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勒的维纳斯(1 / 2)

卡门 普罗斯佩·梅里美 10867 字 2024-02-18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我说这雕像和常人一样,

但愿它又保平安又善良[217]。

——卢奇安[218]

我走下卡尼古山[219]的最后一道丘坡,夕阳已经西沉,但是还能看清此行的目的地——平原上伊勒小城的房舍。

“您知道吧,”我问从昨天就给我带路的加泰罗尼亚[220]人,“您大概知道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的住宅吧?”

“问我知道不知道?”那人高声说道,“我熟悉他的住宅就像熟悉我自己的家!天儿要是不这么黑了,我就能指给您看看。那是伊勒最漂亮的宅子。当然了,他有钱,德·佩尔奥拉德先生,他给儿子找的一门亲,比他还有钱。”

“很快就要办喜事了吧?”我又问道。

“快啦!婚礼的乐师没准都定好了。也许就在今晚,或者明天、后天,难说啊!婚礼要在普伊加里那儿举行,因为那位少爷娶的正是德·普伊加里小姐。对,一定非常热闹!”

我是由朋友德·P先生介绍给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的,他说那是一位考古学家,学识渊博,又非常好客,肯定乐意带我观赏方圆十法里的所有古代遗迹。因此,我就打算请他陪我参观伊勒城周围。我早就知道那一带有大量的古建筑,都是中世纪的。可是,这个婚礼,我却头一次听说,恐怕要打乱我的全盘计划了。

我心中暗想,自己怕是要成为不速之客了。可是,我不去又不行,人家得到德·P先生的通知,已经在等候我了。

“咱们打个赌吧,先生,”我们走到了平川,向导对我说道,“赌一支雪茄好吧,让我猜猜您去德·佩尔奥拉德府上做什么。”

“这事儿嘛,倒也不算多么难猜,”我回答,同时递给他一支雪茄,“在卡尼古山里走了六法里的路,时间这么晚了,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吃晚饭了。”

“是啊,可是明天呢?……喏,我敢打赌,您到伊勒来是看一尊神像吧?看您描绘塞拉博纳[221]的圣徒像,我就猜出来了。”

“神像!什么神像?”他这话倒激发了我的好奇心。

“怎么,您在佩皮尼昂没有听说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如何从土里挖出一尊神像?”

“您是说用黏土烧制的塑像吗?”

“哪儿呀?真的,那是铜铸的,化了能造许多许多铜钱。有教堂里一口钟那么重,在土里埋得很深,我们是在一棵橄榄树下挖出来的。”

“这么说,当时您在挖掘现场啦?”

“对,先生。那是半个月前的事儿,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让我和约翰·科勒刨掉一棵老橄榄树。您也知道,去年冬天特别冷,那棵树冻死了。当时我们刨树根,约翰·科勒干得正起劲,一镐下去,我就听见‘当’的一声响……好像敲在了钟上。我还纳罕:是什么东西呀?我们接着往下创,再往下刨,忽然露出一只黑手,我被吓着了。我跑去找先生,对他说:‘有死人啊,东家,埋在橄榄树下!还得请神甫来。’‘什么死人?’他问道。他就来到现场,一看见那只手便嚷道:‘古物!一件古物!’您若是听见,准以为他发现了财宝。好家伙,他亲手抓起镐头刨起来,还真卖劲儿,一个人顶我们两个人。”

“最后挖出什么来啦?”

“一个高大的黑色女人雕像,恕我直言,先生,几乎光着身子,完全是铜铸的。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对我们说,那是异教徒时期……喏,是查理曼大帝[222]时期的神像!”

“我想得出来是什么……肯定是被毁的修道院的圣母青铜像。”

“圣母像!嗳!得啦!如果是圣母像,我早就认出来了。跟您说吧,那是一尊神像,从那神态就能看出来。她那对大白眼睛盯着您……仿佛在打量您。是的,谁看着她,都要垂下眼睛。”

“白眼睛?那一定是镶嵌在铜像上的。也许那是一尊罗马雕像吧。”

“罗马!对啦,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说那是个罗马女人。嘿!看来,您同他一样,也是位学者。”

“雕像保存得好吗,完好无损吗?”

“唔,先生,什么也不缺。又漂亮,又完美,胜过市政厅的那尊路易·菲力浦彩色石膏半身像。尽管如此,那神像的面孔我怎么也看不顺眼。一副凶相……事实上,她也真够凶的。”

“凶?她对您怎么凶啦?”

“准确地说,倒不是对我,您往下听就明白了。我们拼了老劲儿才把雕像立起来,德·佩尔奥拉德先生也跟着拽绳索,尽管这位可敬的人已经累得没有缚鸡之力了。我们拼了老劲儿把雕像立起来。我拾了一块瓦片,正想把她垫稳,不料当啷一声,她整个仰面摔倒了。我刚说一句:‘当心砸着!’还是晚了点儿,约翰·科勒的腿没来得及抽开……”

“伤着他啦?”

“好可怜的腿,像葡萄架一样,咔嚓一声给砸断啦!真惨!我一见就火了,操起铁镐就想砸烂雕像,但是被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给拦住了。他给约翰·科勒一笔钱治伤,可是出事儿有半个月了,人还躺在床上。医生说,这条腿永远也不会像好腿那样走路了。多可惜,原先他是我们当中跑得最快的,网球也打得很棒,仅次于少东家,常陪着少东家打球。因为他出了事儿,阿尔封斯·德·佩尔奥拉德少爷很伤心。他们对打特别有看头,球飞来飞去。啪!啪!都不沾地。”

我们这样说着话,步入了伊勒城。我很快就见到了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老先生个头儿矮小,还很硬朗、很精神,戴着扑粉的假发,鼻子红红的,一副又快活又爱打趣的样子。他没有拆开德·P先生的推荐信就请我入席,坐到摆好佳肴的餐桌前,还介绍我认识他的夫人和儿子,并说我是个出色的考古学家,能让受学者冷落的鲁西戎地区摆脱被人遗忘的境况。

没有什么比山区清新的空气更让人心旷神怡了,我的胃口极佳,边吃边端详他们一家人。关于德·佩尔奥拉德先生,我已经介绍了两句,还应当补充一点,他人异常活跃,边吃边讲,有时还站起来跑到书房,给我拿来书籍,指给我看版画,不断给我斟酒,两分钟也安稳不下来。他夫人身体偏胖,类似大部分年过四旬的加泰罗尼亚妇女,看样子是个典型的外省女子,一心操持家务。晚餐的菜肴虽然够六个人食用,她还是亲自下厨房,吩咐人杀鸽子、烤玉米糕,不知又开了多少瓶果酱。不大工夫,餐桌上便堆满了盘子和酒瓶。让我吃的东西,我若是每样都尝一点儿,非得撑死不可。每当我谢绝一样菜,他们就连连道歉,总担心我在伊勒待不惯,说外省东西就是少,而巴黎人又特别挑剔!

父母这样来回忙碌,儿子阿尔封斯·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却端坐不动,活似一根界桩。这个青年有二十六岁,高个头儿,生得五官端正、相貌俊美,可惜表情呆板。他的身材和运动员般的体魄,证实了当地人送给他“不知疲倦的网球手”的称号。这天晚上,他的衣着很考究,照搬最新一期《时装杂志》的款式。然而我觉得,这身服装他穿着很不自在,脖颈在天鹅绒领子里僵硬得像根木桩,要扭头就得带动全身。他那双大手指甲很短,晒得特别黑,同这身装束形成奇特的对比:正是从公子哥儿的锦衣袖里,伸出一双庄稼汉的粗手。此外,他虽然十分好奇,从头到脚打量我这个巴黎人,但是一整个晚上,也只同我说过一次话,问我表链是在哪家商店买的。

“就这样啦!我亲爱的客人,”晚餐快结束时,德·佩尔奥拉德对我说道,“您到我家来,就得听我的安排,不看完我们山区所有新奇的东西,我是不会轻易放您走的。您必须好好了解我们的鲁西戎,为这地方说句公道话。您想象不出我们让您看的是什么。这里有腓尼基、凯尔特、罗马、阿拉伯、拜占庭的古建筑,从最大的到最小的,您全要看到。我要带您跑个遍,连一块砖头也不会让您漏掉。”

他一阵咳嗽,只好住了口。我这才有机会对他说,我非常抱歉,不该在他家如此特殊的日子来打扰。该游览哪些地方,如蒙他给予宝贵的指点,我就不用烦劳他陪同了……

“哦!您指的是这孩子的婚事,”他高声打断我的话,“无足挂齿,喜事后天办。到时候您同我们在一起,婚礼就在家里举办,因为新娘刚死了一个姑妈,她是继承人,要戴孝,也就不欢庆,不举行舞会……真可惜……要不然,您就能欣赏我们加泰罗尼亚姑娘的舞姿了……她们都非常美丽,您见了,也许就要效仿我的阿尔封斯。常言道:婚姻一桩能引几桩来……到星期六,这对青年一结了婚,我就自由了,我们就可以到处转转。实在抱歉,让您赶上外省的一次婚礼,乏味得很。对一个厌倦了欢乐场面的巴黎人来说……还不举办舞会的婚礼!不过,您总归能见到一位新娘……一位新娘……您见了就会赞不绝口……然而,您是个严肃的人,不再瞧女人了。我还有更好的给您看呢,要给您看一样东西!……我这得意的东西留待明天,让您惊叹不已。”

“上帝啊!”我对他说道,“家里珍藏了宝贝,不让外人知道就太难了。我想我能猜得出您要让我开眼的东西。如果指的是您那尊雕像,那么我的向导已经向我描述过了,听他那么一讲,我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只想一饱眼福。”

“哦!他对您谈了这尊神像,他们就这样叫我这美丽的维纳斯……不过,现在我还不想对您说什么。等明天,在阳光下您瞧瞧,再告诉我有没有道理认为这是一件杰作。真的!您来得太是时候啦!有些铭文,我就按照自己的方式解释,我这可怜的无知者的理解……可是,一位巴黎学者!对我的解释,您也许会嗤之以鼻……因为,我写了一篇论文……我当您面讲这话……外省的一个喜爱考古的老家伙,我还真要大胆地干一把……要让印刷机吭哧吭哧干一阵……如果您肯费神看一看,给我改一改,我就有望……例如,我很想了解,您怎么翻译雕像基座上的这句铭文:CAVE[223]……算了,现在我还不想问您什么!明天吧,明天再说!今天,一个字也不要再提维纳斯了。”

“你说得对,佩尔奥拉德,”他妻子说道,“别谈你那尊神像了。你应当注意到,你都妨碍先生吃饭了。算了,先生在巴黎看到的雕像比你那尊漂亮多了。在土伊勒里宫就有几十尊,也全是青铜的。”

“这就是无知了,外省人自以为是的无知!”德·佩尔奥拉德先生插口说道,“竟然拿库斯图[224]平庸的雕像,来比一件出色的古代艺术品!”

内人谈论神灵,

口气如此不敬!

“您知道吗?我这位夫人让我把铜像炼了,给我们教堂铸一口钟,她就可以主持这口钟的命名仪式了。先生,这可是米隆的一件杰作啊!”

“杰作!杰作!这铜像倒有一个呱呱叫的杰作!把一个人的腿给砸断啦!”

“我的老娘子,你看见了吧?”德·佩尔奥拉德口气坚决地说道,同时把穿着花条纹丝袜的右腿伸过去,“假如我的维纳斯将我这条腿砸断,我是绝不会痛惜的。”

“仁慈的上帝啊!佩尔奥拉德,你怎么能讲这种话?幸而那人的伤势渐好……可是我仍然下不了这个决心,去看那个害人的铜像。可怜的约翰·科勒!”

“被维纳斯所伤,先生,”德·佩尔奥拉德先生放声大笑,说道,“被维纳斯所伤,那个傻瓜才抱怨:

你不会懂维纳斯的馈赠。[225]”

“谁没有被维纳斯伤过?”

阿尔封斯先生的法语水平比拉丁文高,他会意地眨了眨眼睛,而且看着我,仿佛在问:“您呢,巴黎人,您听得懂吗?”

晚餐结束了,结束前一小时我就不吃了。我浑身疲惫,忍不住连连打呵欠。德·佩尔奥拉德夫人头一个发现这情形,指出时候不早了,该去睡觉了。于是,主人又一连串道歉,说给我提供的客房太差,比不得在巴黎,到外省就是太受罪!对鲁西戎的居民只能多多包涵。我一再说赶了山路之后,铺一捆麦秸就能美美睡一觉,但怎么讲也没用,他们还是不住嘴地请我原谅,山区人对我招待不周,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终于由德·佩尔奥拉德先生陪同,上楼来到给我准备的客房。楼梯最上面几级是木制的,通到一条走廊的正中,沿走廊两侧有好几个房间。

“右面那套房间,”主人对我说,“就是给我要过门的儿媳阿尔封斯夫人的。您的房间在走廊的另一端。您能体会出……”他摆出一副精细的样子,补充说道,“您能体会出,一定得把新婚夫妇孤立起来。您的房间在这一头,他们的房间就在另一头。”

我们走进屋子,只见家具相当齐备,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长七尺、宽六尺的大床,而且特别高,要蹬着板凳才能爬上去。主人指给我看有事要拉铃的位置,还亲自检查糖罐是否满着,香水瓶是否在梳妆台上摆好,又一连问我好几遍是否还缺什么,这才道了晚安离去。

窗户全关着,我脱衣之前打开一扇,呼吸一下夜晚清新的空气,在时间拖长的晚餐之后就觉得非常舒畅。对面便是卡尼古山,风光终年旖旎,而今天晚上皓月当空,那山色在我看来是世间最美的了。我对着奇妙的山影观赏了好几分钟,正要关上窗户,目光垂下来,忽见那铜像连同基座,伫立在离楼房约四十米远的绿篱角上。那道绿篱将小园子同一块平整宽阔的方形场地隔开。后来我得知,那片场地是该城的网球场,原本是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的产业,只是在他儿子再三恳求下,才让给了社区。

我离得较远,难以看清那铜像的姿态,只能估计它约有六尺高。这工夫,城里两个淘气的小青年正巧经过网球场,嘴里吹着口哨,吹着鲁西戎当地的一支美妙的曲子《巍峨群山》,走到篱笆旁边就站住,开始打量那铜像,其中一个还大声骂了一句。他讲的是加泰罗尼亚语,不过,我在鲁西戎地区毕竟逗留了很长时间,大致能听懂他讲的话。

“原来你在这儿呀,婊子!(这个字眼儿在加泰罗尼亚语中更激烈。)原来你在这儿呀!”他说道,“就是你砸断了约翰·科勒的腿!假如你是我的,我非打断你的脖子不可!”

“算了吧,你拿什么打呀?”另一个说道,“它是铜铸的,特别坚硬,艾蒂安想用锉刀锉它,结果连锉刀也给弄断了。那是异教徒时期的青铜器,比什么都要坚硬。”

“我若是带着冷凿(看来他是锁匠学徒),当场就能把那对大白眼珠给剜出来,就像砸杏仁那样。那是银子的,能值上五法郎。”

他们要离去,刚走了几步,那个高个儿的学徒工猛地又站住,说道:“我得跟这位偶像道一声晚安。”

他说着,就俯下身去,大概拾了个石子儿,只见他一扬手臂,扔出个什么东西,铜像随即当啷一声,十分响亮。就在响声的同时,那名学徒用手捂住头,疼得叫起来。

“她把石子儿给我扔回来啦!”他嚷道。

两个淘气鬼撒腿就逃掉了。石子儿撞到金属上,显然弹了回去,惩罚了那个冒犯女神的家伙。

我开心地大笑,关上了窗户。

“又一个旺达尔人[226]受到维纳斯的惩罚!但愿破坏我们古老文物的人,脑袋都这样开了花!”

说完这句良好的祝愿,我便进入梦乡。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了,忽见床两边立着两个人,一边是身穿睡袍的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另一边是他妻子派来送一杯热巧克力的仆人。

“喂,巴黎人,起床吧!京城来的人,个个都这么懒!”在我匆忙穿衣裳的时候,我的这位主人说道,“已经8点钟了,还躺在床上!我6点钟就起来了,上来三次瞧瞧,踮着脚走到您的门口,不见人影,也听不到一点动静。在您这年龄,觉睡多了反而不好。您还没有见到我的维纳斯呢。好了,快把这杯巴塞罗那热巧克力喝下去……地地道道的走私货,巴黎也买不到的巧克力。多添点儿力气,要知道,您一走到我那维纳斯跟前,谁也休想把您拉开了。”

五分钟我就打扮好了,也就是说,脸刮得糊烂半片,衣扣有扣上的,也有没扣上的。三口两口喝下滚热的巧克力,嘴烫得生疼,然后我下楼,来到花园,面对铜像惊叹不已。

果然是一尊维纳斯铜像,美极了,上半身裸露,古人通常都是这样表现天神的。那只右手抬到乳房的高度,手心向内,伸出拇指、食指和中指,另外两指微微弯曲。另一只手接近臀部,拉住遮着下半身的裙布。铜像的这种姿势,令人联想到不知为何取名为日耳曼尼库斯的划拳者形象,也许雕塑家要表现这位女神在玩划拳游戏吧。

不管怎么说,不可能见到比这维纳斯像更完美的躯体了:全身的线条无比曼妙,极富肉感。衣裙也无比华美,格外高雅。我原来估计可能是罗马帝国后期的作品,一看才明白这是雕塑艺术鼎盛时期的一件杰作。我尤为惊讶的是,形体如此美妙逼真,简直就是按照真人实体的模子铸造的——假如大自然能创造出如此完美的模特儿的话。

那头发绾到额头上,仿佛是镀了金的。如同大多数希腊雕像那样,头略小,稍往前倾。那张面孔特征奇异,我怎么也描摹不出来,脸形不同于我所能想起的任何古雕像。根本不是希腊雕塑家们所创造的那种平静而庄严的美:他们塑造的面部线条,总是一副毫无表情的肃穆神态。这尊雕像则相反,我惊奇地看出艺术家明显的创意,让狡黠的表情达到极致,接近残忍了。所有线条都略微绷紧:眼睛微斜,嘴角有点儿上翘,鼻孔稍稍张开。这张面孔呈现一种难以置信的美,但又流露出轻蔑、嘲笑而残酷的神情。老实说,一种绝色的美貌居然没有一点儿善意,这样美妙绝伦的雕像,越观赏就越感到难受。

“这样的模特儿,世上即使真有过,”我对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说道,“我也会怀疑上天能造出这样一位女人。如果世上真有过,那我会特别可怜迷恋上她的人!她肯定要无情取乐,让她的情人一个个绝望而死。她的表情显得有点儿凶,可我又从未见过如此美的造物。”

“这正是全身心系恋猎物的维纳斯[227]!”德·佩尔奥拉德见我激动起来,便朗声说道。

也许是这双嵌着白银而非常明亮的眼睛,同雕像年代久远全身生了黑绿色铜锈形成的反差,更增强了这种阴毒的嘲弄的表情。这双明亮的眼睛给人一种幻觉,仿佛真的存在,是个大活人。我又想起向导对我说过的话,她能让看她的人垂下眼睛。情况差不多就是这样,我本人面对这尊青铜像都感到有点儿不自在,心中不禁生起自己的气来。

“您上下都仔细欣赏过了,”主人对我说道,“我的鉴赏古物同行,现在您若是愿意,我们就举行一场科学讨论会吧。这句铭文您还没有注意,您怎么看呢?”

他指了指铜像基座,我看见上面刻了这样两个词:

CAVE AMANTEM

“您学识渊博,有何高见?[228]”他搓着双手问道,“看看我们二人的理解是否一致!”

“可是,”我答道,“这有两层意思。可以翻译成:当心爱你的人,防着你的情人。然而,我若是取这种意思,却又不知CAVE AMANTEM是不是规范的拉丁文。若看女神狠毒的表情,我倒认为艺术家要让观众当心这个可怕的美人,因此这句话译作:如果她爱你,你千万当心。”

“哦吓!”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说道,“对,这种解释可以接受。不过,请别见怪,我还是喜欢头一种译法,并且再发挥一点儿。您知道维纳斯的情人是谁吗?”

“她有好几个情人。”

“不错,但头一个是伏尔甘[229],这不分明是说:‘别看你长得这么美,一副傲慢的神气,可你将来,只能找个又丑又瘸的铁匠当情人。’对不对,先生?那些风骚的女人,应当引以为鉴!”

我不禁微微一笑,觉得这种解释太牵强附会了。

“拉丁文太简练,这种语言费解极了。”我这样指出,以免正面驳斥这位考古学家。继而,我退后几步,再仔细观赏这尊铜像。

“等一等,我的同行!”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说着,拉住我的胳膊,“您没有看全呢,另外还有一句铭文。请您登上基座,瞧瞧那右臂。”他这样说着,还扶我登上基座。

我倒也不客气,干脆搂住维纳斯的脖子,开始同她熟不拘礼了,甚至还贴近她的脸注视片刻,觉得她更凶也更美了。继而,我认出她胳膊下刻的几行字——可能是古体草书——并借助眼镜,一字一词拼读,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则跟着重复每个字,同时用手势和声调表示首肯。我这样念叨:

VENERI TVRBVL……

EVTYCHES MYRO

IMPERIO FECIT

在第一行TVRBVL一词后面,似乎还有几个字母,但是模糊不清了,而TVRBVL倒还很清晰。

“这意思是?……”我的这位主人问道,他狡黠地微笑着,一脸扬扬得意之色,心里准想我对付起这个词来也不会轻松。

“有个词我还弄不明白,”我对他说道,“余下的倒很容易理解。厄蒂切斯·米隆[230]遵命将此礼物敬献给维纳斯。”

“对极了。可是,TVRBVL怎么办?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个词还真把我给难住了。我想找个用于维纳斯的已知的修饰语来帮忙,可是都解决不了问题。对了,您看,TVRBVLENTA怎么样?乱人方寸、搅人不安的维纳斯……您看得出来,我还念念不忘她这阴毒的表情。对于维纳斯来说,TVRBVLENTA这个修饰语还不算太坏。”我谦虚地补充一句,只因这种解释,连我本人都不满意。

“好胡来的维纳斯!爱吵闹的维纳斯!哼!难道您以为,我的维纳斯是小酒馆里的维纳斯吗?根本不是,先生,这是出入上流社会的一位维纳斯。让我来给您解释一下TVRBVL这个词吧……不过有一点,您得答应我,在我的论文付梓之前,不要将我的发现透露出去。要知道,我想凭借这个发现也风光风光……巴黎的学者先生们,你们太富有了!总得给我们外省这些可怜虫留几个麦穗拾一拾。”

我一直站在高高的基座上,庄严地向他保证,绝没有窃取他的发现的卑鄙念头。

“TVRBVL……先生,”他凑近前来,压低声音,仿佛怕另外一个人听见似的,“应当读成TVRBVLNERA。”

“我还是照样不明白。”

“您听好了。离这里四公里,山脚下有一个村庄,叫布勒特奈尔,正是TVRBVLNERA这个拉丁词的讹音。先生,布勒特奈尔从前是罗马帝国的一座城市。我一直这样认为,但是一直没有找出证据。现在,证据找到了。这个维纳斯,正是布勒特奈尔城的保护神。布勒特奈尔这个词,我刚才指出了词源,它还证明了一件更有趣的事情,就是说布勒特奈尔先是腓尼基的城市,后来才成为罗马帝国的城市。”

他停了一下喘口气儿,得意地玩味我的惊讶。我却差一点儿没有憋住笑出来。

“其实,”他接着说道,“TVRBVLNERA纯粹是腓尼基语,TVR应读为TOUR……TOUR和SOUR是同一个词,对不对?SOUR是腓尼基语的Tyr[231],这意思就无须我告诉您了。BVL应是Baal,Bal, Be1, Bul,发音也只是略有差异。NERA却叫我费些脑筋,在腓尼基语中找不出一个相应的词,想必是来自希腊语,意思是‘潮湿的、沼泽的’,恐怕是个混合词。为了确认这个希腊语词,等到了布勒特奈尔那里,我就让您看看溪水如何从山上流下来积成一个个腐臭的水塘。再说,NERA是个词尾,大概很晚才加上去的,以示敬重泰特里库斯[232]的妻子奈拉·彼维苏威拉,很可能因为她给图尔布勒城做了什么善事。不过,我倒看重这些水塘,认为词源应当是这个希腊词语。”

他得意扬扬,捏了一撮鼻烟:

“我们先把腓尼基人放下,再回到这句铭文上。我这样翻译:‘米隆遵维纳斯之命,将自己的作品,这尊雕像献给布勒特奈尔的维纳斯。’”

我避而不去批评他这种词源的说法,但也不妨显示一下自己的洞察力,于是对他说道:

“且慢,先生,米隆的确敬献了什么,但是我根本看不出指的就是这尊雕像。”

“什么!”他高声说道,“难道米隆不是希腊著名的雕塑家吗?这种才华在他家族里是代代相传的。这尊雕像肯定是他的一个后裔创作的。再也没有比这更确凿无疑的了。”

“可是,”我反驳说,“我发现这手臂上有一个小洞。我想这一定是用来戴什么东西的,比方说,一只手镯吧,作为米隆的赎罪供品献给维纳斯。米隆是个不幸的情人,惹维纳斯生气了,为了平息她的怒火,他就敬献一只金手镯。您要注意,fecit[233]这个词往往与consacravit[234]通用,二者是同义词。我手头上若是有一本格鲁泰[235]或奥赖利[236]的著作,就能给您举出几个例子。说起来是很自然的,一位情人梦见了维纳斯,并想象维纳斯命令他给雕像戴上一只金手镯。于是,米隆就献给她一只手镯……后来,蛮族或者欺天的盗贼……”

“嗳!显而易见,您这是构思小说!”主人一边扶我下来,一边高声说道,“不对,先生,这是米隆学派的一件作品。只要瞧瞧这做工,您就会承认了。”

一开始我就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不要过分驳斥那些固执己见的古物鉴赏家,于是我低下头,表示心悦诚服,说道:

“的确是一件令人赞叹的艺术品。”

“噢!我的上帝,”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又叫起来,“又让人破坏了一处!一定是有人扔石头砸我的雕像了!”

他刚发现维纳斯胸部靠上有一个白印儿。我看到右手指上也有一个类似的印痕,估计是石子儿掷过来时擦的,或者撞击的碎片反弹到手指上。我向他讲述了亲眼所见的事情,有人如何侮辱铜像,又如何当即受到了惩罚。主人听了开心大笑了好一阵,并把那学徒比作狄俄墨得斯[237],祝愿他像那位希腊英雄那样,眼看着自己的伙伴全化为白鸟。

这场引经据典的谈话,让午饭的钟声给打断了。还像昨儿晚那样,我不得不吃下四个人的饭菜。继而,德·佩尔奥拉德先生接见来谈事的佃户,他儿子就带我去看一辆从图卢兹买给未婚妻的马车。自不待言,我大大赞美了一番。然而,他又带我进马厩,足足用了半小时向我炫耀他的马匹,大谈它们的世系,在省里赛马会上所获的奖项,最后谈到他要送给未婚妻的灰牝马,随即话题又转到他的未婚妻身上。

“今天我们就能见到她,”他说道,“不知您见了会不会觉得她漂亮。你们巴黎人眼光太高。不过在这地方和佩皮尼昂,大家都认为她很迷人。好就好在她特别富有,住在普拉德的姑妈给她留下一笔财产。啊!我就要成为一个非常幸福的人了。”

一个年轻人更看重未婚妻的嫁妆,而不是她美丽的眼睛,我见了就不禁心生憎恶之感。

“您是首饰的行家,”阿尔封斯先生接着说道,“您看这件怎么样?这只戒指,明天我要送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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