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人在挣扎,最终没了动静。
刘小珍松开枕头,无力跌坐在地上,她再说不出话,眼泪也像是干了,失魂一样发呆。
林登子拖累爹娘连累兄弟,好好的家破败成这样,这回又起了歹念,她和林老三一辈子都没想过,自己儿子竟成了这种腌臜下流人。
刘小珍回过神,发现外面天黑了,她忘记自己坐了多久。
恨吗?
她擦擦眼角,心知自己有那么一瞬间是恨的。
林登子二十岁的时候回来要钱,她和林老三不给,吃了酒的林登子就打了他俩一顿,下狠手打的,从那以后她就不太说话了,也是从那以后,林登子变得更混账,在家里作威作福,眼里根本没有爹娘。
她起身站在床边,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林登子瞪着双眼死不瞑目,她不害怕,反而伸出手去合上那双眼睛,想起她儿小时候的模样,那时竟有几分乖巧,会喊她娘。
月色冷淡,林老三从外面回来,坐在土墙下一夜未合眼,干瘦满是伤疤的老手时不时擦拭泪水。
第27章
林登子死了,他平时不与人为善,死后在小河村没有引起太大波澜,和他不对付的人没有丝毫同情。
自知林登子素日行径,林老三家没办白事,一家四口在山上找了处荒地,挖个坑,用草席将林登子尸首一裹埋了进去。
他活着时已经瘫在床,乡下人生病治不好死了很常见,没人生疑。
小河村人暗地里都说死得好,不然一家子被他这么个不值得的无赖拖累,一天天光吃药换药就要花不少钱,哪有那么多闲钱为他看病。
顾兰时在家养伤,因他体弱,苗秋莲叮嘱其他人不要在他跟前提及这事,因此还不知道,就算知道,林登子如此歹毒险恶,他不会有任何怜悯。
暑气蒸人,过了晌午最热的时候,人们才渐渐出门干活。
今年多留了三只母猪仔,养大后好配种,猪食草料每日都要弄许多,顾铁山提了竹筐去田里拔草,苗秋莲和狗儿牵着牛和驴子出门去放,顺便在山坡野地里割猪草,竹哥儿赶了鸭子和大鹅出门游水觅食,他也带了一个筐子,好打草回来喂鸡。
顾兰时一人在家,他脚伤好多了,左脚可以落地,能独自拄着木棍慢慢干些轻活。
二黑趴在葫芦架下的阴凉处睡觉,偶尔晃动一下尾巴。
想起井里吊着昨天舅舅拿来的一条肉,顾兰时撑着木棍一跛一跛到院里掐丝瓜藤蔓的嫩尖儿。
丝瓜藤有爬到土墙上的,也有些缠在插好的竹竿上,他只挑嫩的掐,弄了一小把心道足够了,烧个嫩尖肉片汤而已。
灶房还有竹哥儿早上摘的一把薄荷,他舀了水在木盆前坐下,顺手将菜都洗了。
顾兰时闲不住,翻出他娘前天给狗儿新剪的鞋样子,比着糊好的袼褙剪出来,顾兰瑜长了个子,脚也长了,前两天穿布鞋时说磨脚,还是先给他赶一双。
苗秋莲特意将鞋样子剪大了一点,鞋子做大些穿得久,不然穿着穿着又小了。
忙忙碌碌到下午,顾兰时收拾好菜蔬,苗秋莲背着一筐猪草回来先做饭,没多久竹哥儿赶着鸭子和大鹅回了家。
顾兰时坐在屋檐下煎药扇火,等会儿吃完饭药也就放温能喝了。
火苗熏燎,他挪着板凳朝后避了避,听见二黑冲着门外叫,来人是个不认识的夫郎,看年纪和他娘差不多。
“阿嬷找谁?”顾兰时问道。
苗秋莲听见动静从灶房出来,喝止了二黑的吠叫。
那陌生夫郎露出个笑,边往进走边说:“他婶子,做饭呢。”
苗秋莲不知他来意,也没多想,笑道:“可不是,到时辰了,你是?”
“我是咱十全村的,姓吴。”吴夫郎看一眼左脚腕包着药的顾兰时,心下了然,眼神在他脸上一扫,随即露出个笑来:“虽说咱们不认识,这遇见了就是缘分。”
认都不认识,一上来却说这些话,苗秋莲明显警惕,皱着眉说:“你有啥事直说,我还忙着。”
见状,吴夫郎笑得有些谄媚,说:“我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听说咱们兰哥儿也到了年纪,我这边有个极好的汉子,说不定和兰哥儿是一对呢。”
苗秋莲狐疑看他一眼,心里觉得不靠谱,但事关顾兰时亲事,于是忍耐着多嘴问了一句:“是你们十全村的?”
吴夫郎一看有戏,连忙道:“正是,他也姓吴,说起来我俩沾亲带故,也有点亲戚在里头,见咱们兰哥儿好,要是凑成了,可是天大的喜事。”
见他连那汉子姓甚名谁都不说,却几句话离不了他们兰时,苗秋莲心头莫名窜上一股火气,摆摆手道:“有这好亲事你给别人说去,我们兰哥儿没这个福分,你走吧,我也不听你说是谁了。”
吴夫郎着急道:“别呀他婶子,他叫吴贵,家中田地房屋都有,虽说年纪大一点,可人老实勤快能干活,只要兰哥儿嫁过去,肯定是享福的。”
“吴贵?十全村的吴老贵?”苗秋莲嗓门都高了。
吴夫郎见势不对,连忙劝道:“他婶子,那都是外人胡乱编排,吴贵最是勤快,奈何家里穷……”
“扯你娘的屁!”苗秋莲拿起靠在墙上的扫帚就打,边骂边将吴夫郎撵了出去。
“烂了舌头的混账,我打死你!黑心王八!指着火坑说享福,该死的恶毒人。”
吴夫郎挨了打,气得还嘴骂了两句不干净的,知道这不是他们村,没他撒泼的份儿,连忙脚底抹油溜了。
苗秋莲在后头骂:“他好,你怎么不把自己女儿双儿嫁过去享福?你要没姑娘儿子,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先当寡妇后嫁他,也当个奶奶做。”
她骂骂咧咧见吴夫郎跑远了才提着扫帚回家,脸色很不好看。
十全村吴贵是有名的老光棍,年轻时好吃懒做,如今都三十好几了,别说媳妇,家里穷的叮当响,他自己都饥一顿饱一顿的,连一两银子的彩礼都出不起,谁瞎了眼会把个懒汉光棍当宝,更别说把自己女儿双儿嫁过去。
苗秋莲越想越生气,他家兰时再不好,也不可能随便找个老光棍,这些王八蛋老瘪犊子也太作践人了。
顾兰时坐在泥炉前扇火,恼怒的同时也有些哭笑不得,这都什么事,见人打跑了,于是悄悄叹口气,对他娘笑道:“娘,别生气了,为这些人不值,就当听了个笑话。”
“我就是气不过,什么烂人都敢到我面前来说,早知道让二黑咬他。”苗秋莲愤愤不平,但见儿子没怎么受委屈,自己不好一直念叨这事,省得说多了大家都烦恼,只得先进灶房做饭。
等顾铁山从地里回来,趁顾兰时和竹哥儿进房换衣裳,她悄悄说了这事,顾铁山听得直骂娘,他就是一头碰死也不可能把他兰哥儿嫁给吴贵那种人。
他俩气得够呛,不过出来后当着顾兰时的面什么都没说。
之前觉得顾兰时亲事可能难,那是因为想找个门当户对的,他家六亩水田四亩旱田一共十亩地,家里房子也是青砖大瓦房,宽敞亮堂还有好院墙。
以前田地更多,顾兰生顾兰河分家时每人两亩水田两亩旱田,不提家里牲口禽畜,十亩良田就足以养活一大家子人,能吃饱饭不挨饿。
而且林晋鹏家还赔了他们一亩水田一亩旱田,现如今足足十二亩地。
若真想给顾兰时找个婆家,门槛稍微低一点,找个家里良田四五亩能吃饱饭的,再添点嫁妆,有的是年轻汉子愿意,根本不会难嫁到这种程度,这不是成心糟践人吗。
*
山林绿意渐渐褪去,染上红黄之意,又经风霜雨雪变得枯萎,轮转换了好几个颜色。
冬日闲暇,院子里小孩笑闹声不断。
经过四个多月的修养,顾兰时脚伤已经痊愈了,肌肤上其他的疤痕日复一日变淡,如今已经看不出。
他用双手捂着眼睛,笑着数数:“十七、十八……”
院里馨儿和顾满顾安还有顾衡几个娃娃到处乱窜寻找能躲藏的地方,一听见他快数完了,急得年纪最小的顾安和馨儿同时往墙角钻,小脑袋一低,脸对着墙角,只要他俩闭上眼睛,大人就看不到他们。
“二十!”
顾兰时声音变大,为了哄几个孩子玩,他刚才蒙眼时背对着几个小的,面朝院门,好给他们留够地方去藏,这会儿放下蒙眼睛的手,笑眯眯要去找人。
谁知刚睁开眼睛,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却是门外人。
许是被盯着的原因,原本对周遭不听不看如同陌路的裴厌转头看向门内,随后跟不认识一样移开视线走了,毫无停留。
太阳暖融融的,照在脸上连那条狰狞疤痕都似浅淡了些,好像也没那么吓人。
顾兰时站在原地愣神,他这几个月要养脚伤鲜少出门,只听他爹说买东西谢了裴厌,况且他一个未出阁的双儿,不好和汉子打交道,因此只偶尔在家门口看见裴厌路过了几次,更没说过话。
他回过神,笑着问道:“藏好了没?”
“藏好了!”四个娃娃异口同声回答。
顾兰玉和苗秋莲在堂屋说话,听见后笑得不行,当真是一家子,笨到一起去了,没一个机灵的。
疯玩疯跑一天,夜里睡下时馨儿已经累得不行,挨到枕头就睡着了,顾兰玉用手帕给女儿擦擦脸,自己在旁边躺下。
她带女儿回娘家住几天,原先她和顾兰秀住的屋子放了杂物,见东西有点多就没让收拾,顾兰时和竹哥儿屋里的炕不小,几个人冬天挤一挤暖和,也省得再烧一个炕费柴火。
顾兰玉翻身说道:“等年后,让你大姐夫在那边亲戚家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到三月你也满十七了,娘晌午还跟我说,等你满了年纪再去相看,过了这个坎就好了。”
亲事一直不顺,苗秋莲常常想,是不是因为十七岁那个坎,是以才有了这些话。
顾兰时吹了油灯后脱鞋上炕,笑道:“我知道,之前就听娘这么说了,你回家她又跟你念叨,这事总归急不得,我自个儿倒是看开了,嫁不嫁的,又有什么意思,若真能遇到好的,再说也不迟。”
知道弟弟这回遭了罪,心里有委屈,顾兰玉本身又是温和的性子,听见丧气话也没训顾兰时,只暗暗叹气。
夜深了,只有窗缝透着一点昏暗光芒。
顾兰时没睡着,之前他一直没想过,等脚伤好了以后,家里又有踅摸婆家的意思,如今想一想,竟觉得外头的汉子多数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林晋鹏那样的好模样,认字识数,又是村里人看着长大的,谁知骨子里那般腌臜。
又来个林登子,叫他只觉得恶心畏惧,细想一想,或许那些人全都是可憎可恨的。
他一时钻了牛角尖,对亲事万般抗拒起来,完全失去了成亲的念头。
可要是跟家里人说不想嫁,多半是要挨骂的,也不会按着他的意思来。
顾兰时翻个身,心中烦躁不已,要说正直良善,那些不知底细的人连裴厌都比不上。
善良二字先不提,起码裴厌不会像那些猪油蒙了心的,会对别人起下流念头,为人古怪但正直守礼。
裴厌。
顾兰时原先还没细想,这会儿忧心思虑,忽然就想起晌午在门口看到的那一幕。
心跳了一下,他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心总是要跳的,以前和竹哥儿玩的时候就摸过自己心跳的动静,他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暂时抛在脑后。
裴厌是个好人,比那些面上鲜丽的人不知强了多少。
睡着之前,这个念头在他心中萦绕许久。
第28章
冬月天寒,柴火最是要紧,做饭烧炕必不可少,若想用热水洗脸洗手,每日用量就更大了。
顾兰瑜跟着顾铁山去砍柴,苗秋莲和竹哥儿也去了,多个人能多背一捆柴火。
家里只剩顾兰时一人,因他出事都在山上,苗秋莲心里直犯嘀咕,就不太让他往山上跑,况且他脚伤刚好,山路又崎岖,多休养总是没错的。
天灰蒙蒙的,没下雪也没太阳,北风一吹,冻得人直缩脖子。
顾兰时喂了鸡鸭鹅还有牲口,带二黑回到前院,他掸掸衣袖上碍眼的干草碎末,又往泥炉底下添两根柴火。
小火苗慢慢温着陶罐里的水,大冬天喝冷水不好,他家一直都是这样,白天费点柴,热水就不会断了。
木盆斜靠在墙上,他拎起陶罐往盆里倒了一点足够洗手的热水,擦干后又进灶房忙碌。
案台上放了几个大菘菜,他拿一棵剥去外面蔫了的老叶子,见二黑在脚边转悠,他择一片好叶子递下去,二黑一口叼住,屁颠屁颠跑到外面泥炉旁吃起来,啃得咔嚓响。
冬天做饭比夏天受罪多了,就算用温水洗菜没一会儿也手冷,不过乡下人习惯了。
家里人多吃得也多,顾兰时切完一棵菘菜,想着天天吃也该换个花样,于是解下襜衣,到他娘房里拿钱去了。
苗秋莲经常会在炕褥底下放十个左右的铜板,万一她和顾铁山不在家,有什么要用钱的地方好应急。
顾兰时拿了五个铜板提上竹篮,锁了院门让二黑在里面看家,隔壁清水村离得不远,出了村口走快点,一刻钟的工夫就能到。
清水村有户姓施的人家磨豆子做豆腐,因豆腐做得好价钱又公道,附近好几个村的人都爱上他那里买。
一块豆腐一文钱,顾兰时盘算着买五块回去,今天炖菘菜用不完,明儿拿猪油煎着吃,可香了。
天冷没有太阳,鲜少有人在外面闲聊,趁没下雪砍柴挖野菜根才是正事,一路走来,他没见着几个人。
唯有许家门口,杜彩娥坐在石墩子上抽旱烟,见着他问道:“兰哥儿上哪去?”
顾兰时笑道:“阿婆,我去买块豆腐。”
“好好,你去。”杜彩娥说完又吸一口烟,看一眼背影收回视线,一股烟伴随叹气声从她嘴中呼出,模样生的确实好,可命怎么就这么不好。
时至今日,村里依旧有些言语,当着顾兰时面没人说什么,不过只要他背过身亦或走远几步,就能听见身后嘀嘀咕咕的,不是故意还能是什么,有些人心眼就只会往坏上使,听多了他连气都不气了,翻个白眼就走,越理烂舌头的他们还越来劲。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黑了心肠,好人还是有的,不会在他背后指指点点。
这也是他心大不去理混账人,而且家里人多,无论势力还是底气都足,要搁在稍微胆小怯弱的双儿身上,就算不夜夜哭泣,忧虑过度也会有的。
刚出村,顾兰时就看见一里开外有个人影,他认出是裴厌,不知怎的,脚步慢了下来。
裴厌不知从哪里回来,肩上挎着单绳筐,瞧着沉甸甸的。
两人越来越近,到跟前时,顾兰时张张嘴想说话,毕竟人家救过他,可他不知说什么,而裴厌看他一眼,直接从旁边过去,像是两人从未有过交集,十分疏离。
顾兰时只得继续往清水村走,他感到些许窘迫,好在没有被人看到。
至于裴厌会怎么想他方才那副想搭话的模样,他觉得脸颊有点痒,用手指轻轻挠了两下,心道照裴厌的性子,外人是入不了眼的,或许不用自寻烦恼。
他所想不差,对裴厌来说,擦肩而过的人多了,没必要留意。
豆腐是好东西,切片下进锅里和菘菜一起炖,没多久锅边冒了白汽,顾兰时掀开木锅盖一看,菜和豆腐咕嘟咕嘟滚开了,汤白味香,尝一口咸淡正合适,旁边锅里杂面馒头热好了,笼屉底下是熬的稀饭。
将灶底改成小火,顾兰时出门来看,隔壁刘桂花也在门口张望上山砍柴的周平父子,两人说了几句家常闲话,就见方翠柳和赵金通背着柴火走来。
赵金通正是赵小吉爹,个头不算矮,臂膀宽阔有力,瞧着就有一把子力气,不然的话,在村里同他弟弟赵金水一起欺负人早被打回去了。
都是一个村的,近来也没什么纠葛,顾兰时和刘桂花不免跟他俩说了两句客套话。
至于赵小吉之前挨揍的事,方翠柳和赵金通面上并未显露什么,依旧笑了两声,他俩心里跟明镜儿一样,知道是赵小吉先惹事,自然不好言语。
赵家人走之后,顾兰时就看到他爹娘身影远远出现在山坡上,心里一松,笑着和刘桂花说道:“婶子,我先回家舀水。”
他进门后,刘桂花也瞅见了自家男人和儿子。
顾兰时舀好洗手水又倒了四碗热茶,忙碌一早上,砍柴背柴又都是力气活,回来歇一歇才好吃饭。
竹哥儿一回来,撂下背后柴火先往灶房钻,见有豆腐吃,喜得一扫疲惫,还连忙告诉外面洗手的狗儿。
菜汤因放了盐有味道,菜吃完后剩下的菜汤会用馒头泡着吃了,狗儿和竹哥儿正是胃口好的年纪,每每争抢着泡,若是用油炒的他俩更高兴,碗底油水比汤更香。
有时炖菜加的水多,汤泡不完,便都落入二黑嘴里,一顿饭下来没一点儿剩的,再不济后院还有猪呢。
饭后顾兰时用锅里热的水洗碗,赵家人挨打的场面他没见着,只看到他们鼻青脸肿的模样,方翠柳当时要出门打油,她也知道羞,遮遮掩掩想捂住脸,奈何皮肉伤有点重,一眼就能瞧出来,再低头都没用。
不止方翠柳,赵金水媳妇也挨了打,他们兄弟妯娌四个至今都绕着裴厌走,一听别人嚼舌裴厌,就数她妯娌两个不敢凑上去说道。
乡下人打架骂仗是常事,除非惹急了,多数汉子都不会朝对面的妇人夫郎动手,不然叫人耻笑没种,是个孬汉子。
不过裴厌倒是没人会这么骂,他回村后第一次打架就是和赵家人,无论妇人还是汉子,一视同仁全都揍了一遍,区别只在伤势轻重,到底对妇人留了点手。
村里打媳妇打夫郎的事总有发生,不知道裴厌会不会动手,他若动手,估计挨打的人要悬。
在水里涮涮丝瓜络,顾兰时把洗完的碗筷归置好,心中忧虑不敢对任何人说,正独自烦恼不知自己亲事要怎么办,苗秋莲提着一大桶混好的谷糠进来了。
顾兰时赶忙蹲下把灶底火拨旺,刷锅水沾了一点油气,用来煮猪食最好,冬天没鲜草给猪吃,便煮些之前晒的草根野薯,谷糠麦麸里有时还会加些磨的柴豆面,杂七杂八混一些,猪吃了好养膘。
苗秋莲一边倒谷糠一边说:“等天晴了,我和你爹去看看你秀儿姐,算日子快生了,你们几个也跟着去,你自从伤了脚,秀儿总惦记着,上回去还问怎么不见你,我说你在家里养着,如今伤也好了,是该去看看。”
“好。”顾兰时点着头答应,他确实很久没见二姐了。
苗秋莲又道:“家里不是还有只老母鸡,养了这几年蛋下的少了,刚好给她拿去补身子。”
娘儿俩在灶房干活闲聊,顾兰时始终没敢说出藏在心里的话。
*
两天后,一大早太阳从东边升起,见天色好,一家子收拾齐整去看望女儿,顾兰秀肚子大了,婆家看得紧不让走远路,她一早就想见娘家人了,自然喜出望外,晌午连饭都多吃了一碗。
不过等顾兰时几人走后,顾兰秀就和婆婆吵了一架,不为别的,正是因为顾兰时。
顾兰秀心疼弟弟遇到这些糟心事,可她婆婆偏偏在她面前多嘴,说让顾兰时以后少往他们家跑,她有身孕,万一给孩子传上霉运衰气就不好了。
这话实在戳人肺管子,顾兰秀一下子就炸了,挺着大肚子嚷开,要不是看在自己男人的份上,早指着婆婆鼻子乱骂。
她素来泼辣,不肯善罢甘休,见公公和汉子要来劝架,哪里能依,一摔手帕就要往地上坐。
她汉子唐睿文一看架势立马慌了,脸色也变了,一个箭步冲上前从背后将人扶住,没敢让跌坐在地上,身子如今沉了,跌倒可不是闹着玩的。
顾兰秀扭着身体犯犟,不让唐睿文扶她,一拍大腿哭闹说要去上吊,带着他老唐家孙子一起死,霉运就不会传给他老唐家了。
唐睿文不敢强硬将她拉回房,生怕撞着肚子,气得直瞪眼,让他老娘住嘴,别再说混账话,万一真动了胎气不是小事。
唐老爹也气得冒火,当着顾兰秀面骂老婆子,什么霉运不霉运的,就数她爱胡说八道。
好一番劝慰求饶后,见婆婆再不敢说顾兰时一个字,顾兰秀才罢休,至于门口看戏的,她才不怕,又不是她生事,要笑话也是笑话他唐家人。
心里虽说这么想,她面上不露,哭哭啼啼进屋子,打发唐睿文出去给她烧炕后,见屋里没人了,从手帕后头抬起眼睛,眼泪一下子就止住。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她哪儿敢真往地上摔啊,不过是吓唬唐家人而已。
顾家人对这件事一无所知,顾兰秀不会说,省得爹娘气恼,唐家人要脸更不会说。
顾兰时近来添了一点无法向人说的烦恼,在听到娄进没熬过伤势死了之后,心中止不住发愁,不管怎么说,娄进是裴厌砍的,这样一来,岂不是名声更可怕。
作者有话要说:
注:菘菜就是大白菜
第29章
早起见天色明亮,苗秋莲带着竹哥儿到老宅那边织布,顾兰时在家纺线,他将纺线车搬到屋里炕上,外面太冷了。
纺车轮子飞一般转动,看着又轻又巧,顾兰时左手拿着搓好的棉条纺棉线,比起常见的麻线,他神色更专注些,棉花是花钱买的,织出来的棉布也更好,不过他爹说了,明年跟人买点棉花种子也种一亩。
他干着活又开始想东想西,名声再不好,若真想去找裴厌,也要人裴厌愿意才好往下说,不然人家不点头,他在这里自作多情,跟丑角儿似的,这不是闹笑话吗。
眼下是十一月半,他娘说等过了明年三月再张罗,还有四个半月。
顾兰时停下手里的活,纺车轮子渐渐不转了,他兀自出神,一想到将来要找个不知真正品性的汉子成亲,心中还是拿定了那个主意。
不管以后是什么样,得先找裴厌问问,万一呢。
他又开始纺线,摇的轮子骨碌碌轻响,尽量不让自己去想昨晚的噩梦。
虽说看开了,林登子又没得逞,可任凭如何欢声笑语,心底也无法遗忘被暴力撕扯衣衫时的恐惧,隔段日子就在梦中重现。
挣扎只是徒劳,一切反抗都是无力的,唯一的希望是有个人救他,可这份希望在梦里并不是每次都会到来。
梦里的绝望几乎淹没了他,连喘气都不能,每每流着眼泪惊醒,又怕吵醒竹哥儿,最后弄得家里人都担心,他擦擦眼泪没有发出动静,白天起床后也不会提及。
种种缘由迫使,让他觉得外面的人除了裴厌,好像都轻易相信不得。
*
自家用的柴火囤了许多,足够一个冬天用,但顾铁山还是带着斧头麻绳上山,趁柴价高好多卖些钱,一个是为日子好过,另一个是想多给顾兰时攒些嫁妆。
嫁妆和别的不一样,去了婆家后厉害些的也能捏在自己手里,他兰哥儿接连受了这么多罪,再者也不能叫人看扁了他们。
家里又剩顾兰时一个人,爹娘刚出门,离午饭时辰还早,他在堂屋徘徊,一会儿拿起鸡毛掸子扫扫桌椅,一会儿又拉出针线篮子做两下,明显心不在焉。
看一眼外面的天色,太阳黯淡,时不时就被云层遮住,幸而风不是很大。
他耐不下性子做针线,终于起身决定出门,临走时又有些畏惧,要是被人知道他偷偷去找裴厌,连皮带脸就都没了。
紧张焦虑让他神色不安,但还是提了竹篮拿了小锄头出门,假装去挖草根野菜根。
锁门时见二黑呜咽叫着摇尾巴,顾兰时想到裴厌养了只疯狗,心里难免发虚,便喊二黑和他一起去。
二黑是村里人俗称的四眼铁包金,明显比那条长毛大黑狗体型小些,他俩加一块可能都打不过,有个伴不过是为了壮壮胆。
每到冬天,不知是不是黄土地黄土墙映的,连天看着也灰黄。村后树林枯萎萧索,偶尔能听到一阵呼啸风声。
因家在村后,顾兰时一路没有碰到人,他朝身后看看,随即快步走进林子里,直奔后山方向而去。
没出林子,看见远处三两间废弃的茅草屋,他停下脚步,临到这会儿才生出一点怯意,几番犹豫后,装模作样蹲下来用锄头挖了几下地,从中刨出个马刺根,他随手丢进篮子,抬头又去看那边。
他不敢过去,要是在这里守着,说不定能看见裴厌。
于是顾兰时一边挖草根一边在附近转悠,挖着挖着篮子满了,他提起沉甸甸的收获,知道这事急不得,喊一声在树下撒尿的二黑,带着狗蔫头巴脑往回走。
狗是最机敏的,发现二黑扭着脑袋往后面看,顾兰时也回头,心中升起一丝希冀。
果然是裴厌,拎着斧头肩上扛了一捆麻绳,应该是去山上砍柴。
裴厌顺着山脚往山口走,不必进林子,发现树林里有人,他没在意,以为顾兰时当真在挖草根,直到对方快步走来,甚至喊住了他。
“裴厌。”顾兰时一说话,呼吸变成白气,第一次过来就等到人,让他有点雀跃,眉眼带上一点笑意。
裴厌没说话,等着他开口。
四目相对,顾兰时话到嘴边卡住了,他根本没想好见了裴厌要说什么,讪讪挠了下脸颊。
裴厌奇怪地看他一眼,既然没话说,他没闲工夫在这里耗,抬腿就走。
“裴厌。”顾兰时往前追了两步,又不敢真离得太近,只能在后面喊一声。
裴厌有些不耐烦,问道:“你有什么事直说。”
顾兰时支支吾吾,把手里的竹篮从右手换到左手,觉得左手没力气又换回来,见裴厌眼神一冷,知道对方生气了,他急得脱口而出:“你有没有定下亲事?”
没头没脑一句话,让裴厌没来得及上头的怒气消掉,他十分疑惑,但还是不感兴趣,冷声问道:“与你何干?”
顾兰时因窘迫红了耳朵,他知道裴厌脾气不好,可已经丢脸了,干脆问到底。
他心一横,小声说:“我记得你好像没定亲。”
被打听私事,裴厌心中十分厌恶,正要将人骂走,不想顾兰时后面还有一句。
“你要是没定亲的话,能不能娶我?”
此话一出,顾兰时脸也红了,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土缝缝钻进去。
二黑不明白他俩在说什么,但很会看眼色和氛围,晃动的尾巴不摇了,抬头歪着脑袋看顾兰时,懵懵的狗眼中流露出一丝疑惑,连眉头的皮肉都皱了一下,嘤嘤叫两声试图引起注意。
顾兰时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活像赖上了裴厌,心中羞愧不已,人家好心救了他,自己却这样。
“不能。”裴厌回答的很干脆,他微微抿唇,盯着只能看到发顶的人心生猜疑。
顾老四家他知道,家底殷实,就算顾兰时身上的风言风语再多,差不多的人家还是能找到的。
要说故意拿他取笑,看顾兰时快把脑袋都快埋进土里的模样,应该不敢。
从没见过如此大胆的双儿,裴厌看看周围,没有其余人的踪影,他倒不怕被人赖上,但少点流言又不会出错,省得去姑姑家又要被问,于他而言,顾兰时和村里其他人没什么差别。
二黑呜呜叫了声,绕着窘迫无措的顾兰时转圈,小狗很明显在担心主人。
冷风飕飕,顾兰时看着已经走远的裴厌,脸上热意在冷风吹拂下勉强降了些,他惆怅叹口气,只觉讪讪的,讨了个没趣,垂头丧气往家走,心道这条路是行不通的,还是算了。
入夜,烫过脚后,竹哥儿先上了炕,等顾兰时倒了水进来,他缩在被窝里哈欠连天。
“睡吧。”顾兰时今晚没了闲聊的心思。
竹哥儿白天上山背柴火也累了,答应一声很快睡迷了,朦胧中感觉到顾兰时好像一直没睡着,不断翻身,他连眼睛都睁不开,声音也很小:“兰时哥哥,你睡不着?”
“嗯。”顾兰时知道打搅了他,不再翻身,不过困极的竹哥儿压根儿就没听到他声音。
一声梦呓从旁边传来,顾兰时无声叹息,万幸白天他去找裴厌没有被人看到,不然被他娘知道的话,肯定少不了一顿好骂。
爹娘会把关,说不定明年真能找到门好亲事,不见得所有人都是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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攒了好几天后,顾铁山和顾兰瑜拉着板车去镇上卖柴,苗秋莲寻思着许久没回娘家了,趁今日没事回去看看,一边打点要带的东西一边问两个儿子去不去。
去外祖家不用干活还能玩耍,竹哥儿自然是愿意的,他年纪最小,无论阿公阿婆还是舅舅都疼,迫不及待就换好了干净衣裳。
顾兰时心中一动,犹豫着说自己不舒服,想在家里歇一天。
“哪里不舒服?这几天又没吹风受寒,你舅舅家还不去?”苗秋莲有点不高兴,毕竟是她娘家。
顾兰时支支吾吾扯谎,说:“我、我夜里做噩梦了,娄进的断手,还有,还有林登子。”
他低着头声音不大,原是心虚所致,但落在其他两人眼里,以为是吓怕了。
遭遇了林登子那样的事,对方又死了,之前竹哥儿又偷偷跟她说好几次夜里听见顾兰时在哭,第二天枕头都湿了。
苗秋莲改了口:“好好,那你在家歇,这样也好,你爹和狗儿要是回来得早还有人做饭,我带竹哥儿也能在你外祖家多待会儿。”
顾兰时心中忐忑不已,有那么一瞬心想还是去吧,不然惹他娘生气。
见他娘没有在说反话,他才悄悄放下心,点着头答应:“知道了娘。”
等家里人都离开后,顾兰时没有立即出门,万一他娘落下什么东西回来取,不就露馅了。
心虚的人总是会想很多。
他坐不住,在屋里走来走去,最后看着炕头挂的小葫芦出神发呆。
其实上次找裴厌后的第二天,睡醒后他又想通了,就算有爹娘把关,林晋鹏不还是骗了所有人。
裴厌再不好,却行得正坐得端,看着也是讲理的人,平白无故不会动手,只是不理人罢了。
不就是丢脸,那天在裴厌面前,他的脸早就丢完了。
一番自我说服后,顾兰时重新拾起信心,双手拍拍脸振作精神,说不上雄赳赳但也气昂昂,走时还没忘了叫二黑。
树林子里,顾兰时避开两个结伴挖草根的老人,提着篮子和小锄头绕到另一边后,见看不到任何人影才敢往后山方向走。
家家有活干,人人都有事情做,不一定会像上次那样好运,他在心中碎碎念给自己宽心。
上次被拒绝,今天能鼓起勇气再来找裴厌确实不是件容易事,可不得宽慰宽慰自己。
许是以前太过倒霉,如今好运回来了一点,草根没挖几个,无意间一抬头,就看到从破草屋那边走出来的裴厌。
第30章
顾兰时欣喜不已,好歹没白等,他起身先看看周围,确定没人后快步往那边走,原本在刨土的二黑见他离开,土也不刨了,跑着追上他,十分忠心。
裴厌原以为上回顾兰时闹了个没脸,不会再有下文,没想到又看见了对方,他皱起眉,对这样的纠缠显然有些不快。
见顾兰时果真朝他这边来了,没等人到跟前,他冷声质问:“你又来做什么?”
两人离得近了,顾兰时没有再上前,冷言冷语让他羞窘,但比上回好些,敢说话了,扭捏着小声开口:“不做什么,就是、就是想再问问你……”
后面的话不用说,两人都清楚。
没想到有如此厚脸皮的双儿,都不知羞吗,三番两次跑来对一个汉子说这种有伤风化的话,裴厌视线落在顾兰时红透的脸上,一时竟有些无语。
上回都说清楚了,顾兰时又不是没听到,他挪开眼神,心道无需理会,于是拔腿就走。
顾兰时没好意思追上去,停在原地看一会儿,低下头叹口气,出都出来了,不如多挖些草根,家里禽畜多呢。
另一边,裴厌进山后挑了棵好树,好木头耐烧些,他将麻绳丢在地上,抡起长斧头用力挥砍,往常不被外人外物所扰的心今日有些烦躁。
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双儿,随便找个陌生人就敢嫁吗,一看顾兰时那模样,就知道是背着父母出来的。
要说别人被纠缠只当看个奇闻,偏偏被纠缠的是他自己,罢了罢了,想来两次被拒,顾兰时肯定不会再来了。
这口气刚松懈两天,等再次被顾兰时在树林子里蹲到后,裴厌停下脚步,为对方的固执感到一点头疼。
若对付无赖,他有的是办法,连村里那些招惹他的妇人和夫郎也能下手揍,可顾兰时一没骂他二没动手,只是跑来问他一句话,反倒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真蹲在地上的顾兰时眼睛亮了一下,他最近出来挖草根挖的很勤快,家里不知道他心思,都觉得挺好。
冬天没别的事做,他爹今年经常上山砍柴,连带着家里人也要上去帮忙,远比前两年忙些,他娘又不让他上山,他出来找个活干自然是好事。
而且挖的草根不但能给牲口吃,有些能入药入膳的野菜根人也能吃,晒干后要么煮水喝要么炖进肉汤里。
顾兰时的小动作只有每次跟他一起出来的二黑知道,可它只是小狗,就算认识了裴厌,也不知道两人到底在做什么说什么。
顾兰时匆忙将小锄头放进篮子里,提着就往裴厌那边走。
他昨天也出来挖草根,可惜林子里好几个人,还有梅哥儿和保儿来挖野菜根回去吃,看见他还喊了一声。
熟悉的人就是这样,挖野菜根也不是多要紧的事,总有结伴边聊天边干活的。
因此他不敢往后山这边来,万一被人发现可不是小事,只得压下心思,和梅哥儿说笑玩闹一阵就回家去了。
“裴厌。”
顾兰时兴冲冲到了跟前,张嘴想再问一遍,话还没出口就被打断了。
“我说了不能,你趁早歇了这个心思。”裴厌说完,见他忧愁地蹙起眉眼,但神色显然还有些不甘,于是加重了话,冷峻道:“你若再敢纠缠,小心我不客气。”
他说完还冲顾兰时举起手里的斧头,以示威胁,果然见顾兰时面露惧色后,他神情冰冷,但心中很满意,转身离开后边走边想,总算摆脱了这个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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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起天色不好,云黑压压的,都有些分不清时辰,北风也刮了起来,呼呼呼吹得鬼哭狼嚎,到半早上就飘起鹅毛大雪。
光线昏暗,做针线有些不方便,况且天这么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容易冻着,顾兰时和顾兰瑜点了炭盆,关上堂屋门窗后,一家子围坐在炭盆前烤火。
竹哥儿拿了几个地薯过来放进炭盆里,烧熟了就能吃。
苗秋莲手执菜刀削萝卜,灶房太冷,既然点了火盆,不如在这里切菜备饭。
“娘,今天吃包子。”顾兰时拿了个碗要去杂屋抓干木耳和干黄花,泡开了等会儿好和萝卜一起煮。
“行。”苗秋莲答应着,手上动作没停,包子是前两天有太阳时包的,包了许多放着,如今天冷不怕坏。
到晌午饭时,萝卜汤里加了猪油,煮的滚烫,喝一口汤又香又热,直暖到心头,再冷的天也不怕了。
顾兰时吃着热腾腾的包子,看一眼外面白茫茫大雪,心想不知道裴厌有没有包子吃,会做饭的汉子少有,不过裴厌一直都是一个人,肯定会做几样饭。
至于裴厌之前用斧头威胁他的事,当时他很害怕,因为想起了娄进的惨状,恨不得把自己的手藏起来。
等回来后一想,好像裴厌只是在吓唬他,要砍的话不早动手砍了。
大雪下了三天,屋顶地面厚厚一层,腿短的小孩走进去都快被埋住,雪停后天色放亮,不少人家都在院里铲雪卷成堆,好腾出路来,也有人爬上屋顶将积雪推下。
衣裳穿得厚,铲雪又是个力气活,顾兰时出了汗,一手拄着铁锨把停下歇息,他近来心思多,只在心里想,话比平时少了点。
家里的雪有人铲,院门外路上他爹也在扫雪,但出了村子就没人管了,村后树林子又大,后山离得也有点远,最近想去找裴厌有点难,他家又不缺吃的,没必要顶着积雪去挖草根。
雪消了也不好出门,雪水一化到处都是烂泥,只有等天晴晒干地面后,才好往后山跑。
他不自觉叹气出声,一旁顾兰瑜还以为是累了,让他歇着。
顾兰时察觉到失态,抿唇笑笑说没事,遮掩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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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就进了腊月,眼瞅着年关到了,小孩眼巴巴盼过年,富裕些的人家还好,穷苦的面上再笑呵呵,不少人心里都在发愁这个年又要怎么过。
太阳晒了好几天,地面泥土已经硬实了,顾兰时却找不到机会往后山跑,腊月家里忙,好多活要干,脱不开身。
腊月初五,早起苗秋莲就煮好了五豆饭,今天是五豆节,自然要吃五豆饭。
豆子是她前一天晚上泡的,有黄豆、红豆、绿豆、柴豆和豇豆子,煮饭时还下了一把花生米一些红糖,豆子饭吃起来又香又甜。
这一锅五豆饭实属丰盛,有些人家为了应景,勉强凑上三两样就足够了。
吃完饭顾兰时收拾碗筷,听他娘说想去赶大集,太阳好集市上人肯定多,孙安媳妇昨天就和人招呼,说孙安今日套骡车呢。
有大集时总有各个村子的人会套牛车骡车,沿路若碰见要坐的人,也不贵,从他们小河村到集上远些,一个人三文钱,半路要是有人上会便宜点,按路程远近来收取。
乡下人牛和骡子都是自家备草料,挣得不过是点儿辛苦钱。
见竹哥儿也要去,苗秋莲一想,两个人来回得十二文钱,于是道:“去时走着算了,回来了再坐他家牛车,好放东西。”
即便如此,竹哥儿去赶集的劲头依旧不减。
顾兰时虽说有点小心思,但平时不会扯太多慌,瞒着家里人去找裴厌已经是件离经叛道的大事,近来根本不敢随便找借口往外跑,这会儿一听他娘这么说,心里再次起了念头,好歹忍住了,没心直口快说出来,端着碗先进灶房去洗。
等苗秋莲挎着竹篮带竹哥儿出了门,他一边给猪煮食一边思索要找个什么借口,听见顾兰瑜在外边和他爹说话,心思一转,冲外面喊道:“狗儿。”
“怎么了?”顾兰瑜闻声进来。
顾兰时心跳得很快,笑道:“今日天好,我趁早去外头挖些草根回来喂牲口,成天都是些干草料,你记得喂猪。”
狗儿没有起任何疑心,毕竟他前段时间隔三差五就出门挖草根,又道:“那我等会儿也出去,你在哪里挖?”
顾兰时心跳得更快,压根不敢让他找自己,却又寻不到好的借口,只得笑着说:“我就在林子里瞎转悠,不定在哪里,爹不是想去串门子,后头鸡鸭牛你不都得喂,我先挖一篮子回来,到时再一起出门,省得到处找我。”
见他说得有道理,喂牲口还要扫洒后院可不得好一阵子,但顾兰瑜还是觉得有点别扭,就是说不上来,他挠挠头:“这样也好,你出去记得带上二黑。”
冬闲天气又好,到处瞎转的人比平时多,后山树林子又大,可不得谨慎些。
“我知道。”顾兰时砰砰直跳的心总算缓和了一点。
带二黑出门后,见身后无人,他脚下加快往后山方向走,二黑最近也没出门,撒着欢在前面跑,跑得两只耳朵一晃一晃,一副无忧无虑的欢快模样,停下等顾兰时的时候,它咧着嘴巴像是在笑,一身茸茸皮毛蓬松又干净。
它如此轻松自得,让顾兰时紧张忐忑的心也放松下来。
还没到后山,顾兰时就看见不远处一个高瘦身影,他脚下一顿,认出确实是裴厌,心中雀跃不已,怀里揣的东西似乎也变得沉了。
裴厌同样脚步一顿,一下子就有了躲着对面人走的心,可要想出村,这边是近路,不然还得绕远。
他皱起眉头,第一个念头是看来上回还是没吓怕,随后又想到,世上真有厚脸皮的人。
有些事情开个头,就好像刹不住一样,等习惯后更是胆子也不怯了,好几次找裴厌都搭上了话,几乎没有白等的时候,顾兰时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开心劲。
一看裴厌似乎想从另一边走,他一下子急了,什么都顾不上,小跑着赶过去,二黑见状来了劲,也跟着瞎跑了起来,汪汪叫着十分兴奋。
它吓了顾兰时一跳,生怕被人听见,连忙喊二黑回来,自己也不再跑了。
光天化日,你追我赶实在不合适,裴厌抬起的脚又落下,这会儿还早,树林子里没人,要是跑出去被人看到,肯定少不了闲言碎语。
顾兰时微喘着气到了跟前,一笑眼睛里似乎亮起一点光,他从怀里掏出个荷包递过去:“给你。”
这荷包是他自己绣的,为了掩人耳目不被知道,当着家里人面他绣了好几个花色一样的,绣完后偷偷藏起来一个没让任何人看到。
裴厌目光落在他递过来的小荷包上,送荷包不是一般的举动,除了以荷包香囊定情的人之外,普通人只有定了亲的人才会送。
他看向顾兰时,之前只当对方是胡闹,没想到胆子这么大,连荷包都敢送。
又被无声拒绝了。
顾兰时讪讪收回手,看一眼快步走远的裴厌,垂着脑袋有点丧气,只得把小荷包塞回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