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牧村,他坐到放有文字处理机的书桌前,试着揣摩野野口修的工作情景。
“工作做到一半,突然想起那个女的,她的照片如果摆在这里就好了。”他所说的位置就在文字处理机旁边,可那里并未放有任何类似相片的东西。
“不会被别人发觉,又是伸手可及的地方。”牧村配合我的指令开始寻找,终于,他的目光落在厚厚的《广辞苑》上。他后来说,之所以注意到它,是因为“书页之间露出几张书签的纸角。这也不奇怪,因为查字典的时候,偶尔会需要对照好几个地方。我突然想起高中时代,有些朋友读书的时候,会把偶像明星的照片当成书签夹在书里”。
果真被他猜中了,那本《广辞苑》里总共夹了五张书签,其中一张是年轻女性的照片,好像是在一家休息站拍的,女子身着格子衬衫、白色长裙。
我们马上对该女子的真实身份展开调查,不过并未花上多少时间,因为日高理惠认识这个人。
照片中的女子名叫日高初美,是日高邦彦的前妻。
“初美小姐的娘家姓筱田,我听说她在十二年前和外子结婚。应该是五年前吧,她因交通意外亡故。我没亲眼见过她,我当外子作品的责任编辑时,她已经去世了。我看过家里的相簿,所以认得她。是的,我想这张照片中的女子正是初美小姐。”如今已成未亡人的日高理惠看着我们拿来的照片,说道。
“可以让我们看一下那本相簿吗?”我问。
日高理惠抱歉似的摇了摇头。“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我们结婚的时候,那本相簿,还有初美所有的东西,几乎都被我先生送回了初美娘家。或许寄去加拿大的行李里还能找出一两件这样的东西,不过我实在不确定。反正不久那些行李又会被退回来,到时我再找找好了。”
可见日高邦彦对新太太还很体贴,应该这样解释吧。被问及这点的日高理惠并不怎么愉快地说道:“或许外子是体贴我,不过,我个人对于他保留初美的东西并不怎么排斥,因为我觉得那很正常。但我很少从外子口中听到初美的事情,怕是因为谈论她会让他感到痛苦。所以我也不太敢提这个话题,这并非出于忌妒,只是觉得没必要。”
她讲这番话时好像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感情。对于她的说法,我并未照单全收,总觉得有一半并非出自真心。
她对我们持有她丈夫前妻的照片相当好奇,询问这是否和案情有关。
“目前还不清楚,但这张照片是在很奇怪的地方找到的,所以我们就顺便调查一下。”
如此模棱两可的回答当然无法满足她的好奇心。“你所说的奇怪地方是哪里?”
我当然不可能告诉她是在野野口修家里。“这个还不方便透露,对不起。”
她好像运用女性特有的直觉自行推理起来,继而露出惊诧莫名的神情,说:“我想起替外子守灵的那个晚上,野野口先生问了我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什么?”
“他问我录像带放在哪里。”
“录像带?”
“一开始我以为他问的是外子收集的电影,后来才知道他说的好像是采访时所拍的带子。”
“你先生采访时会用到录像机?”
“嗯,特别是采访动态事物时,他一定会带录像机。”
“野野口问带子在哪里?”
“是的。”
“那你怎么回答?”
“我说好像已经送去加拿大了。和工作有关的东西全是外子负责打包的,我不太清楚。”
“野野口怎么说?”
“他说,行李寄回时请通知他。他解释道,有一卷工作要用的带子寄放在外子那里。”
“他没有说里面拍的是什么吗?”
“没有,”日高理惠试探地看着我说,“或许某人在里面。”
某人?她是指日高初美吧,不过我并未加以评论,只请她在行李从加拿大寄回时通知我们一声。
“野野口还和你讲过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话吗?”说这句话时,我并未抱多大期待,只是随口问一下。
没想到日高理惠稍微迟疑后回答:“老实说,还有一件事。是更早之前了,野野口先生曾提到初美小姐。”
我有些惊讶。“他提到些什么?”
“有关初美小姐的意外死亡。”
“他怎么说?”
日高理惠犹豫片刻,随即好像下定了决心:“野野口先生不认为那是单纯的意外,他是这么说的。”
这句话引起我的关注,我拜托她再说清楚一点。
“没有什么更清楚的,他只是这样说。当时我先生刚好离开座位,很难得地只剩我们两个独处,我已不记得他为何会提到这个,只是这句话让我一直忘不了。”
这句话确实让人印象深刻。
“如果不是意外,那又是什么?当时他说了吗?”
“嗯,我也问了,问他是什么意思。但他好像话一说完就后悔了,要我忘了那句话,也请我不要告诉外子。”
“结果你怎么做?跟你先生说了吗?”
“没有,我没说。刚才我也提过,我们总是避免谈初美的事,况且这种问题也不好随便问。”
日高理惠那天的判断应该没错。
为策周全,我们拿相片给熟悉日高初美的人确认,譬如经常出入日高家的编辑和邻居,结果大家都说确实是初美。
问题来了,野野口修为何会有日高初美的照片?
光凭这个还不足以得出任何结论。把围裙放在野野口家中、从他那里获赠项链、曾经打算和他共赴冲绳的女子会是日高初美吗?那时她已是名作家日高邦彦的妻子,他们俩应算是外遇了。野野口修与日高邦彦再度相遇是在七年前,而日高初美于五年前去世,他们俩确实有充足时间培养感情。此外,在野野口修家中找到的旅行申请表上面写的名字之一为野野口初子,会不会是日高初美的化名呢?
这些虽是我个人的看法,但我觉得它们绝不可能和此案毫无瓜葛,而野野口修死都不肯透露的犯罪动机肯定也与之有关。
我认定野野口修为日高邦彦捉刀的事绝对没错,因为很多证据都指向这一结论。只是,他为何甘于接受这样的待遇呢?我怎么都想不通。根据警方掌握的资料,野野口未曾从日高那边拿过什么好处。此外,在最近与编辑的访谈中,我也得知作家不可能出售自己的作品,比起钱,世人的肯定重要得多。
莫非野野口有重大把柄落在日高手里?如果真是这样,那会是什么?
这时,我不得不想到他与日高初美的关系。当然,因为这样就推论日高邦彦发现了奸情,以默许为条件,要挟野野口修替自己代写作品,未免太过牵强。毕竟,初美死后,野野口依然持续为日高提供作品,这又如何解释呢?
不管怎样,有必要查明野野口修与这两人的关系。可惜他俩都已过世,无法当面问个清楚。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日高理惠的话突然映入脑海。她说野野口修认为初美的死并非单纯的意外。他说这句话是何居心?如果不是意外,又会是什么?
我开始着手调查那起交通事故。
档案资料显示,五年前三月的某天,深夜十一时左右,日高初美在前往便利店购物途中惨死于卡车轮下。事故现场刚好是弯道,当时又下着雨,而她打算穿越的马路并未画上斑马线。
警方的结论是,这起意外肇因于卡车司机的疏忽。对于一方是车子、一方是行人的交通事故而言,这是非常合理的判决。不过根据记录显示,司机好像并不承认是自己的过失,他坚称是日高初美突然从拐角冲出来。如果这是事实,找不到现场目击者的驾驶员可算是倒霉了。这份供词不足采信,因为处理交通事故的警察都知道,几乎所有撞死人的驾驶员一开始都会推说是行人的错。
我试着从假设的角度去想,如果那名司机的说法是正确的,如果真如野野口修所言并非单纯的事故,那只剩下两种可能:自杀与他杀。
如果是他杀,即指有人把她推了出去,那么案犯必定也会出现在现场,而且要等卡车驶到面前,再把她推出去。若是这样,司机没看到凶手就奇怪了。
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自杀。野野口修认为日高初美并非死于意外,而是自杀身亡。
他为何会这么认为呢?难道他掌握了什么确凿的证据,比如寄到他家的遗书?
野野口修应该知道日高初美自杀的动机,那是不是和他们的恋情有关呢?
她的不贞最终还是被丈夫发现了。因不想承受被抛弃的命运,她悲观地选择了死亡?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和野野口之间只是玩玩而已。
看来,无论如何都必须针对日高初美进行调查。得到上级的批准后,我和牧村联袂拜访她娘家。
筱田家位于横滨的金泽区,是一栋坐落于高地上、院落扶疏的雅致和式建筑。
初美的双亲都还健在,不过这天她父亲好像有事外出了,只剩母亲筱田弓江招待我们。她是一位体形娇小、气质高雅的妇人。
对于我们的造访,她好像并不惊讶。得知日高邦彦被杀的消息后,她就预感到警察迟早会找上门来,反倒是我们这么晚才来,让她颇为意外。
“从事那种工作的人,性情难免有些古怪。特别是工作遇到瓶颈的时候,他就会神经质,初美就这样抱怨过。不过,平常的他倒是个体贴的好丈夫。”
这是丈母娘对日高邦彦的评语。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台面话,我无法判定。对于上了年纪的人,特别是女人,我总是读不出她们的真正想法。
据她说,筱田初美和日高邦彦是在同任职于一家小广告公司时认识的。我们也已确认过,日高在那家公司约待了两年。
他们恋爱交往时,日高转往出版社工作,不久两人就结了婚。很快,他荣获新人奖,成为专职作家。
“一开始我家那口子也担心,把初美交给一个常换工作的人,不知好还是不好。不过老天保佑,那孩子好像不曾为钱伤过脑筋。后来邦彦成了畅销书作家,我们正高兴再也不用操心了,没想到初美却发生了那样的事……人死了就什么都完了。”
筱田弓江的眼睛有些湿润,但她强忍泪水,没在我们面前哭出来。五年过去,她似乎比较能够控制情绪了。
“听说她是在购物途中发生了意外?”我不经意地问起事故发生的细节。
“嗯,事后邦彦告诉我,那天她打算做三明治当夜宵,却发现吐司没了,才出门去买。”
“我听说卡车司机一直坚持是初美小姐自己冲过去的。”
“好像是这样。可初美从来就不是那么毛躁的孩子。只是当晚视线不良,她又横越连斑马线都没有的道路,难免会有疏忽。我想她当时可能比较心急。”“那时候他们夫妻俩感情怎样?”
我的问题让筱田弓江有些意外。“没有特别不好啊,这有什么关系?”
“不,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出车祸的人很多都是因为有心事、精神恍惚才会发生意外,我在想令爱会不会也如此。”我试着自圆其说。
“这样啊?不过据我所知,他们的感情真的很好。只是邦彦忙于工作的时候,初美有时会觉得有点寂寞。”
“哦。”
这个“有点寂寞”会不会就是问题所在?不过我没当场讲出来。
“意外发生之前,您和初美小姐常见面吗?”
“不,就算邦彦的工作有空当,他们也很少回来,通常都是打电话来问候。”
“光听声音,您没察觉什么不对劲吧?”
“嗯。”
弓江点了点头。看她的表情,好像不明白为何警察要问五年前的事。她不放心地问道:“邦彦被杀的事情和初美有关吗?”
“应该无关。”我回答。我向她解释,从事警察这行,凡是见到跟案情有关的人都要一一调查,否则就会觉得不舒服,即使是过世的人也不例外。弓江好像稍微打消些疑虑,但又持保留的态度。
“您有没有听初美提过野野口修?”我触及调查的核心。
“我听说过这人在她家里进出,说是邦彦的儿时玩伴,想成为作家。”
“她还说了些什么?”
“呀,这已经很久了,我不太记得了,她不常提起这个人。”
那是当然,哪有人会和母亲谈论自己的外遇对象?
“我听说初美小姐的遗物几乎都放在这里,可否让我们看一下?”
弓江果然露出疑惑的神情。“虽说是遗物,但里面没什么重要的东西。”
“那没关系,我们只是要彻底检查是否有和日高邦彦或嫌疑人相关的物品。”
“就算你这么说……”
“她有没有写日记的习惯?”
“没有。”
“相簿呢?”
“那倒有。”
“可不可以借我们一看?”
“里面全是邦彦和初美的照片。”
“没关系,有没有参考价值由我们自行判断。”
她一定觉得这个警察说话真是奇怪。如果我能告诉她初美和野野口修可能有关系就好了,可惜上级并未允许我这么做。
虽然一头雾水,筱田弓江还是进房间,拿了相簿出来。说是相簿,却不是衬着硬皮、豪华漂亮的那种,只是贴着照片的几本薄册子,一起放在盒子里。
我和牧村一本一本地翻看,照片里的女性确实和在野野口家找出的照片主角是同一人。
大部分的照片都标有日期,所以要在其中找出她和野野口修有交集的部分并不困难。我飞快地翻看,希望发现任何能暗示日高初美与野野口关系的证据。
终于,牧村发现了一张照片,他默默地指给我看,我马上明白他为什么会特别注意它。
我拜托筱田弓江暂时把相簿借给我们,她虽然很惊讶,但还是答应了。
“初美还留下什么遗物吗?”
“剩下的就是衣服,还有饰品、皮包之类的小东西。邦彦已经再婚了,这些还留在身边也不太好。”
“有没有书信?比如信纸或明信片什么的?”
“应该没有,我再仔细找找看好了。”
“录像带呢?大约像录音带那样大小的。”
从日高理惠处得知,日高邦彦采访用的录像机是手提的V8。
“嗯,应该也没有。”
“那可否请你告诉我们,初美生前和哪些人比较要好?”
“初美嘛……”
她好像一时也想不起来,说了声“失陪一下”,再度走进里间,出来时手上拿了一本薄薄的册子。
“这是我们家的电话簿,里面有一两个初美的好朋友。”
她从中挑出三个名字,两个是初美学生时代的朋友,另一个则是广告公司的同事。三人皆是女性,我们把她们的姓名和住址全抄了下来。
我们马上对这三人展开访谈。学生时代的两位朋友自日高初美结婚以来就很少联络了。不过,前同事长野静子据说在初美发生意外的几天前,还跟她通过电话,足以证明两人的感情不错。以下是长野静子的证词:
我想初美一开始并不怎么在意日高先生,但在日高先生猛烈的攻势下,初美总算动了心。日高那人在工作的时候比较强势;初美则比较内敛,不太表达自己的情感。当日高向她求婚的时候,她也曾犹豫过,后来好像被说服了。然而她并没有后悔结婚,婚后看来十分幸福。只不过,日高成为作家后,她的生活状态似乎改变不少,所以她总显得有点疲倦。我很少听她抱怨日高。
意外发生之前吗?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我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就打电话给她了。她和平常没什么两样,谈话的细节我已经记不得了,大概是购物或聚餐之类的事吧。电话里讲的不都是这些?听到她发生意外,我简直吓呆了,眼泪都流不出来。从守灵到葬礼结束,我都在旁边帮忙。日高?像他那样的男人是不会在别人面前失态的,不过我看得出来他非常落寞。自那之后已经过了五年,但感觉就好像昨天才刚发生一样。你说谁?野野口修?就是那个案犯吗?他有没有来参加葬礼?我不记得了,因为当时吊唁的宾客实在太多了。话说回来,警察先生,你们为何还要调查初美的事,难道那跟案情有关吗?
拜访日高初美的娘家两天后,我和牧村再度前往野野口修住的那家医院。按照惯例,我们先找主治医生谈。
医生颇为苦恼,说手术都已经安排好了,但病人好像缺乏手术意愿。野野口的说法是,他很清楚动手术对病情没多少帮助,既然如此,就让他多活一天算一天好了。
“有可能因为动手术而缩短他的寿命吗?”我问主治医生。
医生回答“这种事也不是毫无可能”。不过,他觉得动手术有一定的价值,值得一赌。
我记下这些话,和牧村进入野野口的病房。他撑起上半身,正读着文库本书籍。他很瘦,但脸色尚好。“好几天没见了,我正想着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的语气一如往常,不过一听声音就知道中气不足。
“我又找出一个问题来问你了。”
野野口修露出深受打击的表情。“又来了。没想到你是打不死的金刚,还是只要是刑警,全都是这副德行?”
我不理会他的讥讽,把带来的照片递到他面前——那张夹在《广辞苑》里的日高初美的独照。
“这张照片是在你屋里找到的。”
野野口修的表情瞬间僵住,呈现诡异的扭曲,呼吸也变得紊乱而急促。
“然后呢?”他问。光讲这句话就费了他九牛二虎之力。
“能否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有日高邦彦的前妻,也就是初美小姐的照片,而且还好生收藏着?”
野野口修不看我,转头望向窗外。我凝视着他的侧脸。他仿佛正努力思索着什么,连我们都感受到了。
“就算我有初美的照片又怎样?这和此案根本没有关系,不是吗?”
他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依然将目光锁定在窗外。
“有没有关系请让我们来判断,老师你只要提供足以判断的材料就可以了,请老实一点。”
“我是打算老实地告诉你啊。”
“那就请你老实地解释一下这张照片。”
“根本没有什么,这种照片不代表任何意义。那好像是以前拍的,我一直忘记要把它交给日高,不小心就夹在《广辞苑》里当书签使用了。”
“什么时候拍的?这好像是哪里的休息站吧?”
“我忘了。偶尔我也会和他们夫妻俩一起去赏花或参观祭典什么的,大概是那时拍的。”
“你怎么只帮太太拍照?人家夫妻可是一对。”
“哪能每次都刚好在一起?既然是在休息站,可能日高去上厕所了。”
“那么当时拍的其他照片在哪里?”
“我连这是什么时候拍的都不记得了,哪有办法回答你这种问题?或许摆在相簿里,又或许早就丢掉了,总之我没印象。”野野口修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
我又取出两张照片放到他面前,背景都是富士山。
“这照片你记得吧?”我敢肯定,在看到那两张照片时,他咽了口唾沫。
“是从老师的相簿里找出来的,你不会连它们都不记得吧?”
“……是什么时候拍的呢?”
“这两张照片拍摄的地点完全一样,你还想不出是哪里吗?”
“想不出来。”
“富士川,准确地说是富士川休息站。刚刚日高初美的那张照片恐怕也是在那里拍的,她背后的阶梯告诉了我们。”
野野口修沉默不语。
很多同事一看就指出,日高初美的那张照片是在富士川休息站拍的。据此,我们重新翻查了野野口修的相簿,结果发现了另外两张照片。在静冈县警的协助下,我们认为它们摄于富士川休息站的可能性非常高。
“如果你想不起来是在何时拍了初美的照片,那么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两张富士山的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这应该没有那么难吧?”
“很抱歉,这个我也忘了,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有这样的照片放在相簿里。”
看来,他已经决定来个一问三不知。
“是吗?那我只好给你看最后一张照片了。”
我从上衣的内袋取出最后一张王牌——从日高初美娘家借来的那张。在拜访筱田家时,牧村发现了一张三名女子的合照。
“这张照片里有一件你非常熟悉的东西,你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吧?”
我凝视着野野口修观看照片时的表情。他总算稍微睁开了眼。
“怎么样?”
“对不起,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他的声音显得干涩。
“是吗?你应该知道这三名女子中哪位是日高初美吧?”
对于这个问题,野野口修未作任何回应,显然是默认了。
“那么,关于初美小姐穿的那件围裙,你有没有印象?你不觉得那黄白相间的格子很面熟吗?这和在老师屋里找出的那件一模一样。”
“是又怎样?”
“对于拥有日高初美的相片,随便你怎么敷衍都行,但你收着她的围裙,这又作何解释?在我们看来,只能推测你俩有暧昧的关系。”
野野口修低声咒骂,之后又再度陷入沉默。
“老师,可否请你告诉我们真相?你一直隐瞒下去,只会逼迫我们彻查。一旦我们有所行动,媒体就会闻风而来。现在他们还不知道,但难保他们日后会嗅到什么,就此乱写一通。如果你能老实告诉我们,我们也可以帮你想想对策。”
老实说,我不晓得这番话能产生多大效果,不过,看得出来野野口修开始动摇了。
“我只想明确地说一句,我和她之间的事和此案没有关系。”
听到他这句话,我放心多了,至少跨近了一步。
“你承认你们的关系?”
“那还称不上关系,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不论是她还是我,都很快就冷却了。”
“你们是从何时开始的?”
“我记不太清楚了,大概是我开始进出日高家之后的五六个月。当时我得了感冒,一个人躺在房里,她偶尔会来看我,就是那样发生的。”
“这种情况持续了多久?”
“两三个月吧。我刚刚也说了,时间很短,全是发烧惹的,我们俩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但你后来还是继续和日高家保持来往。通常发生这种事后,一般人都会尽量回避见面。”
“我们不是大吵大闹地分手的,而是在商量后觉得还是中断这样的关系更好。分开时就说好了,要像从前一样相处。话虽如此,我在日高家碰到她时,还是无法完全保持冷静。事实上,我去的时候,她多半不在家,大概是故意避开了。这么说或许不太妥当,不过我想若不是她意外过世,我迟早会和他们夫妇断绝来往。”野野口修淡淡地说,刚刚那份惊慌失措消失无踪。
我审视他的表情,估量这番话的可信度到底有多少。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不过他这么冷静却又显得不太自然。
“除了围裙,在你的住处还找到了项链和旅行申请表,这两件也跟日高初美有关吗?”
他点点头:“我一时兴起,想要两人一起去旅行,行程都已经安排好了,只差提出申请,不过还是没有成行。”
“为什么?”
“我们分手了。这不明摆着吗?”
“项链呢?”
“就像你先前猜测的,那是我打算送给她的,但最后也不了了之。”
“除此之外,你那边还有初美的遗物吗?”
野野口修想了一下后回答:“衣柜里挂着一条佩斯利花呢的领带,是她送给我的礼物。还有,放在餐具架上的梅森咖啡杯是她专用的,我俩一起到店里挑的。”
“那家店的店名是……”
“应该在银座,确切的地点和名字,我不记得了。”
确定牧村把上述内容记下后,我又问道:“我想你至今依然忘不了日高初美吧?”
“没那回事,都已经过去了。”
“那么你为何还小心地收藏着她的遗物?”
“什么小心收藏!那是你个人的看法,我只是一直没有处理,让它摆着罢了。”
“连照片也是吗?夹在《广辞苑》里的照片,你也是因为没空处理,才把它当书签用了好几年?”
野野口修好像辞穷了,接下来他所说的话就是证明:“算了,你爱怎么想随便你,总之,那些和这次的事件无关。”
“或许你会嫌我啰唆,不过有没有关系要由我们警方判断。”
最后我还有一件事想要确认:“对于日高初美因意外而死,你有什么看法?”
“我很难回答,只能说我很悲伤,也很震惊。”
“若是这样,你恐怕应该很恨关川。”
“关川?谁是关川?”
“你不知道?他的全名是关川龙夫,你至少应该听过吧?”
“不知道,也没听过。”
他坚持这么说,我只好给出答案:“他是卡车司机,撞死初美的那个。”
野野口修显得有点心虚。“哦……是这个名字。”
“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这表示你没怎么恨他吧?”
“我只是不记得他的名字,当然也谈不上什么恨不恨的,因为我再怎么恨他,初美也不可能活过来了。”
我把从日高理惠那儿听来的事说了出来:“因为你觉得她是自杀的,也不能怪人家司机,是吧?”
事实上,他只说过觉得那并非单纯的意外,我却故意用上“自杀”二字。
野野口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会这么说?”
“因为我听说你曾向某人这么说过。”
他好像已经猜出那人是谁了。“就算我真那么说过,也只是一时心直口快。我随便讲的一句话都被你们拿来大做文章,真伤脑筋!”
“就算是心直口快好了,我们却对你为什么这样讲很感兴趣。”
“我忘了。今天若是有人要你对从前讲过的每一句话都一一作出解释,我想你也会觉得很困惑吧?”
“算了,这件事我们早晚还要再找你谈。”
虽然就这样离开了病房,我已经有了充分的把握,野野口修一定觉得日高初美是自杀的。
我们回到警局不久,就接到日高理惠的电话。她说行李已从加拿大寄回,其中好像也有日高邦彦采访用的录像带。我们于是火速前往。
“行李中的带子全在这里。”日高理惠一面说,一面把七卷V8录像带排在桌上,全是长度为一小时的录像用卡带。
我一一拿起观看,外盒上只有一至七的编号,没有标题。对日高邦彦而言,这样的标注或许就足够了。
“你看过内容了吗?”我问。
“没有,我总觉得怪怪的。”这是她的说法,不过这样也很自然。
我拜托她将录像带借给我们,她答应了。
“对了,还有一样东西,我觉得应该让你们看看。”
“什么?”
“就是这个。”日高理惠拿出饭盒大小的方形纸箱放到桌上,“它和外子的衣服放在一起,印象中我不曾见过这个,应该是外子放进去的。”
我说了声“让我看看”,便接过箱子,打开箱盖。里面用透明袋子装了一把小刀,刀柄是塑料制的,刀长约二十厘米。我连同外袋一起拿起,感觉沉甸甸的。
我问日高理惠这是什么刀,她摇了摇头。“就是因为不知道,才请你们看看。我从来没有见过,也不曾听外子提起。”
我透过外袋审视刀子的表面,看来不像是全新的。
我又问:“日高邦彦有登山的爱好吗?”
“据我所知没有。”
于是我们将刀子一并带回总部,立刻开始分工查看录像带的内容。我负责看的那卷讲的是京都传统工艺,特别是西阵织。影片记录了织工以传统古法织布的过程,以及他们每日的生活作息,偶尔会有说话的声音,应该是日高邦彦本人的解说。时长一小时的录像带大概只用了八成。
我问过其他侦查人员,他们看的录像带情形相同,我们只能判定这些是单纯为采访而拍的。后来我们干脆互相交换,以快进的方式再度浏览一遍,得到的结论仍是一样。
为何野野口修会向日高理惠询问录像带的事呢?难道不是因为里面拍的东西对他而言有特殊意义吗?可是,我们看完七卷带子,却找不到任何与野野口修有关的地方。
没想到竟然一无所获,我不免有些气馁。不过就在此时,从鉴识科传来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此前我拜托鉴识科对那把刀进行详细调查。
鉴识报告的内容大略如下:
“刀刃部分有若干磨损的痕迹,应该已用过很多次,但上面不曾沾染血迹。刀柄部分有多枚指纹,经由比对的结果,证实全是野野口修的。”
这当然是值得重视的线索,只是我们想不出该作何解释。日高邦彦为何要把印有野野口修指纹的刀子当宝贝般收藏?还有,此事为何他连自己的妻子日高理惠也要隐瞒?
有人提议干脆去问野野口本人,被上级驳回了。专案组的所有人都有预感,那把刀将是让野野口将真相和盘托出的决定性王牌。
次日,日高理惠再度联络我们,称她又找到了一卷录像带。
我们急忙前往。
“请看这个。”她首先拿出一本书,是之前她送我的《萤火虫》单行本。
“这本书怎么了?”
“你打开看看。”
我依言用手指轻翻封面,同行的牧村发出“咦”的一声。
书的内部已被挖空,里面藏着一卷录像带,简直就像是老派侦探小说的情节!
“只有这本书和其他书籍分开放着。”日高理惠说。
可以确定这即是日高邦彦出于某种意图而特地收藏的录像带,我们等不及回总部,当场就播放出来。
屏幕上出现了某家的庭院和窗户,日高理惠和我们都马上认出那是日高家。因为是在晚上拍的,影像显得十分昏暗。
画面一角标示了拍摄的日期,是七年前的十二月份。
到底会出现什么呢?我探身向前仔细观看。镜头一直对着庭院和窗户,既无变化,也无人现身。
“我们按一下快进?”牧村话音未落,画面上已出现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