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加贺警官再来的时候,会不会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答案?这几天我躺在病床上,一直想着这件事。依他此前的工作进度,我很难不作出这样的联想。事实上,他正以惊人的速度精准地接近真相,我好像随时都听到他的脚步声在我耳边响起。尤其是当我和日高初美的关系被识破时,我就已在某种程度上意识到,恐怕瞒不下去了。我突然想放弃,他的敏锐让我感到恐怖。或许我这么讲有点奇怪,不过他辞掉教职、选择如今这份工作是正确的。
加贺带了两件证物出现在病房——一把刀和一卷录像带。令人惊讶的是,听说那卷带子藏在被挖空的《萤火虫》里。我想,这真像日高会搞的把戏,也只有他会这么刻意而为。如果他不是将它藏在《萤火虫》里,而是在其他书中,相信即使是加贺,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发现事情的真相。
“请你解释一下这卷带子的内容,如果你想再看一遍,我们会向医院借录像机和电视。”
加贺只是轻描淡写地讲了几句,不过光这几句话就足以让我说出真相了。因为要说明那卷录像带的内容,非讲出所有的实情不可。那里面记录的,是非常诡异的东西。
即使如此,我依然试图作无谓的挣扎,打算拒绝回答所有问题。但我很快就明白这样做几乎没有意义。加贺仿佛早已料到我会使出沉默以对的招数,他自顾自地陈述起他的推理。真是令人惊讶,除细节外,他的推理几乎与事实一模一样。
他甚至还说:“以上这番话,就现在这个时间点而言,只能算是想象。但我们打算就用这个作为这次犯案的动机并就此结案。老师你之前也曾说过,动机怎样都无所谓,警方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我现在就回答你,刚刚讲的那些就算是你的动机。”
没错,我之前确实跟他讲过那样的话。我不是开玩笑,是认真的,与其要我讲出杀害日高邦彦的真正理由,倒不如采用别人编造的适当说法。
当时我做梦也没想到,竟然会被加贺找出真正的理由,所以,要如何应付今天的这个局面,我压根儿就没想过。
“看来是我输了。”我强作镇定,努力保持和缓的语调。加贺应该也看出来了,我只是虚张声势。
“你可以说了吗?”加贺问。
“好像不说也不行了。就算我什么都不说,你也会把刚刚讲的话当成事实呈报给法庭。”
“没错。”
“若是这样,请你尽量确保内容的真实性,这样我也比较释怀。”
“我自行推理总会有不正确的地方。”
“不,几乎没有,真了不起!只是要补充的地方倒有几个,此外还牵涉到名誉的问题。”
“老师的名誉?”
“不,”我拼命摇头,“是日高初美的名誉。”
加贺好像懂了,点了点头,接着向同行的警察示意,要他开始准备记录。
“请等一下!”我说,“我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回答吗?”“什么意思?”
“这个故事有点长,有些部分我得在脑中先整理一下,如果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难免有未能尽实表达的遗憾。”
“起诉书写好后,我们一定会让你过目。”
“我知道,不过我也有我的坚持。我希望自白的时候,能用自己的话来陈述。”
加贺沉默了数秒后说道:“你想亲手写自白书?”
“如果可以,我想这么做。”
“我知道了,这样我们也更轻松。你需要多久?”
“一整天就可以了。”
加贺看了下手表,说道:“明天傍晚我们再来。”他们起身离去。
这就是我写这份自白书的原委。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以供他人阅读为目的所写的长篇文章,也就是说,这将是我最后的作品。思及至此,我告诉自己,一字一句都不可马虎。可惜,我没有充裕的时间去推敲词汇。
就像我一再对加贺所说的,我和日高邦彦再度相逢于七年前。当时日高已经成为专职作家,距他获得某出版社的新人奖也已过了两年。他出版了以得奖作品为主、结合其他短篇作品的单行本,另外还写了三部长篇小说。“令人期待的后起之秀。”我记得当时人家是这么评价他的,每当有出道不久的作家出书,出版社总是如此吹捧……
我们是童年故交,所以从日高出道以来,我就一直留意他的消息。我觉得他很厉害,却又忌妒着他,这点我不否认。怎么说呢,因为当时的我也以写作为终生抱负。
事实上,我和日高从小就不断谈论这一梦想。我们俩都喜欢阅读,如果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书,就会告诉对方,彼此交换欣赏,是他告诉我福尔摩斯和鲁邦三世的趣味,我则向他推荐了儒勒·凡尔纳。
日高常说:“像这样有趣的书,我也想写写看!”“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作家。”这种话他就是能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虽然我不像他,总是理直气壮地大声嚷嚷,却也说过作家是自己憧憬的职业。
这种情况之下,被他超越的我多少有点忌妒,也无可厚非。相较于他的成功,我连作家的边都还没沾到。
但他毕竟是我的旧识,想帮他加油毋庸置疑。况且,对我而言,这也许是个机会。通过他说不定我能认识几个出版社的人。
有了这样的打算,我真恨不得马上就去见他,但转念一想,就刚成名的他而言,即使是童年挚友的鼓励也只是锦上添花、徒增腻烦而已。所以我打算好好读过他的作品后,再去向他道贺。
而在他的刺激下,我也总算开始认真创作。学生时代,我曾和几个朋友编过类似小报的东西,从那时起,我就已经在写小说了。
我从酝酿多年的几个题材中选出一个有关烟火师傅的故事,开始写作。
我老家隔壁住了一名烟火师傅,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我曾多次到他的作坊去玩,当时他大概七十余岁。听那位老爷爷讲有关烟火的事非常有趣,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于是我想,如果把老爷爷讲的故事铺陈开来,不就是一篇小说吗?平凡的男子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投身于烟火的制作……思及这样的情节,我开始着手写作。《圆火》是我为这部作品取的名字。
就这样过了两年,我终于下定决心写信给日高。信里我告诉他,我已经读过他出道以来的所有作品,希望他多努力。我为他加油,同时也表明希望能见上一面。
没想到,很快就有了回信。事实上,是日高将电话打到我家。我在信里附上了电话号码。
他十分念旧。仔细一想,从初中毕业之后,我们就没好好聊过。
“我听我妈说,你成老师了。有份安定的工作真好,我到现在都还过着既没薪水又没奖金的日子,都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呢。”
说完,他似无心机地笑了。他之所以这么说,当然是因为潜意识中的优越感作祟,不过我并没有不愉快的感觉。
我们在电话里约好时间,先到新宿的咖啡厅碰头,再去后面的中餐馆用餐。当天,我从学校下班,直接穿着西装前往,他则穿着夹克、牛仔裤。“原来这就是自由职业者的打扮啊!”记得当时我有很特别的感触。
我们谈起往事,并聊起都认识的朋友的近况,之后话题就一直围绕日高的小说。在得知我真的读过他所有的作品后,日高显得非常惊讶。据他说,就连跟他合作的编辑,也有半数以上连他的一本书都没读完过,这真令我意外。
大多数时间里,他都很开心,也很健谈,不过,当我提到书籍的销量时,他的表情却显得有些阴郁。
“光拿到杂志的新人奖,书是卖不好的,因为没有多少人注意。同样是得奖,如果是著名奖项,情况就不一样了。”
我想,就算已经实现梦想,成为专业作家,还是有很多不为人知的辛苦啊。
后来我仔细一想,或许当时日高已在写作之路上碰到了瓶颈,即所谓低潮,迟迟找不到克服的方法。但那时我并不知道这种情况。
我告诉他,自己也正写着小说,梦想有朝一日能够成为真正的作家。我连这点都向他坦承了。
“有没有完成的作品?”他问我。
“没有。说来惭愧,我还在写第一本书,应该不久就可完成。”
“那等你写好了拿过来,我看一看,如果不错,就帮你介绍给认识的编辑。”
“真的?听你这么说,我写起来就更起劲了。我一点人脉都没有,还准备去参加哪家的新人奖评选呢。”
“我劝你还是别大费周章地去参加什么新人奖,那个全靠运气,如果一开始不合筛选者的胃口,初选阶段就会被刷下来,即使再好的作品也一样。”
“这我倒是听说过。”
“是吧?还是直接找编辑比较省事。”日高自信满满地说道。
“作品完成后,我会马上联络你。”之后我们就分手了。
有了具体的目标后,我写作的决心也不一样了。原本拖拖拉拉写了一年多才写到一半的故事,却在和日高见面后不到一个月就完成了。用稿纸来算,是好几百页的中篇小说。
我和日高联络,告诉他书稿已经写好,请他帮忙看看。他要我把书稿快递到他家,我于是复印了一份,寄了出去。接下来就是静候他的回复了,从那天起,我连在学校时都无心工作。
但日高迟迟未和我联络,我想他应该很忙,没打算马上打电话催他。然而我有时仍不禁揣测,会不会是他觉得那部作品很糟,而不知该怎么回答我?这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里日益膨胀。
寄出稿件后一个多月,我终于鼓起勇气打电话给他。他的回复令我好生失望,他说他还没看。
“不好意思。最近正在处理一桩很棘手的工作,实在抽不出时间。”
听到他这么说,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没关系,反正我不急,你就先把你的事处理好吧。”我反倒鼓励起他来了。
“抱歉。那稿件一寄来,我马上就看了,不过只翻了开头的部分,好像是讲烟火师傅的故事?”
“嗯。”
“你写的是住在神社隔壁的那位老爷爷吧?”
日高似乎还记得那位老烟火师傅,我回答:“是的。”
“真怀念那些岁月,想赶快把它读完,却没有办法。”
“你手头这份工作要忙到什么时候?”
“我想大概还要一个月。不管怎样,我读完会马上和你联络。”
“嗯,拜托你了。”
我挂了电话,想,写书这工作果然很辛苦。那时我对日高毫无戒心。
又过了一个月,他依然没有半点消息。虽然知道逼得太紧会造成对方的压力,但我还是迫不及待地想听到他对作品的感想,便忍不住拨了电话。
“抱歉。我还没看完。”他的回答再次令我失望,“这次的工作拖得比较久,你可不可以再等一下?”
“无所谓……”说老实话,要我再等下去是一种折磨,我于是说,“如果你很忙,可不可以介绍别人帮我看一下,比如编辑?”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严峻:“那可不行!我不想在内容、质量都不了解的情况下,就硬把书塞给忙得要死的编辑。他们每天都有一大堆不成熟的稿子要处理,就算要介绍给人家,我也希望自己先看过。如果你信不过我,我现在就可以把稿子退给你。”
他这番话说得我哑口无言。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你很辛苦,觉得若有其他人可以帮忙就好了。”
“很遗憾,这世上没有人会认真去读业余作家的小说。放心好了,我会负责把它读完的,我答应你。”
“好吧,那就拜托你了。”我挂上了电话。
不出所料,又过了两周,他依然没有回复。我作好可能惹恼他的打算,再次拨电话过去。
“我正想打电话给你呢。”不知为什么,他的口气显得有些冷淡,让我有点担心。
“你看完了吗?”
“嗯,刚刚看完。”
那你为何不马上打电话给我?我强忍住质问的冲动。“你觉得怎样?”我试着询问他对作品的感想。
“嗯,这个嘛……”他停顿了数秒后说道,“在电话里说不清楚,你要不要过来一趟?我们好好谈谈。”
他的话让我困惑,我只是想知道作品有趣没趣,真是急惊风遇到慢郎中。不过,他会特地把我叫去他家,要跟我详谈,可见他已认真把稿子读过一遍了。“我一定会去打扰。”我有点紧张地答应了。
就这样,我造访了日高家。那时我根本没有想到,这次拜访会对我此后的人生产生多么大的影响。
那时,他刚买了现在这栋房子。他对外宣称是靠他上班时的积蓄买的,不过想必他父亲留下的遗产也有颇大的贡献。听说日高的父亲是在两年前过世的。还好他后来成了畅销书作家,否则这样的豪宅与他不太相称。
我带了威士忌作为礼物,来到他家。
日高以师长的姿态迎接我,站在他身旁的就是初美。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那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看到初美的瞬间,我心中就起了某种感应,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所以更准确地说,是注定相遇的两个人终于在某个时间点交会了。我盯着她的脸庞,半晌说不出话来。
日高好像并未留意我的失神,他叫初美去冲咖啡,然后领我进入工作室。
我本以为他会马上谈论有关作品的事,他却迟迟未进入主题,而是谈起最近社会上发生的事情,又一味询问我执教的情形,初美送来咖啡之后,他还继续扯着不相干的话题。
我终于忍不住了。“对了,我那本小说怎样?如果不好,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
他总算不再嬉皮笑脸,告诉了我他的想法:“我觉得不错,不过题目定得不太恰当。”
“你的意思是……不太坏,但也不是很好,是吗?”
“嗯,老实说,是这样,我感觉不出有任何吸引读者的特点。打个比方好了,就像食材不错,但烹调的方法错了。”
“具体来说,到底哪里不好?”
“嗯,应该是人物缺乏魅力吧,这应该归咎于故事太复杂了。”
“你的意思是整体格局安排不好?”
“好像是。不过就一个业余作家而言,这样算是很不错的了。文笔还过得去,起承转合也有了,就是缺乏专业作品的魅力,如果只是故事好看,是无法成为商品的。”
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样的评价,还是觉得失望。如果真有明显的缺点,将它修正过来也就算了,可是“好看却缺乏魅力”的评语令我感到无从改起。换个说法,那就是“天生缺乏才能”的意思。
“那我保留这个题目,换个方式来写会更好吧?”我并不气馁,试着谈论今后的写作方案。
日高摇了摇头。“一直执著于一个题目不好,你就忘了那个烟火师傅吧。如果不这么做,恐怕难有进步,我劝你还是写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他的建议听上去挺有道理。
我问他,如果写好了其他故事,可不可以请他再帮我看?他回答非常乐意。
之后,我就马上着手下一部作品,但进行得并不顺利。我的第一本书是在心无旁骛的情况下写的,可写第二本时,我变得特别吹毛求疵,有时光是斟酌一个词,也会坐在书桌前耗上一个小时。这是有原因的——我开始意识到读者的存在。最初的作品并不是以供人阅读为目的而写,可现在有了日高这么一位读者。对于这件事,我好像有些神经质。后来我也体会到,太在意读者不是一件好事,或许这就是专业和业余的差别。
在这样的情况下,第二本书难产了,但在此期间我经常到日高家去拜访。我们既是童年故友,友情恢复是很自然的事。对我而言,能够了解专业作家的生活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而对日高来说,也能借此增加和外界接触的机会。有一次他曾不小心透露,自从成为作家以后,他和人群就日渐疏远。
其实,我去日高家还另有私心,这点我必须坦白。我期待看到日高初美。每次我去她家,她总是笑脸相迎。比起浓妆艳抹,我觉得她穿家居服的样子更好看,她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女子。她精心打扮的样子我未曾见过,说不定她会摇身一变成为令人屏息的妖艳女郎,这样或许更适合日高,但在我心里她永远是宜室宜家的美女。
有一次,我没事先相约就登门造访,谎称正好来到附近,事实上,我是不自觉地想看看初美的笑容。那天日高恰巧出门了,我也只好略作寒暄就准备打道回府,因为我名义上要拜访的人是日高,不是她。
但幸运的是,初美挽留了我。她说刚烤了蛋糕,要我尝尝。我虽然嘴里喊着告辞,却丝毫也不想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厚着脸皮进去了。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真是无比幸福的时光。我的心情非常亢奋,开始胡言乱语,而她并未露出嫌恶的表情,反倒像少女般轻声娇笑,令我欣喜若狂。我想当时我的脸一定很红,告辞后冷风拂面的清新感受,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后来,我依然假借讨论创作的名义,频繁进出日高家,只为一睹初美灿烂的笑容。日高似乎什么都没发现,事实上,他和我见面也有自己的考虑,这是我事后才知道的。
终于,我的第二本书稿完成了。我赶紧让日高过目,并询问他的感想。很遗憾,这本书依然没有得到好的响应。
“感觉是一本很普通的恋爱小说。”这是日高的评语,“少年迷恋年长女人的故事,市面上随便找就有一堆,应该加入一点新意才是。还有,女主角的部分也处理得不好,缺乏真实感,看来好像是完全虚构出来的。”
真是残酷的批评!我大受打击,特别是最后几句话伤我最深,因为被日高评为“缺乏真实感”的女主角,是我以初美为原型写成的。
“我是不是缺乏成为专业作家的实力?”我问日高。
他略一思索后回答:“反正你有固定的职业,没必要那么心急吧?我觉得你就抱着何时出书都可以的心态,把它当成兴趣去写会更好。”
这些话起不到安慰的作用。我曾经陶醉地以为,好歹都写到第二本了,应该算有些成绩了。自己到底是哪里不足?我真的非常懊恼。这个时候,就连初美温柔地鼓励我“打起精神来”,也起不了作用。
大概是因为深受打击,再加上长期睡眠不足,此后我的身体每况愈下,感冒迟迟未愈,终至缠绵病榻。此时,我深切体会到单身生活的苦楚,一个人缩在冰冷的被窝里,悲惨的感觉几乎将我淹没。
这时,令我喜出望外的幸运从天而降。这个我也跟加贺说过。没错,初美到我家探病来了。当我透过门镜看到她的时候,还一度以为是发烧让我神志不清了。
“我听我先生说,你感冒了,没去学校上班。”她说。前天日高打来电话,我确实跟他提起自己正卧病在床。
初美无视我的感激和惊讶,到厨房去帮我做饭。她连食材都买好了。我的脑袋昏沉沉的,是因为感冒的关系。
初美做的蔬菜汤非常特别,不,老实说,当时我根本尝不出味道。可是只要一想到她是为我而来,甚至为我做饭,我就感到无比幸福。
由于这场病,我向学校请了一周假。身体瘦弱的我,只要一生病就很不容易好,这一直折腾着我。只有这一次,我必须感谢这种体质,因为在此期间初美竟然来看了我三次。她第三次来的时候,我问她是不是日高要她来的。
“我没告诉他我要来。”
“为什么?”
“因为……”她没有说下去,反倒要求我,“你可不可以也别跟他提起?”
“我倒无所谓。”虽然我很想知道她的想法,却没有追问下去。
痊愈后,我想一定得向她道谢才行,于是决定请她吃饭。因为若送礼物,难保不被日高发现。
初美显得有点犹豫,不过还是答应了。她说,过两天日高正好要到外地采访,我们就约在那时好了。我没有异议。
我们一起去了六本木的怀石料理餐厅,那天晚上她住在我家。
关于我俩的关系,我曾对加贺说过“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我想在此提出更正,我们是发自内心地爱着对方。对她,我全无轻薄之心。第一次见到她,我就明白,她是我命中注定要碰到的人,而我俩认真地谈起感情可说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
浓情蜜意之后,我从初美那里听到了令人惊讶的消息,是有关日高的事。
“我先生好像在骗你。”她悲伤地说。
“什么意思?”
“他阻碍你成为专职作家,想让你放弃作家梦。”
“是因为我的小说很无趣吗?”
“不,不是这样,我觉得正好相反,你的作品比他的有趣,他才会忌妒。”
“怎么会?”
“我一开始也没有这么想,不,应该说不愿意这么想。但除此之外,我实在找不到其他理由来解释他的怪异行为。”
“怎么说呢?”
“我记得你把第一本作品寄给他的时候,一开始他并不打算花很多精力去读。他曾经说过,帮业余作家看不入流的东西,连自己的品位也会跟着降低。他甚至还说,随便翻一下能交代过去就算了。”
“咦?是吗?”这和日高本人的说法大相径庭,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催促她说下去。
“其实,开始阅读后,他完全沉迷其中。他的个性我很清楚,没耐性的他,只要稍觉无趣,就会二话不说地把东西扔到一旁,因此,他那么认真地读你的小说,只能说是被你描写的世界吸引了。”
“但是,他说过那部作品没资格成为专业的小说。”
“所以我才察觉了他的企图。之前你打了好几次电话过去,他都跟你说还没有看,那是谎言。我想他当时大概还没想到应付你的方法。而他最后得到的结论,必定是故意贬低你的作品,让你断了成为作家的念头。他明明这么认真地阅读你的作品,嘴上却说无趣,我听到后就一直觉得很奇怪。”
“他认真阅读我的作品,是因为我们是从小认识的好朋友嘛!”我无法相信她所说的话,如此辩解。
她很坚决地否认:“他不是那样的人,他那个人除了自己,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
她的口气如此肯定,我不得不感到疑惑。真没想到,她会这么看待恋爱一场后结为连理的丈夫。
仔细一想,要不是她对现在的丈夫产生幻灭心理,哪有我乘虚而入的份儿?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有些复杂。
初美还告诉我,最近日高的创作遇到了瓶颈,显得十分焦急,他完全想不出该写些什么,几乎丧失自信。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看到业余的我接连写出新的作品,他才会忌妒。她说:“总之,野野口先生,你最好不要再去找我先生商量写作的事,应该找个更有心帮你的人才是。”
“但是,如果日高真的不想让我出道,直接叫我死心不就好了,干吗还帮我看第二本小说……”
“你不了解他,他之所以不跟你明说,是为了阻止你去找别人商量。他让你抱着希望,好借此牵绊住你。事实上,说是要帮你介绍出版社,根本没那回事。”初美以不同寻常的激烈语气说道。
无论如何我都无法相信日高心里会藏着这样的恶意,但我也不认为初美是在胡说八道。
“总之,再观察一阵子。”我说。
看到我这样的态度,初美有点担心。
之后我到日高家的次数减少了,却是不争的事实。我之所以这样做,倒不是防着日高,实际上我是害怕在他面前跟初美碰面。我不敢保证,和她见面的时候,我能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日高是个观察力敏锐的人,一旦他发现我看初美的眼神不对,肯定会察觉出什么。
可要我好几天不跟她见面,却是难如登天。在外面幽会实在太危险,我们偷偷商量后,决定让初美到我家来。我想加贺应该知道,我住的公寓很少有人来,左邻右舍几乎没见过有人出入我家。而且,就算真的被看到了,没人知道她的身份,也就不用担心会传出奇怪的谣言。
初美趁日高出门就到我这里。虽然她不曾在这里过夜,却多次下厨,陪我共进晚餐。那时她总是穿上最喜欢的围裙,是的,就是警方发现的那件。看着她穿着围裙站在我的厨房里,我感觉我们就像新婚夫妇一样。
然而,相聚的时候有多快乐,分开的时候就有多痛苦。每到她非回去不可的时候,我们俩总是相对无言,幽怨地盯着时钟的指针。
“就算只有一两天也无所谓,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那该有多好啊!”我们经常这样讲。明知不可能,却不由自主地做着同样的梦。
终于,有一天,实现梦想的机会来了。日高因为工作上的关系要到美国出差一周,就他和编辑两个人去,初美留守。
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初美和我兴奋地讨论,如果真的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要做些什么,最后我们决定去冲绳旅行。我已经找好旅行社,甚至连定金都付了,就算只有几天也无所谓,能够如夫妻一样相处,对我们而言,就像是神话一样。
可是,满心的期待到头来却只是一场空。如你所知,我们的冲绳之旅并没有实现。日高的美国之行临时取消了,原本是某杂志的企划,临行前计划却喊停了,详情我不大清楚。日高似乎很失望,但相较于我们的心情,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
一场美梦活生生地被打碎了,然而我想跟初美在一起的欲望却更甚于以往。即使刚见过面,却在分手后的下一秒又希望能马上见到她。
不过,从那时起她来找我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得知理由后,我整张脸都发白了,初美说,日高可能已经发现我俩的关系。她更进一步讲出我最害怕的那句话:“我们分手吧!”
“要是让他知道我们的关系,他一定会报复,我不想让你惹上麻烦。”她又说。“我没有关系,只是……”
只是我不能让她跟着受苦。按照日高的个性,他是不可能轻易签下离婚协议书的。即便如此,我仍无法想象和初美分手的情形。
在那之后,我不知烦恼了多少天。我把教学工作抛在一边,苦苦思索摆脱困境的方法。终于,我决定了。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不,既然加贺已经完全猜到,我根本没必要再次强调——我决定杀了日高。
我写得这么干脆,或许会让人觉得奇怪。其实老实说,我没犹豫多久就作出了这决定。在这之前,我就一直期盼日高能够死去。我不容许日高把我心爱的初美当成私有财产。人真是自私的动物啊!明明是我抢夺他的妻子,却还有这样的想法。不管怎样,为了这个原因,我不敢说我没有用双手结束他生命的念头。
对于我的提议,初美坚决反对。她甚至流着泪劝我不要犯下如此严重的罪行。她的眼泪却令我更加疯狂,我激动地表示,除了杀了日高以外,已经别无他途。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这全是我个人的行为。就算我失败了,甚至被警察抓去,也绝对不会连累你。”我对她说。你大可指责我,骂我被爱冲昏了头,我无话可说。
或许知道我心意已决,又或许明白不这样我们就无法在一起,初美终于下了决心,甚至说要帮忙。我不想让她遭逢任何危险,但她非常坚决,不肯让我孤身犯险。
就这样,我们计划着如何杀了日高。虽说是计划,却不怎么复杂,我们打算布置成强盗入室的情形。
十二月十三日。
深夜,我闯入日高家的院子,当时我穿的服装加贺已经知道了。是的,黑色的裤子配上黑色的夹克。我原本应该蒙面,如果这么做,之后的情势将完全逆转,可是那时我却没想到。
日高工作室的灯熄灭了,我小心翼翼地触摸着窗沿,窗户没有上锁,毫不费力地就打开了。我屏住呼吸爬到屋内。
日高正躺在房间一隅的沙发上,仰面朝上,闭着眼睛,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次日他有一份活儿要交,所以今晚一整夜都得窝在工作室里。这点我已经跟初美确认过了,这也是我们选择当夜下手的原因。
在此,我有必要说明日高为何放着工作不做却在睡觉。因为初美在夜宵里动了手脚。她放了安眠药。日高平常就有服用安眠药的习惯,所以就算解剖时被验出来,也不用担心有人起疑。看到日高的样子,我确信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着——他工作途中突然睡意来袭,便躺在沙发上休息,初美确认他已经入睡后,就把房间的灯关掉,帮我把窗户的锁打开。
其实我比较偏好勒毙的方式。用刀子戳刺,光想就觉得恐怖。但要假装成强盗闯入,用刀当凶器会更有说服力,打算闯入民宅的歹徒一定会带着比较像样的凶器。
要刺哪里才能迅速结束他的性命呢?我没把握,心想还是刺胸好了。为了握紧刀柄,我脱下了一直戴着的手套,盘算着待会儿把指纹擦掉就行。于是,我两手紧握刀柄,将刀高举到头顶。
就在此刻,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
日高睁开了眼睛。
我整个人都愣住了,就这么举着刀子,一动也不动,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相对于我的愕然,日高的动作倒是十分敏捷。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制伏了我,刀也脱手了。我不由想起,他一直擅长运动。
“你想干吗?为什么要杀我?”日高问道。我当然无法回答。
于是他大声叫唤初美,不久,脸色铁青的初美来了。听到日高的声音,她当即明白发生了什么。
“打电话给警察,说是杀人未遂!”日高说道。
初美没有动作。
“怎么了?赶快打电话!别慢吞吞的!”
“这……这是野野口啊!”
“我知道,这不构成饶恕他的理由!他竟然想杀我!”
“说老实话,我……”
初美想说自己也是共犯,日高却阻止了她:“你别废话!”
听他这么说,我明白了。日高发现了我俩的计划,才假装睡着,等我来自投罗网。
“喂,野野口!”日高按住我的脑袋说道,“你听说过防范盗窃条例吗?里面记载着关于正当防卫的事。如果有人怀着不法意图侵入你家,就算你把他杀了也不会被问罪。你不觉得现在就是那种状况吗?就算我现在把你杀掉,也没有人会说一个不字。”
他那冷酷的语气让我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我不认为他真的会动手杀我,却预见到他会给我不亚于此的折磨。
“这样做就太便宜你了,我也不会痛快……看来只好把你送到派出所了……”说到这里,他看了初美一眼,阴险地笑了笑,接着又把锐利的目光移回我身上。“这样对我也没什么好处,不管我有多正当的理由可以杀你,把你送进监狱,对我的人生也没什么作用。”
我不清楚他到底想说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发毛。
终于,他松手放开了我,拿起一旁的毛巾,包住掉落的刀子,捡了起来。
“恭喜!今天就先放了你,你赶快从窗户逃吧。”
我惊讶地看着日高,他正微微地笑着。
“干吗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趁我还没改变心意,你赶快出去。”
“你有什么打算?”我控制不住颤抖的声音。
“现在让你知道就不好玩了。好了,你赶快出去吧。只是……”他让我看他手上的刀子,“这个我要当证据留着。”
那把刀子真的可以当证据吗?虽然那上面有我的指纹。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想法,日高说:“别忘了,证据不止这个,还有一样你怎么都抵赖不了的东西,下次也让你瞧瞧。”
那到底是什么呢?我实在想不出来。我望向初美,她的脸色一片惨白,只有眼眶红着。人类竟然会有如此悲容,我从来没有见过,之后也再没见过。
在完全摸不清日高有何打算的情况下,我踏上了归途。就此消失好了,这一念头我不知兴起过多少次,但终究没这么做,因为我挂念着初美。
此后,我每天都提心吊胆。我不认为日高不会报复,只是不知会以何种形式降临,我一直心存恐惧。
我自然再没到日高家去,也没跟初美见面,只通过几次电话。
“那天晚上的事他提都不提,好像已经全忘了。”她说。日高怎么可能忘记?他的安静沉默,反倒让我觉得更加诡异。他真正的报复要等几个月后才实现,我在书店发觉了这件事。加贺应该已经猜到了,没错!日高的新作《死火》出版了,那是由我的第一本小说《圆火》改写而成的。
我想,自己肯定在做噩梦。我怎么都无法相信,不,应该说不愿相信。
仔细一想,或许这就是最好的报复。一心想成为作家的我,痛苦的心就仿佛被撕裂一般。也只有日高想得出这么残忍的方法。
对作家而言,作品就好像是自己的分身,说得简单一点,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作家爱自己的创作,就像父母爱孩子一样。
我的作品被日高偷走了。他以自己的名义发表后,在人们的记忆里,《死火》将永远是日高邦彦的作品,文学史上也会这么记载。只有我抗议才能阻止这种情形,日高却早已预见到,我绝对不会这么做。
没错,即使受到这样的对待,我也只能忍气吞声。若我向日高抗议,想来他必定会用一句话堵我:“如果你不想坐牢就闭嘴。”
言下之意,如果我揭发作品被剽窃,自己潜入日高家、想杀死他的事也会跟着曝光。
我多次想向警方自首,顺便告诉他们《死火》系抄袭自我的《圆火》。实际上,我甚至已经拿起话筒,想打电话给辖区的警察。
但我还是放弃了。我害怕因杀人未遂的罪名被逮捕,更令我害怕的,是初美会被当成共犯牵扯进来。日本的警察都很优秀,就算我坚持全是我一人所为,他们也会追根究底,找出证据。没有她的帮忙,事情怎能顺利进行?在此之前,日高就不会放过她。不管怎样,她都不可能无罪开脱。虽然我每日深陷绝望深渊,却依然希望只要初美过得幸福就好。看到这里,警方一定会笑着想道,都这时候了,还逞什么英雄?我承认,我是自我陶醉。可若不是这样,我怎能挨过那段痛苦的日子?
那段时间里,就连初美也想不出话来安慰我。有时她会趁日高不注意打来电话,然而,电话两头除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外,我们能说的也只有哀伤、无意义的话语。
“我没想到他会做出这么过分的事,他竟然把你的作品……”
“没办法,我什么都不能做。”
“我觉得对不起你……”
“与你无关,只能怪我太蠢了,自作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