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就从小指头一节摘下一只大钻戒,只见几颗钻石镶成两只手相握状,我觉得极富诗意。这是一只古戒,不过照我的判断,后来为了镶嵌钻石又加了工。戒指内侧有一行哥特体的文字:sempr’abti,意思是“永远和你在一起”。
“这只戒指挺漂亮,”我对他说道,“然而,镶上这些钻石,原有的特点就丧失了几分。”
“嗳!这样就好看多了,”他微笑着回答,“这些钻石价值一千两百法郎。这只戒指是传家宝,非常古老……是骑士时代的制品,家母传给了我。我祖母戴过,而我祖母又是从她祖母那儿接过来的。天晓得是什么时代制作的。”
“按照巴黎的习惯,”我对他说道,“是送一只造型简单的戒指,通常是用两种金属,如黄金和白金打成。对了,您手上戴的另外那只就非常合适。而这只镶了钻石,又是隆起的握手形,太粗大了,手套恐怕戴不上去。”
“唔!那是阿尔封斯夫人的事儿了,随她怎么解决吧。我想她得到了总归很高兴。一千两百法郎戴在手指上,毕竟是件快活的事儿。另外这只小戒指嘛,”他面露得意之色,看着手指戴的毫无装饰的戒指,又补充说道,“这是巴黎那次狂欢节最后一天,一位女子送给我的。哈!那是在两年前,我在巴黎玩得多痛快呀!在那里玩乐才开心呢!……”他惋惜地叹了口气。
这天,我们要到女方普伊加里家吃晚饭。我们上了四轮轿车,驰向离伊勒六公里的庄园。我是作为男方家的朋友介绍给主人的,并受到款待。这顿晚餐以及餐后的谈话,在此就不赘述了,反正我不大开口。阿尔封斯先生坐在未婚妻身边,每隔一刻钟便贴近她耳畔说句话。那姑娘不怎么抬眼睛,每当未婚夫对她说话,她就满脸羞红,但是回答倒也落落大方。
德·普伊加里小姐年方十八,身材苗条而曼妙,同骨骼粗大而身强力壮的未婚夫形成鲜明的反差。她不仅美丽,而且迷人。我十分赞赏她答话时完全自然的神态,而她那善气迎人的样子,又略带几分慧黠,令我不由得联想到那尊维纳斯铜像。我比较两者,心中不禁思忖,不能不承认雕像更美些,这是不是主要因为雕像有一种母老虎的情态呢?要知道,强力哪怕体现在邪恶的欲望中,也总能引起我们的惊叹和不由自主的欣赏。
在离开普伊加里家的时候,我心中暗想:
“这样一位可爱的姑娘,只可惜太有钱了,她的嫁妆只能招来一个配不上她的男人!”
在返回伊勒的路上,我认为应当同德·佩尔奥拉德夫人说说话,但又不知说点儿什么好。
“你们鲁西戎人可真有主见啊!”我高声说道,“怎么,夫人,你们居然选星期五这日子办喜事!我们巴黎人可迷信多了,谁也不敢挑这日子娶亲。”
“上帝啊!您就别提了,”她答道,“这事儿若是完全由我做主,当然会选另外一天了。可是,佩尔奥拉德执意如此,就只好由着他的性子了。不过,我总是提心吊胆,万一惹来什么祸呢?这里面总有个道理吧,要不然,为什么人人都害怕星期五啊?”
“星期五呀!”她丈夫高声说道,“就是维纳斯的日子[238]。正是结婚的吉日!您都瞧见了,我亲爱的同行,我一心想着我的维纳斯。以名誉担保!我是冲她才考虑选择星期五的。如果您愿意,明天举行婚礼之前,我们小规模地祭祀她一下,供上两只斑尾野鸽,如果我知道去哪儿能买到香烧一烧……”
“算了吧你,佩尔奥拉德!”他妻子气到极点,打断他的话,“烧香拜铜像!简直太荒唐啦!这地方的人会怎么议论我们啊?”
“至少你该允许我,”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说道,“给她戴一顶玫瑰和百合编的花冠吧!”
要满把地献上百合花[239]。
“您瞧见了,先生,宪章[240]是一纸空文,我们并没有信仰的自由!”
第二天做了这样的安排。上午10点整,大家必须准备妥当,穿好节日的服装。喝完热巧克力之后,就驱车去普伊加里庄园。先到乡政府登记结婚,再到庄园的小礼拜堂举行宗教仪式,然后用午餐。午餐后直到晚上7点钟,自由活动。晚上7点钟,乘车回伊勒,两家人在佩尔奥拉德府上共进晚餐。其余活动自便。反正不能跳舞,大家就尽量多吃东西。
从8点钟起,我就手握铅笔,坐在维纳斯雕像的对面,要把头部画下来,不知画了多少遍也把握不准她的表情。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在我周围踱来踱去,给我出主意,反复对我讲他找出的腓尼基语词源,继而又往雕像的基座上放了几朵孟加拉玫瑰,还以悲喜剧的声调,祈求维纳斯保佑即将开始新生活的新婚夫妇。约莫9点钟,他回屋去梳洗打扮,阿尔封斯先生却脚前脚后出现了,新郎穿着一套崭新的紧身礼服,戴着白手套,穿着漆皮鞋,只见上衣缀着雕花纽扣,扣眼儿还插了一朵玫瑰花。
“您能给我妻子画一幅肖像吗?”他俯身观赏我的画,说道,“她也很美。”
这时一场球赛在我谈到过的那个网球场上开始了,当即引起了阿尔封斯先生的注意。而我呢,画也画累了,已无望画出这张带点儿邪气的脸,就很快丢下画,也去看打球了。网球手中,有几个是昨天到的西班牙骡夫,他们是阿拉贡人和纳瓦拉人,差不多个个身手不凡。因此,伊勒人虽有阿尔封斯先生当场鼓劲和指导,但是面对新来的高手,一个个很快败下阵来。本地观众看得目瞪口呆。阿尔封斯先生瞧了瞧表,才9点半钟,他母亲还没有梳好头呢。他不再犹豫了,脱下礼服,要了一件运动服,便向西班牙人挑战了。我微笑着注视他的举动,觉得有点儿出乎意外。
“应当维护地方的荣誉。”他说道。
我这时看他的确英姿勃勃,热情奔放。刚才他还把心思放在一身打扮上,现在却满不在乎了。就在几分钟前,他扭扭头,都可能担心弄歪了领带,现在却顾不得自己的鬈发和齐刷刷的皱褶襟饰了。那么,他的未婚妻呢?老实说,如果有此必要,我认为他也会推迟婚期的。我看着他麻利地换上一双运动鞋,挽起袖子,站到败方阵前,指挥若定,犹如恺撒当年在都拉基乌姆[241]重整溃军那样。我跳过绿篱,到一棵朴树的树荫下,舒舒服服地观看两军对垒。
阿尔封斯先生有负众望,头一个发球没有接住。老实说,头一发力大惊人,球擦地飞来,而发球者是阿拉贡地方人,看样子是西班牙人的队长。
那人四十来岁,身高六尺,肢体精瘦而有力,深深的橄榄色肌肤赛似维纳斯的青铜色。
阿尔封斯先生火冒三丈,将球拍往地上一摔。
“就怪这倒霉的戒指,”他嚷道,“手指箍得这么紧,一个有把握的球却没接住!”
他好不容易褪下钻石戒指。我刚要走上前去接过来,他却抢先一步跑向维纳斯,将钻戒戴到她的无名指上,返身又回到伊勒队来闯阵。
他面色苍白,但是神态镇静而坚定,此后就再也没有失误,终于把西班牙人打得落花流水。观众欢欣鼓舞,场面十分壮观:一些人不断地欢呼,还把帽子抛向空中;另外一些人则同他握手,说他为地方增了光。即使他击退一次外族入侵,我想他得到的祝贺也不过如此热烈而诚挚吧。战败一方垂头丧气,又给他增添了胜利的光彩。
“伙计,我们再打几场吧。”他以不可一世的口气对那个阿拉贡人说道,“不过,我还得让您几分。”
我真希望阿尔封斯先生态度谦虚一点儿,心里也几乎为受辱的对手感到难过。
那个西班牙巨人深深感到这种侮辱。我看出他那晒得黢黑的脸也气白了。只见他咬着牙,阴沉着脸注视自己的球拍,嘴里小声地咕哝了一句:“我会跟你算这笔账的[242]!”
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的喊声搅了他儿子胜利的喜悦:他非常诧异,儿子没有指挥人套那辆新买的轿车,更为诧异的是,看到儿子竟然满头大汗,手里还拿着球拍。阿尔封斯先生赶紧跑回家,洗了一把脸,重又穿上新衣服和皮鞋。五分钟之后,我们就飞驰在前往普伊加里的大道上了。全城所有网球手和一大群观众欢呼着追我们,而我们那几匹健壮的马也是拼命奔跑,才没有让那些勇敢的加泰罗尼亚人追上。
我们到达普伊加里,参加婚礼的行列正要向乡政府进发,阿尔封斯先生忽然用手一拍脑门儿,低声对我说道:
“我真糊涂!戒指忘拿啦!还戴在维纳斯的手指上呢,真是活见鬼!您可千万不要告诉我母亲。也许她什么也不会看出来。”
“您可以派个人取来嘛。”我对他说道。
“算了!我的贴身仆人留在伊勒了,这几个我可信不过。一千两百法郎的钻石啊!不少人都经不住这种诱惑。况且,这里的人一知道我这样粗心大意,又会对我产生什么看法呢?他们会笑话死我的,会管我叫雕像的老公……那戒指,但愿不要被人偷走!幸而我那些浑蛋下人都怕那雕像,不敢靠近。算了!也没什么,我还有一枚戒指呢。”
世俗和宗教的两场仪式相继举行,排场也较适当。德·普伊加里小姐收到巴黎时装店老板娘的那枚戒指,殊不知未婚夫是将一件定情物割舍给了她。接下来,宾主入席,大家又吃又喝,甚至还唱起歌来,闹腾了好长时间。我真为新娘难受:她被阵阵欢笑戏谑的声浪包围,不过沉稳自若的神态倒出乎我的意料,她即使有点儿发窘,也不显得笨拙或者做作。
人处于困难的境地,也许就会产生勇气吧。
谢天谢地,午宴终于结束,时间也已到下午4点钟了。男宾客到景色优美的园子散步,或者去观赏身穿盛装的普伊加里农妇在庄园的草坪上跳舞。我们就这样打发掉几个小时。女眷们簇拥在新娘周围,欣赏新郎送的礼物。继而,新娘就去换了装,只见她那秀发上戴了软帽和饰有羽翎的帽子,因为女人按照习俗,做姑娘时有些饰物不能戴,一旦出嫁就急不可待了。
将近8点钟,准备回伊勒了。可是未待动身,又出现一个感人的场面。德·普伊加里小姐的姑妈待她如亲生母亲,现在年事已高,又十分虔诚,不能同我们一道进城,因此分手时,她就对侄女讲了一大套做妻子的责任,同时眼泪哗哗地流淌,没完没了地拥抱。这种离别场面,德·佩尔奥拉德先生比作萨宾女人被劫[243]的情景。最后我们总得启程,一路上每人都尽量为新娘排解伤感,逗她发笑,但是无济于事。
到了伊勒,晚宴已经摆好,这是什么样的晚宴啊!如果说午宴上粗鲁的谈笑我很反感的话,那么晚宴上拿这对新人开玩笑,句句影射,我就更觉不堪入耳了。入席之前,有一阵新郎不见了,现在他却脸色煞白,冷若冰霜,连连喝科利尤尔[244]陈酿,而这种酒的烈性赛过烧酒。我坐在他身边,自觉有责任提醒他:
“当心啊!据说这种葡萄酒……”
我也是人云亦云,不知对他讲了什么蠢话。
他触了触我的膝盖,声音极低地对我说:
“等宴席散了……但愿我能同您说两句话。”
他的口气这样郑重其事,我不免惊讶,便更加注意观察,发现他神情怪异。
“您觉得不舒服吗?”我问他。
“没事儿。”
他又喝起酒来。
这工夫,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钻到桌子底下,从新娘脚踝上解下一条粉白两色的美丽绸带,拿出来给宾客看。大家又是欢叫又是鼓掌,说这是新娘的吊袜带,立刻把绸带剪成许多段,由年轻人分掉,并沿袭一些世族之家还保持的古老传统,将小段绸带挂在礼服的扣眼上。新娘羞得连眼白都红了……令新娘窘到极点的,还是德·佩尔奥拉德的一个举动:他让大家安静,接着用加泰罗尼亚方言给新娘唱了一段,据他说是随口吟唱的诗句。如果我理解得对的话,唱词的意思如下:
“朋友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儿?酒一喝下,我两眼就昏花?这里有两个维纳斯……”
新郎满脸惊惧,猛一扭头,惹人哄堂大笑。
“不错,”德·佩尔奥拉德继续唱道,“有两个维纳斯在我家,一个如块菰,我从地下挖;另外一个从天降,分给我们腰带的正是她。”
他指的当然是新娘的吊袜带。
“我的儿子呀,一边是罗马的维纳斯,一边是加泰罗尼亚的维纳斯,你喜欢哪个就挑哪个。小滑头挑了这个加泰罗尼亚,选中了最好的。罗马的那个黑如漆,加泰罗尼亚的这个白如玉。罗马的那个冷冰冰,加泰罗尼亚的这个火热情,一接近她就激动。”
结尾很精彩,引起雷鸣般的欢呼、鼓掌和狂笑声浪,我觉得屋顶都要被震塌下了。在座的只有三张脸表情严肃:新婚夫妇和我本人。我头疼得厉害,而且不知何故,婚礼总令我黯然神伤。不仅如此,这场婚礼还颇令我反感。
我应当指出,最后几节格调低俗,由副镇长帮唱之后,大家就移到客厅,欢送新娘入洞房,因为很快就到午夜了。
阿尔封斯先生拉我到窗口,然后移开目光对我说道:
“我说了您会笑话的……但不知我怎么了……我中了邪啦!简直活见鬼!”
我头一个念头,就是他感到自己受到威胁,要出蒙田[245]和德·塞维尼夫人[246]所谈的那种倒霉事:
“爱情王国遍地充斥着悲剧故事[247]……”
我心中暗想道:“这类意外事,唯有聪明人才能碰到。”
“亲爱的阿尔封斯先生,科利尤尔酒您一定是喝多了,”我对他说道,“我先就提醒过您。”
“嗯,也许吧。说起来,事情特别可怕。”
他话语说不连贯,我想他是完全喝醉了。
“我那枚戒指,您很清楚吧?”他沉默片刻,又继续说道。
“怎么,被人偷走啦?”
“没有。”
“这么说,您取回来了?”
“没有……我……这个邪门的维纳斯,我从她手指上取不下来了。”
“哦!您用的劲儿还不够大吧?”
“哪里呀……不料这个维纳斯……手指头却收紧了。”
他一脸惊愕,注视着我,身子靠着窗子的长插销,以免跌倒。
“乱说什么!”我对他说道,“您准是把戒指戴得太靠下了。等明天,您用钳子就能拔下来。不过得当心,别损坏雕像。”
“跟您说了,不行。维纳斯的手指弯回去了,手攥起了拳头,您听明白了吗?……看来她成了我的妻子,既然我把戒指给了她……她不肯还给我了。”
我猛然打个寒噤,顿时惊起一身鸡皮疙瘩。接着,只听他叹了口气,一股酒臭扑鼻而来,又完全打消了我内心的惊恐。
“这个可怜虫,怕是完全醉了。”我心中暗想道。
“先生,您是考古学家,”新郎可怜巴巴地又说道,“这类雕像您很了解……会不会有什么弹簧,有什么鬼机关之类的,我可一点儿也不懂……还是您去瞧瞧,好吗?”
“好哇,”我说道,“您跟我来。”
“不行,您最好还是一个人去。”
我走出客厅。
用晚餐这阵工夫,天气骤变,雨开始下大了。我正要去要一把雨伞,忽一转念,又停住了,心中不禁暗想:“听了一个醉汉的话,我就去察看,岂不成了个大傻瓜?谁说他不是有意捉弄我,好给那些厚道的外省人落下笑柄,至少也会把我淋成落汤鸡,得一场重感冒。”
我站在门口,望了一眼往下淌雨水的铜像,没有再回客厅,干脆上楼回房间睡觉。可是,我躺在床上,久久难以成眠。这一天发生的各种场面,又在我的脑海浮现。我想到这位少女,多么美丽而纯洁,竟落到一个粗暴的醉鬼手里。我心中不免感慨,讲求门第的婚姻,多令人憎恶啊!一位披着三色绶带的乡长、一位披着襟带的本堂神甫,就这样把一位世上最纯真的少女献给了弥诺陶洛斯[248]!在这种两情相悦的恋人愿以生命换取的吉日良辰,两个并不相爱的人,相互间又有什么话可说呢?一位女子,一旦看到一个男人粗鲁的样子,还能够爱他吗?最初的印象抹不掉,我敢断言,这个阿尔封斯先生将来为妻子所恨,也是咎由自取……
我的内心独白在此大部分略去,而我心里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听见楼里人来人往,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以及马车启动的声响。继而,又似乎听见好几个女人上楼的轻微脚步,到上面便朝与我房间相反的另一端走去。那大概是护送新娘入洞房。过了一会儿,那些人又下楼去了。德·佩尔奥拉德夫人的房门关上了。我又不禁思忖,可怜的姑娘一定心慌意乱,局促不安啦!我心中抑抑,在床上辗转难眠。一个单身汉,在办喜事的人家里,总扮演一个傻瓜的角色。
楼里寂静下来,过了一阵工夫,楼梯又响起沉重的脚步声,木楼板吱咯吱咯响。
“十足的粗汉子!”我高声说道,“我敢打赌,他非摔在楼梯上不可。”
周围又恢复了平静。我想换换思路,便拿起一本书,原来是本省的统计手册,上面还附了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的一篇文章,是关于普拉德地区德鲁伊教[249]的历史建筑的。我看到第三页就睡着了。
我睡得不实,多次醒来。鸡叫的时候,我已经醒了二十多分钟,大概是清晨5点钟吧,天就快亮了。这时,我又清晰地听见睡觉前的那种沉重的脚步声,以及楼板吱咯吱咯的响声,觉得事情有点蹊跷。我一边打呵欠,一边猜想阿尔封斯先生为何起得这么早,但是想象不出有什么必要性。我正要再闭眼眯一会儿,忽又听见怪异的声响,引起我的注意:除了急促的脚步声,又响起丁零零叫人的铃声和咣当当开门的声响。继而,我又听见混乱的喊叫。
“准是那醉鬼放了火!”我这样想一想,便跳下床。
我匆忙穿上衣服,来到楼道。另一头传来呼叫和哀号,最突出的是一个撕肝裂胆的声音:“我的儿呀!我的儿呀!”显然阿尔封斯先生出事了。我跑到新房,只见屋里已经挤满了人。闯入我视线的第一个景象,便是年轻的新郎,他半裸着身子横躺在压塌的木床上,面无血色,一动也不动。他母亲坐在旁边号啕呼叫。德·佩尔奥拉德先生正在忙活,又是往儿子太阳穴上擦香水,又是往儿子鼻子下放嗅盐。唉!他儿子已死去多时了。新娘则在房间另一端,在长沙发上岔声地叫嚷,身子剧烈地痉挛,两个健妇拼了全力才勉强将她按住。
“上帝啊!”我喊道,“出了什么事啦?”
我走到床前,搿起不幸的年轻人:他身子已经僵硬而冰冷了,牙关紧闭,脸色发黑,显出暴死时惊恐与惶怖的表情,但是衣服上没有一点儿血迹。我解开他的衬衣,发现他胸脯上有一道紫青印痕,一直延伸到两肋和后背,就好像他是被铁箍勒死的。我的脚在地毯上踩着一件硬东西,俯身一看,正是那只钻石戒指。
我把德·佩尔奥拉德夫妇拉到他们的房间,再叫人把新娘抬进来。
“你们还有一个女儿呢,”我对他们说道,“应当好好照看她。”说罢,我便丢下他们三人。
在我看来,阿尔封斯先生无疑是被人谋杀的,凶手趁黑夜潜入新房。然而,胸脯上的伤痕围身子绕了一圈儿,却令我大惑不解,这种创伤不可能是用木棒或铁棍造成的。我忽然想起听人说过,在瓦朗斯一带,只要有人付钱,一些亡命徒就用装满细沙的长条皮口袋置人死命。我随即联想到发出威胁的那个阿拉贡骡夫,但是我很难想象,他会因为一个小小的玩笑,竟然如此残忍地报复。
我在楼里到处寻找,丝毫不见闯入的痕迹。接着又到花园察看凶手会不会从这个方向潜入,也没有发现明显的迹象。而且夜晚下过雨,不可能留下清晰的脚印。不过,我还是观察到地上有两行深深的脚印,方向相反,但在同一条线上,从挨着网球场的篱笆角落直到楼房的门口,有可能是阿尔封斯先生去雕像手指上取戒指留下的。此外,这里的绿篱不如别处茂密,凶手也许是从此处进来的。我踱来踱去,又停下片刻端详雕像。老实说,我这次注视她那透着阴毒的嘲弄的神态,真有点儿胆战心寒。我满脑子还装着刚见到的可怕场面,看雕像的这种神态,就觉得是一个地狱阎君在幸灾乐祸,欢呼这家人遭此劫难。
我回到房间,一直待到中午。然后,我又出来询问这家人的情况。他们稍微平静了一点儿。德·普伊加里小姐,应当说阿尔封斯的孀妇才是,她已经恢复了知觉,甚至还同佩皮尼昂的检察官谈过话。那位司法官员正巧到伊勒视察,便听取了她的证词,还听取了我的证词。我知道的情况全讲了,连我对那个阿拉贡骡夫的怀疑,也没有对他隐瞒。他立即下令拘捕那名骡夫。
我在证词记录上签字之后,便问检察官:
“您从阿尔封斯夫人的口中,问出什么情况来了吗?”
“这个不幸的少妇已经疯了,”他苦笑着对我说道,“疯了!完全疯了。”他讲述了这样的情况:
“她说她上了床,放下幔帐,躺了几分钟之后,忽听房门打开,走进个人来。当时,阿尔封斯太太躺在床里侧,面朝墙壁,她一动也不动,确信是丈夫进屋了。过了片刻,床铺咯咯响,仿佛压上来很重的东西。她害怕极了,但是不敢回头。又过了五分钟,也许有十分钟……究竟有多长时间,她也算不清了。然后,她不由自主地动了动,或者床上的那个人活动了一下,她感到接触了冰冷的东西,这是她的说法。她浑身发抖,蜷缩在床里侧。不大工夫,房门又打开,进来一个人,还说了声:‘晚安,我的小娘子。’过了片刻,有人拉开幔帐。她听见一声被扼住的叫喊。躺在她身边的那个人坐起来,似乎伸出了手臂。于是她回过头来……而且看见了,据她说,看见她丈夫跪在床边,头与枕头一样高,被一个深绿色的巨人用力搂着。可怜的女人,她说,而且重复了二十次,说她认出来了……您猜得到吗?是维纳斯铜像,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的那尊雕像……自从雕像在这地方出土,人人都梦见过。不过,还是回到可怜的疯女人的叙述吧。她看到这一场面,便吓昏过去,也许她丧失神志有一阵工夫了。她根本无法确定自己昏迷了多久。她醒过来,又看见那幽灵,或者像她一口咬定的,又看见那雕像始终一动不动,腿和下半身在床下,上身前倾,双臂搂住她丈夫,而她丈夫也一动不动。只听一声鸡鸣,雕像下了床,丢下尸体,走出房间。阿尔封斯夫人这才拼命拉铃,后来的情况您都知道了。”
那个西班牙人被传来了。他十分镇定,为自己辩护也非常冷静,脑子转得很快。他并不否认我听见他那句威胁的话,但解释说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表明休息好之后,第二天再打一场网球赢回来。我记得他还补充这样一段话:
“阿拉贡人受到侮辱,要马上报仇,绝不会等到第二天。我若是认为阿尔封斯先生有意侮辱,当场就会照他肚子捅上一刀了。”
他的鞋也拿去比较花园里的脚印,但是他的鞋要大得多。
最后,旅店老板也证明,这名住客整夜都在给他一头生病的骡子按摩和喂药。
此外,这个阿拉贡人名声不错,在当地颇有知名度,每年都来做生意。因此,检察官向他道歉,把他放了。
我忘了一名仆人的证词。出事之前,这名仆人是最后一个见到阿尔封斯的人。少爷准备上楼进洞房的时候,叫来这名仆人,神色不安地问他是否知道我在哪里。仆人回答说根本没有见过我。于是,阿尔封斯先生叹了口气,沉默了足足有一分多钟,然后才说道:“哼!他也非得见鬼去不可!”
我还问了这仆人,阿尔封斯先生同他说话时,手上有没有戴那只钻戒。仆人颇为犹豫,半晌才回答说,他觉得没有戴,而且,他也根本没留意。
“如果他手上戴着钻戒,”他定了定神儿,又补充一句,“那我肯定就注意到了,因为,我以为他已经送给了阿尔封斯夫人。”
我盘问这名仆人时,心里又感到带几分迷信的恐惧。而阿尔封斯夫人的证词,早已使全楼充满了这种恐惧气氛。检察官微笑着瞥我一眼,我就不好再刨根问底了。
阿尔封斯先生的葬礼之后几小时,我就准备离开伊勒城。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的马车要送我到佩皮尼昂。可怜的老人不顾虚弱的身体,非要把我送到花园门口。我们默默无言,穿过花园,他扶着我的手臂,非常吃力地拖着脚步。分手的时候,我最后又望了一眼维纳斯。我完全可以料想到,维纳斯已经引起这家一部分人的恐惧和仇恨了,接待我的主人虽然绝无同感,也肯定要处理掉时时令他想起这件惨祸的东西。我想劝他将维纳斯送进博物馆,意欲启齿,正犹豫间,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却机械地扭过头去,瞧瞧我所注视的方向,一见雕像便老泪横流。我再也不敢讲一句话,拥抱了他就登上马车。
我离开之后,没有听说有什么新情况澄清这场神秘的灾难。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在儿子死后数月也与世长辞了。他通过遗嘱将他的手稿留给我,也许有朝一日我会拿出去发表。不过在手稿中,我没有找到论述维纳斯雕像上的铭文的那篇文章。
附记:
我的朋友德·P先生从佩皮尼昂写信来,告诉我那尊雕像已不复存在。丈夫死后,德·佩尔奥拉德夫人头一个举措,就是将铜像化了,铸了一口钟,于是,维纳斯就以这种新的面貌,为伊勒的教堂效劳。然而,德·P先生又补充说,厄运似乎一直追逐这个青铜物的拥有者:自从这口钟在伊勒敲响以来,当地的葡萄已经冻坏过两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