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说家(2 / 2)

名侦探的枷锁 东野圭吾 16060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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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的话,凶手就是自己人了。若非如此,不可能找得到机会。”

听到我的指摘,市长一瞬间愣住似地嘴巴半开,接着那张五官端正的脸因为徐徐泛起的笑容而皱起来。

“弟子都有不在场证明吧?”

“火田俊介先生遇害时,青野和我在一起;赤木好像和小绿小姐在一起。”

“听说还有另一名弟子?”

“是一个叫白石的人。我还没见过。”

“那人也有不在场证明吗?”

“火田俊介先生遇害前,讲电话的对象就是白石。”

“那么他有不在场证明呢。”市长喝光咖啡,重重地叹口气。“这样说或许会被指摘是不负责任、不检点,但就我个人来说,您会如何解开这个谜团,我真是兴味盎然。”

“我还不晓得究竟解不解得开呢。”

“您一定办得到,您一定能够解开凶手设下的人类消失之谜。”

“我会努力。”我用右手捏扁空掉的咖啡纸杯。

“对了,换个话题,火田先生找水岛先生的理由问出来了吗?”市长问。

“不,他不愿意透露。”

我把我和火田俊介的谈话内容报告给市长。

“这样啊。”日野市长一脸苦涩,靠坐上椅子。“他们与盗挖有关吗?”

“或许。两人私下会面,可能就是在谈这件事。”

“原来如此。”市长又要伸手进内袋,却中途罢手。他好像尼古丁不足。

“我回皮拉图斯屋看看。”我边说边站起来。

我回皮拉图斯屋一看,门前聚成一道人墙。我向大门里的警官说明自己与案子的关系后就被放行。

火田俊介的房间里还待着大河原警部等警方人士。这时,警部正好跟一名年轻人谈话结束。年轻人体格中等,穿着白衬衫且皮肤光滑,头理得精光,让人联想到剥壳的水煮蛋。

年轻人向警部行礼后,略低着头离开房间。他连看也没看我一眼。我在错身而过的时后闻到一丝肥皂香味。

大河原一看到我就问,“市长的女儿怎么样了?”

他神气活现地坐在几小时前还是火田俊介坐的安乐椅上。我难以判断他到底是粗神经还是单纯太迟钝。

“现在正在睡觉。医生说可能是轻微贫血。”

“这样。幸好没甚么大碍。”

“对了,刚才那人是第三号弟子,白石吗?”我问警部。

“对。他才刚回来,我大略问了他一下。命案发生时,他好像在旧书路上的电话亭里。他跟火田说着说着,对话突然中断,后来就没人接电话了,所以他急忙赶回来。”

“你说的旧书路离这里多远?”

“开快车的话,十几分钟吧。可是他是骑自行车回来的,所以花了快一小时。”

“他的话难以证实呢。”

“是这样没错,但他不可能一边与被害人通电话,一边拿十字弓射穿对方的额头啊。”

我已经知道这个世界没有手机这种东西。

隔壁命案现场的火田俊介工作室里传来声响,还有人的说话声。

“现场还在勘验中吗?”我问。

警部缓缓摇头:

“是出版社的人。他说要找东西,所以我让刑警陪同他一起找。”

“找东西?”

“说是小说的原稿。”

“原稿……”

我打开房门窥看室内。一名微胖的男子卷起衬衫袖口,正拉开书桌抽屉翻找里面。一旁的刑警摆出吃不消的表情。

“应该要有原稿吗?”我看着男子的背影问。

男子转动粗短的脖子回头,“你是?”

“我叫天下一,是侦探。”

“侦探天下一……”男子确认似地说完后,微微歪起脑袋。“天下一?天下一……咦咦咦?”

“怎么了吗?”

“请等一下。”

他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从外套口袋取出记事本,摊开夹在里面的白纸。然后他望向那张纸,“哦!”的一叫,身子后仰。

“那张纸是甚么?我的名字怎么了吗?”

“失礼。这是我的名片。我是火田老师的责任编辑。哦,应该说‘以前是’才对呢。”他递出名片。没听过的出版社名称旁印着宇户川某某的名字。

“听说你在找原稿?”我交互看着方形的名片和宇户川的圆脸。

“嗯,是的。应该收在哪里才对,我得把它找出来。”

作家都被杀了,他最在乎的竟然是原稿,编辑的专业态度令我有些目瞪口呆。即便换个世界,编辑的特质仍然不变。

“噢,你们委托火田老师写稿吗?可是还不知道他完成了没吧?”

就算今天是截稿日,原稿也不一定完成了,原来世界的经验让我很清楚这点。

“但应该有些原稿才对。”宇户川自信十足地说。

“为甚么?”

“昨天我接到老师的电话。老师说他进度很不错,要我过两三天来拿他完成的部份。”

“那么就不是完成的原稿喽?这样也行吗?”

“当然。”他露出编辑特有的表情,“既然火田老师过世了,下月号一定会以追悼老师的企划为中心,届时怎么样都需要有老师的作品,即使是未完成手稿也行——不,未完成的稿子才有魄力。即使找到完成的原稿,也要把三分之二的内容当成未完成原稿发表,过阵子再以发现完整原稿为主题,再重新发表一次。”

“哦……”我无法做出任何评论,只能敬佩地看着编辑。真教人服了。

“所以,”宇户川东张西望。“我无论如何都要在今天带回老师的原稿才行,但到处都找不到。”

“原稿大概几页?”

“据说一百页以上,标题是《斜面馆杀人事件》。”

“杀人事件?”我好像听到了甚么新鲜的字眼。

宇户川晃着刚才的纸说:

“这是火田老师先寄给我的剧情梗概,上头这么写着:‘舞台是一栋建在山坡斜面上的洋馆。一天晚上,馆内举行宴会,来了许多馆主人的旧友与当地名流。不久后派对结束,几乎所有客人离开以后,几个关系亲密的人聚在一起继续喝酒。然而连接洋馆与镇上的道路却被人破坏,电话线也被切断,斜面馆完全被孤立起来。不巧的是外头又下着大雪。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名客人失踪了。众人四处寻找,却发现客人在斜坡上遇害。洋馆有自用缆车,搭乘缆车就可以前往山上,但来回要花上几十分钟。其他客人都没离开过这么久的时间,因此通通拥有不在场证明。凶手是谁?究竟如何下手?’”编辑一口气念到这里,露出观察我反应的样子。

这是本格推理小说——我心想。

图书馆中甚至找不到半本、完全缺乏本格推理概念的这个世界里,火田俊介居然要写这种小说?社会派的他怎么会这么做?

“所以呢,解开这个谜团的人物就是主角,而这个人的名字就叫这个。”宇户川说,把梗概的一部份指给我看。

上面是这样的一段文字:

“偶然参加宴会的侦探天上一挑战神秘谜团。”

“咦!”我忍不住重读。“天上一?”

“是啊,而你不是叫天下一吗?这不是单纯的巧合。我想应该就是从你的名字发想的,你跟火田老师以前就认识吗?”

“不,我跟老师是第一次见面,也是今早才约好见面的。”

“哦?那么老师是在哪里看到你的名字吗?”宇户川纳闷地说。

“应该是吧。”我说完后想了起来。是报纸。

日野市长也说他是从报纸上看到我的。我记得是这样的报导内容:

天下一侦探神机妙算,大破壁神家命案——

火田俊介或许读到那篇报导。所以他在写本格推理小说时才会把我的名字稍作改变,当成主角的名字。

然而我提到这件事,宇户川却露出讶异的表情,歪起头来说:

“壁神家命案?报上有这条新闻吗?我都习惯把报纸从头读到尾,可是没有印象。”

“可是我亲眼看到报纸这么写。”

“这样吗?那么我漏看了吗?”宇户川无法信服。

“重点是,”我说。“火田先生是甚么时候写起这种类型小说的?也就是……呃,解开与杀人事件有关的神秘谜团这种类型的小说。”

“哦,这是第一次呢。因为过去从来没有这种小说不是吗?你也没读过吧?”宇户川噘起嘴巴,一副你在耍甚么宝的口气。

“火田先生本来会成为这类小说的先驱者呢。”

“完全没错。”宇户川用力点头,像在称赞我说得好。“如果这部作品发表,一定会造成大轰动。是全新小说的诞生。火田老师的名字肯定会在文学界流芳百世。”

一口气说到这里,宇户川突然垂头丧气:

“啊啊,正因为如此,老师居然遇害,怎么会有这种事呢?这可是莫大的损失啊。凶手实在教人痛恨。”然后他回望书桌,叹了口气。“可是没时间为这种事悲叹了,要是不尽快找到原稿,就无法向世人公开老师原本要做出多么划时代的挑战。天下一先生,你好像是登场人物的蓝本,难道没有听老师提过那份原稿吗?”

“不,完全没有。”

“我想也是。”

宇户川看看手表,觉得浪费时间似地摇摇头,再次投入找原稿的工作。

我离开火田俊介的房间下去一楼。共同厨房旁边并排着三名弟子的房间。门上挂着写有名字的牌子。

我敲敲写着赤木的房门。

“来了。”里面传来死气沉沉的声音。

门缝间露出赤木提心吊胆的脸。我说我有事想请教他。

“请进。”虽然态度冷淡,但赤木让我进房间。

弟子的房间小了许多。床、书桌、生活用品等等的物品全塞在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里。我在他劝坐之下于书桌前的椅子入坐。他则在床铺坐下。

“警方好像对你死缠烂打地讯问。”

“嗯……”

“可是洗清嫌疑了吧?”

“幸好小绿小姐跟我在一起。”赤木搔搔头。

“真是场无妄之灾。”

“可是我也了解警方的心情。因为我真的很恨老师。”

赤木乍看很懦弱,却满不在乎地说出“恨”这个字眼,让我忍不住回看他。

“你的作品被批得很惨呢。”我想起火田对赤木的各种辱骂。

“总是这样。老师老是说一样的话:不会描写人、这根本算不上小说、快死了心回故乡去。我数都数不清自己被骂多少次了。”

“被批评的只有你的作品吗?”

“我也不清楚。我不知道老师怎么评论其他两人的作品。”

“为甚么火田先生要批评你的作品到这么严厉的地步?是因为你的作品真的不好吗?”

结果赤木耸耸浑圆的肩膀说:

“我自己说也没说服力,但我想应该不是。”

“那是为甚么?”

“我想大概是……”赤木有些支吾其词,接着说下去,“大概是老师嫉妒我。”

“嫉妒?嫉妒你甚么?”

“也就是……”他摊开双手。“我的才能跟年轻。”

“哦……”

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但本人好像是认真的。居然能毫不害臊地说出这种话,我有点无法理解他的神经构造。

“你一定认为我太自大了。”赤木似乎也察觉我的想法。

“不,也不是那样,怎么说,你很有自信呢。”

“我想在小说世界发起一场革命。”他紧紧握住右手。“彻底虚构的世界、从一到十全是作者的创造物、发生在其中的不可思议事件、挑战谜团的主角——我想确立起这样的文类。”

我凝视着他有些稚气的脸。这个青年也想写本格推理吗?

“火田先生好像也在写那一类小说。小说名称是《斜面馆杀人事件》,你没听说吗?”

“不,我不晓得。我想老师不可能写那样的作品。”赤木斩钉截铁地说。

离开赤木的房间之后,我前去拜访青野。

“我认为老师早就江郎才尽了。”

我说出宇户川告诉我的事后,青野冷冷地这么说。

“好严格。”

“老师身为社会派作家风靡一世,这是事实,而我们也是崇拜老师的文笔,才志愿于老师门下拜师,但最近老师写的东西完全堕落了。完全看不到野心、实验的手法。不管写甚么都是老调重弹、自我复制。那样的老师能够写出你刚才说的那种小说,我实在无法置信。”

“可是编辑说他写了,而且还留下剧情大纲。”

“如果是真的,”青野露出有些犹豫的样子。“那就是剽窃别人的作品吧。”

“哦?谁的作品?”

“这我不知道。”

“不是你的作品喽?”

“嗯,不是。”

“你对那种类型的作品没兴趣吗?”

结果青野盯着我的眼睛,他沉默一会后,从摆在桌上的一叠稿纸中拿起最上面的一张递给我。

上面写着小说标题:《卍家杀人事件》。

“今后是这种小说的时代。我要靠这部小说掀起革命。”

他削瘦的身体一阵哆嗦,可能是兴奋的颤抖。

白石好像不是睡床铺,而是在地上铺被睡觉,所以他的房间可以放矮桌。我们面对面地坐在矮桌两侧。我盘腿而坐,他是跪坐。光头的他比较适合这种姿势。他或许生性爱整洁,房间角落装了一座毛巾架,现在晾着三条毛巾。

“我不认为老师堕落了。”白石宛如修行中的僧侣般挺直背脊说。“反倒该说是时代改变了,也可以说是老师的作风不再符合读者的需求。”

“你的意思是,现在不再是社会派的时代了?”

“不是的,我认为是表现方法的问题。即使材料相同,料理的方法不同,味道也会不同。”

白石爽利的语调让我萌生好感。我猜火田俊介应该也最中意这名青年弟子。

“那么对于火田先生这次写的小说,你有甚么看法?这次好像完全不同于他过去的作品。”

“我没有读过,所以无法评论。”白石做出模范解答。老实说,他说的也没错。“只看剧情大纲,无法了解老师真正的目的。反过来说,谁都能够在大纲的阶段写出挑战时代之作,问题在于能否完成。”

“我赞成你的看法。但遗憾的是好像找不到原稿。”

“所以我想老师会不会还是写不出来?”

白石冷静地说。我想打破他这样的态度。

“如果是你呢?你能写出这种类型的小说吗?”

听到这个问题,白石连半点狼狈的模样都没有。他默默起身,拿起矮桌上的一本笔记本折回来。

“请看。”他说。

我打开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细小的文字。看样子是小说。

这篇作品的标题是《密室》。

“密室?你在哪里知道这个词的?”

白石挺胸答道,“这是我想到的。”

我见过三名弟子后走到外头。过了这么久,警方人数也减少了。我四下张望,确定大河原警部是不是还在,幸而可爱的警部正在大门对低阶警官下达指示。

“警部。”我唤道。“你要回去了吗?”

“我可不是要回家。”他面露愤慨之色。“我正要回搜查本部。”

“得到甚么线索了吗?”

“唔,收获是不少,可是我不会告诉你的。我可不能老让素人侦探抢先破案。”警部坏心眼地说。

“你还是坚持凶手逃进树林的看法吗?”

“哼,这可难说。”警部撇过脸去,鼻翼阵阵抽动着。真是个不会撒谎的人。

“凶手,”我看着他的侧脸。“是内部的人。”

“甚么?”警部的脸色变得严峻,接着变成怀疑的眼神。“骗人吧?你少胡说八道了。”

“我对你撒谎有甚么好处呢?”

“可是啊,说到内部的人,就只有你、市长千金、还有三名弟子啊。火田俊介的家人都出国旅行去了。”

“这么多嫌疑犯还不够吗?”

“可是每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我一瞬间觉得那个叫赤木的很可疑,但他好像一直跟市长千金在一起。”

“不可以分开注意每一个人。要解开这次事件的谜团,必须综观全局才行。”

“综观全局?”大河原警部交抱起手臂望向远方,然后埋怨起来,“我实在不懂你的意思。”

“总之命案已经形同解决,所以我想拜托大河原警部。”

“拜托甚么?”

“我想请你协助我做个实验。还有,请你将所有关系者都集合到火田俊介先生的房间。”

“实验?你想做甚么?”

“就让我先卖个关子。”我朝警部眨起一边眼睛。

一如往例,所有关系者都被集合到现场。我渐渐喜欢起这个侦探小说中熟悉的场面,总觉得教人上瘾,不可自拔。

“好了。”我说完后扫视众人。这种快感甚至教人背后阵阵颤栗。白罗也是用相同的心情在解谜吧?

集合到场的包括三名弟子和编辑宇户川,还有总算恢复一点精神的小绿、陪她来的市长,以及大河原警部等警方人士。

我慢慢深呼吸一口气后开口:

“这次事件中最不可解的在于凶手究竟怎么逃走的?大河原警部似乎采信从外回廊跳下森林的说法,但我还是必须说那太不现实了。”

听到我的话,警部不愉快地撇下嘴角,转向旁边。

“凶手是经过回廊逃走吗?可是那样的话,我和青野先生应该至少要有一人看见才对。不过这里有一点必须考虑到,”我说到这里暂时噤声,这是为了演出效果。我确定我充分吸引观众的注意之后说了,“必须考虑到的是,没理由认定这次的凶案是一名凶手犯下的。也非常有可能某些人是共犯、某些人则负责协助凶手逃走。”

“请等一下。”青野理所当然地上前一步。“听你这说法,岂不是在指控我放凶手逃走吗?”青野身材削瘦,声音也很尖细。他的声音拔尖,听起来像在尖叫。

“我是说,没道理抛开这个可能性。”

“开甚么玩笑。我要怎么放凶手逃走?你其实想说我在回廊上看到凶手,但是替凶手保密,是这样吗?”青野歇斯底里地嚷嚷。“请回想一下,那时可是你说你要绕回廊左边,因此叫我绕右边。如果你的指示相反,凶手就会被你找到。凶手的计划会这么草率吗?”

“绝对没这回事。”我摇摇头。“凶手的计划一点也不草率,根本是经过一番精心策划,凶手当然也不是逃到回廊。”

“喂喂喂,等一下。”大河原警部这时插嘴。“不是从回廊跳下去,也不是逃进回廊,那是逃到哪里去?那样岂不是无处可逃?”

“警部,其实这次命案的谜底就像你说的,凶手根本没逃走。”

咦咦——哗声四起。

“甚么意思?”警部问。

“揭开谜底前,先来实验一下吧。警部,你准备好那东西了吗?”

“嗯,就在这里。”

警部向一名部下使眼色,部下拿着十字弓与箭走到我面前。我接下这两样东西。

“这是命案中使用的十字弓与箭。那么我来射射看吧。”

我一边说,把箭装到十字弓上。

“喂,这样很危险啊。”警部吓弯了腰。

“所以请大家退后一下。”

我拿着十字弓退到玻璃门处,朝着对侧墙壁站立,接着举起十字弓。

“哇!”随着一阵惊叫,那一区的人退到两旁。

我瞄准挂在墙上罗特列克【注:亨利.德.土鲁斯—罗特列克(Henri de Toulouse-Lautrec),法国后印象派画家。】画作海报的稍下方,扳动十字弓的扳机。一道锐利沉重的冲击加诸在手臂和肩膀,与此同时,我听到铿的一道声响。

箭命中罗特列克的海报正中央。

这是我第一次射击十字弓,还算是差强人意吧。

我走近刺在海报上的箭,确认实验结果如同预期。

“就如同我的猜测。”我说。

“甚么?”大河原警部问。“甚么东西如同你的猜测?”

我环顾众人:

“刚才我是从玻璃门前发射的。另一方面,凶手据判是从玻璃门外发射的,但火田先生站在离墙壁有段距离的地方,所以我刚才射击的距离与凶手射击的距离,可说几乎没有差距。”

几个人闻言后点点头。

“然而请大家看看这支箭。”我指着插在海报上的箭。“正确地说,是箭的尾巴。这里有一条用来勾在弦上的沟。装在十字弓上瞄准时,这条沟与地面平行,然而看看现在插在这里的箭尾巴,可以知道沟变成纵向的——为甚么变成这样?因为箭会在空中旋转。箭羽的排列有细微的角度,好让箭在空中旋转。这是为了指向性的考量。无论是子弹还是箭,都必须旋转才能提高指向性。好了,这里必须请各位看看不怎么舒服的照片。”

我望向大河原警部。“可以请你拿那张照片过来吗?”

“在这里。”警部递出一张照片。是拍立得照片。

我确认照片后,把它转向众人。

“请看看这个。”

每个人的脖子都朝我手中的照片伸。

照片拍的是插在火田俊介额头上的箭。用来勾弦的沟也拍得一清二楚。

“沟是水平的。”一名刑警说出我期望的解答。

“没错。”我向说出正确答案的刑警点头。“从正面看火田先生的脸,插在额头上的箭,箭尾的沟是水平的。这绝对不对劲。就像刚才的实验,凶手如果真的是从玻璃门外射出的,箭尾的沟应该会是纵向。”

“这表示火田俊介是歪着头讲电话吗?”大河原警部说出差点令我当场摔跤的发言。

“不是的。”我把手中的十字弓前端转向警部。“因为射击距离太近,箭没有时间旋转——应该这样推测才妥当吧?”

“距离太近?”

“是的。据我推测,箭几乎是从零距离的位置发射。老实说看到尸体的时候,我就感觉到疑点。要射穿在移动中的人的额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而且如果使用十字弓,第一发失败,几乎不可能再重来一次。”

“可是,”市长从旁边开口。“距离那么近的话,不就表示凶手在室内吗?那么凶手不就更难逃走吗?”

“所以喽,市长,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凶手并没有逃走。至少在刚杀害火田先生的时候还没有。”

市长理所当然地纳闷起来。其他人也一副完全不懂我在说甚么的表情。像这样卖关子也是侦探的乐趣之一吗?

“凶手就在我们身边,然而我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实在太大意了。”

“凶手在哪里?”大河原警部问。

我迅速扫视一下全员后说,“就在书中。”

“甚么?”

“凶手就在书中。”我指着还堆积如山的书。“凶手就藏在书下。在我离开外回廊的期间,他一直屏气敛息地躲着。”

“可笑!”光头的白石不屑地说。“说是侦探,也没甚么大不了嘛。这么没有说服力的推理,居然也说得出口。假设真像你说的,那么老师就是眼睁睁看着凶手拿着十字弓走到他面前了。然后凶手在你听到老师的叫声、跑进室内的几秒钟之间,要躲进书山里,还要把十字弓丢到外回廊,这真的有可能吗?我想听听各位警察的意见。”

白石途中转向大河原警部,口气强硬地说。

警部对此也有些退缩。他看着我,“他说的的确有理啊,天下一。”

“尽管被人用十字弓在极近距离瞄准,火田先生却无法逃走也无法出声,是因为他被绑起来了。我想他是双手双脚被绑住,嘴巴也被堵起来。”

“胡说!哪有那种空闲?老师遇害前,不都在跟你说话吗?”白石吼道。

我先是噤声不语,然后把十字弓和相片还给刑警,最后望向白石且笑一下。在对方眼里,这应该会是诡异的笑容。

“终于逼近核心了呢。”我说。“问题就在这里。解开这种谜团时,不管多么一清二楚的事都要心存怀疑。因为有时以为是理所当然,背后的成因却是不得了的错觉。”

“我们陷入了甚么错觉吗?”市长问。

“没错。”我朝白石走近一两步。他没有别开视线。我看着他带着挑战意味的眼神说,“完全没人能够保证我所见到、交谈的火田俊介先生,就是真正的火田俊介。”

一瞬间,现场悄然无声。

有些人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才能理解我的意思,也有些人就算理解意思,也因为过于唐突而说不出话。

“你说甚么?”最先出声的是大河原警部。“不是真的火田俊介……那么那个人是谁?”

“假的火田俊介跟青野还有赤木交谈过,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个人了吧?”

“你是在说我?实在是荒唐。”白石举起手做出投降的动作。

“你的体格与火田俊介先生很相近。戴上假发和假胡子、再佩上有色眼镜,应该就能轻易冒充他。而且我和火田先生未曾相见,也不曾在照片上看过他,要瞒混过去很简单。而且变成尸体的火田先生血流满面,相貌看不清楚,我会发现尸体并不是先前交谈过的对象的可能性很低。射击额头的目的应该也在这里。”

“等一下,但他不是在跟火田先生讲电话吗?”警部说。

“表面上是这样。但那通电话也不一定就是白石打来的,只是接电话的青野这么说罢了。”

“那千真万确是白石打来的。真的。”青野又尖声主张。

“如果不是白石打来的,那是谁打来的?”市长问。

“剩下的另一个人——也就是他。”我指着赤木。“书库里面有电话吧?警部不是在那里接了火田夫人打来的电话吗?就是用那支电话打到这个房间的。而且只要打电话就好,也不必出声,所以要瞒过小绿小姐的耳目也不难。”

“啊,这么说来,”小绿此时开口。“整理书的时候,赤木先生曾经走到书库里面,紧接着就发生骚动了。”

“不是的!我、我……”赤木摇着头,肥软的颊肉摇晃着。“我才没打电话!”

“等、等、等一下。先等一下。”大河原警部走上前来摊开双手,像要制止众人发言似的。“到底怎么回事?我实在弄不明白。天下一,这到底是甚么情况,可以请你从头到尾好好说明一遍吗?”

“好吧。你们也先听听我的推理。”

我看着三名弟子说,接着再次环顾其他人且深呼吸一口气,眼角瞥见市长取出香烟。

“这次的案件是他们三人计划的谋杀事件。而他们的目的之一则是让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成立。”

“胡说八道。”

白石表情扭曲。我无视他继续说下去。

“为了这个目的,他们利用前来拜访火田先生的两个人,也就是我和小绿小姐。我们是今天早上才来的,他们也不太可能当下才匆忙计划,所以恐怕从以前就已经拟定好策略,一直在等机会到来。不过我现在还不清楚这个计划的草案是三人之中的谁来设计。”

赤木垂下头。或许是这名胖青年的主意。

“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把火田先生绑起来。就像我刚才说的一样,他们绑住火田先生的手脚、堵住嘴巴,然后把他带到这间工作室;另一方面,白石开始变装。他戴上事前就准备好的假发和胡子,穿上和火田先生一样的日式工作服。然后只要备好十字弓,等待成为不在场证人的两名男女到来就行了,然后我们抵达了。在他们看来,我和小绿小姐一定就像愚蠢的小丑。青野看到我们时,为了确认问过,‘只带了一个人来吧?’这话是有意义的。听到我后面的说明,大家应该就可以明白,如果我们是三个人,他们的计划就无法付诸实行。”

说到这里,我观察三名弟子的反应。青野铁青着脸,赤木脸颊涨红,白石则一脸扫兴地别过脸。

“我们进来的时候,假冒成火田先生的白石正在喝斥赤木。这是为了在事后让警方只怀疑赤木而做的戏。他们有自信如果三人当中只有一人受到怀疑,真相就绝对不会被揭穿。此外,案发之后,青野说出把赤木当成凶手的证言,背后目的也是要伪装他们感情不睦,不让人想到他们是共犯。然后假扮成火田先生的白石命令赤木到书库去。此时他要小绿小姐前往帮忙,当然也在计划之中。目的有两个:一是让小绿小姐成为赤木的不在场证人,另一个则是发现尸体时,如果有两个外人就麻烦了。”

“为甚么有两个外人就麻烦了?”大河原警部问。

“这点我后面会说明。舞台与人物就像这样安排妥当后,终于要动手了。信号当然是电话。”我指向赤木。“赤木从书库打电话到工作室。青野的工作是听到铃声、接起电话之后折回这个房间,声称是白石打来的。接着假扮成火田先生的白石进入工作室,然后终于进入杀人阶段。”

我的食指从赤木指向青野,然后是白石。

“白石用十字弓瞄准四肢被绑住、无法动弹的火田先生额头,一箭毙命。接着白石把十字弓丢出窗外,解开绑住尸体手脚的毛巾和堵住嘴巴的东西,最后带着这些证据藏进书山。当然,在做这些事的期间,白石一个人唱着独角戏,演得好似火田先生正与白石这名弟子对话一般。而他最后的台词是在推倒那里的书山前说出来的——也就是,‘哇!你干甚么!’这句话。”

“说得一副你亲眼目睹似的……”白石呢喃。可是显而易见的是他看起来已经失去沉着。

“我们听到声音进入房间,这时我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也就是我没有发现尸体不是先前谈话的对象。我还冲出外回廊,白费力气地跑了一趟,丢人现眼。”

“白石在这段期间逃跑了是吗?”

警部问,我点点头。

“他经过这个房间后逃进内回廊。这时,他从书架里面抽出一堆书,堆在自己原本躲藏的位置,这是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书山变小。”

也就是说,察觉到书架的书变少并非是我的错觉。

“离开内回廊以后,白石回去自己的房间。毕竟他必须换上衣服、解除变装,用来捆绑火田先生的证据也必须湮灭;而他的行动当然被跑出书库的赤木看到了,可是他装作没这回事,还堵在书库门口阻止小绿小姐出来;另一方面,除下变装的白石躲过我和小绿小姐的目光从通行门逃走了。对他来说,准备通行门的备份钥匙是易如反掌的事。”

“然后白石在我们抵达不久后假装成慌忙赶回来的样子出现,是吗?”

听到大河原警部的话,我点点头。

“就是这么回事。不过白石犯了一个错误。他为了除下化妆而洗脸,因此散发出肥皂的气味,实在不像刚从火田先生吩咐他找资料的工作中回来。就是这个时候,我注意到变装的可能性。”

“唔……”警部沉吟之后望向三人。“你们有甚么要辩解的吗?天下一的推理合情合理。”

青野和赤木垂着头,白石却嗤之以鼻。

“如果合情合理,就表示推理正确,那我也可以编造出一两篇合情合理的情节。”

“你是要我出示证据吗?”我说。

“没错,你要拿出证据。”

我叹了一口气,看着警部说:

“他的房间角落晾着三条毛巾。请把那三条毛巾送去监识调查。”

“毛巾?”

“是的。我想其中两条是用来绑住火田先生的手脚,剩下一条是用来堵住嘴巴。堵嘴巴的那条应该沾到火田先生的血迹,毕竟也流了那么多血。白石或许洗过毛巾,但应该无法除掉血迹反应。此外,从火田先生嘴巴找到的白色线头,那大概就是毛巾的纤维,将这一起送去监识调查,马上就能得到解答。”

“原来如此。”大河原警部立刻命令部下去调查毛巾。

这下子总算死心了吗?白石咬住嘴唇瞪着我。

赤木颓然跪倒在地:

“所以我才说……我才说不要找侦探当不在场证人啊……”

这句话等于是承认他们的犯罪。一旁的青野也颓丧地垂下肩膀。

“我们的机会只有老师家人出国旅行的现在。编辑不久后也会来拿稿子……总之机会只有现在。这是我们三人的决定,事到如今别在那里抱怨了。”

只有白石还老样子地抬头挺胸并傲然站立,但他的脸上也不禁浮现出失望的神情。

“你们的动机究竟是甚么?”警部问他们。“既然你们拜师于火田先生门下,他不是你们尊敬的对象吗?为甚么非杀他不可?”

三人面面相觑,然后白石代表发言:

“我们是为了守护新世界。”

“甚么?”

“也可以说是新的小说。故事的主角就是谜团本身,登场人物都只是构成谜团的因子。透过华丽铺陈谜团的建构与解谜,带给读者感动与浪漫——就是这样的小说。”

我将这套说法解释为他们对本格推理的定义。

“我们三人从小就一直想读这样的小说,可是哪里都找不到。虽然有以杀人事件为主题、揪出凶手的小说,但它们总是被无趣至极的现实环境与状况所笼罩。被杀的不是握有企业机密的员工、就是外遇的粉领族,而命案的背后总横亘着社会议题。其实作家的目的就是描写社会议题,解开杀人事件只是点缀罢了。我们不想读那种小说,我们想读的是享受谜团本身的作品。于是不约而同地萌生出同样的想法——对了,自己写就行了。不久后,我们三人在大学相识,大为感激地发现原来还有其他同志,自己并不孤单。我们发誓一定要想办法完成这种崭新的小说,可是无力的我们不管怎么嚷嚷,也不会获得社会关注,于是决定先拜师于社会派作家火田老师的门下寻找机会。会选择火田老师,只是因为他是畅销作家。老实说,我们对老师没有一丝敬意。”

“火田先生对你们有甚么想法?”市长问。

“我想他一点都不在乎我们。他认为供养弟子只是一种时尚,一定毫不关心我们能不能出师成为作家。”

“所以你们就杀了他?”大河原警部问。

白石冷笑:

“不是的。我们才不会为了那种原因杀人。我不是说过,我们是为了保护新的小说才杀人吗?”然后他望向我,再次恢复一本正经。“三天前,我读到老师正在撰写的作品。看到那篇作品,我心想非得尽快除掉他不可。他的小说标题是《斜面馆杀人事件》。”

“哇!是我们家的原稿!”原本沉默的宇户川错愕地大叫。“稿子在哪里?拿出来!还给我!”他双手大大地往前伸。

“不好意思,”白石说。“稿子烧掉了。”

“咦!”宇户川当场无力地坐倒下去。

“为甚么这么做?”我问。

“那篇小说,”我知道白石咽了口口水。“那篇《斜面馆杀人事件》,完全就是我们目标的小说。封闭的空间、神秘的角色、发生在其中的不可能犯罪、挑战谜团的天才侦探——里面囊括了所有我们憧憬的元素。”

“这样不行吗?”

“我们认为这是一个困扰。就像我对你说过的,我认为那篇小说不是老师自己写的。我想他是从其他拥有和我们相同思想的作家作品抄来的。可是总而言之,若置之不理,那篇作品会被当成老师的作品发表出去。我们认为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它发生。火田俊介居然成为我们所憧憬、视为理想的小说先驱者,一定要避免这样的事态。如果不阻止,宝贵的新小说也会沦为亚流,然后结束。先驱者得是一个恰如其分的作家才行。”

白石的音量变大,语调充满热情。每个人都被他的魄力震慑。

“只为了这种理由就杀人……”警部呻吟。

“我们认为这很重要。我们保护了非保护不可的事物。”白石的话语毫无迷惘。

赤木与青野静静听着同志所说的话,中间完全没有插嘴。他们这群知己早已知悉彼此的意志。

“我要说的只有这些。其他两个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我不后悔。”

白石说道,其余两人此时才抬起头。他们不约而同地说:

“我们也是!”

“我一点都不后悔!”

大河原警部“呼”的长长叹一口气。他敲敲脖子后面两三下,接着向部下使眼色。只见诸位刑警正准备将三人带出房间。

“啊,对了。”白石停步,回头看我。“我假扮成火田老师时,你问过我这样的问题——你对于以解谜为中心的小说有甚么看法?还说没有这样的小说太奇怪了。为甚么你会这样说?”

“问我为甚么,我也……”我搔搔头,想要整理想法,可是无法顺利把想法化为语言。我无可奈何地说,“没有甚么理由,我只是觉得有这样的小说也好。”

结果白石亲切地笑着说,“你也与我们活在相同的世界。”

我还在寻思该如何回话,他们就被刑警带走了。

日野市长拍起手:

“哎呀,太精采了。这次的案子也被你完美破解。真不愧是名侦探。”

“只是运气好而已。更重要的是我还是没得到关于盗挖案的线索。”我拿起立在桌旁的手杖敲敲地板。

我和市长还有小绿一起离开皮拉图斯屋。也许因为接到破案通知,看似身为媒体记者的人聚集过来。原来这个世界也有大众媒体。

我们搭上市长的座车。这次市长还亲自开车。

“你认为水岛先生和火田先生与盗挖案有关吗?”市长开车后不久问。

“毫无疑问,他们绝对有关。”我说。

“哦?”市长回头看我。“一口咬定呢。”

“虽然两人的命案完全不同,但都有一个共通点。您知道是甚么吗?”

“不,不知道。”

“是甚么?”小绿从后车座问。

“遇害的两人都获得某种诡计。水岛雄一郎得到密室诡计并且想要实践,结果遇害了;火田俊介则是想写出过去从未挑战过、以解谜为主题的小说。我不认为这是偶然。”

“不是偶然的话……会是甚么?”

市长握着方向盘,瞬间以锐利的眼神望向我。

“我还不能明确断定,可是我可以确定一件事。”

“甚么事?”

“小绿小姐是对的。”

“小绿是对的?”

“没错。”

我回望后方的小绿,然后凝视市长的侧脸:

“真的有诅咒,而且诅咒正在急速扩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