则是想借口家里还有人没来,吃一碗拿回去一碗,这腊八粥熬的稠,拿回去兑兑水,完全能当下一顿饭吃,心思各不一样。
苗秋莲接过徐启儿手里的碗,长勺在锅里一搅,给舀了碗稠粥,开口道:“春花,喊门口阿奶阿嬷进来,这锅里还有点儿,给他们分了。”
从兴善寺回来后,想着腊八粥多,就让狗儿喊他大哥二哥回老家来吃饭,张春花和李月带着孩子都过来了。
“知道了娘。”张春花说着,就喊门口三个人进来。
曹小巧一早就备好了碗,数她脚下最快,一下子冲了进来。
院子里或蹲或坐二三十人,热闹无比,见这腌臜老货也来吃,不是翻个白眼就是说顾家人心善,吃了人家的粥,可不得说两句好听话。
锅底粥剩的不多了,苗秋莲给他们三个分完,一人大半碗,曹小巧进灶房时看见徐启儿兄弟俩都是一满碗,红枣花生也都多,心底有些不情愿。
可她也知道,不是自己撒泼的时候,能给她一碗就不错了,吃人家的嘴短,顺嘴还说了顾兰时两句好话。
苗秋莲笑两声没和她多言语,只让趁热吃。
顾兰时和竹哥儿在屋里吃粥,院子里老少爷们都有,他一个未出阁的,自然不好出去,竹哥儿快十二岁了,慢慢也要避嫌。
梅哥儿一家进门后,知道梅哥儿胆小,他招呼对方进来,三人边吃边闲聊。
窗户开了个缝隙,一听见有人进门他爹娘招呼的声音他就往外看,却始终不见裴厌来。
院里热热闹闹说笑声不断,曹小巧见方红花进门没讨嫌,甚至喊了声老嫂子。
她素来这般模样,方红花知道今日是为了顾兰时舍饭,忍住没翻白眼嫌弃,笑着让众人都吃好。
锅里没了饭,婆婆没过来本该留一碗的,苗秋莲一拍脑门有些懊恼,好在还有一些泡好的豆子没下锅,原是想留着下午做腊八面,她连忙道:“娘你先坐,我给你下碗面,菜都是备好的。”
他们这儿腊八面里的东西全看家里有什么,方才张春花和李月已经把豆腐、萝卜、菘菜以及肉都切成了丁子,面里再下米下几样豆子,和粥不同,腊八面是咸口的,热乎乎一碗,吃起来同样香浓。
方红花摆摆手,笑道:“不忙不忙,我在家里吃了才来,下午再说。”
婆婆确实比别人家的好说话一些,苗秋莲松口气,虽说家里规矩不大,但这么重要的事把婆婆给忘了,放在谁家都不占理,她赔着笑说:“娘你就在这边,春花几个带着孩子在呢。”
“好好。”方红花答应着,又去和几个同龄的说笑。
吃完后大伙儿不好意思直接走,在院里笑闹一阵才陆续回去,见徐启儿和徐瑞儿各自只吃了半碗饭,苗秋莲知道是想端回家再吃第二顿,可怜见的,有爹和没爹一样。
至于打着又吃又拿主意的人都没讨到拿回去的,来的人多,大锅就那么大,一人一碗可不就见底了,要想吃第二顿,只能从自己嘴里省出来。
人群还没走完,忽然从院门外跑进来唐睿文,他额头上全是汗,因走得急大喘气,但神色喜气洋洋的,还提着礼,一进门就喊岳丈岳母报喜,原是顾兰秀生了,还是个大胖小子。
“好姑爷,等等,我和你一起回去。”苗秋莲一听女儿生了,别的再顾不上,连忙回屋打点。
因方红花来了,顾兰生顾兰河也都在,家里有这几个大人,顾铁山一思索,托他娘看着顾兰时几个。自己也跟着去了。
第32章
二姐生了,还是个小子,顾兰时替她松一口气。
原先顾兰秀回来躲婆家的唠叨,有时会抱怨婆婆总念叨谁家大孙子怎么怎么样,一次两次还好,听多了实在心烦,生儿生女岂是嘴巴上念叨几下就能行的?
在院门口送走梅哥儿后,他笑着对旁边顾兰竹说道:“这下好了,秀姐耳朵该清静了。”
“可不是。”顾兰瑜听见应和着。
今天太阳好,送完村里人后,顾兰时没进屋,坐在院里和阿奶说笑晒暖,每当门前有人路过时,他会下意识看过去,来来往往,始终没有裴厌的踪影。
之前他爹从后山回来时,就说裴厌冷冷淡淡的,可能不会来。
到顾兰秀生了孩子的第三天,顾铁山套上驴车,连方红花还有苗秋莲妯娌四个一起拉着去了。
和满月酒不同,三天娘家人要去看看,去的人不必多,汉子也不必过去,带两样寻常礼就行,过去看看娃娃吃顿饭也就回来了。
因是自家亲妹子,顾兰生和顾兰河没什么可回避的,抱着儿子带上媳妇一起走在驴车后面。
板车就那么大,肯定是长辈坐着,顾兰时顾兰竹还有顾兰瑜三个人也是走路,他们人多,一路走来都是欢声笑语,路程似乎变短了。
等到了唐家后,离得近的顾兰玉已经到了,一家兄弟姊妹七个聚齐,当真是热闹,顾兰秀高兴得很,她不能出房,嗓门在院子里都能听见。
外甥小小一团在襁褓里睡觉,因为人多哼唧着醒来,眼睛半睁着,他倒是乖,顾兰秀拍几下没有哭闹。
苗秋莲坐在床边看得心喜,小心将外孙抱在怀里,还招呼一圈人要不要抱,顾兰时被问到后,连忙摆摆手说他不敢,娃娃太小太软了,他实在不敢抱。
这副胆小的样子惹来顾兰秀一声嘲笑,笑骂他没出息,以后生了自己的娃娃要是不敢抱可怎么得了。
调侃让顾兰时耳朵有点红,气得哼一声瞪回去,他姐弟俩向来这样,从小打闹惯了,顾兰秀于是笑的声音更大。
*
腊月虽冷,但家里有喜事,苗秋莲逢人就露笑脸,一出家门秀儿长秀儿短的,见了人就说她外孙子。
还特地在几个爱嚼舌头说过顾兰秀不能生养的人面前说她外孙子多胖多白,一看长舌妇长舌夫郎撇嘴眼酸的模样,她更高兴,笑得合不拢嘴。
显摆是该做的,给外孙子缝肚兜也是该做的事,因顾兰玉生馨儿的时候她给缝了两个,到了顾兰秀跟前,总不能厚此薄彼。
乡下人哪会那么精致的花样子,苗秋莲买了几样彩线,不过绣几朵花儿在肚兜上,瞧着鲜丽多彩就行。
因这是外祖阿婆给做的,苗秋莲自然要尽心,没让顾兰时和顾兰竹上手。
又是一个好太阳,顾兰时和两个弟弟坐在院里吃柿饼,见他娘手上忙,顾不得出门,他爹去给二伯帮忙修屋顶,到下午吃过饭才回来,后院喂牲口就落在他们三个头上。
他腮帮子嚼动得越来越慢,心扑通扑通跳着,咽下一口柿饼,大着胆子开口:“我等下出门去挖草根,过几天忙了就再顾不上,你俩记得煮猪食。”
怕竹哥儿跟他一起出门,他又补了一句:“趁水烧开后,先泡一把木耳,我估计挖一些就回来,不耽误事,等我回来和面,下午揪面片吃。”
苗秋莲顾不上做饭,一听他想吃这个,笑道:“也好,你要出去的话,让竹哥儿和面,又不是没教过,让他也上手学一回,以后就会了。”
顾兰时心中喜悦,唇角弯了弯,怕露馅赶紧咬了口柿饼吃。
等他带着二黑出门,脚步都是轻快的,怀里除了一条新手帕外,还有上回在兴善寺求来的平安符。
他自己有二姐给的护身符,这个想给裴厌。
平安符穿了红绳,一般戴在脖子上藏在衣服里面,是很隐秘的,应该不会被家里发现,谁没事会盯着别人脖子瞧。
村里人冬天出来也就挖个草根,离村子近的地方已经没有了,很多人都去河边或者山上挖,他十分乐意往树林子里面走,走得越深就离后山那边越近。
尽管没碰到几个人,快出树林时,他还是看了看周围,确定没人后才敢往那边走。
挖了半篮子草根,手上全是土,他起身拍打干净,看看天色,要出门干活的早出去了,也不到下午回来的时候,裴厌可能不在家。
左等右等不见人来,他心中有些焦急,今天家里人都在,耽误久了不好,他望着那几间破草屋,心想只有过去碰碰运气了。
知道裴厌养了条疯狗,前几次过来没听见狗叫声,想必裴厌出门时应该把狗锁在了家里,不然他一走,没有狗看护,被人翻墙进去偷窃就不好了。
顾兰时壮着胆子往前,经过两间草屋后,他停下脚步先看看二黑反应,要是疯狗在附近的话,二黑说不定先发现。
二黑没来过这边,到处嗅闻,旁边的破草屋连房门都没了,塌了一半,看着岌岌可危。
后山原先住了五户人家,只有里边占地最大的一户有院墙,其他四户都是茅草屋,不过屋前屋后曾经都开垦了菜地,也不算太小,如今菜地成了荒地,一到夏天半人高的草十分茂盛,看见的人都会谨慎避开,生怕里头窜出蛇来。
见二黑没有异样,顾兰时才敢继续往里,还没两步,二黑忽然警觉,耳朵都竖了起来,他慌得不知要如何是好,幸好从草屋后面转过来的是裴厌。
“裴厌。”顾兰时眉眼弯弯。
对面用扁担挑着两个空桶的裴厌停在原地,对他的出现有些头疼,也不知是走背运还是怎么,回回都能被顾兰时截住。
顾兰时知道他脾气不好,赶紧从怀里把手帕和平安符都掏出来,还没忘了回头看看,见身后没人带着一点喜悦上前。
裴厌看一眼伸过来的手没动。
顾兰时有分寸,没有离对方太近,说道:“帕子是新的,没用过,平安符是兴善寺求来的,你戴着保保平安。”
裴厌原本不打算理会这个胆大妄为的双儿,但目光落在平安符上后,再抬眸眼神平静冷淡:“我不是说了,不要再来找我。”
顾兰时兴冲冲的劲头被浇灭,转身看着走远的裴厌没有再喊对方,他叹息一声,不过也有点习惯裴厌如此,回家的路上甚至还在想,这不比别人好多了吗,起码裴厌不打他也不骂他。
他走之后,裴厌从河边挑了两桶水回来,平安符唤起了快要淡忘的记忆。
那年顶了裴胜去兵营后,有个比他年纪大的兵卒就戴了平安符,说是临走时爹娘抹着眼泪给戴上的。
裴虎子小时候身体不好,叶金蓉去寺庙烧香,回来时求了个平安符给裴虎子挂脖子上。
可那人最后还是死了,战场上人命如草芥,尤其是他们这些小兵,血腥和尸臭味充斥在混乱黑暗的记忆中,连天都像是血蒙蒙的,难以回想起有什么好天气。
他依旧记得从血肉模糊的尸身上扒衣裳和武器时,看到那枚染血的平安符他愣了很久。
他倒不是稀罕这些物件,只是突然细想一想,好像从小到大没人盼着他平安,裴兴旺和叶金蓉只想让他死。
而顾兰时,他知道对方送这些只是想讨好他,至于缘由,他有点不明白,天底下汉子多了,谁都比他富裕,何必走这么一条路。
顾兰时的心思他猜不透,也不愿费神去猜。
*
腊月二十二,顾铁山套了驴车去赶大集,年关将近,买东西的人多了,天天都有大集摆,明日要吃糖瓜儿,苗秋莲也想买几个好灯笼,给过年添点喜气,家里的灯笼烂了糊糊了烂,是该换下来了。
顾兰时借口在家里喂牲口做饭没去,快过年了,小偷小摸的人多起来,确实得留个人看家。
顾兰瑜原本还忧愁,他是汉子,差事可能落在自己头上,没办法赶大集,一听顾兰时要留着,立马喜笑颜开,走时还说回来肯定给顾兰时带好吃的。
家里人一走,顾兰时在门口张望一会儿,才装模作样提着竹篮锁院门,怕家里遗失东西,这回没有带二黑。
这两天村里家家都开始忙过年的事,村后树林的草根野菜根也差不多没了,他不敢离家太久,于是直奔茅草屋而去。
进来后一路走走停停,心里盼着像上次那样遇到裴厌,可惜这回运气不好,一直走到最里面的院门前也没见着人。
可以说头一回来裴厌住的地方,他站在门前一边忐忑一边好奇,院门上了锁,裴厌明显不在家,他有点失望,从竹篮里拿出一个绑了红绳的小葫芦。
小葫芦是挂在他炕头那个,荷包不要手帕不要,别的东西不好给,他只能在自己屋里搜刮别的。
他上前把小葫芦挂在门锁上,心道也不知裴厌看见会扔了还是丢了,他叹口气,拍拍葫芦肚子,小声念叨着委屈它了。
说完觉得自己有毛病似的,对着个葫芦说话,被人看见还不笑话死,于是又叹息一声。
拍打葫芦时响了两声,他还没走,忽然听见门后传来一声呜咽低吼,疯狗离得很近,像是趴在门缝里,吓得他拔腿就跑,脸色都吓白了,回家后才拍着胸膛活过来。
这不怪他,实在是上次黑狗咬人太凶,许多汉子都怕了,赤手空拳没个棍子在手里压根不敢和那条疯狗对上。
第33章
傍晚,天刚擦黑,裴厌扛着一段长木头回来,远远就看见门锁上挂了个东西,知道有人来过,他心中不喜,到门前哐当一声将木头丢在地上。
他先看一眼门锁,没有被撬过的痕迹,门内长毛脏狗呜咽叫唤了两声,听起来不像有人翻墙进去过。
他目光这才落在小葫芦上,一般不会有人来后山,贼不可能不偷东西还放个东西。
小葫芦虽普通,但十分干净,不像是故意弄些腌臜物来捉弄他。
想到最近遇见的人,裴厌心中明了,他微微抿唇,黑沉沉的眼睛盯着葫芦看了一会儿才伸手取下。
这小葫芦一看就是自家种的,没掏肚子里的瓤和籽,装不得东西,晾干后用红绳挂起来讨个吉利而已。
顺手将小葫芦抛起来掂了掂,落回掌心后他微垂眼眸,扔掉又不怎么费力气,丢远就是。
*
腊月二十四,顾兰时三个一大早就被他娘喊起来扫舍,今天还有杀猪匠要来杀年猪,事多繁忙,可不得早早开干。
杀猪匠请的是隔壁清水村刘信,十里八村杀猪一把好手,活儿干得漂亮人也爽快。
杀猪不似鸡鸭那般好弄,还得请人帮工,完事不给工钱但要宴请,肥水不流外人田,村里几乎都是喊自家人来帮忙,要么就是关系极好的,杀完猪好吃顿肉食。
顾铁山昨天就知会了大儿子二儿子,再加上他和狗儿,四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怎么也够了。
几个侄儿听闻杀年猪笑着问他要不要人,他没吝啬,让都上家里帮忙,猪血和猪头还有下水什么的,足够这些人吃。
一家子不说两家话,平时有个什么,不还是大伙儿一起帮忙,何至于吝啬一顿饭。
是以等晌午刘信进门后,顾家七八个年轻汉子早等着了,见儿子侄儿多,顾铁山也乐得不用自己动手抓猪,在前头和刘信说笑着吃茶,待院里一切准备妥当后,刘信便放下茶碗开始忙活。
一说杀猪,村里有人过来看热闹,也顺便买点猪肉回去。
村里养猪的人不少,舍得吃的人却不多,一头猪赶去猪市卖能值不少钱,指不定大半年就得靠卖猪钱过活,而自家顶多买几斤猪肉解解馋。
顾兰时对杀猪的场面早见惯了,从他十岁左右起家里每年都会杀年猪,要么就是几个伯伯家里杀,他没觉得有多稀奇,猪挣扎哼唧叫声有时候听着还挺吓人,和竹哥儿在屋里拾掇。
早上屋子就扫的差不多了,只剩吃过猪肉饭后收拾灶房,他从箱子里翻出之前的旧衣裳,在竹哥儿身上比了比,回头改小了好给弟弟穿。
补丁太多的也没扔,洗洗干净来年下地穿,弄脏弄破了不会心疼。
正忙碌,顾满带着弟弟顾安,两人嘴里小嬷小嬷喊着就进来了。
顾兰时放下手里的衣裳,笑着抱起扑过来的顾安,顾安差不了两个月就三岁了,脚下稳当却不长记性,小腿儿总是着急忙慌的,今天更是跟着哥哥玩得满脸通红。
顾满六岁,到底是个孩子,见弟弟被抱着,他也钻到顾兰竹怀里让抱。
想起昨天看见他俩玩得脏兮兮,顾兰时笑着亲一口顾安红扑扑的肉脸蛋,说:“今天可真乖,都知道洗脸了。”
顾安小孩子一个,就算不洗脸也不会觉得羞,被亲后乐得咯咯笑。
玩耍一阵,见顾衡在院里看杀猪,顾兰时喊他进来,从苗秋莲房里抓了一把核桃过来,蹲在地上用石头给几个孩子砸着吃。
顾安小嘴巴越发甜,小小一团蹲在顾兰时腿边,仰起脸眨巴着眼睛奶声奶气一连喊了好几声小嬷。
顾兰时笑得见牙不见眼,手里石头砸的更起劲了。
院子里也很热闹,杀猪卖肉一通忙碌,今天大嫂张春花和二嫂李月都在,不用他和竹哥儿去灶房帮忙,看好三个侄儿就行。
买到肉的村人回去了,杀猪匠擦洗好刀具,顾铁山又让着倒茶吃糕点,没多久灶房飘来肉香,顾安几个流着口水闻着味儿就去了,撒娇问他阿奶一人讨了一块肉吃。
因院里汉子多,方红花和另外三个儿媳过来,也就是顾兰时三个伯娘,她们同家里小辈在堂屋吃饭。
刘信自然要留下吃一顿再走,邻村离得不远,大家都熟络,顾铁山还拿了一坛浑酒出来给他倒上,随后才让儿子们去分。
这顿饭吃得热闹,待饱足后,有肉还有酒,吃得刘信面色红润放光,抹抹嘴上油,拎起猪鬃和小肠要走,顾铁山又给了他一吊肉,他嘴里哼着小曲回家去了,好不快活。
今天有大嫂二嫂在,洗锅刷碗同样不用顾兰时操心,他帮苗秋莲将大块肉割成一条一条的,有的则切成块。
二黑今天也过了嘴瘾,掉在地上的肉渣它嘴很快,一下子就发现舔走了,刚才吃了根骨头,食盆里还有肉汤。
“兰哥儿,婶子。”李梅拎着竹篮在门口张望。
“是梅哥儿啊,快进来。”苗秋莲笑着招呼,又去呵斥二黑不要乱叫。
李梅这才进来,看一眼桌子上的肉,再看一眼地上案板的肉,院里肉香未散,他舔舔嘴巴小声说:“婶子,给我割一斤肉。”
他手攥了攥,又问道:“多钱一斤?”
苗秋莲笑道:“他们都是二十文,给你算十八文,外人若问起,你就说二十文。”
她动作麻利,挑着有点肥膘子的给割了点,一称正好一斤。
偏肥的肉实际要贵些,李梅看在眼里,心中感激不已,从怀里掏出个旧荷包,仔细数了十八枚铜板。
顾兰时给他把肉放进篮子里,顺手接过钱笑道:“前两天还说找你去打几个络子,年节忙起来也没工夫,等过了年再去找你。”
“好,你来就是。”李梅露出个浅笑,他家里也忙,说两句就匆匆走了。
手帕络子这些,弄得好了能拿去镇上卖几个铜板,梅哥儿手巧心细,打出来的络子好看。
顾兰时和他有时会向村里手巧的老人学几个花样,也不费什么,抓把花生或者炒豆子给阿婆老嬷拿去,他们就给教呢。
也算不上他们不藏私,而是有些花样年轻人没见过,但上了年纪的差不多都会一点,人家只要两把炒豆子,自己就不好要更多的。
方红花年轻时有力气,常和家里汉子下地种田上山砍柴,端的是一把好手,家里多个劳力也就多一份口粮保障,因此除了缝衣服纳鞋底,别的针线琐碎事她不常做。
顾兰时将铜板哗啦啦放进大老碗里,里头都是卖肉钱,铜钱一响,只觉悦耳无比,不自觉就露出笑来。
他在襜衣上擦擦手,继续帮苗秋莲割肉,整整一头猪,虽说卖了些吃了些,但还剩下不少呢,过年待客的肉绝对足够了,还能再往后吃很长一段时日。
肉他爹娘看得紧,都有数,不能随便打动,更别说拿去给裴厌,再者,和他的手帕小葫芦不一样,偷肉给裴厌吃实在有点不好听,还是趁早歇了这个念头。
顾兰时悄悄皱起眉,忧愁地想,不知道他的小葫芦还在不在。
“他爹!”苗秋莲朝堂屋那边喊一声,说道:“给后山厌小子送些肉去,欠人家那么大一个人情,上回才割了两斤,当时天热杀猪的少确实是一回事,可我这心里总有些下不去,他不爱理会咱们这些人,咱们总不能当睁眼瞎不认这个恩人,给送些肉去,偿还偿还恩情。”
顾铁山走出来,听她这么一说点着头道:“也是,既然杀了猪,又快过年了,给他送几斤也无妨。”
顾兰时忍着心里冒出来的高兴劲,拿着刀说:“那我来割吧。”
怕爹娘看出什么,他明明心虚却故作爽朗,道:“他救了我,我还没谢过呢。”
顾铁山一听有理,没拦着任他下刀。
顾兰时费力割了好大一块带着肥膘子的上五花,他下刀之豪爽,割下来的那块肉一眼看去起码有十斤。
苗秋莲和顾铁山都看得愣了一下,他俩对视一眼,肉疼是肉疼,但救命之恩呢,十斤就十斤吧。
见顾铁山暗暗点头,苗秋莲无奈却也认了,若拦住顾兰时像什么话,传出去脸还要不要了。
送肉顾兰时不好代劳,只能让他爹去,不过心里是高兴的,干起活有劲多了。
*
日子过得很快,一睁眼哪儿哪儿都是活,转眼的工夫年就来了。
年节里,到处都喜气洋洋的,今年天公作美,过年这几天没下雪,走亲戚脚下没泥没雪很是舒坦。
只有三个月了,顾兰时心里再着急也没敢表露,只要在家,他没事就朝门口张望,试图找到裴厌的踪影。
他知道就算看见也不能上去说话,但看一眼,心里也就踏实一点,可惜裴厌不知是因为没有亲戚可走还是别的缘故,始终不曾路过他家门前。
好容易熬到正月十五过去,亲朋好友该走的都走了,眼下农活还不忙,村里不少汉子去镇上和码头找零工干,过年吃吃喝喝肯定费钱费粮食,可不得早点动起来。
正月十八,顾铁山早起带着顾兰瑜去河边码头做工,顾兰时见他娘忙着给竹哥儿改衣裳,他剥着花生豆渐渐起了心思,思虑再三,借口要去挖草根溜出家门。
二黑出门和村里狗玩耍去了,今天只有他自己,心里难免有些打鼓,忐忑着一路找过来。
前头就是裴厌住的院子,院墙院门都能看到,可他不敢过去,那条疯狗说不定就在门里等着他。
上回被吓到以后,晚上做梦一直被狗追,睡醒又惊又累。
顾兰时在原地踌躇好一会儿,发现院门只是闭着没有上锁,裴厌应该在家,他咽了咽口水,裴厌在家的话,狗也在家,万一门没关好狗扑出来咬他该怎么办。
执念战胜了恐惧,他战战兢兢往门前走,还没到跟前就听见“汪汪”几声狂吠,声音又大又凶,吓得他拿着小锄头的手都抖了抖。
他握着小锄头防身,颤着嗓子喊:“裴厌!”
大狗明显就在门后,甚至能听到它在里面挠门的动静,顾兰时脸白了,往后退了两步,见木门槛没取,狗无法从门缝底下钻出来咬他才勉强放心。
“裴厌。”
他再次朝里面喊,结果大狗叫得更凶了。
顾兰时左等右等不见人出来,狗叫声实在刺耳,要不是有大门挡着,连胆子都要吓破,他欲哭无泪,做了最后一点挣扎,再次喊了声裴厌。
院子里一声尖锐呼哨声响起,狗叫声止住,随后院门被打开,裴厌一脸冷漠站在门槛里头看他。
大狗一跃而起跳过门槛,要不是腿发软动不了,顾兰时早像上回那样拔腿就跑。
眨眼的功夫黑色大狗到了跟前,呲着牙一副凶狠模样,连眼睛都似野兽一般。
泪水登时流成一长串打湿了脸颊,原本想用狗吓走对方,却没想到哭成这样,裴厌冷着脸皱眉,吹声口哨制止了大狗咬人。
顾兰时只觉逃过一劫,眼泪却有点止不住,低下头看见大狗围着他嗅闻,更是不敢动一下,浑身僵硬。
大狗一身黑色长毛很脏,离得近才发现这狗腿长体型也大,一抬脑袋鼻尖就在他腰上嗅,站起来估计有一人高,能毫不费力将他扑倒撕咬。
“回来。”裴厌发了话,长毛脏狗呜咽往后退。
顾兰时这才敢抬起手擦眼泪,泪眼汪汪看向裴厌,满心都是委屈,哽咽着问道:“你、你吃肉了吗?我特地给你割的肥。”
他说着说着渐渐冷静,止住了哭泣,不然被狗吓哭实在丢脸。
裴厌眼神沉静,开口道:“吃了。”
“那就好。”顾兰时吸吸鼻子,声音闷闷的,犹豫一下又问:“我给你的那个小葫芦……”
他没敢问全,怕听到不好的话。
果然,裴厌眼睫微垂,冷冷说道:“丢了。”
顾兰时有点难过,也有点难堪,咬着下唇半天没言语,最后不甘心抬起眼睛看他,说:“那你能不能娶我?”
裴厌薄唇一张:“不能。”
顾兰时垂下脑袋走了,他没哭出声,但不得不抬手擦眼泪,带着满腔难过和委屈离开了这里。
见他如此伤心,裴厌心道肯定不会再来了,关门前视线落在远去的背影,他脸色更加冷峻,仿佛难以融化的冰霜。
院子里长斧头扔在地上,他原本在晾晒药材,心中被顾兰时打搅得有些烦躁,于是拎起斧头劈柴。
长毛脏狗趴在稍远的地方晒太阳,它脏得不像样,毛发打结潦草,甚至散发出一股味道,一人一狗都难以被其他人接纳。
第34章
离开后山这片开阔地后,顾兰时眼泪止住,没有铜镜也知道这会儿自己不能回家,不然会被他娘看出来。
他擦干脸上泪痕,提着竹篮往河边走,心情闷闷的。
不知道小葫芦被扔在哪里了,他回头看了看,随即又是一阵挫败感,小葫芦是年前给的,这都多少天了,肯定找不回来。
走着走着看见地上小石块小土疙瘩,他闷闷不乐,无意识用鞋尖踢远这些小东西,一个还算圆润的小石块被他一路踢到河边才罢休。
他蹲下用锄头挖土,掘出草根扔进篮子里,其实他也知道,他俩交集并不深,算起来是他一直缠着人家,问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要是一个不熟悉的人缠着自己,自己肯定也不高兴,裴厌那个鬼见愁的脾气,没朝他发火都是好的。
成亲可不是小事,裴厌不愿意在情理之中。
顾兰时极力安慰自己,但还是有点伤心,长毛黑狗那么大,扑过来时他真的快被吓死,都能想到尖牙刺进皮肉里撕咬的疼痛,好在最后没有真咬。
他这会儿回过神,当时裴厌原本可以立即喝止住大狗的,但没有,是不是真的想让狗咬他。
这个认知让他再度难受起来,握着小锄头动也不动,蹲在地上好一阵后才吸吸鼻子,眼睛红红的,连鼻尖都透出一点粉,极为可怜。
顾兰时提不起多大力气挖草根,又怕回去被问,只得蔫头巴脑干活,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挥动小锄头。
等他回去后,除了眼眶有点红,神色恢复正常,在被竹哥儿问怎么眼睛红了,他扯了个谎,说挖草根抖土的时候被迷了眼,本来就疼,自己又用手揉了好一阵,总算糊弄了过去。
后山小院里,裴厌劈了一大堆柴火才停下,将斧头靠在木墩子上,他进堂屋喝水。
天气再好,眼下还没开春,天冷连茶水都热不了多久,没一会儿就冰了,他没在意,就着冷茶喝下去。
东边屋子门开着,里头东西不多,一张炕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大木箱,一眼就看完了。
桌子上一个栓了红绳的小葫芦横放在那里,许久都没被动过。
裴厌脸色冷峻,咚一声放下茶碗出去垒柴火,他心中窝火,只觉自己鬼迷心窍,原本要扔远的,也不知怎么回事,手都抬起来又落下了。
如今再要丢掉,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还不如掏了葫芦肚子做个装酒装水的器具,那天留下时他不就这样想的。
就算被顾兰时看到那又怎样,家家户户小葫芦多了,长得又多相似,谁能认出是自家的。
他牙关紧了紧,额角青筋突显,就算认出来也无妨,强抢劫掠的事他又不是没做过,占个小葫芦为己用谁敢说什么。
待到拾掇完院子,裴厌直起身拍拍身上木屑,一通胡思乱想后反而得到了宣泄,他眼神再度沉寂下来。
要不是顾兰时近来常常烦他,他也不会如此,今日之后,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何必因为对方动怒,有这个工夫,不如干点活来得重要。
至于趴在角落里的长毛脏狗,虽然又凶又疯,但十分会看人眼色,察觉到裴厌情绪不稳后,它没敢发出动静,自己悄悄缩进墙角里。
直到裴厌吃完晚饭后,朝墙角扔了半块糙面馒头。
看见黑狗叼起馒头又趴回角落去吃,裴厌眼神不变,想起了之前的事。
当初他是在山上见到这条野狗的,它被一群野狗欺负逃进山里,流着涎水朝他呲牙,也不知是发了疯还是怎么,明明那时体型还不大,竟敢朝他扑咬,被他一脚踹远才知道夹起尾巴。
等他下山时发现这条野狗一直跟在他后面,他没去管,连眼神也不愿多给,若再敢咬他,打死就是。
谁知野狗赖上了他,在院门口睡了一晚,第二天他出门时还远远跟在后面,见了他想摇尾巴却有些畏惧,谄媚地眯起眼睛连耳朵都向后折起来,它自以为在讨好人,实际丑陋无比,也很不讨喜。
野狗当时很瘦,毛发远比现在更脏污纠结,身上被咬伤的地方留有血污,丑到村里人只要看见就会打走它,渐渐它也不敢靠近村子。
裴厌转身进了屋,不再给它眼神,连他自己也忘了,是什么时候允许野狗进门的。
好像是看在它为自己看家的份上,有一天深夜,他已经睡熟了,野狗突然在门口狂吠,他惊醒后追出去,发现黑暗中有个身影逃窜出去,原是个深夜偷盗的贼人。
从那天起,想起来的时候他给野狗扔一个半个糙面馒头,有时在山上打了鸟,吃剩的骨头也扔给它。
野狗十分有分寸,轻易不会靠近他,只在院子里窝着,对此他从来没在意,只是给口吃的而已,况且他也厌烦一直被跟着。
他自己屋子收拾得干净,衣裳也经常洗,至于野狗又脏又丑,他根本没看在眼里,本就不大接触,上心更是不可能的事。
*
顾兰时消沉了一个月,就算有意掩饰,但还是时不时流露出一点忧愁,眉眼郁结惆怅,谁见了都知道他有心事,苗秋莲看在眼中,旁敲侧击询问他是不是太担心亲事。
这个借口比说实话好多了,顾兰时顺势点头,在他娘安慰一番,说一定给他找个好婆家后,反而更加郁郁寡欢。
时至今日,他依旧对外面的汉子有些惧怕,面上都是好人,可内里呢。
然而裴厌也不好相处,那天听到小葫芦被丢了后,他真的很难过。
平时再怎么样,他也不敢这么大胆,去找一个汉子让对方娶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豁出去连脸都不要了。
他明白别人没必要悉数接纳另一人的讨好,道理他都清楚,就这么纠纠结结,到二月下旬,野草冒出头,一点嫩绿从地面悄然绽放,随后迅速蔓延连山坡都披上一层深绿,才堪堪恢复了些。
天转暖,野草不知哪里来的旺盛劲,没两天就到处都是,熬过没菜吃的寒冬,村里妇人夫郎天天都在野地山上还有河边挖野菜。
麦子随着开春也渐渐从暗绿变得鲜活起来,野草同样蔓延到了田地中,拔草是件很必要的事,不然草盛欺了麦苗,收成就不好。
顾铁山和苗秋莲一大早顶着春露就下了地,顾兰时三个也都跟着,裤管被露水打湿,布鞋也沾上泥点子,都盼着天气赶紧热起来,这样就能穿草鞋了。
太阳越大,干活本来就热,晒得地里不少人都脱掉外衫。
到了做饭的时辰,顾兰时不用提点,背起竹筐跟爹娘说一声,脚步匆匆往家赶。
他这一个月明显消瘦了些,气色也有点恹恹的,眉目中笑意不似以前那样多。
路上碰见好几个回去做饭的,刚好碰到隔壁桂花婶子,两人一起往回走,还没进村,和另一条田路过来的裴厌撞上,他同样背着一筐子草,因为太高,得亏筐子塞满了,能看见上头冒出来的野草。
顾兰时没有之前见他的紧张感,浑身散发出颓丧。
刘桂花看一眼裴厌,她没话和对方说,就没言语。
顾兰时看一眼裴厌,他不敢有话说,同样没言语。
裴厌目光漠然扫过两人,他腿长走得快,没几步就将身后人甩远了。
他模样竟有几分坦然,看顾兰时的眼神也分明是陌生人的感觉,这让顾兰时张大嘴巴,一时心绪竟有些复杂难堪。
敢情真的是他一个人在丢脸。
对裴厌来说,估计是甩掉了一个麻烦,他越想越丧气,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刘桂花不知道他俩之间的事,以为他是害怕裴厌,小声劝道:“嗐,脾气大又怪异,用不着太害怕,咱又没惹他,他不就这样,不过心地还算好。”
顾兰时勉强打起精神,说:“我知道,婶子,不过是想起别的事。”
知道他亲事总不顺,刘桂花没敢在这上多说什么,只笑着让他多宽心,俗话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顾兰时听她说了一堆,在旁边点着头答应,人家好心劝解,总不能当没听到。
直到进门后,他一边洗手一边出神,到最后也说不上哪里来的脾气,气到在院里啊一声哀嚎,许是太悲愤太大声,拴在后院的二黑汪汪叫起来,连忙捂住嘴巴,害怕被两邻家听见。
他心中有股气,横冲直撞出不来,也不敢对别人讲,干脆进了屋,一头扑在炕上趴着,最后咬住被子角在炕上滚来滚去,乱七八糟撒了一通气。
发泄完后心中竟然开阔起来,不再郁结难受。
收拾好炕褥,顾兰时坐在铜镜前重新束好头发,气势汹汹站起来后斗志重扬,咬牙切齿挽袖子。
上回裴厌放狗咬他这事就当过去了,他不同对方计较,可眼瞅着一过三月二十生辰,四月他娘就要托人踅摸亲事,他不能再丧气下去,得再试试,大不了、大不了再丢几次脸。
他进灶房切菜切的咚咚咚震天响,连隔壁都能听见,还以为是在剁肉馅。
心中想法无疑是好的,但怎么找机会去堵裴厌实际有点难,地里的活不能推脱,要说出去挖野菜,指不定就碰到村里其他人,平时出门还都是和竹哥儿一起,实在有点难。
直到三月初,村里钱义和他爹钱老二病死了,才叫他找到一点机会。
村里死了老人一般全村都要帮忙,挖坟抬棺都是体力活,肯定是汉子去,地里的活儿就落在妇孺身上,而且一些妇人夫郎也得去钱家帮忙。
钱义和大娘是曹小巧,好在她只是大娘,虽然在二房家指手画脚,但钱义和媳妇和老娘是拿事的,别人都不听她,只当她在放屁。
为此曹小巧气的在灵堂前骂人,连里正都训斥她胡搅蛮缠,最后被儿子钱丰连拉带拽弄回了家。
这些场面顾兰时都是听他娘回来后说的,他没出阁,还算作是孩子,不用去帮忙,留在家里照看做饭,心里盘算着要去找裴厌。
这几天裴厌应该都在地里忙,只能等傍晚裴厌回家做饭的空档去。
晌午顾铁山拿了铁锨和周平一起上山挖坟,苗秋莲也去了钱家,顾兰瑜带着顾兰竹去地里拔草,家里就只剩他一个。
院门大开,顾兰时要去后院喂牲口,走到前面准备关院门,不曾想裴厌从村后过来了,两人正好碰见。
裴厌依旧背着竹筐,想来是吃过饭去地里拔草。
村里年轻有力的汉子都去帮忙挖坟固墓,顾兰时一愣,想起村里无论红白喜事都没人去喊裴厌,他总是独来独往。
村里家家都有老人,别人家死人后若不去帮忙,日后自己家老人死了也不会有人来,是要沦为笑话的。
顾兰时看见那双凉薄倦世的眼睛后明白过来,裴厌根本不在乎。
第35章
河流蜿蜒曲折,尽管往前奔流,但并非所有河段都是直路,若沿河岸走,往地里去有一段弧形河湾,要多走些路,从村子里径直经过到底近些。
扫一眼再次撞见的顾兰时,裴厌没有任何停留,走过后听到顾家院门关上的声音,他心中没什么波澜。
本该是下地干活的时辰,村里死了人,倒显得热闹了点,都聚在钱义和家中。
路过钱家门口的时候,听见门口坐着的几个老人说钱老二棺材用的木头很不错,寿衣也是好布料,年轻时挣了点钱,都攒给棺材本了,风风光光去下葬。
说话的人或羡慕或眼红,裴厌听在耳朵里只觉无感。
生生死死,他见了太多死人,连草席都没有,挖个坑就下葬,若战事紧急,连夜撤走奔逃,那些尸首就遗落在原地,风吹日晒下发臭腐烂,直至化作一堆无人相认的白骨。
裹进棺材里又如何,最后也是一把烂骨头,世人终究是一样的,连他自己,死后若无人收尸,不过和那些早已死在战场的人一样。
他大步往前,不想看见了裴虎子。
裴虎子扛着铁锨去山上挖坟,一路和村里人招呼着,面上还挺老实恭顺。
裴厌脚步慢了一下,盯着裴虎子无声弯了弯唇角,露出个冷笑。
裴虎子吓得一激灵,咽了咽吐沫往路边躲,大气不敢出,生怕一喘气得罪了这个活阎王。
直到裴厌走过去后,他小心回头看一眼,赶紧加快了脚步往山上赶,只想远离对方。
说起来他是家里老三,说老二也可以,毕竟裴厌被撵了出去,上头有老爹和一个大哥,帮忙挖坟这事原本轮不到他。
可惜裴兴旺在山里摔破头后总喊头晕乏力,见天儿在炕上躺着不敢多动弹,而裴胜被裴厌砸断了右腿,花了不少银钱救治,最后还是落下病根,成了个瘸子,顶多在地里拔拔草,扛麻袋亦或是别的重活如今还不能干,腿脚不稳当,容易跌倒,他自己摔倒还好,若米面掉在地上实在太心疼,裴家人也就不让他干。
本是健全人,腿脚灵活身体有力,自打瘸了腿后,裴胜心里也有了毛病,不愿见人,也疑神疑鬼的。
一旦发现别人说悄悄话,就觉得是在背地里嚼他的舌根,要么同人争执谩骂起来,要么就是回家摔东西发脾气,弄得鸡犬不宁,如今更是不情愿出现在人多的地方,有时连地里拔草都不去,窝在炕上一睡就是一整天。
他媳妇方云原是最以他为天的,如今却有些烦了,家里两个伤病的人,一旦抓药,花钱跟流水一样,一年到头才能挣几个钱,全白干了,连全家这些年的积蓄眼瞅着就要折腾个精光。
她还有两个儿子以后要娶妻,汉子却没法干活挣钱了,心中本就不痛快,裴胜在家里发脾气时连她也骂,骂得狠了她哪里能忍,况且她早就说过别去招惹裴厌,占着理呢,撂下手里的活两人就争执起来。
叶金蓉偏向自己儿子,帮着裴胜骂她,方云越发恼怒,指着婆婆鼻子一连串脏话不带歇的,他家如此热闹,连邻居都在外面听墙根偷笑。
裴兴旺和裴胜作为家里正值壮年的汉子,父子俩一个赛一个伤得重,裴胜还能干点活,裴兴旺几乎成了个拖累。
他瘫在炕上听见外面的动静面色枯槁灰败,早没了以前打裴厌的狠劲,有亲戚来看他,一见面色如此,暗地里都说估计活不长了。
裴虎子心中也不痛快,如今家里就他一个能干活的汉子,重活可不都落在他头上,一天到晚累得直喘气,回到家里又要听他们骂仗。
于是他也发脾气,试图端起家里掌事的架子训斥其他人,却被大嫂和大哥一起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忘恩负义,翅膀刚硬就翻脸不认人了,他灰溜溜讨个没趣,只得闭嘴。
至于裴春艳,她年纪尚小,又是个姑娘,在家里本就没两个哥哥受待见,平时跟个闷葫芦似的,话也不多,每每躲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不敢出声,等平息后才猫着腰出来帮忙做饭干活。
没了壮劳力,又有七八张嘴要吃饭,裴家穷苦是迟早的事。
想到这些,裴厌少有的心情好起来。
*
下午做好饭,顾兰时焦虑紧张,有点坐立不安,见他爹扛着铁锨一头汗回来了,他倒好茶水说一声,出门去地里喊顾兰瑜和顾兰竹回来吃饭,
路经钱家时,他在门口停了下,苗秋莲恰好在院里,问他做什么去。
“我找狗儿和竹哥儿回家吃饭,娘你吃了没?”顾兰时没进门,在外头说道。
苗秋莲摆摆手:“不用管我,你们吃你们的,快去吧。”
顾兰时正要走,两个妇人说着话要进钱家门,一看左边那个是刘小珍,林登子虽然死了,林家也赔了礼,他心中还是有点芥蒂,和林老三一家不怎么说话,低下头自顾自走开。
刘小珍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但眼睛睁开看人了,不再低着头一副走尸般的模样。
自打林登子死后,她和林老三才渐渐在四邻活起人,如今家境艰难,可没有林登子时不时回来要钱要粮,日子好歹多了份希冀。
她嘴唇动动,想同顾兰时说些什么,还没想好话人就走了,她知道顾家人的厌恶,遂不敢凑上前讨嫌,看见苗秋莲也有些畏缩。
顾兰时将林家人抛在脑后,出村子后心想快到饭点了,裴厌一个人肯定得早点回去做饭,可惜两家田地不在一处,没法儿过去瞅瞅。
等喊了弟弟回家吃饭,傍晚他提起竹篮想出门寻个挖野菜的借口,结果竹哥儿一看,也提竹篮拿镰刀,作势要一起去,顾兰时无法,只得先按耐下心思。
这一按耐就过去七天,钱老二下葬这天才叫他找到机会。
昨天就飘起小雨,今天一大早绵绵细雨时停时下,弄得人都不知道要不要穿蓑衣。
下小雨地里干活不方便,不少人都会在家里歇息,顾兰时从早起就张望门口,一直不见裴厌经过,心想说不定待在家里。
等晌午钱家人披麻戴孝一边哭一边撒纸钱,后头一群汉子嘿呦嘿呦喊着号子抬棺材从门前过去,确定一行人上了山后,他才匆匆锁了院门出去挖野菜,慌里慌张只戴个斗笠。
小雨如丝,地面有些泥泞,他踩着泥水往林子里去,运气好让他碰见在树林后头挖野菜的裴厌。
想起上次差点被疯狗咬,顾兰时心有顾虑,停下先看了看裴厌周围,疯狗没跟出来,他放下心,脚步有点犹豫,但还是走向了裴厌。
小雨打湿了衣裳,裴厌连斗笠都没戴,提着篮子拿着小锄头,手上沾了不少泥。
他蹲在那里,听见脚步声抬头,一张冷白无情的脸在细雨朦胧中分外显眼,竟叫人忽略了他左脸上那条狰狞伤疤。
轮廓分明鼻高唇薄,明明白白是一副极好的长相,一双深邃眼睛如点墨,若没伤疤,眼瞳黑衬得脸越发白,在画中浓墨重彩勾出一张俊脸,连烟雨都只是陪衬。
可惜生生被长疤毁掉,他一抬眸,眼中流露出冷意,如蜈蚣一样的伤疤便透出几分凶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