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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姻对象是恶狼 茶查查 15933 字 3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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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苗秋莲背对着大门没看见,听见动静撂下手里的活往外走,她知道娄进是个什么东西,忧心忡忡皱起眉,是不是在他们村打人了。

顾兰时被刚才那一眼吓住,脑袋都是懵的,根本来不及拦住他娘,自己也没忍住往门外走,怕是怕,却有点想知道娄进几个到底惹了谁,来时那么威风,这会儿弄得连命都快丢了。

门外土路上,娄进跌跌撞撞逃跑,衣服上的血迹明显都是右手腕流出来的。

娄五脸上溅了不少血点子,他像是吓疯了,眼神惊恐连话都说不出来,其他四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伤,裤腿不知被什么撕烂,漏出棉絮。

一条潦草的黑色长毛大狗从后面追来,死死咬住落在最后面一人的胳膊,低吼呜咽,一副凶残至极的疯狗模样,那人惨叫着挣扎,疯狂甩动胳膊,另一手去砸狗头狗眼睛。

疯狗被砸中眼睛,吃痛松开嘴,却没畏惧逃跑,而是飞快扑向前面的娄五撕咬。

顾兰瑜原本和周石头在门口说闲话,最先看见娄进几人逃命过来,没想到后边还追了条疯狗,见他娘和顾兰时都出来看,连忙过去推搡两人进门,顺手从门后拿了根棍子在手里,万一黑狗发疯谁都咬,有个家伙在手里才安心。

娄进跑过他家门口,地上滴了些血迹,连风似乎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顾兰时终于忍不住,侧身弯腰干呕了几下。

慌得苗秋莲让他背过身去,别再看了,不然夜里要做噩梦。

顾兰瑜龇牙咧嘴一脸肉疼的模样看着娄进几人被疯狗追咬,别说顾兰时,他要不是极度的好奇心撑着,想知道娄进这恶棍被谁砍成这样,高低也得吐两下。

徐承安听到消息匆匆从家里跑来,他前后跑了一群中年汉子,见娄进几个人在他家附近,顾铁山跑得很快,躲着疯狗进了家门。

“这谁家狗?”

周围有人询问,但大伙儿都没见过,各自躲在门后观望,因见只是娄进几人吃亏,加之对娄进断手的惨状有些忌惮生怯,小河村的汉子都没上前去打狗。

徐承安到附近先看几眼,才让人拿棍子驱赶黑狗,万一发疯咬到他们村人可不好。

棍子还没打过去,就听见一声尖锐呼哨,黑狗呲着牙后退,往打呼哨的人腿边退去。

裴厌拎了把短斧头从村外走进来,刃上明晃晃带着血迹,他皱眉冷着脸,脸上长疤分外狰狞,带了几分凶恶。

咣当一声,斧头被扔在娄进脚边,吓得他浑身一抖,连镇定也维持不了,惨白着一张脸嘴唇都在哆嗦。

裴厌停下脚步不再上前,视线从娄进几人脸上扫过,说:“带上你东西滚。”

斧头正是娄进的,他之前一直别在腰后用衣裳遮掩,被砍成这样哪里还记得斧子,不过裴厌发话了,竟还有一条活路,他硬着头皮踢一脚娄五,让拿上斧头赶紧走,万一裴厌反悔,就来不及跑了。

“下回别再叫我看到你们几个。”裴厌又说道。

“是是是。”娄进点头哈腰答应,他浑身发冷眼前也发黑,心知再不走真的要把命丢在这里,比起其他人他更怕死,竟生生憋住一口气拔腿就跑,等出了小河村后才两眼一翻晕过去,也当真是个奇人。

娄五几个人先往后看有没有追兵,没有才勉强提起良心,哭丧着脸骂娘,这裴厌自己打架不要命,也不许别人要命,怨声载道将娄进抬走了。

见裴厌带着疯狗要离开,徐承安喊住了他,问道:“厌小子,这是咋回事?”

裴厌脸上戾气未消,下颌也溅了些血迹,衣服腹部和腰侧有几道划破的口子,不知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血在破口处,脸颊有青肿,两只手的手背和露出来的手腕也有些刀伤擦伤,显然吃了亏,不过对方六个人,他独自一人只带着条疯狗,能全身而退已经很不错。

人很多,且都在看他,裴厌没有隐瞒:“他几个让我跟着他们混,我不愿,领头的那个娄进带了斧子,要砍我,我还手了。”

还手了。

徐承安被轻描淡写几个字哽住,却挑不出错来,确实是还手了。

他咳嗽一声,说:“嗯好,知道了,娄进那个人你可能也听人说过,是个恶霸,净干些天怒人怨的事,他这回吃了亏,恐怕……”

他顺嘴想说对方恐怕会来报复,想起刚才娄进那副畏惧的模样和要命的伤势,就算活下来也少一只手,于是改口道:“恐怕日后会生事,倒不怕他纠集人手来村里闹事,只是你一人若在外面碰上他们,需得小心些。”

裴厌平时很少和村里人来往,也不惹是非,几次打架都事出有因,今天砍的又是娄进这种恶棍,甚至算得上一件好事,因此徐承安没有斥责他下手太重太没人性。

“嗯。”裴厌淡淡点头,不带丝毫停留转身就走,长毛脏狗追着他脚步而去,没有再发疯。

裴虎子躲在人群后面,心里阵阵发虚,裴厌差点砍死娄进那样的恶霸,幸好他没有再招惹对方,真是个活阎王鬼见愁。

流言总是传得很快,娄进右手没保住,伤势重元气大伤,又差点被吓破胆,再没有之前的霸道威风,势头一下子弱了,跟他一起被砍的娄五几人也吓得够呛,连路上遇到小河村的妇人夫郎都绕着走。

为保命,娄进花了大价钱买人参进补吊命,一下子变得捉襟见肘,没有酒肉吃喝银钱嫖赌,连老大都成了蔫头鸡,原本纠集的一群地痞无赖散了,本就是见风使舵的一众墙头草小人,为娄进出气报仇想都不用想,没落井下石都算好的。

被娄进欺凌过的人一个个喜笑颜开,只觉老天有眼,总算让这恶霸倒了霉,连带着小河村的裴厌在他们口中虽然凶恶残暴不近人情,但还是有人为他说话,有砍人的能耐却不欺负人,只要别招惹不就好了,至于他打亲娘亲哥一事,在好几个村子里说法都不同,互有争执。

外人如何嚼舌根对裴厌来说无关紧要,他依旧独来独往,冷着脸不太搭理人。

*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来自去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四季轮回,又是一年夏天。

顾兰时是三月生辰,如今已经十六岁,这大半年家里都在托人踅摸婆家,看亲定亲都费工夫,可不得趁早找个好的。

因发生过林晋鹏那样的丑事,苗秋莲和顾铁山看谁都有点防备,找亲戚朋友多方打听人品德行,近来终于相中马家村一个十七岁的汉子,媒人在中间跑腿递话,总算敲定半个月后的吉日让顾兰时和那汉子相看。

之前相看过一次,对这回相看,顾兰时得知日子后,一个人在屋里幽幽叹气,罢了,不嫁人也不行,相就相,无论相貌如何,只要那人品性好,也不是不可以。

山林苍郁,脚步声惊动枝头鸟雀,树叶繁茂,只能听见翅膀拍打声。

已经半下午,顾兰时和竹哥儿各自背了一筐笋子下坡,竹林离得远,要趁天亮回去,不然在山里指不定会碰见什么野猪豺狼。

“咱家不是还有腊肉,嫩笋子炒腊肉最好吃了。”顾兰竹抿抿嘴巴,实在有些馋腊肉。

顾兰时笑道:“那回去跟娘说说。”

竹哥儿一个好字还没出口,顾兰时脚下没防备,左脚踩空陷进土洞里,背上竹筐又有点沉,一失衡直接坠得他仰倒在地。

“嘶。”他口中吸气,摔倒时下意识用手掌撑地,却刮蹭到石块和硬茬子树枝上,右手掌心破了皮,手背几个指关节也蹭烂了。

竹哥儿连忙来扶他,骂道:“谁黑了心,在这里挖个洞。”

顾兰时卸下竹筐,在弟弟搀扶下从土洞中拔出腿脚,吃痛皱眉道:“怕是脚崴了。”

他看一眼土洞周围,自认倒霉道:“应该不是人挖的,这里土本就松些,陷空下去了。”

“能走吗?”竹哥儿扶着他走了两步,因这里是下坡,也没路可走,只能踩着落叶乱石,比平坦地难走许多。

顾兰时试了几步,想稳住只能靠在竹哥儿身上,顾兰竹才十一岁,身量不高,还背着竹筐,扶他显得很吃力,于是停下说道:“捡根树枝来,当拐杖使。”

竹哥儿在附近找了根结实的树枝,一筐笋子肯定不能扔在这里,好不容易弄了这么多,可是太沉了,顾兰时面色犹豫。

“给我分一些。”竹哥儿也有点舍不得扔,于是往自己竹筐里放了几棵大的。

“太沉就算了,这东西又不用花钱买,满山都是。”见弟弟有些费劲,顾兰时想通了,人比笋子要紧多了。

“好吧。”竹哥儿没有勉强,毕竟山路不好走,要是两人都摔了,当真划不来。

分量一少,走路明显轻松起来,顾兰时走了一阵,只觉左脚腕子钻心疼,背上竹筐一压,越发不好忍,他停下歇歇,心想脚崴了修养一段时日就好,这山路实在难走,万一再摔了,伤势加重肯定没那么好治。

竹哥儿个头矮,也背着筐子,还得用全身力气扶着他。

一思索,顾兰时看看前面,山路还有好长一段,于是说道:“你把筐子放下,回家去找爹和狗儿,让他俩来,我在这里等你,好过咱俩这么一瘸一拐,走到啥时候才能到家。”

竹哥儿也觉得他俩这么走不是办法,喘着气说:“好,我扶你到那边树下坐,看着平坦干净。”

等顾兰时坐好后,他不放心,叮嘱道:“你就在这里等,喏,这石头给你放着,要是来个什么野物,就用石头和棍子打。”

“好。”顾兰时脚腕生疼,被这番话逗笑,看弟弟给他搬来好几块石头。

竹哥儿没耽误,小跑着往家去,顾兰时连忙喊他慢些,别摔了。

等林子里只剩自己一个人后,顾兰时看了看周围,没发现野物的动静,从小在山林子里走惯了,他没觉得害怕,闲着没事把竹筐里的笋子倒出来,一根根将笋皮剥下,少了这些笋壳笋皮,分量会更轻。

手掌擦破的地方有点疼,他用帕子裹了手方觉好点。

日头在往西偏,等待让顾兰时有些心焦,不过也明白路远,从这里跑着回家最快也要两刻钟,竹哥儿人又小,没狗儿跑得那么快,肯定更费工夫。

他掸掸裤腿上的土,刚低头就听见脚步声,喜得抬头去看,不曾想来人却是林登子。

来的要是别人还能呼喊求救,可这人……

顾兰时警惕地看向对方,一手攥住了身边的树枝,林登子不务正业,是个混子,之前常和外村那些无赖厮混,好像还跟过娄进,如今娄进倒了,他在外头没钱花,就回了村里游手好闲。

林登子在远处一打量,看见地上两个竹筐,顾兰时坐在那里没法站起身,心中明白过来,一双眼睛只在顾兰时脸上流连,咂咂舌心道可惜,可惜他娶不了这么漂亮的双儿,顾家人丁多不好惹。

顾兰时紧紧攥着树枝,另一手摸在石头上,林登子下流的眼神让他极为紧张,绷着身体动也不敢动,生怕露了怯被对方发现。

直到林登子走过去后,他才松开已经快僵硬的手,这里是去竹林的近路,有人经过是情理之中。

林登子走出去一截,突然停住脚步,若生米煮成熟饭,顾家人想让顾兰时有名有份活在世上,是不能动他的。他已经老大不小了,没钱一直娶不上媳妇。

见林登子转身往回走,还冲他咧嘴一笑,顾兰时心当即提到了嗓子眼,眼神惊恐不已。

而林登子后面,竹林方向出现个身影,又高又瘦,辨认出是裴厌,顾兰时像是又闻到了那天的血腥味,浓重刺鼻。

裴厌砍了娄进后,他做了好几晚噩梦,梦里全是那只血肉模糊的手和那条黑色疯狗,从那以后便十分畏惧裴厌。

随着裴厌走近,林登子也发现了,他明显害怕裴厌,缩着脖子往后退了退,甚至露出个讨好谄媚的笑。

顾兰时紧紧盯着裴厌,极度惊吓和恐惧夹杂,他动不了也说不出话,前心后背冷汗直流。

两人视线交汇,裴厌漠然移开眼神,大步往前走去,完全没有多管闲事的意思。

见状,林登子一下子胆气更壮了,

顾兰时几近绝望,无赖走到他跟前时嗓子眼像是有一股气冲出来,他尖叫不止,自己却好像听不见,手里的树枝石头甚至泥土都往林登子身上打,在被抓住手时,他疯狂挣扎,脚腕疼痛已经感受不到了,不断去踹。

“哎哟。”林登子被踹了好几脚,火气一下子上来,扯着顾兰时衣裳就撕,连他右脚上鞋也扔掉了。

“裴厌!”

顾兰时脸白的像鬼,冲走过去十几步的背影大喊。

林登子被他吓了一跳,要伸出来抓他的手停住,见裴厌又往前走了一步才放下心,扬起手冷笑道:“贱人,让你喊!”

“裴厌!救我!”

顾兰时惊恐到极点,一直尖叫嗓子已经哑了,眼角余光留意到林登子打过来的巴掌,他下意识闭眼往后蜷缩。

巴掌没有落在脸上,顾兰时睁眼,就看见裴厌抓着林登子右手往后折,林登子疼得不断喊饶命。

裴厌松手就是一拳打在林登子额角,直接将人打倒在地,随后按住对方,拳头全部往脸上头上招呼。

三人离得很近,裴厌虽然瘦,但体格摆在那里,也不是花架子,压迫感袭面而来,顾兰时几乎被他拳头上的力气吓呆,说不出一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来自去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出自杜甫《江村》一诗,文中只是引用。

第24章

等裴厌停手起身,林登子已经晕过去没了动静,见他被打得口鼻中流血,顾兰时战战兢兢伸出手探了探鼻息,还好,有一丝气进出,没死。

裴厌眉头紧皱,他没有停留的意思,捡起十几步外丢在地上的竹筐就走。

顾兰时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跟上去,左脚腕再疼都没敢停下,他脸色很白,别说两筐子笋,连被丢远的一只布鞋都没去捡,跌跌撞撞跟在后面。

裴厌回头,不耐烦开口:“你家里人应该会来找你,在这里等着便是,他要是醒了,就用石头砸头,管保不敢再动你。”

顾兰时抬头看着他,眼神惊惧却又认真,哑着嗓子开口:“要是再碰到一个呢?”

裴厌没了话说,依旧往山下走。

顾兰时在后面用袖口擦一下眼泪,他没敢哭,低头草草打量一番自己,就知道只能跟着裴厌。

因是夏天,布鞋做的单薄,乡下人靸鞋就走,一般不太穿袜,他今日也是如此,右脚光着踩在地上。

左脚鞋子虽然在,但脚腕崴了,左小腿刚才在挣扎中被石块尖角划出一条很长的伤口,正在不断往外渗血,不过有裤子挡着,身上还有别的擦伤撞伤,头上脸上也都有土,分外狼狈。

更要命的,是林登子扯坏了他上衣,顾兰时边走边试图将衣裳裹紧,可衣袖被撕出一条口子破开,没有针线根本缝不了,他被抓伤的右胳膊露在外面,衣衫领口也被扯得不像样。

不知竹哥儿到哪里了。

顾兰时只能寄希望于家里人快点找来,不然这幅样子被人碰到,真的要出事。

林子里根本称不上有路,只是挑着草矮能落脚的地方走罢了。

裴厌腿长,为赶上对方脚步,顾兰时光脚踩到石块和硬茬都不敢停歇。

他高估了自己境况,头一次觉得山路高低不平如此难走,下坡时没有任何支撑,脚下一滑跌倒了,幸好是屁股着地,没有摔伤手脚。

他用手掌撑地,按到地面砂砾树枝,掌心磨破的地方生疼,眼看裴厌走远,他急得手脚并用要起来,谁知左脚一用力,脚腕钻心疼痛瞬间袭来,登时让他没了力气,再次摔回去。

村里人再好,总有几个心思不正,害怕再遇上林登子那样的,顾兰时忘记了对裴厌的恐惧,他实在爬不起来,朝前面喊道:“裴厌!”

见那人没停下,他差点掉眼泪,喉间哽咽,张了张嘴像是失声一般,再喊不出话来。

泪水糊住了眼睛,顾兰时强忍着没哭出声,坐在地上低头想缓缓,等脚腕没那么疼了再起来。

听到树叶被踩的声音,他抬头去看,就见裴厌在七八步远的地方停下。

两人对视一阵,裴厌冷冷开口:“你想好了?”

见顾兰时神色疑惑,他有些不耐烦,连形势都弄不清还一直乱喊,压着怒火解释道:“要我带你下山,你连走都走不了,只能背下去。”

竹哥儿就算这时候已经到家了,他爹和狗儿上来也得花工夫,林登子就在后面,若他这时候醒来回村的话,说不定会再次遇见。

可要是裴厌背着他被人看到,同样会引来非议。

进退都不行,顾兰时陷入两难之中。

裴厌明显不想为个不熟的人浪费时辰,见他如此,于是替他做了选择,转身就走。

顾兰时一下子急了:“等等我。”

除了自家人,顾兰时从没接触过外姓汉子,更别说让对方背着自己,他十分窘迫。

裴厌挖了些竹笋,原本想把竹筐背在身前,一看顾兰时衣衫不整,避开视线的同时心中越发不爽快,原本带下山就够麻烦的,又是这种模样,要是被人撞见,就算长了八张嘴都说不清。

不过他向来不怎么理会那些村话闲言,思及此,才勉强想了个法子,脱了自己的外衫胡乱扔过去。

顾兰时原本低着脑袋,没想到兜头一件衣裳扔来,他扒拉着从头上扯下衣裳,看见裴厌不耐烦的模样有点害怕,也瞬间明白了意思。

带着补丁的粗布衣很大,完全不合身,但衣袖和衣领完好,顾兰时将自己裹严实了,这才小心翼翼趴在对方弯下来的脊背上。

裴厌瘦是瘦,但脊背宽阔结实,前面背个竹筐后面背个人,一路沉默不语只管往前走。

从没到过这个高度,顾兰时趴在他背上动也不敢动,习惯了一会儿才不再忧心,透过衣裳传过来的炙热体温让他渐渐红了耳朵,越发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不敢去想裴厌身上这么热,屏着气息胡思乱想,原来裴厌挺爱干净的,衣裳没有汗味,甚至能闻到一点野澡珠的淡香气,山路崎岖,走得也稳当,虽然有点颠簸,但他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掉下去。

而且也没血腥味道,他之前做梦梦见那只手,总觉得裴厌身上都是一股子浓重血腥气。

要是碰到人怎么办?

如果是几个婶子阿嬷,亦或是同龄的姑娘和双儿,还能求对方搀扶两把,带他一起回村,可要是村里的汉子,就全然不合适,这样和裴厌带他下山没甚区别。

若碰到汉子,是不是先让裴厌躲躲,放下他,等看不见那些人再走。

但如此一来,会平白给别人添麻烦,加之这个“别人”是裴厌,他根本不敢开口。

裴厌救他已经仁至义尽,这会儿带他下山更是自家祖坟冒了青烟,祖宗保佑让他今日遇见了裴厌,人家肯帮到这一步就已经很不错,他哪里敢再支使人家做这做那。

最难走的一段山路过去,脚下平坦了些,顾兰时觉得没那么颠簸了,他看看前面,如果走慢一点,好像可以避开乱石杂草,右脚光着就光着,只要别踩到木刺荆棘什么的就行。

这么想着,他试着动动左脚,要是缓过来就自己下去走,谁知左脚腕子连动一下都疼,想来几次三番折腾,伤势更重了。

顾兰时忧心忡忡,然而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发现前面有人后,想躲根本躲不了,林木虽然有遮挡,可这么大两个人,显然是挡不住的,前面的几个汉子听到动静都看了过来。

裴厌也有顾忌,脚步慢慢停下来,他帮忙本来就有点不情愿,更别说惹上别的麻烦。

要是自家叔伯兄弟就好了。

顾兰时脸色本来就差,认出那几个汉子有姓林的有姓徐的,就是没他们姓顾的,一下子连嘴唇都有点白。

他认出了对方,人家自然也看清了他,见是裴厌背着,一个两个没说话,要么眼神发愣,要么就是在他俩周身打量,一副狐疑的模样,这人却是林晋鹏堂弟林志永。

“兰时!”

忽而,顾铁山的喊叫声传来,顾兰时一下子有了希冀,喊道:“爹!我在这里!”

顾铁山和狗儿急匆匆跑来,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竹哥儿。一看灰头土脸还裹着别人衣裳的顾兰时从裴厌背上下来,顾铁山脸色差点没崩住,慌忙问道:“兰时,这是咋了?”

狗儿跑得快,先到了跟前扶住没站稳的顾兰时,至于裴厌,在顾兰时下地后就往旁边迈了几步,并不想掺和更多,自顾自将竹筐从胸前移到后背,随后才冷冷看一眼顾兰时。

“爹。”顾兰时差点哭出来,被看一眼后生生止住哭泣,哽咽一下才开口:“我原本在山上等你们,谁知碰到了林登子,他、他……”

顾兰时小心瞅一下裴厌,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在顾铁山陡然惊惧的目光中赶紧说:“他没得逞,裴厌打昏了他,我走不了,怕林登子醒来,我只好让裴厌带我下山。”

三两句解释清楚后,顾铁山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见自家干干净净的双儿变成这幅模样,还差点遭遇毒手,气得攥起双拳,脑门上青筋直蹦:“林登子在哪里?”

顾兰时靠在狗儿身上说:“没醒的话估计还在后山躺着。”

“衣裳还我。”裴厌在旁边开了口。

差点忘了,顾兰时对狗儿说道:“你外衫脱了给我。”

不远处那几人没走,还在观望,他窘迫至极,顾铁山和狗儿就扶着他到了树后。

蔽体的衣裳一脱,帮他换的竹哥儿一看从头到脚如此惨状,连右胳膊都被抓出好几条渗血的深深痕迹,吓得“哇”一声哭出来。

顾铁山和顾兰瑜原本在前面回避,顺便挡着视线,听到动静以为又出事了,连忙过来看。

“林登子打的?”顾兰瑜气得眼珠子都像在冒火,恨得牙痒,撸袖子一副要报仇的架势。

顾铁山一口气没上来,踉跄一下才站稳,抚着心口好容易才喘过气。

怒火直冲上头,顾铁山咽不下这口恶气,对狗儿说道:“扶你哥哥下山,我去绑了林登子。”

顾兰时还惦记着家当,说:“咱家筐子还在那里,爹再找找我鞋子,给林登子扔远了。”

顾铁山一看他脚上果然没穿鞋,恨意越发上来,朝不远处几个汉子走去,喊道:“世文,你绳子借叔用用。”

背着麻绳的徐世文听见喊他,说道:“四叔你要用就拿去,可是出了什么事?”

这事不好声张,顾铁山接过麻绳,只道:“小事,待我先去办了。”

他往山上走,见裴厌从狗儿手里拿了衣裳,开口道:“厌小子,回头谢你。”

裴厌并不在乎这话,看他一眼就走了,顾铁山也不恼,心知只是性子乖僻古怪罢了,本性是好的,要不然也不会救他们家兰时。

第25章

竹哥儿边抽噎边帮顾兰时整理衣裳,擦干净头上脸上的土,身上渗血的伤口不好处理,只能回家弄。

顾兰瑜没裴厌高,力气还是有的,小半年过去,他如今已经比顾兰时高了,这年纪正是往上窜的时候。

由弟弟背着,顾兰时再没有之前的窘迫紧张,他三个收拾得慢,徐世文和林志永几个人早在他们前面下山,这会儿都看不见踪影了。

苗秋莲正在院里晾衣服,顾兰竹回家只说他哥哥崴了脚,让上山去接,因此她没放在心上。

不想狗儿背着顾兰时一进门,她瞧见几个孩子神色不对,顾兰时一只鞋还不见了,知道发生了什么后,她心惊胆战只觉后怕,和顾兰瑜扶着顾兰时进屋,又让狗儿去打水,怒火中烧道:“竹哥儿,帮你哥哥擦洗上药,娘去找你大伯他们。”

林登子干下这等猪狗不如的事,差点害了她兰哥儿,岂能饶了他。

等顾铁山用麻绳绑了林登子下来后,顾兰生顾兰河两人早早就在村后等着,三人推搡着林登子往村里走。

快到傍晚,乡下人都趁天亮吃饭,这会儿正是家家冒炊烟的时候,下地的干活的大多都回来了。

也不知谁传的信,村里不少人都知道顾家出了事,听见动静要么从院门里探出脑袋看,要么凑到跟前问是什么事,值得这样大动干戈。

顾铁山原本想不惊动村里人解决了,不过心里也知道打人这种事是藏不住的,况且在山上时也碰到了几个人,干脆连家门也没进,停在路上,一脚将林登子踹倒在地。

林登子常跟些无赖地痞厮混,在他们小河村也经常惹事,不是偷鸡摸狗就是仗着那一点子势力骂仗打人,不受村里人待见。

他从小就混,爹娘管不住他,还常常被他打骂,一回来不是要钱就是要吃喝,自己二十七八没个正形,家里本来还有点钱,被他败的没剩几个铜子儿,连媳妇也娶不上,两个弟弟也被他拖累,大弟弟快满二十了,说亲的一听有这么个混账大哥,就再没了后话,兄弟几个全打光棍。

微微驼背的林老三从家里赶来,他只听人说林登子被人捆了,不知为了什么,一看顾家二十几个老少汉子都在,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就去猜这孽种干了什么好事。

“林老三,你养的好儿子!”苗秋莲指着他鼻子开骂。

这两年为几个儿子都讨不到媳妇,林老三整日发愁,脸皮褶皱本就多,一愁眉苦脸看着越发老了,他吓了一跳,嗫喏着问道:“他婶子,这是咋了。”

林登子在家作威作福骂爹打娘,村里人都知道,苗秋莲见他如此瑟缩,怒火便转向地上的林登子,狠狠踢了一脚道:“我知道你们管不了他,今儿我也不与你们算账,只管向这个小畜生讨回来,你们也别一副我家欺负你家的模样,这是他自找的,也是你们管教不严招来的。”

林登子老娘刘小珍到了跟前,她头发斑白,个子小腿脚不快,年轻时话就少,上了年纪后越发寡言,即便看见儿子被人绑了,站在那里脚稍动一动,又缩了回去,一个字都没说,灰败的脸上做不出多的神情。

林老三一听这话,两只手垂在身前,窘迫无措地看着他们。

恨意只在林登子身上,顾铁山早挽起袖子,同三个儿子乱棍拳头就朝林登子招呼,顾兰时三个伯伯和十几个堂兄弟也都没留情,一通乱打,直接将林登子打了个半死,口鼻中不断涌出血。

“这到底咋回事,连话也不让登子说,由着你们说一是一,胡乱打死人还有没有王法。”有同姓林的人想要拦着,算起来顾家已经打了两次姓林的,他们多少有些没面子。

山高皇帝远,动私刑有罪对乡下人来说如同放屁,况且是这种事,既抓着了哪有放过的道理。

苗秋莲便同村里人哭诉道:“林登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打我兰哥儿,好在裴厌碰见,救下我兰哥儿。”

“怎么听人说,兰哥儿是裴厌背下山的,还穿了他的衣裳,莫非裴厌干了什么?”

一听这话,苗秋莲抬头去看说话的人,却是躲在人群中的曹小巧。

她知道自己的话经不起琢磨,可为了顾兰时不得不这样说。

赵家老夫郎也围着看热闹,他之前被顾兰时骂过,这会儿忙不迭接话:“就算不是裴厌干的,林登子打兰哥儿虽可恶,也不见得就要死。”

他旁边李老太太幸灾乐祸直言道:“敢是兰哥儿给他糟蹋了?”

“放屁!”方红花看过顾兰时出来,听见这些话骂道:“老不死的,就你们长了嘴在这里放狗屁,嘴上不积德叫你死了的汉子投胎变王八羔子。”

“我兰哥儿要真出了事,我能站在这里骂?早扯了你们老臊皮,先吊死你们我再上吊。”苗秋莲破口大骂。

顾兰时大伯娘刘彩凤嗓门大:“扯你们娘的臊,青天白日坏别人名声,老东西要不要脸?我家好好的双儿,已经给人救下来,林登子压根儿没得逞,你们是不乐意?只想看别人倒霉?怎的生了这幅狠毒心肠,你家里人也不管管?”

“回头我帮你们扬扬名声,如此歹毒,只盼着别人不好,裴厌救下我家兰哥儿志永和世文几个都看见了,我兰哥儿袖子给扯坏,胳膊有伤,人家好心给了衣裳蔽体,并无别的不妥,你们没好心肠也就算了,倒给我儿泼脏水,这是什么天理?走走走,跟我去找裴厌,咱们问问他。”

苗秋莲一边说,一边去拽赵家老夫郎和李老太太,让他们跟自己去后山找裴厌。

两个老货畏惧裴厌,又被这么一通好骂,不敢当着众人面说盼着顾兰时不好,不然岂不是认了心肠歹毒的话,一下子没了方才的气焰,他家人也纷纷劝阻苗秋莲,扯着他俩往人群后去了。

“黑心鬼,连阴德也不积。”何水儿骂道。

顾家这些妯娌媳妇自然不愿吃亏,竖起耳朵撸袖子,一副谁敢泼脏水就干谁的架势。

“家家都有闺女双儿,林登子若再起歹念,盯上别人,没人帮忙谁能逃脱?”顾铁山扔了手里棍子,看一眼众人又说道:“我兰时运气好,碰见裴厌,你们谁若不信,只管去问他,我不拦着,今日只说林登子,他没得逞我留他半条命,不然就算豁出我这条老命,也得送他去见阎王。”

被解开的林登子半死不活躺在地上,等顾家人走了后,林老三才上前,“唉”一声重重叹息,满眼苦涩蹲下来,低声骂道:“畜生。”

刘小珍走过来,依旧没说话,闷头和林老三把林登子抬回了家。

*

当天夜里,顾兰时因为连惊带怕发起烧,竹哥儿一摸他浑身滚烫,连意识也不清了,慌得扯开嗓子直喊爹娘。

顾铁山去请郎中,苗秋莲打水给他擦拭,顾兰时恍惚间听见家里人的声音,很快又迷迷糊糊失了神智。

山林幽暗,阴影如同潮水般蔓延,紧紧追在后面。

顾兰时仓惶逃命,一路跌跌撞撞,想呼救但发不出声音,再次摔倒后,黑色阴影很快到了脚边,眨眼就能将他吞没。

绝望之际,忽而有破空声响起,一道羽箭倏然穿破阴影,将身后那头说不清什么东西的漆黑野兽穿颈而过,黑色血水流淌,野兽轰然倒地,眼珠一翻再没了气息。

顾兰时趴在地上还未起身,眼帘中映入一双干净布鞋。

他抬头去看,一个身穿蓝衣的人目露担忧,伸出手将他扶了起来。

阴影溃散消退,头顶天色大亮,再没有之前的阴冷潮湿,他看清了对方容貌,是个眉心有红钿的双儿,长得很漂亮。

不远处,身材高大的汉子带着一条狼青大犬走来,男人先往野兽跟前去,用手中另一支羽箭拨动尸体。

“这是什么东西?”穿蓝衣的双儿疑惑说道:“长得怪模怪样的。”

男人也没认出是什么,开口道:“没见过,大概从深山里跑出来,山林子里的怪物多了,没人能认全。”

大狗围着顾兰时嗅闻几下,像是不感兴趣,又去闻死了的怪兽。

“你能走吗?”蓝衣双儿问道。

顾兰时点点头,说:“多谢,我没事。”

看出这两人是一家,他心生感激,说自己家就在山下,邀两人家去吃酒,好谢过救命之恩。

蓝衣双儿笑眯眯说:“我家路远,要赶着回家,若有缘再见面,吃酒也不迟。”

那汉子背起长弓,两人并肩离开,大狗还在辨认野兽的味道,就听远去的蓝衣双儿喊道:“乖仔!”

那两人走得很快,飘飘忽忽没了踪迹,大狗的汪汪叫声也变得空旷遥远,顾兰时在原地愣了一下,耳边只剩下那个双儿一句没飘远的话。

“灵均要吃桑葚,娘说家里野澡珠也不多了……”

*

五天后,顾兰时不再断断续续发热,除了一些小擦伤,胳膊和小腿的伤上了药包扎,左脚腕也让郎中看了,万幸没伤到骨头,敷药修养三两月就行。

他精神头比高烧那两天强多了,让竹哥儿扶他在窗前坐下吹吹风,躺了这几天实在烦闷。

见竹哥儿蔫嗒嗒的,他笑道:“哭丧着脸做什么,我又没死,退就退了,我都不去想,你何苦寻烦恼。”

马家找媒人退亲了,说是退亲其实也谈不上,毕竟还没定亲,只托人捎话,不再相看了。

昨天他娘得了消息,一着急在院里差点和媒人吵起来,顾忌他在屋里修养压低了声音,但他多少还是听见了,再猜一猜,大概就明白过来。

顾兰时知道他娘担心他,不敢和他说,于是今天早上找竹哥儿偷偷询问,果然如此。

第26章

葫芦架下,顾兰竹打井水洗衣裳,褪去奶狗模样的二黑摇着尾巴冲他叫两声,竹哥儿一看,原来是它水盆里没水了。

“还知道叫人。”竹哥儿边说边提了半桶水过去倒。

坐在堂屋补旧衣的顾兰时抬头看一眼外面,笑道:“可不,聪明着呢,这两天只往我右脚右腿上蹭,左边一点都不碰。”

他左脚放在矮凳上担着,别的活干不了,只能做些针线。

说话间,院门口来了人,二黑竖起耳朵警惕,汪汪叫着往门口跑,进来的却是顾兰玉一家三口。

二黑聪明,认出是自家人登时不叫了,摇起尾巴。

“姐姐,大姐夫。”竹哥儿喜道,擦擦手上的水,走过去先从顾兰玉怀中接过三岁的外甥女馨儿。

“大姐姐,大姐夫。”顾兰时放下手里的旧衣,因脚伤不便起身,顾兰玉脚下加快,一边走一边说:“你别起来,坐着。”

周书宏没让竹哥儿接手里绑了腿的鸽子,自己拿了进来,笑道:“昨天碰见鸽子陈,买了两只,让娘炖汤给你吃,滋补。”

鸽子陈是他们周家村人,因鸽子养得好,便得了这个名儿。

“多谢大姐夫。”顾兰时笑眯眯道谢。

顾兰玉在自己娘家没客气,家里就两个弟弟在,竹哥儿正抱着馨儿稀罕,她自己给周书宏倒了茶水,说道:“谢什么,吃你的就是。”

顾兰时满眼喜爱,抬头看着竹哥儿怀里的娃娃问道:“馨儿,认不认得小嬷?”

顾兰玉转头看向女儿,说:“叫小嬷。”

“小嬷。”馨儿人小,其实还认不全外祖家的人,她娘让叫什么就叫什么,乖得不行。

一声奶音让顾兰时几乎融化,乐得见牙不见眼,夸道:“真乖,都会叫小嬷了,真厉害。”

馨儿胖乎乎的,头上扎了两个小揪揪,圆滚滚的手腕上戴着红绳,顾兰时越看越心喜,这个年纪的奶娃娃又香又好抱,他们馨儿说话也奶乎乎的,可惜他不方便抱。

顾兰玉给自己倒茶水,看看女儿笑道:“她要是真乖,我就烧高香了,如今长了腿会跑了,我一天什么都做不了,只跟在她屁股后头追。”

周书宏对女儿疼爱得紧,他家中殷实,便让顾兰玉什么都不做,只管好女儿就行,村里有人说闲话,又不是儿子,再疼都没用,他撵出去一顿好骂,回家也骂骂咧咧的,说那几人眼红他女儿生得玉雪可爱,叫顾兰玉听了哭笑不得。

几人坐下喝茶说话,顺便逗孩子玩,顾兰时见苗秋莲还没回来,让竹哥儿去地里喊,不然等会儿做饭来不及。

顾兰玉想起什么,从荷包里掏出穿了红线的护身符,说:“前儿我去看秀儿,她婆婆带她去白云观上香时,也给你求了个平安符,红绳都穿好了,她来不了,让给你带着。”

顾兰秀有了身孕,婆家看得紧,回娘家要走路,生怕她在路上累着,就没让回来,前段时间苗秋莲和顾铁山过去看望了她。

顾兰时接过护身符,一看那红绳就说:“是秀姐编的。”

“嗯。”顾兰玉点点头,说:“她在家没事,还给馨儿编了几根红绳彩线的,这不在手上戴着。”

二黑绕着馨儿转圈,时而撅起屁股两个前爪伸长,猛地往前一扑,逗得奶娃娃咯咯笑,它便越发起劲,嘤嘤叫着和孩子耍。

顾兰玉和顾兰时聊天说闲话时不显,和苗秋莲在灶房做饭才目露忧色,低声说近来的传言。

苗秋莲叹一口气:“林登子那事有人乱说话,早给我骂回去了,咱们村倒是没几个乱嚼舌头的,别的村里有人信有人不信,到底管不住别人的嘴,人家说啥,我和你爹哪里有办法,这几天托亲戚朋友都在他们村里说道说道,好歹尽了心力,这事儿一时半会儿平息不了,只能慢慢来,时日一长,风言风语自会下去。”

“这些还好说,主要马家退了亲,头先又和林家退了亲,这一年半载或许不急,往后兰时肯定还要说亲,我和你爹想找个好人家,如此一来却难了。”

苗秋莲边切菜边叹气,又说:“总不能胡乱找个人家嫁了,一辈子去吃苦。”

顾兰时命不好倒霉,甚至克夫的传言连顾兰玉都听过,是周家村人说的,叫她路过时听见,当时就冷了脸问那人什么意思,没等她骂起来,那夫郎讪讪跑了,气得她回家饭都不想吃。

苗秋莲的担忧她哪能不知道,自己在心里也想了好几天,亲事屡屡不成,还都闹出大事来,以后想说亲确实会艰难些。

因顾兰时崴了脚受伤,家里人的许多顾虑都不敢和他说,他心里明白也当做不知道,亲事如此不顺,他有时也会叹气,幸而天生心大些,头一次经历时还气闷不已,这回可以说是债多不愁了,该吃吃该喝喝,总得先把伤养好,家里这么多活要干呢。

他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自从那天发烧做了一个想不起来的梦后,只记得梦里明光四照,驱散了他心底的不安和恐惧,莫名开阔明朗许多。

*

盛夏蝉鸣扰人,一个月过去,夜里捉知了牛的小子多了,家里打骂着不让往山上跑,他们只敢在山坡和山下树林里找寻。

顾兰瑜每天晚上打了火把和顾兰兴去捉,有时带着竹哥儿,顾兰时腿脚不便没法儿跟去,只能第二天等着吃。

不止从地里爬出来的知了牛,连蜕了壳的金蝉也能吃,要么爬树上去逮要么用竹竿去粘,有人刮些树胶弄在竿子上,还有小子给竹竿上弄个小网子去套蝉,更为便捷的,是入夜后在树下笼一把火,几个人不断去踹周围的树,从树上掉下来的蝉趋火光,手疾眼快去捡就好了,多得是法子。

弄回来的金蝉拔掉蝉翼,家里不愿用油炒的,弄一盆火将其烤熟,剥掉壳烤好的蝉胸肉别有一番滋味,当然也有人连壳带肉囫囵咽下。

有舍得去炒的,一整个金蝉都能吃,香喷喷的。

除了知了牛和金蝉,蝉蜕也有不少人捡,镇上药材铺会收。

半下午,四亩柴豆秧花了几天工夫总算浇完了,回来后歇一阵,顾铁山便带着狗儿去镇上卖蝉。

一到时节,无论乡下还是镇上人都爱吃这个,顾兰瑜昨晚捉了半筐子知了牛,今天虽然不少都蜕壳成了蝉,但还没完全变黑,正是壳软肉嫩的时候,赶紧挑了去卖,说不定价钱还不错。

他这两天也攒了些金蝉,没拔蝉翼都还活着,就是蔫头巴脑的,不大叫唤,这一篮子也能去卖,还有一竹篮蝉蜕。

宁水镇。

太阳没晌午那么热了,街上人多起来,沿街吆喝声此起彼伏,卖什么的都有,最多的东西就是这两天吃的蝉。

顾兰瑜穿着没袖子的小褂,人瘦脸黑但眼睛很亮,他今年抽条长个尤为明显,隔段时日就窜一窜,苗秋莲直说裤子都跟不上做了,这会儿和老爹站在一起,竟比顾铁山高出一点。

两人提着竹篮沿街叫卖,转了大半个时辰将知了牛和金蝉都卖了出去,剩下的蝉蜕便直奔药材铺。

一进门,浓重药味袭来,顾铁山还没和伙计搭话,就看见账台那边站着个高大汉子,想忽视都难,见是裴厌,他踌躇一下没有上前,先问伙计蝉蜕怎么收。

药材铺给的是市价,一听和村里人一样,顾铁山没有犹豫,让伙计称了。

裴厌结了钱往外走,看见他俩没说话,背好篓子直接离开。

上回他救了顾兰时,顾铁山买了一坛好酒两斤肉去谢,知道养了条疯狗,没敢乱往后山那边闯,等傍晚看见裴厌从他家门前路过,知道回去了,才拎着东西过去。

他连门都没进,只站在院门口,敲开后果然看见了长毛黑狗,有裴厌在,黑狗没乱咬人,他说了来意,裴厌冷脸不是很想接的模样,最后还是他硬把东西塞进人家手里,挠挠头想客套一下,但找不到话,只得走了。

裴厌性子古怪,不过顾铁山回去后对苗秋莲说,估计从小打太狠打出毛病了,怨不得裴厌,要怪只能怪裴兴旺两口子没人性。

顾兰瑜看见裴厌背的竹篓,卖了钱从药材铺出来后说:“该是来卖蜈蚣蝎子,我前儿往山坡那边找知了牛走得远,看见他在土崖那边插了火把抓毒虫。”

夏日蛇虫鼠蚁较多,土崖土沟里会有毒虫出没,蝎子蜈蚣很常见,有胆大的人会带上有盖的篓子和长筷去抓,带毒的东西有危险,但价钱比蝉蜕高些。

这些东西常在夜里跑动,要么两个人一起,一个打火把四处照亮,另一个用长筷去捉,一个人的话只能把火把插在地上或者土崖上,若毒虫跑得快还得再去寻找。

近来捉蝉的多,没精力分给别的,况且毒虫一定要小心,顾兰瑜偶尔才会去抓。

两人往镇外走,顾铁山道:“找个挣钱的营生也好,那天我去后山看了看,确实穷,不过他就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日头渐晚,父子俩一路闲聊回了家,炊烟阵阵,小河村寻常的一天在晚饭后就要结束。

村南头,林老三家的茅草屋里,林登子瘫在床上一个多月了,他被打了个半死,断了一条腿两条胳膊,也不知腰上伤到了哪里,连起身都艰难,近来白天能睁眼说话了,稍微有点力气就喊着要吃药要进补,他一早就这样,在家里十分威风。

可如今他不是以前的他,再打不了人,刘小珍闷头不语,就是不给他饭吃,连药也不熬,他咒骂呵斥,最后饿得前胸帖后背,不得不服软说好话求两声,他娘才给他一口吃的。

烟火熏得灶房土墙漆黑,刘小珍在做饭,林老三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二儿子在别的村里给人做长工不在家,小儿子被他俩指派去了外祖家送蝉。

放下锄头,林老三一言不发,蹲在灶房外面抽了一锅子烟,苍老的脸上遍布皱纹,良久,他问灶房里迟迟没做好饭的刘小珍:“还剩多钱?”

刘小珍像是不习惯开口说话,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十二文。”

这是他们全部的家底了,别说给二儿子娶媳妇,连像样的礼都买不起,更别说长久看病抓药。

林老三蹲在那里垂下脑袋,最后什么都没说,起身出了院门。

灶房里缓慢的切菜声停下,刘小珍过了一会儿才出来,她总是微低头半阖眼睛,像是睁不开一样,成日如牛马般只知低头干活,沉闷灰暗。

林登子躺在床上眯瞪,口渴难耐睁开眼睛,想喊人倒水又有些犹豫,他不便起身,屎尿都得人伺候,他爹娘许是嫌弃,给他吃喝很少,这回伤病一场,叫他也渐渐有了颓势。

听见脚步声他转动脑袋,哑着破嗓子说:“给我口水喝,娘。”

刘小珍这一个来月听到的娘比十几年都多,她这次没为难林登子,倒了碗水喂儿子喝了,随后放下碗坐在床边。

见她一反常态,林登子犹疑。

刘小珍抬起眼皮,衰老暗淡的脸透着悲伤,她用干枯的老手抚摸林登子脸颊,叹着气说:“儿啊,你打十几岁起就混账,霍霍了家里多少银钱,你是个孽障,娘和爹认了,你打人惹事,我和你爹去赔钱赔礼,没钱时只能给人家磕头,我也认了。”

她说完停了很久,像是在发愣,回过神才又开口:“这回给顾家买礼赔罪,花了五十文。”

差点强占一个清白双儿的事让她和林老三不敢见顾家人,只能托村里人送去,近来在村里更抬不起头。

林登子见他老娘神色不对,心里一个劲发冷,也不敢问话。

“你病了,如今欠下二两银子的债。”刘小珍愣愣看着他说:“这钱我和你爹还,你不必忧心。”

林登子心里越来越害怕:“娘……”

他被刘小珍打断了:“儿啊,你走吧,你也该走了,家里对你尽心尽力,是时候走了。”

林登子瞪大眼睛,浑身都凉了,他惊恐至极完全说不出话。

刘小珍眼泪从眼眶里无声掉落,她好像没发现,又喊一声儿,说:“你是我生下来的孽障,论理,也该我送你走。”

“你爹软弱,不敢见你,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该我来。”她低声重复叙说,喃喃低语从床边拿起稻草枕头。

林登子从没想过会有这一天,他吓到眼泪鼻涕糊一脸,口不择言道:“老东西!老不死的你敢害我!”

熟悉的谩骂在耳边响起,刘小珍流着泪,眼中陡然迸发出一股恨意,她猛地站起身,用枕头将骂声死死捂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