逮捕野野口修已经整整四天。
所有与犯罪相关的事实,他都承认了。只有一样,他三缄其口——
他的犯罪动机。
为何他要杀害日高邦彦——他自童年起就认识的好友,又是在工作上关照他的恩人,关于这点他怎么也不肯说。
“人是我杀的,动机根本不值一提。你就当是我一时冲动的鲁莽行动就好。”
面对检察官时,野野口也是这套说辞。
但我多少猜得出来,这一切和《冰之扉》的原稿有关。
附带一提,那份稿子已经找到了。正如我先前猜测的那样,它还储存在文字处理机的硬盘里。此外,被认为案发当天由野野口带到日高家的磁盘也在书桌的抽屉里,它与日高家的电脑可以兼容。
我一直以为,此次犯案并非预先计划好的,而整个专案组也都这样认为。如果真是这样,问题就来了:野野口那天为何刚好身上会带着《冰之扉》下回连载的磁盘呢?不,应该说,野野口为何事先写好原本该是日高工作内容的稿子呢?
对此我在逮捕野野口修之前,就已成立一个假设。我相信在这假设的延长线上,肯定能找到犯罪的真正动机。
剩下的只要让野野口亲口证实这个假设就好了,可是他什么都不说。关于身上为何会带有《冰之扉》原稿的磁盘,他的说法是这样的:“那是我出于好玩写的。我想吓日高一跳,才带上了它。我跟他说,如果赶不及截稿时间,就把这个拿去用。但他没把我的话当真。”
不用我说,这套供词毫无说服力,他却一副信不信随你的模样。
我们只好再次搜查野野口的屋子。上次只查看了文字处理机的档案和书桌的抽屉,根本谈不上是搜查。
结果,我们点收了十八件重要的物证,可以证明我的假设确实成立。这其中包括厚厚的大学笔记八册、2HD规格的磁盘八张,以及两大本装订成册的稿纸。
刑事组调查后发现这些全是小说。根据大学笔记和稿纸上的笔迹,可以确定这些的确系野野口所写。
一开始,我们从某张磁盘里发现了难以置信的东西。不,就我个人而言,那是预料中的事。
磁盘里存着《冰之扉》的原稿,不过不是这次的,而是之前已经在杂志上发表过的所有篇章。
我请聪明社的编辑山边先生帮我看那些稿子,他的看法如下:“这确实是《冰之扉》至今为止连载过的部分。故事的情节虽然相同,却有好几个部分是我们手上的稿子所没有的,也有正好相反的情形。总之,两者在词语的运用和文体的表现方面确实有微妙的差异。”
也就是说,同样的现象不仅出现在此次被野野口用作不在场证明的原稿上,也出现在这张磁盘里。
于是,我们收集起日高邦彦的所有作品,大家分着阅读。附带一提,很多同事都苦笑着说,已经很久不曾像这样拼命读书了。
这份努力的成果,是我们发现了惊人的事实。从野野口修家里搜出的八本大学笔记共记载有五部长篇小说,内容和日高邦彦至今发表的作品完全一样。书名和人物的名称或许稍有变动,形式或略有不同,但故事的演变、进展却如出一辙。
其他磁盘里共包括三部长篇、二十部短篇,所有的长篇都与日高的作品相同,短篇则有十七部一致。至于那些凑不起来的短篇,则隶属于儿童文学的范畴,以野野口修的名义发表。
写在稿纸上的两篇短篇小说则在日高的作品里找不到类似的。就稿纸的陈旧情形推断,那应该是很久以前写的。或许,再往前探究,能发现什么。
不管怎样,在非作者的住处发现这么多原稿已经很不合理了。更何况,这些内容虽不至于与已发表的作品完全一致,却仅有些许差异,这一点也令人匪夷所思。而那些写在大学笔记中的作品,甚至还有添注和订正的痕迹,看得出几经推敲修饰。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断言我的假设是正确的——野野口修是日高邦彦的影子作家,因种种奇妙的纠葛,诱发了此次杀人案件。
我在审讯室里针对这点询问过野野口修,结果他面不改色地否定了。
“不是。”
那么,那些笔记及磁盘里的小说作何解释?面对这些问题,他始终闭目不答。不管同座的资深检察官如何逼问,也毫无成效。
但是,今天在审讯过程中发生了一件料想不到的事。
野野口修突然按住肚子,表情非常痛苦。看他的样子,我甚至以为他偷藏毒药,服毒自尽了。
他马上被送到警察医院,卧床休息。
上司把我叫去,告诉我一件令人意外的事——野野口修好像罹患了癌症。
野野口病倒的次日,我前往他住的医院。在探望他之前,我先拜访了主治医生。
医生说,他体内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包裹内脏的腹膜,情况十分危急,应该尽早动手术。
我问是否为复发,医生回答“算是吧”。
我这样问是有原因的。调查结果显示,野野口修曾在两年前因为相同的症状,动手术切除部分胃脏。他为此向学校请了几个月的长假。不过,同事中好像没人知道他因什么病请假,知道内情的只有校长一人。
奇怪的是,直到被捕以前,野野口修都没有去过医院。他应该会察觉身体不适才对——这是医生的看法。
动手术就会有救吗?我试着进一步了解。一脸理智的医生微偏着头说道:“一半一半。”
在我听来,情况似乎比想象的严重。
之后,我到病房探视野野口修,他住在单人套房。
“被逮捕的人不但没有被关进监狱,还住在这么好的地方快乐逍遥,让我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野野口修扬起瘦削的脸,招呼我。此人的容貌比起我先前所熟识的要老多了,只是因为时光的流逝吗?我不禁再度忖想。
“觉得怎样?”
“嗯,也不能说有多好,不过,对一个生病的人而言,这样算不错的了。”
野野口修暗示他已经知道自己罹患癌症的事实。既然是复发,他知道也很自然。
见我沉默不语,他反倒先问起来:“对了,我什么时候会被起诉?你们如果动作太慢,恐怕还没等到判决下来,我就先挂掉了。”
我听不出来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不过他肯定对死亡已有某种程度的意识,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还不能起诉,因为资料尚未收集齐全。”
“为什么?我已经认罪了,证据也有了。只要起诉,一定会被判有罪,这样不就好了吗?放心,我绝对不会在即将宣判时突然推翻自己的供词。”
“话不是这样说,我们还没查明犯罪动机。”
“又提这个?”
“老师一天不讲清楚,我们就会一直问下去。”
“根本没有什么动机不动机的。我不是跟你说过,这次犯罪全是因为一时冲动?我一时冲动就把人杀了,就那么简单,没有特别的理由。”
“所以,我想听听你冲动的原因,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生气。”
“因为一点小事,应该说我觉得那是小事。说老实话,我也不清楚当时怎么会那样生气,大概是所谓的鬼上身吧。所以,就算我想说也说不清楚,真的。”
“你觉得这种说法我会接受吗?”
“你只能接受。”
我闭上嘴,盯住他的眼睛,他也毫不闪避地望着我,眼神充满自信。
“关于在老师屋里找到的笔记本和磁盘,我想再度请教你。”
我试着改变话题,野野口修则露出一副不胜其烦的表情。
“那个跟案情一点关系都没有,请你不要乱想。”
“如果真是这样,可否请你详细说明那些到底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不过是笔记本,不过是磁盘。”
“不过里面却是日高邦彦的小说。不,准确地说,是酷似日高邦彦小说的作品,简直就像是小说的草稿一样。”
他笑出声来。“所以我是日高背后的捉刀人?荒谬!你想得太多了。”
“不过,这样想自有道理。”
“让我告诉你一个更合理的答案吧!那是一种学习。想成为作家的人,各有其独特的学习方法。像我,就是借由抄写日高的作品,以习得他的写作风格和表现手法。这并非什么特别的事,很多尚未成熟的作家都是这么做的。”
他的解释并未让我感到意外,因为日高邦彦作品的责任编辑也曾作过相同的推论。但那位编辑说,有三点值得商榷。其一,发现的原稿和日高邦彦的作品并非完全相同,两者之间有些微差异。其二,就算是一种学习方式,如此大量地抄写别人的作品也不正常。其三,日高邦彦虽是畅销作家,但并非模仿他的文章就能让自己写得更好。
我提出这三点,质问野野口修,看他如何解释。没想到他连眼睛都不眨,马上给出了回答:“对此我可以合乎逻辑地全部回答你。事实上,我一开始只是单纯地抄写,可是渐渐地我觉得光这样做是不够的。于是当我想到换成自己会怎么写、会怎么表现的时候,我就试着把它写下来。这样你懂吗?我一边以日高的文章为范本,一边尝试创作更好的东西,这才是我学习的目的。至于大量抄写,那只是表明我学习了很久。我单身,回家后也没事可做,大可投注所有心力在写作的练习上。最后,日高的文章好或不好,这是见仁见智的问题。我倒是很欣赏他的文笔,或许其中没什么深奥的技巧,却是简洁易懂的好文章。他能吸引这么多读者,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野野口修的这套说辞确实有其道理。可如果这些都是真的,他为什么不早讲清楚?我脑中浮起了这样的疑惑。生病卧床以前,他一直三缄其口。莫非一直要等到他住进医院,不再接受审讯,才有空当想出这样的借口?这是我的推理,但现在要证实这个已经十分困难。
迫不得已,我只好提出新发现的证据——在野野口修的抽屉里找到的几张便条,上面潦草地写着类似故事大纲的东西。从出场人物的姓名来看,我知道那与日高邦彦正在连载的《冰之扉》有关。不过,大纲写的并非已发表的内容,怎么看都像是《冰之扉》的后续发展。
“你为什么要写《冰之扉》的后续发展?你可以对此作出解释吗?”我问野野口修,结果他回答:“那对我来说也是一种练习。只要是读者,不管是谁都会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去揣想未来的剧情吧?我只是稍微积极一点,把它具体化而已,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你不是已经辞去教职,走上专业作家的路途了吗?有必要再进行这样的练习?甚至牺牲自己的写作时间?”
“请你不要出言讽刺,我还称不上专业作家,技巧更有待磨炼。何况因为根本没有约稿,所以我时间极多。”
野野口修的话依然无法说服我。或许是我的表情泄露了这种想法,他看着我继续说道:“你好像硬要把我说成日高的捉刀人,真是太抬举我了。我根本没有那种本事,相反,听你这么说,我心里还想,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该有多好。如果事实真如你所推理,我肯定会大声高喊:‘那些作品全是我写的,真正的作者是野野口修!’可是很遗憾,不是。我写的东西当然会用自己的名义发表,根本没有必要借用日高的名字。你不觉得吗?”
“我也这么想,才觉得难以理解。”
“根本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你只是推测有误,才会得出奇怪的结论。你想得太复杂了。”
“我不这么觉得。”
“拜托你就这么想吧。我希望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你们尽早对我起诉。什么动机我都无所谓,报告上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
野野口修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走出病房,我将刚才的对谈回味了一番,左思右想,总觉得他的供词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不过,正如他所言,我的推理确实也不够周全。
如果他真是日高邦彦的背后代笔,有什么理由让他非得这么做呢?
是因为日高邦彦已是畅销作家,相较于一个新人,用他的名义出书会卖得更好吗?不过,日高走红之前的作品应该也是野野口修写的,如果真是这样,他把其中之一拿来作为自己的处女作发表不也很好吗?
还是因为他仍担任教职,想尽量不公开自己的身份?不,那太奇怪了。就我所知,没有老师是因为以写作为副业,而在学校混不下去的。况且,如果要野野口修二选一,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舍弃教师这个饭碗。
还有,他自己也说,如果他真是影子作家,都到这个节骨眼了,干吗还要否认?对他而言,“日高邦彦的影子作家”这一头衔肯定是光荣的。
难道野野口修真的不是日高邦彦的捉刀人?在他屋里找到的笔记和磁盘,真如他所说,没有其他意义?
不可能,我敢断定。
对于野野口修这号人物,我多少有些认识。根据我的了解,他的自尊心非常强,也很有自信。说他为了想成为作家而去抄写谁的作品来练习,根本不可能。
回到总部,我把和野野口修的对话呈报给上司。迫田警部从头到尾都苦着一张脸听取我的报告。
“野野口为何要隐瞒杀人动机?”听完报告,他问我。
“我不知道。连犯罪事实都承认了,却迟迟不肯说出杀人动机,我想这其中必定藏有天大的秘密。”
“你还是认为和日高的小说有关?”
“是。”
“你说野野口修是真正的作者,不过他本人并不承认啊。”
很明显,警部不愿再为这个案子多花时间。事实上,部分媒体不知从哪里得知消息,已经找上专案组,询问野野口修替日高邦彦捉刀的可能。当然,警方会尽量避免作出明确的回应。不过,也许最快明天一早就会看到报纸披露这一消息。如果真是那样,打来询问的电话定然令人应接不暇。
“他说是因为两人吵架,一时冲动就把对方杀了,可如果连吵架的内容都查不清楚,我们是无法结案的。我甚至想,他不肯说出真正的动机也就算了,可否请他发挥作家的长处,给个适当说辞?不过,要是在开庭时被法官揪出语病,也真够戗。”
“我想,因为吵架而冲动杀死对方的供词并不可信。野野口修是在离开日高邦彦家后,才又绕过庭院,从工作室的窗户侵入,可见在那时他已有了杀人意图。恐怕在此之前,他和日高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致使他萌生杀机。”
“之前他们谈了些什么?”
“野野口修的手记里只有些无关痛痒的对话,但我想他们谈的应该和今后的写作活动有关。”
日高邦彦就要搬去加拿大了,如果野野口修真是他的背后捉刀人,那么关于日后的工作,肯定有很多问题亟待解决。或许在商量今后如何配合的当口,野野口修起了不满?
“他们谈的是继续担任影子作家的条件?”
“或许。”
我们对于野野口修的银行账户已经全面清查,但看不出日高邦彦定期汇钱给他的迹象。然而,此案若能单纯以金钱收受来作衡量,就好办了。
“看来还是得再调查一下日高和野野口的过去。”警部作出结论,我也表示赞同。
这天,我和一位同事一起去拜访日高理惠。她没留在家里,搬回了位于三鹰的娘家。自从野野口修被捕以来,这是警方与她的初次会面。上司已经在电话中和她谈过逮捕野野口修的经过,但关于捉刀代写的事,她应该还不知情,要是接到媒体的追问电话,她必定一头雾水。而我可以想象,她本人恐怕也有一堆问题想问我们。
我把整个事发经过又对她扼要说了一遍,然后提到从野野口修房里找出的小说原稿,她果然露出一副被吓坏的样子。
我试着问她,对于野野口持有的原稿和日高邦彦的小说内容酷似有何想法,她却说毫无头绪。
“说外子从谁那里窃取小说的创意,或是以他人的作品为踏板,这绝对不可能!因为他每酝酿一本小说,总是绞尽脑汁、万分辛苦,更别说是请人捉刀代写了……这我怎样都无法相信。”
日高理惠的语气虽然平静,眼底却已浮现怒意。对于她的说法,我无法照单全收。她和日高邦彦结婚才一个月,对于他的一切,很难说全盘了解。
或许是察觉到我的想法,日高理惠又道:“如果你以为我们结婚的时间很短,相识不久,那就错了,我曾是外子著作的责任编辑。”
对此我们也确认过了。她曾经在某出版社工作,好像就是因此而认识了日高邦彦。
“当时我们俩曾为了下部作品进行过艰辛的讨论。虽然最后我负责编辑出的长篇小说只有一本,可是如果没有我们的讨论,那部作品根本不会产生。所以声称和野野口先生相关,简直是无稽之谈。”
“那部作品叫什么名字?”
“《萤火虫》,去年出版的。”
我没读过那本小说,于是询问一起去的同事。关于日高邦彦的小说,很多刑警都想办法翻了一遍。
他的回答很清楚,且意味深长。他说,在野野口修的笔记和磁盘里,恰恰没有与《萤火虫》内容相符的稿子。
事实上,类似的作品还有很多。它们的共同特征是,皆为日高邦彦出道三年内的作品。而在此之后的作品,也有将近一半在野野口的屋子里找不到相符的原稿。根据我的判断,日高邦彦一方面请野野口修当捉刀人,一方面自己也从事创作。
所以,就算有像日高理惠讲的“没有我们的讨论就不会产生”的作品,也不足为奇。
我将提问内容稍作改变,问她是否知道野野口修杀害日高邦彦的动机。
“关于这点,我一直在想,不过真的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野野口先生为什么要对外子……老实说,至今我还是无法相信那个人就是凶手,因为他跟我们是那么亲密,我从没见过他俩动手或是吵架。我依旧以为,肯定是哪里弄错了。”
从她的表情感觉不出她是在演戏。
告辞的时候,她送了我一本书,灰色的封面掺着金粉,是《萤火虫》的单行本。她送我书,或许是希望我读后别再怀疑她丈夫的实力。
当天晚上,我开始读那本书。其实之前我问野野口修,日高邦彦是否有推理小说之类的作品时,他提到的就是这本。我不知道其中是否有特殊的用意,不过再进一步思考,或许是他特地举一本与自己无关的作品。
《萤火虫》描写的是一个老男人和他年轻妻子的故事。男人是位画家,妻子原是他的模特儿。画家一直怀疑妻子对他不忠,就这点来看,与一般通俗小说并无二致。不过,事实上画家的妻子拥有双重人格,而自从画家得知此事之后,剧情急转直下。那女人的其中一个分身有个年轻情人,两人正计划要谋杀画家;另外一个分身却忠实于画家,且打心底爱他。画家考虑着是否该将妻子送进医院治疗,就在此时,书桌上放了这么一张便条:“会被精神科医生杀死的是‘她’,还是‘我’?”
也就是说,治疗过后,并不能保证被留下的是爱着画家的那个分身。不用说,这张便条是恶魔妻子放的。
苦闷的画家夜夜都梦见自己被杀害的情景:拥有天使般容颜的妻子对他展露微笑,突然,卧室的窗户开了,一个男人从外边窜了进来,持刀对他展开攻击,眨眼之间,男人变成了自己的妻子……他重复做着这样的梦。
最后,他的生命果真受到威胁。在正当防卫时,画家把妻子刺死了。然而,此后他却有了新的烦恼。在妻子被杀的前一刻,她好像刚变换了人格,他不知自己杀死的是天使还是魔鬼。这成为了永远的谜。
以上是我的大略整理。或许阅读能力强的人看后会有更特别、更高明的解释,譬如说男性日渐衰退的性欲或潜藏在艺术家体内的丑恶心机等,这些恐怕要深入体会才行。不过,语言文字水平一向很低的我,既不懂分章断句,又看不出表现手法的好坏。
这样说对日高理惠是抱歉了点,不过,“不太有趣”是我对这本书的真实想法。
我们来比较一下日高与野野口两人的简历。
日高邦彦读的是某私立大学的附属高中,然后直升该大学文学院的哲学系就读,毕业后陆续在广告公司、出版社待过,其间以一篇短篇小说获得新人奖的肯定,自此开始写作生涯,那大约是十年前的事了。刚开始写作的前三年,他的书卖得并不好,但第四年时,一本《死火》使他勇夺文学创作大奖,此后他便一步步朝人气作家的路途迈进。
野野口修就读于另一所私立高中,经过一次落榜,他也考上了某国立大学的文学院,专攻日文,并选修了教育学分,毕业后在公立初中任教。直至今年辞职为止,他总共待过三所学校,我和他同执教鞭的那所,是他的第二站。
野野口修以作家身份出道是在三年之前,他替一份儿童半年刊杂志撰写长约三十页的小说。但他未曾发行过小说单行本。
根据野野口修的说法,各自走上不同道路的两人于七年前再度会面。当时他在某本小说杂志上无意中看到日高的名字,想念之余就前去探访。
我对此持保留看法。就像先前所讲的,他们两人碰面后,大约过了一年,日高邦彦就得了文学大奖。不过得奖的那本《死火》却是最早与野野口稿子内容一致的作品。与野野口的相遇替日高带来了好运,这种推测应不算空穴来风。
我前往出版《死火》的出版社,询问当年负责的编辑。那人姓三村,是位谦逊的中年人,现已升任小说杂志的总编。
我的问题只有一个重点,旨在厘清日高邦彦当时写出的这部作品,是在他一直以来的实力范围之内,还是如有神助的难得佳作。
三村先生不答反问:“您是针对最近流传的影子作家传闻进行调查吗?”
他显得有点神经兮兮,这点我可以理解。对他们编辑而言,日高邦彦虽已亡故,却还是不能诋毁他的名声。
“既然说是传闻,就表示是没有根据的事,我只是想确认。”
“如果毫无根据,我不相信您会提出这种古怪的问题。”三村一语将我戳破,接着回答道,“就结果来说,《死火》确实是日高先生写作的分水岭。也有人说,日高因那部作品而脱皮、蜕变了。”
“这么说来,它比之前的作品要好上很多?”
“嗯,可以这样说。不过,我并不觉得很意外,因为他本就很有实力。只不过,他之前的作品太粗糙,让读者挑出了很多毛病。也有人说,他的理念传达得不是很清楚,但这一点在《死火》一书中就处理得很好。您读过吗?”
“读过,很精彩的故事。”
“是吧?我至今依然觉得那是日高最好的作品。”
《死火》讲的是个普通上班族到外地出差,看到美丽烟火受到感召,立志成为烟火师傅的故事,很有趣,特别是关于烟火的描写更是精彩。“那本书是一气呵成、没经过连载吧?”
“是的。”
“日高先生在动笔之前,曾和你们讨论过吗?”
“那是当然,不论何时,和哪个作家合作都是这样。”
“那时,您和日高先生谈了些什么?”
“首先是内容、书名、情节,接着则是讨论人物的性格等。”
“是你们两个一起想的?”
“不,日高先生基本上已经想好了。那是一定的,因为他是作家嘛。我们只是听取作家的故事,陈述意见。”
“将主角设定为烟火师傅,这也是日高先生自己的创见吗?”
“当然。”
“那您听了以后作何感想?”
“感想?什么意思?”
“您没想到那确实是日高先生才有的创意吗?”
“我没想到这个。不过我一点也不意外,因为写烟火师傅的作家并不在少数。”
“有没有哪些部分是因为您的建议才修改的?”
“并不多。我们看过完成的稿子,发现哪里有问题才提出来,至于要怎样修改则是作家的事。”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日高先生拿别人的作品,用自己的语言、自己的表现手法加以改写,然后让您来读,您能分辨出那是别人的作品吗?”
三村略一思索后回答:“老实说,我分辨不出。因为要判断是不是某位作家的作品,借助的就是词汇的运用和表现的手法。”
他又补充说道:“可是警察先生,《死火》肯定是日高的作品。在他写作期间,我曾见过他好几次,他总是为还有破解不了的难题而非常苦恼。如果是以他人的小说为草稿,应该不会那么辛苦。”
对于这个,我不敢再说什么,只道了谢就起身告辞。但在我脑中却出现相反的情形。
我想,痛苦的时候要假装快乐是很困难,但快乐的时候要假装痛苦却好办。
我的影子作家假说并未动摇。
犯罪的潜在因素往往是女人,这句话人们耳熟能详。但针对这起案件,警方却并未深入调查野野口修与异性的交往情形。不知为何,专案组内部似乎产生了一种共识,认为野野口修和这种事扯不上边。或许是野野口本人的形象让我们产生了这样的错觉。虽然他长得不是特别丑,却令人很难想象跟他在一起的女性会是什么样子。
然而,我们看走眼了。即使是他,似乎也有交往密切的女性。再度前往野野口修住处调查的同事发现了线索。
他们找出了三件证据。第一件是一条围裙,格子花纹,很明显是依女性的喜好设计,放在野野口修的橱柜抽屉里,看得出是洗过、熨好后才收起来的。
这莫非是某位偶尔到这屋里来的女子,在帮他整理家务时使用的?我们如此猜测。
第二件是一条金项链,连礼盒一起用包装纸包着,是世界闻名的珠宝品牌,令人一看就觉得像是件待送的礼物。
第三件是旅行申请表,折成小块,和包装好的项链一起放在珠宝盒里,是某旅行社的固定格式表格,内容显示野野口修曾计划前往冲绳旅行。申请日期是七年前的五月十日,预计出发日是七月三十日,可见当时打算利用暑假去玩。
问题出现在参加者一栏中所填的姓名。和野野口修并列的名字是野野口初子,年龄二十九岁。
我们马上针对这名女性展开全面调查,结论是此人并不存在。准确地说,在野野口修的亲属中根本没有这号人物。合理的推测是,他和某名女子假扮夫妇,打算相偕去旅行。
由这三样证据我们可以推断,至少在七年前,野野口修有一名恋人。姑且不论现在他们的关系如何,他应该还对这名女子念念不忘,否则他不会郑重地把两人的纪念品收藏起来。
我向上司请求对这名女子展开调查。
我不确定她是否和这起案件有关,不过七年前正好是日高邦彦发表《死火》的前一年,当时野野口修境遇如何,应该见过这名女子就能知道。
首先,我试着去问野野口本人。面对撑坐在病床上的他,我说了发现围裙、项链和旅行申请表的事。
“我想问你,那件围裙是谁的?那条项链你打算送谁?还有,你计划和谁去冲绳旅行?”
面对这个话题,野野口修一改常态,非但表现出拒绝讨论的态度,还明显有些惊慌失措。
“这些事和这次案件有何关联?没错,我是个杀人犯,必须接受法律的制裁,可是难道连不相干的个人隐私都必须公之于世吗?”
“我没说要公之于世,你只要告诉我一个人就够了。如果调查结果显示这些真的与案情无关,我绝对不会再来问你,当然也不会透露给媒体。还有,我向你保证,我不会给那名女士带去麻烦。”
“这和案情无关,我的话不会错。”
“如果真是这样,你就爽快一点告诉我。老师你现在的态度,只会让我们更加猜疑,从而更彻底地调查。这样,很多事情都能真相大白,同时事情在媒体前曝光的几率也高了,这也是你不愿见到的吧?”
然而,野野口修并不打算说出那名女子的名字,反而就搜查的做法质问我。
“你们不要再到我的屋里乱翻了,那里还有别人寄放的重要书籍。”
按照医嘱,会客时间有限,我只好离开了病房。
好在这趟并没有白来。我有把握,只要查明神秘女子的身份,肯定对厘清案情有帮助。
但从何查起呢?我先向野野口的邻居打听,是否见过女性到他家去,或是听到屋内传出女性的声音。一问到男女关系,就算口风一向很紧的人,也往往会出乎意料地积极提供线索。
但是这番探访一无所获,就连住在野野口家左侧、经常在家的家庭主妇也说没见过女性访客出入野野口家。
“就算不是最近的也行,难道几年前也没见过吗?”
因为听说这位太太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年,我才这样问她。她和野野口是同一时期搬进来的,应该有机会看见他的情人。
“如果是更早以前,或许有,可是我不太记得了。”她回答道。这或许是最合理的答案。
我试着重新彻查野野口修的交游范围,连他今年三月才离职的那所初中也去了。然而有关他私生活的领域,知道的人真是少之又少。他一向就不太和人来往,自从生病以后,更是从未在校外和学校里的人碰过面。
无奈之下,我只好前往野野口修更早之前待过的那所学校。
七年前,他打算和情人一起去旅行时,应该就在那所初中教书。老实讲我不太想去,因为那也曾是我执教鞭的地方。
我计算好下课的时间,往那所学校走去。记忆中的三栋老旧校舍已有两栋翻新。若说有什么改变,也仅止于此。操场上足球队正练习着,与十年前的光景一模一样。
我无法鼓足勇气走进校门,只好站在外面,看着放学的学生从面前走过。突然,我发现人群里有一张熟识的面孔。那是一名姓刀根的英语老师,大概高我七八届。我追上去,叫住了她。她好像记起了我,惊讶地笑着。
我和她寒暄起来,泛泛地询问她的近况。之后,我直接挑明想问她有关野野口老师的事。刀根老师好像马上联想到最近引发话题的人气作家遇害案件,表情严肃地答应了。
我俩走进附近的咖啡店,这家店以前可没有。
“关于那件事,我们也很惊讶,想不到野野口老师竟然会是杀人凶手。”接着她以兴奋的语气补充道,“而你加贺老师,竟然还是案件的侦办人,真是太巧了。”
“拜这巧合所赐,我成了最辛苦的人。”
听了我的话,她点了点头,好像深表认同。
我赶紧进入正题,首先问她:野野口修有无特定的交往对象?
“这个问题可难了。”这是刀根老师的第一反应,“以女人的直觉来说,应该没有。”
“是吗?”
“不过所谓女人的直觉,只是光凭印象去猜测,偶尔也会有相差十万八千里的情形,所以我想把一些基本信息告诉你会更好。野野口老师曾相过很多次亲,这你知道吗?”
“不,我不知道。”
“他相亲很频繁,有些应该是当时的校长介绍的,所以我才想他没有女朋友。”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就在野野口老师离开我们学校前不久,应该是五六年前。”
“在那之前怎样?也是频繁地相亲?”
“这个啊,我记不太清楚。我问问其他老师好了,当时的那些老师大都还留在学校里。”
“拜托你了,多谢帮忙。”
刀根老师拿出电子记事簿,输入待办事项。
我提出第二个问题:关于野野口修和日高邦彦的关系,她是否知晓一二?
“对哦,那时你已经离开学校了。”
“‘那时’指什么时候?”
“日高邦彦得到某新人奖的时候。”
“那后来怎样?我连重要的文学大奖都很少注意。”
“我也是,此前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新人奖。不过那时的情况很不寻常,野野口老师特地把刊登获奖作品的杂志带到学校,让大家轮流翻阅。他说得奖者是他的同班同学,兴奋得不得了。”这件事我没有印象,应该是我离职后才发生的。
“看来那时野野口老师和日高邦彦就有来往?”
“我不太记得,不过我想那时应该还没有。可能是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俩才再度碰面。”
“你说过了一段时间,是指两三年以后吗?”
“应该是吧。”
这与野野口修自己所说,是在七年前拜访日高邦彦、重新来往的说法不谋而合。
“对于日高邦彦,野野口老师有何评价?”
“什么意思?”
“什么都行,不管是对他的人品还是作品。”
“我不记得他针对日高本人说过些什么,对于作品倒是经常批评。”
“你是说他不太欣赏日高的作品?他都是怎么说的?”
“细节我忘了,不过大体都是相同的意思,什么曲解文学的含意、不会描写人性、俗不可耐之类,就是这样。”
这和野野口修本人的说法倒是大相径庭。他还说自己抄写这种作品,将其当成学习的范本!
“即使瞧不起,他还是读了日高邦彦的书,甚至跑去找他?”
“嗯,或许评价是出于文人相轻的心理。”
“什么意思?”
“野野口老师也一心想成为作家,看到童年的故友超越自己,难免会觉得心慌。可他又不能若无其事,到底还是读了对方的书,这样他才有资格大加批评,说自己写的要比它有趣得多。”
这也不无可能。
“日高邦彦因《死火》获得文学大奖的时候,野野口老师的表现怎样?”
“我很想说他忌妒得快要发狂,只是看上去好像不是这样。相反,他还到处跟人炫耀呢。”
这句话本身可以作出各种解释。
虽然没有查出与野野口修交往的女性是谁,这番谈话依然颇具参考价值,我向刀根老师道谢。
确认案情的调查工作告一段落后,刀根老师问我对于现在这份工作的感想以及当初转行的心路历程,我拣了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敷衍她。这是我最不愿谈的话题之一,她大概也察觉到了,没有苦苦追问。只是,最后她说了一句:“现在,校园暴力事件还是层出不穷。”
应该是吧,我回答。只要提到校园暴力,我就会变得敏感,因为我总忘不了过去的失败。
走出咖啡店,我与刀根老师告别。
第二天,我们找到了一张照片。发现者是牧村,那天我和他再度前往野野口修的房子展开调查。
不消说,我们的目的是想查出与野野口修有特殊关系的女性是谁。围裙、项链、旅行申请表——现在我们手中有这三样证据,应该会有更关键的物品。
或许会有那个女人的照片,我们满心期待。既然他连纪念品都郑重地收藏,不可能不随身放着对方的照片。然而我们确实找不到那种东西,就连厚厚的相册里也找不到有关联的人物影像,真是太不寻常了。
“为什么野野口手边不留女人的照片呢?”我停住翻找,询问牧村的意见。
“应该是他没有吧?他俩若曾经一起旅行,才会有拍照的机会,否则要拿到对方的照片可没那么简单。”
“连旅行申请表都保存完好的男人,竟然连一张情人的相片都没有,这可能吗?”
既然有围裙,就表示那个女子经常到这里来,那时应该就会拍照了吧?野野口修有一台能够自动对焦的相机。
“你是说应该会有照片,只是不知道藏在哪儿?”
“是。但他干吗要藏起来?他被捕以前,应该不会想到警方会来搜他的屋子。”
“我也不知道。”
我环顾了一下房子,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我想起日前野野口修讲过的一句话:“你们不要再到我的屋里乱翻了,那里还有别人寄放的重要书籍。”
我站在一整面书墙前,从头开始按照顺序寻找。我猜这里应该有野野口所说的、不愿别人碰触的重要书籍。
我和牧村分工合作,一本本仔细查看里面是否夹藏着照片、信或便条之类的东西。
搜索持续了两个小时以上。
不愧是靠文字吃饭的家伙,他的书可真多,我们周围堆起的书就像比萨塔一样歪斜着。
会不会是我们想偏了?就算野野口修真的把照片或什么资料藏了起来,也应该不会藏得连自己要找都很困难。照理说,应该是随时可以拿出来,也可以随时收好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