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篇(2 / 2)

化妆(上册) 渡边淳一 24885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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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都是自家人,所以就省去了向男主人问候和欣赏挂轴这些繁文缛节,直接开始点前。

母亲的点前,赖子已经看过好多次了,但不管哪次看,母亲的点茶的动作都是那么娴熟优美赏心悦目。

母亲使用小绸巾(茶道里面用来擦或接茶碗的小绸巾)的动作很美,节奏不急不缓妙不可言,一招一式雍容典雅从容不迫。不管怎么说,有过技艺表演经历的人的点茶,某些地方就是与众不同,赖子对此很是心悦诚服。阿常的点茶之所以如此赏心悦目,或许和她曾经学过京舞有关系。

按照茶道的流程,点完茶,把茶碗放在正客面前,待众人喝完茶,阿常环视了一下众人说道:

“这茶碗为赤乐(粗陶器的一种,在无地泥胎上涂上氧化铁黏土为其上色,然后涂上透明釉烧制而成),是乐家五代传人的作品。这是从你们老爷爷那辈传下来的,现在已经很难见到了。”

听母亲如此说,大家再次细细观察手中的茶碗,赤乐的那种素雅浑厚的朱红色泽,在午后的阳光里浮现出来。

“这个枣形茶叶罐是宗哲的作品,这个水罐是永乐和全的作品,都是你们的老爷爷买齐全的。”

阿常手中的那个枣形茶叶罐,黑漆的罐身上撒着金粉绘着梅花的描金画,水罐上的图景则是鲤鱼沿着五彩缤纷的溪流溯流而上。

“这些都是现在很难凑齐的珍品,大家一定要多多珍惜!”

阿常给女儿们说着话,或许她在想自己某天死了之后的事情。她又把这些陶器一件又一件地拿在手里爱不释手地抚摸了一会儿。

“好吧!下一个让赖子点茶吧!”

“好的!”

赖子闻言给母亲低头行礼,膝行靠近点前的席位。

赖子在做舞伎的时候就经常参加茶会,表演都舞(京都艺伎的舞蹈)的时候也经常点茶,但因为好长时间不表演点茶了,所以心里有些没底。

但是,这个时候要是再不温习一下的话就彻底忘了。

赖子刚开始点茶,槙子突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阿常瞬间用锐利的眼神儿瞪了她一眼。

“怎么了?”

“没什么,不好意思!”

看着自家人在这里静静地点茶,槙子好像觉得很滑稽可笑。但她马上就做出一副乖顺的表情,低着头拼命忍住不笑。

“很精彩!槙子要不要表演一下?”

“不,就别让我献丑了吧!”

“天天晃来晃去光知道玩儿!要不学学茶道什么的,将来可是嫁不出去的!”

最后,洗耳恭听了一番牢骚和教诲,新年的茶会就结束了。

回到房间,赖子立马决定到住在冈崎的教她敲鼓的师傅家里去拜年。

槙子上了二楼的客厅,正在和东京的朋友煲电话粥。

阿常和里子在楼下接待前来拜年的艺伎千鹤和豆弥,不时地还要去大门口接受那些长年出入茑乃家的商人的新年祝词。

千鹤和豆弥两人都是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了,这两个人也经常出入茑乃家,但更重要的是,她俩是里子找借口外出时经常利用的很重要的两个人,里子自然是热情有加,殷勤招待。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赖子回来了,紧接着两个艺伎也回去了,菊雄却开始忙着做出门的准备。

“你到哪里去?”

“那些学小曲的朋友们说是要一起聚一聚,我去看看!”

他围上围巾,提着高档白兰地,欢天喜地出门去了。

“姐姐,咱们晚上吃什么?”

听里子问,赖子一边脱下和服换上衬衫和牛仔裤一边回答说:

“过年的饭不是还剩了很多嘛!我们吃那些剩饭就行了!”

“今天咱们三人喝酒吧!”

“母亲呢?”

“说是要到嵯峨野的叔叔那里去,刚才就走了。”

里子说完,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这下子好了,那些烦人的都走了,我总算可以松口气了!听我说,今晚就咱姊妹三个好好热闹一下吧!”

里子说完马上去了厨房,开始把过年饭往饭桌上摆。

三十分钟之后,赖子、里子和槙子姐妹三人的新年会就开始了。

饭桌上,除了从除夕夜就看熟悉了的那些饭菜,还摆上了啤酒、威士忌和清酒。

“赖子姐姐要喝什么?”

“我喝啤酒就行了!”

“里子姐姐当然是清酒了?”

槙子要喝白兰地加水,杯中酒是三人三样,姐妹几个共同举杯。

“新年快乐!”

“祝我们三人身体健康!”

“为了三人的阿米(情人)!”

“什么呀?阿米是什么意思?”

“就是喜欢的人啊!”

“天啊!槙子有情人吗?”

“我都这个年龄了,没有才奇怪呢!”

“不会是那个头发蓬乱的小子吧?”

里子想起来,去年在东京的酒店里和槙子见面的时候见到的那个和槙子在一起的男孩子。

“他算什么呀!他不过是我们的亲卫队!”

“亲卫队?”

“乐队男孩儿,就是个跟着跑腿儿打杂儿的!”

槙子说完,急忙给赖子解释说:

“我已经不和那些人交往了,早都断了联系了!”

“是吗?那现在是谁啊?”

“是个庆应大学的男孩儿,那可是个正派的小伙子啊!”

“哎哟!你可真会换啊!”

里子好像很惊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槙子轻轻摇晃着杯子里的冰块说道:

“如果不经历各种各样的男人,回头哭泣的只有女人了!”

“你说得倒轻巧,很快就会摔跟头的!”

“那个不用担心!这些事情我会比姐姐玩儿得更巧妙!”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抱歉问一句,姐姐婚后是不是觉得很失败?”

“槙子你……”

赖子责备槙子说话没礼貌,槙子嘴里说着“请原谅”,给里子的酒杯里倒上酒。

“可是,姐姐有喜欢的人对吧?”

“你说什么呢!”

“那有什么关系嘛!我们可是姐妹啊!”

槙子忽然改变了一点儿态度,一边嚼着酒杯里的冰块儿,一边说道:

“我认为,在结婚之前最好和各种男人交往,好好研究一下男人!”

“说什么研究,没有那么简单吧?”

“那有什么难的?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只要你觉得他是个研究材料就可以研究嘛!”

“槙子妹妹真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可能还没真正喜欢过哪个男人吧?”

“我也爱上过男人,可是,一个女人如果迷恋上了男人就没什么好事儿了。你会对男人唯命是从,变得和奴隶一样。我可不想变成那样的女人!”

“如果能喜欢一个人到了不惜为他做奴隶的程度不是也挺好吗?”

“姐姐可真够传统的!”

“是不是传统我不知道,可我觉得应该珍惜喜欢一个人的那份心情!”

和槙子争论的过程中可能变得有几分兴奋了吧!里子一口气喝干了杯中酒,转脸问赖子:

“姐姐怎么想?”

突然被里子问起,赖子稍微思考了一下说道:

“我认为,即使喜欢一个男人也应该适可而止。如果进去得太深就会憎恨和嫉妒,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还会有一些无谓的争执。”

“是吧!还是赖子姐姐和我的想法一样!”

槙子好像甚得我意的样子连连点头,赖子好像视若无睹继续说道:

“到了某种地步就不要走得太近,是不是保持一定的距离更好?”

“那样做也没有什么麻烦事,自然很轻松,可是那样的话,到什么时候也没法和男人变得亲密,当然也不可能结婚了,难道不是吗!”

“我现在根本没有结婚的想法!”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赖子点点头,里子却是一脸的不相信。

“那么说你是一辈子一直独身了?”

“是不是一辈子我也不知道,至少现在是那个想法。”

“赖子姐姐是讨厌男人吧?”

“那倒不是!我也喜欢男人,只是不相信他们而已。”

“不相信……”

里子小声嘀咕了一句,抬头又看了赖子一眼。但是,赖子也不回答,只是默默地喝啤酒。

就在有些冷场的时候,槙子叹息着说道:

“明明都是亲姐妹,可大家的观念大相径庭啊!”

就槙子的这一句话,姐妹三人面面相觑,接着哄堂大笑起来。

正月初三的下午,赖子开始做回东京的准备。

赖子在里面的和式房间里正往行李箱里塞衣服的时候,母亲阿常走了进来。

“今天不回去也行吧?”

“可是,明天酒吧就开门营业了。”

“是吗?”

随着年龄的增长,阿常好像也变得容易感到寂寞了,但她再也没有说什么。她站在那里,看着赖子往行李箱里装东西,过了一会儿,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回到了自己房间,然后拿来了一卷绸缎。

“这个你拿去吧!”

“啊?给我吗?”

“因为是白坯料子,你想染什么颜色就染什么颜色!”

这卷儿料子是绫子,足有一匹。

“妈妈,太谢谢您了!”

赖子双手举着面料,低头给母亲行礼。

去年铃子七周年忌辰回来的时候,母亲也送给自己一块印着樱花和远山图案的绉纱面料和一条盐泽的带子。阿常虽然装作满面冰霜,可总是送给自己东西。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赖子正要出门,母亲阿常到玄关来送她。

“不要太要强!多注意身体!”

“母亲也多多保重!”

赖子说完就走出了玄关,里子一起跟了出来。

“姐姐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是啊!我想在樱花开的时候回来。”

“姐姐可一定要回来啊!咱们再去原谷一起喝酒!”

听里子的声音有些发颤,赖子斜着眼看了她一眼问道:

“看样子你有什么好事儿啊!”

“啊?为什么那么说?”

“我也说不上,反正看上去生机勃勃的!”

“是吗?”

里子在那里装傻,可她那温柔得快要溶化的表情和欣喜雀跃的小碎步都透出一种和平时不一样的弹性和张力。

“真好啊!”

“哪有什么好事儿!什么都没有!”

既然里子不肯说,赖子当然也不想刨根问底。毕竟都是大人了,至于应该怎么做,按说彼此心里都明白。

槙子一是因为年轻,再加上她好奇心旺盛,所以什么事情都要插嘴,但赖子除了必要的事情之外,什么都不说。那当然也因为年龄和性格上的差异,但从根底上来说,赖子还有一层顾虑,那就是她和里子毕竟是同母异父。

穿过院子出了后门,约好的出租车已经在那里等着了。赖子从里子手里接过行李箱说道:

“多谢里子妹妹!多保重!”

“姐姐也多保重……”

“有空再到东京来吧!偶尔出来散散心也挺好的!”

“我会的!”

里子点点头,赖子则坐进了出租车的后座上。

“再见!”

在正月凛冽的寒气里,里子向坐进出租车里的赖子挥手,出租车向着高台寺的坡道开了下去。

赖子走了三天之后,槙子也走了,京都的家忽然冷清下来了,但里子却是欢欣鼓舞心花怒放。

就像被赖子看穿的那样,七号那天椎名要来京都。

元旦那天夜里来电话说好像能来,三号的早晨又打来电话,很清楚地说要来京都。

里子从那一刻起,一直欢欣鼓舞,就像有一头小鹿在心头活蹦乱跳。

很快就能见到椎名了,里子在为此感到高兴的同时,心里开始萌生出一丝小小的不安。

那种担心从十二月末就开始了,转过年来,那种担心变得越来越明确了。

去年十二月中旬的时候,里子发现例假没来。

按照经期的规律,按说十号前后就该来例假了,可是都过了中旬了还没有来。过去例假一直很准时,即使晚了,顶多也就四五天。

可不知为什么,这个月都到了二十号了却一点儿来例假的迹象都没有。

去年年底之前,还以为是年末的忙乱使得经期有点儿紊乱,可转过年来依旧迟迟不来,里子开始不敢想得那么乐观了。

例假显然已经晚了半个多月了。

里子想了想她和椎名的鱼水之欢。

如果是怀孕了,应该是十一月份他来看红叶的时候。

那时候也因为椎名到得晚了,两人一见面就直接去了酒店的房间。两人好像都难以抑制住相思之苦,迫不及待地在床上翻云覆雨颠鸾倒凤,那种急不可耐就像干柴遇到烈火。

那一瞬间,里子也忽然感到了一种不安,但因为危险期以前出现过一星期的偏差,里子心想不会那么巧吧!当时没怎么把这个事情放在心上。

或许当时自己太轻率了……

元旦那天晚上椎名来电话的时候,里子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事情。但是,她确实没有勇气在电话里把这个事情告诉他。

不管怎么说,过完年之后去医院看看吧……

年末的那段时间,里子一直想着那个事情。

夏天以来,自己和菊雄根本就没碰过身子,如果说现在怀孕了,无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菊雄的。现在这个样子只能去堕胎了,但光想想,里子就浑身颤抖。

自己会被怎样麻醉?会以什么样的姿态被做手术呢?还有,做了堕胎手术,能不能一直瞒着菊雄和母亲呢?里子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因为不安和恐惧越来越睡不着了。

但是,躺在床上一边想一边抚摸自己的肚子的时候,这里面真的有一个孩子吗?里子渐渐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刚结婚的时候,自己和菊雄什么都不注意也没怀上孕,可到了现在,忽然有了身孕!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如果说这里面有个孩子,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呢……

里子虽然被这种不安所折磨,但她的内心深处还有一种怜爱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的心情。

说不定这是上苍赐给自己的一种缘分……

想到这里,里子又觉得把肚子里的孩子做掉有些可惜。

如果想去堕胎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去,根本不用惊慌失措。

里子决定不再去想那些多余的事情。

如果真的怀孕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怀上了就怀上了,就这样把自己喜欢的人的孩子留在自己的身体里吧!

现在这里面有他的孩子!里子光想一想就觉得很幸福了。

流掉还是留着,以后慢慢想就是了!一旦下定了决心,里子又浑身溢满了兴奋和喜悦。

赖子刚才说自己好像有什么好事儿,她不过是看穿了自己和椎名相会的日子不远了,绝不会察觉自己的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

想到这里,里子觉得自己拥有一个周围的人谁也不知道的、只属于自己的秘密,愈发兴奋更加心花怒放了。

正月初七那天,椎名为了参加关西地区财界人士的新年会,好像到大阪来了。

下午在中之岛酒店的宴会结束之后,他领着五个客人到茑乃家来了。

“椎名先生来了!真是久违了啊!”

阿常去宴会厅给客人打过招呼之后回到账房,用打探的表情看着里子说道:

“山福的社长也和他在一起,你快去打个招呼吧!”

“梅善堂的仓本先生不是来了吗?我去那边之后再过去打招呼!”

里子故意说得很冷淡,阿常有些狐疑地走开了。

自己喜欢的人来了,里子反而觉得不好意思马上就过去。一是担心发髻和和服是否得体好看,二是不知道走进宴会厅的那一瞬间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当然要按照顺序从上座的客人依次打招呼问候,其间偶尔和他四目相对,要是被别人察觉了怎么办呢?里子心里颇感不安。

里子决定先去梅善堂掌柜的宴会厅里去给客人斟酒,就当先演练一下去了椎名他们的宴会厅之后该怎么做。

“里子姑娘,近来好像变得越来越妩媚了,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儿啊?”

仓本从上往下仔细打量里子,里子很是忐忑不安,唯恐被他看穿自己肚子里怀着孩子。但她那含羞的模样好像让她显得更加妩媚动人了。

“现在正是女人鲜花般盛开的时候啊!”

被和仓本一起来的朋友目不转睛地盯着看,里子满脸含羞地早早逃了出来。

回到账房对面的休息室,里子又照了照镜子。

她今天穿了一件灰底印着点点梅花图案的和服,腰间束了一条浅朱红色的织锦带子。前胸的素雅色调和下摆的点点梅花形成鲜艳的对照。里子侧过身子检查了一下带子的形状,紧闭双唇,那神情就像要上阵一样,踏着小碎步袅袅婷婷地到了走廊里。

椎名的宴会厅是右边最里面的那一间。

里子走进去,发现已经来了三个艺伎和三个舞伎,宴会的气氛已经很热闹了。

“欢迎各位的光临!”

里子站在围屏前面先深鞠一躬问候全体客人,然后向着背对壁龛而坐的主客再深施一礼。

看样子,今天椎名还属于招待客人的一方,这会儿正坐在靠近入口的末座上。但五个人好像都是他关系亲密的朋友,没有那种拘谨的气氛。

“小老板娘怎么姗姗来迟啊!我们已经等候多时了!”

从前就认识的山福的社长第一个给里子打招呼,把里子介绍给众人。

“这位是这里的小老板娘,现在是京都女子的花魁!”

“哪有的事儿!社长您……”

“来!我给你倒一杯!”

“那可不行!还是我来给客人斟酒吧!”

里子走到背对壁龛而坐的六十岁左右身体清瘦的男人旁边。

“那位是光荣物产的濑户社长,虽然面相善良,但有个爱玩儿女人的毛病,你可要小心了!下一位是日东制器的小林专务,他是个基督徒,按说不会染指女人,但我不敢保证!”

山福的社长按照顺序给里子介绍在座的人,席间不时爆发出阵阵欢笑声。

最后轮到椎名了。

“我还不知道这个人常来这里,你也看到了,他是个质朴的很不错的男人,所以很有女人缘。都这把年纪了好像还能挑逗起女人身上的母性之爱,但那是他的手段而已,小老板娘可要多加小心噢!”

社长说完看了里子一眼。

“你不会是已经迷上他了吧?”

“您说什么哪……”

里子慌忙摇头否认。

“什么呀!小老板娘!你怎么脸颊绯红啊?”

里子不理会他,转身给右边的小林专务斟酒,可能是因为紧张吧!拿酒壶的手在微微颤抖。

“原来如此啊!椎名先生坚持要到这里来,原来都是为了这位小老板娘啊!”

“社长啊!真是久疏问候了!您是不是在嫉妒啊?”

千鹤见状连忙出面调和,里子终于喘了一口气。偷偷看了一眼椎名,他满面微笑什么也不说。

里子心想,只有自己一个人成了众人调笑的对象,可他也不站出来帮自己一把,真是太过分了!但是,守着这么多人,这话也不能说出来。

里子故意不看椎名那边,只是一个劲儿地给山福的社长和其他男人斟酒。她的这种举止反而表明她是有意识地这么做,估计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里子的举止很不正常,但里子已经顾不上想那么多了。

里子进来之前,客人们好像一直在谈论舞伎的姿态,小林专务看着身旁的舞伎说道:

“那么说,我今天来是赶上了一个最好的日子喽!”

“一点儿不错!我们只有过新年的时候才穿这身衣裳!”

千鹤代表舞伎向客人们介绍。

正月里门前挂稻草绳(新年挂在门前取意吉利)的那段时间,舞伎们会穿鲜艳的带有家徽的和服,正月初七的开业典礼和正月十五那天要穿黑色的带有家徽的和服,发髻也和平时不一样,舞伎们正月里要绾起高高的奴岛田发髻。

只傻傻地看的话可能会看不出来,前面的梳子和点缀着松竹梅的簪子都是玳瑁制成的,右边的金属垂帘的上面插着稻穗,稻穗头上点缀着一只小鸽子。

“这只鸽子怎么没有眼睛啊!”

“那是要让正月初遇到的喜欢的人给画上眼睛的!”

听千鹤如此解释,在座的男人们一下子活跃起来。

“有没有人想求我?我给她画上!”

“可是社长啊!你要是替她给鸽子画上了眼睛,从襟替开始要一直照顾她才行啊!”

“那怕什么!怎么样?”

听社长这么说,身旁的舞伎笑着把稻穗递了过去。

里子拿着砚台盒从账房回到宴会厅的时候,发现椎名正拿着身旁的舞伎的稻穗细细观赏。

“好吧!我替你画上吧!”

“请您给鸽子画上两个可爱的小眼睛!”

听舞伎如此要求,山福社长用毛笔给鸽子画上了两个圆圆的小眼睛,在鸽子的胸部又画上了三座连在一起的山峰,那是他自己公司的标志。

“社长,那可是很贵噢!”

“没关系!没关系!因为这是公司的标志,费用当然是公司出了!”

席间又是一阵欢笑声,接下来光荣物产的濑户社长给鸽子添上了眼睛,然后把自己名字中的一个字写了上去。

“椎名先生,你没事儿吧?”

“我可要告诉给您那位生病在家的夫人!”

山福的社长在一旁开玩笑,椎名只是笑着画上了两只小眼睛,然后写上了自己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悄悄地把稻穗还给了身旁的舞伎。

虽说是让喜欢的人给鸽子画上眼睛,可这毕竟只是个余兴,如果客人非要坚持给鸽子画上眼睛的话,舞伎是不好意思拒绝的。

因此,也有颇受客人青睐的舞伎每次去酒宴陪侍都要在稻穗头上安上一只新鸽子,但这里面原本包含一种誓言,给鸽子画上眼睛的人必须关照那个舞伎的一切。

他竟然在自己面前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做那种无法无天的事情,这算怎么一回事!

别的客人倒也无所谓,可椎名也那么做,莫非他不明白从去年年底就烦恼不已的自己的心情?里子在旁边越看越生气。

椎名他们的宴会结束的时候是九点多一点,大家好像已经商量好了,接下来和艺伎、舞伎一起去一家叫“金清”的茶屋。

“小老板娘也一起去吧!”

临近宴会结束的时候,千鹤邀请里子和她们一起去,山福的社长也马上跟着附和。

“说的是!偶尔也下山去给我们服务一次嘛!”

山福的社长说话很直接,其他的客人也都纷纷邀请里子一起去。

“不好意思!我还有几个别的客人……”

“那没关系的!剩下的事情都交给大老板娘就是了,我们说借您姑娘一用总可以吧?”

社长直接那么说,阿常也没法反对,只好笑着点点头。

“你看看,大老板娘都说行了,你快去准备一下!”

“多谢您!可我真的还有点儿工作要做,我过会儿再去好吗?”

“真的吗?”

“是的,我一定会去的!”

“好吧!你可要快点儿啊!我们这些人都是老朽了,可不能等太久啊!”

社长开了一句玩笑,紧接着站起身来。

好像众人都没有察觉,这一切都是里子和千鹤昨天晚上商量好的。

当里子听椎名说今晚要来茑乃家的时候给他提了一个要求,希望他宴会结束后十点半之前回酒店等她。

椎名当时好像担心里子是不是真的能出来,可里子觉得求千鹤帮忙的话总有办法。看样子两人商量好的计策完全成功了。

即便那样,里子也没有马上跟着去,她决定先装出一副顾忌阿常的样子,稍晚一会儿再出去。

不愧是两个女人商量出来的计策,可谓周密细致,天衣无缝。

把客人送走之后,里子又给母亲说了一声:“我这就去了!”

“早点儿回来!”

阿常态度有些冷淡,可也没反对。

里子临出门的时候也给菊雄说了一声,然后上了车。

“金清”位于祇园的凿开的山路上,是山福社长格外偏爱的一家茶屋。

里子去了以后发现,大家都把酒换成了威士忌,艺伎也多了两个,都是里子认识的人。

“小老板娘还真来啦!太了不起了!”

山福社长很高兴,马上招手让里子坐在他旁边。

“我一会儿就走了!”

“急什么嘛!偶尔放松一下不好吗?”

“小老板娘,您喝点儿什么?”

听舞伎问自己,里子要了一杯很淡的威士忌加水。

椎名坐在中间隔着山福社长的一个座位上,正和一个名叫豆香的艺伎说话。感觉不是椎名和她说话,而是艺伎主动跟他搭话。

见那个艺伎不是刚才椎名给她的鸽子画眼睛的那个舞伎,里子稍稍放下心来,但还是有些挂怀。

但是,山福的社长一个劲儿地跟她说话,里子根本顾不上竖起耳朵听他俩说什么。

说话间到了舞蹈表演的时间,艺伎和舞伎们纷纷站起身来去了休息室。

两间相通的和式房间的右侧并排坐着弹三弦琴的人和唱小曲的艺伎,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舞伎们出现了。

开始的舞蹈叫《御所车》,接下来的舞蹈叫《十二月》。

都是常在新春表演的舞蹈。

这些小曲把男欢女爱之事比作一年中的十二个月,幽默地表现了出来,客人们都笑眯眯地看得如痴如醉。

里子一边看着舞伎跳舞,一边悄悄地把表从带子夹缝里拿出来看了一眼。很快就到十点了。

他能巧妙地从这里溜出去吗?

里子若无其事地偷偷瞄了椎名一眼,他目视前方正看得入迷。

两支小曲跳完了,众人一齐鼓掌喝彩,山福的社长自告奋勇要唱一首《白扇》,一个叫染乃的艺伎站起来给他伴舞。

里子又悄悄看了看表,已经是十点十五分了,椎名还在那里目不转睛地观看舞蹈。

他不会把十点半在酒店幽会的约定忘了吧……

里子很着急,觉得这个时候自告奋勇唱小曲的社长很可恨。

社长唱完了《白扇》之后,关于下面唱什么曲子,众人又开始争执起来。

社长明明还想再唱一支小曲,可他让小林专务也唱一首。专务好像学过一点儿清元,看样子也想唱,可是因为曲子太长了,他正在沉思犹豫。就在这会儿,众人又喝起了白兰地,气氛越来越热闹了。

这个样子的话,他或许很难脱身了……

正当里子准备放弃的时候,椎名悄悄地站了起来。

关于接下来让谁唱什么小曲的问题,众人正在争执不下,所以几乎没人察觉椎名的举动。

最后大家决定让山福的社长再唱一曲,这回有三弦琴伴奏。

社长这回唱的是《初雪》。

但是,这回或许是没有舞蹈的缘故,众人不像刚才那样老老实实地听。社长对着弹三弦琴的艺伎唱,其他人都在和艺伎们聊天。

《初雪》唱完了,可椎名还没回来。

又过了五分钟左右,里子站起来,到楼下去问老板娘。

“椎名先生呢?”

“刚才回去了,说是明天一早还有事儿,要先走一步。”

里子点点头,回到房间向正在和艺伎聊天的社长告辞。

“社长,真是不好意思,我这就告辞了。”

“什么?这就要走了吗?”

“谢谢您的一番盛情,我回去还要收拾,明天还有事儿!”

“你丈夫是不是很啰唆啊?”

“那倒不是!那么,大家慢慢玩儿!非常感谢,我今天晚上很高兴!”

里子对着众人再次深鞠一躬,走出了房间。

从“金清”出来以后,里子用附近的公用电话给椎名住的酒店打了一个电话。

里子告诉了椎名的名字,接线员马上把电话转到了椎名的房间。

“您已经回酒店了吗?”

“我一直在等你!你现在在哪里?”

“我刚从金清出来,现在马上过去,要不要买点水果什么的?”

“不用了,什么都不要!”

里子问清楚了房间号,坐上了出租车。

本来约好的是十点半,可里子到了酒店房间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她敲了敲门,好像里面的人一直在等着,门一下子就开了,里子看到椎名就站在自己面前。

里子直接扑进了椎名的怀里。

“我一直好想你……”

里子感觉跑了很长的一段路,可实际上从祇园到酒店开车也就几分钟。从六点就想见他,但迟迟不能单独和他在一起,可能是那种焦灼让她这样感觉。

“外面很凉吧?”

“嗯……”

里子连点头都顾不上了,直接钻进了被窝里。

整个身子被他夺了去,里子在床头灯淡淡的光线里再次抬头看着椎名那发白的喉结。其实不用再看,上面的脖子、面部的轮廓,还有宽阔的胸膛里子都知道。

沉浸在交欢之后的那种心满意足的感觉里,里子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什么事这么好笑?”

“没有……”

里子轻轻地摇摇头,她想起了山福社长说的那句话。

社长说:“你丈夫很烦人吧?”他真是完全估计错了。他们中间的谁也没想到,自己现在正在这样的地方和椎名幽会。

里子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好笑。

“开始的时候,我还担心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也觉得那样做挺对不住大家伙,可不那样的话,我根本脱不了身啊!你出来的时候,跟大家打招呼了吗?”

“说真的,我也想一声不吭地跑出来,可是你不是先悄悄地开溜了吗?我也一声不响地跑出来的话会被人怀疑的!”

“山福的社长没发现我不在了吧!”

“我认为他已经发现了,可他什么都没说!”

“那就好!”

“可是,大家伙还都在那里,你那样中途开溜没事儿吗?”

“我事先已经跟他们说过了,告诉他们我明天一早有事儿要先走一步。我明天再给社长打个电话。”

“谁也不知道咱俩这会儿正躺在一个被窝里吧!”

“为了幽会,你是越来越有坏心眼儿了!”

“还不是你让我长的坏心眼儿!”

里子现在已经能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直呼椎名为“你”了。里子又被椎名紧紧地搂在怀里,她觉得快喘不上气来了,肚子好像也要被挤瘪了。

里子慌忙扭动上半身,从椎名的两条胳膊中挣脱出来,大大地喘了一口气。

“啊!太难受了……”

里子仰躺着看着天花板,雪白的天花板上映出了台灯圆圆的影子。她看着那个影子,心里正在犹豫是不是要把怀孕的事情告诉他。

椎名听到了这个消息会说些什么呢?里子很想看看他的反应,可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害怕。

“我说……”

里子一开始支支吾吾,接着心一横就说了出来。

“如果我有了孩子怎么办?”

“孩子?”

椎名的上半身微微一动。

“怀孕了吗?”

“还不知道,不过……”

“是不是例假晚了?”

“有一点儿。”

里子尽管知道椎名正用关切的眼神注视着自己,可她还是闭上了眼睛。

“去医院了吗?”

“还没有。”

椎名把手放在里子的肩膀上,说道:

“真的没错是吗?”

“万一是怀上了的话,怎么办?”

“你问我怎么办……”

“……”

“不管怎么说,先去医院看看吧!”

里子点点头,椎名叹了一口气:

“我绝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反而很感谢你!”

“感谢?”

“一开始的时候我也很吃惊,但现在已经平静下来了。既然是怀孕了,那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

“听到这样的消息,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不是……”

接下来就是一阵沉默。

里子挺起身子看了看床头柜上的表。

十二点半了。

山福的社长他们是不是已经回去了呢?家里人是不是都已经睡下了?不久之前自己还在那些地方,这会儿却觉得那个世界是那么遥远。

“明天你几点回去?”

“我打算坐十点的新干线。”

里子点点头站起身来,拿着衣服走进了浴室。

因为是从暗处来到了明处,里子觉得浴室里的荧光灯格外刺眼。里子用浴帘遮住光线,开始洗淋浴。

虽然刚才把重大的事情告诉了椎名,里子这会儿心情反而很沉静。从年底开始就一直萦绕于怀烦恼不已的事情终于说了出来,里子有一种释怀的感觉。同时,椎名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沉着淡定也让她感到高兴。

重新整理好发髻,穿上和服回到卧室,发现椎名已经穿好西装在椅子上坐着了。

“你这是怎么了?”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一个人能回去!”

“不!我送你回去!”

“真的没事儿的!你就在房间里休息吧!”

“明天我想延到中午,还能再见一面吗?”

“你不是有工作吗?还是早点回去的好!”

“可是……”

“我的事情你不用担心!真的没有问题!”

里子在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清爽的心情里,穿上短外褂,拿起了围巾。

第二天早晨,漫天的雪花飘落到京都的大街小巷里。

从东山的高台俯瞰下去,家家户户的房顶和八坂塔也蒙上了皑皑白雪。茑乃家的庭院也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只有院子里的池塘还露出黑乎乎的轮廓,大片的雪花飞舞着落进池塘里,就像被黑洞洞的池塘吸进去一样。

昨天夜里,里子从椎名那里回来的时候还没下雪,所以应该是半夜两三点以后才开始下的吧。

从年末的二十九到三十,雨夹雪一时间变成了雪,但很快就变成了雨。所以说,这应该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看着外面大雪纷飞,里子最先想到的就是新干线的事情。京都下这么大的雪的话,关原一带一定积雪很厚了。当然,新干线不能按时发车,他傍晚之前或许回不去了。

即使看着雪景,纷繁的思绪最终还是归结到椎名身上。

昨天晚上临别的时候告诉他一定要按计划早点回去,椎名说延迟到中午也没问题,可里子说不用勉强,婉言拒绝了。

但是,天下雪了,一想到椎名被堵在了这座城市里,里子的心又开始动摇了。

但是,雪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从八点左右开始就变小了,不多久微弱的阳光就从云缝里照射下来。虽说是进入小寒的雪,看样子也没有下一整天的气力。

才过了二三十分钟雪就开始融化了,玻璃窗也被水滴濡湿了。

伸头看了看卧室里面,菊雄好像还在睡。里子泡了一杯咖啡,一个人边喝咖啡边想椎名的事情。

他现在在干什么呢?要坐十点半的新干线的话,这会儿就该起床了。里子心想,或许应该把下雪的事情告诉他。

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里子决定还是先给车站的问询处打个电话,问一问新干线的情况。但是,可能是因为下雪询问的人太多吧,电话一直占线。

里子死了心,刚把电话放下,忽然听到母亲在楼下喊自己。里子答应了一声,下楼一看,母亲穿着大衣正准备出门。

“我去黑谷寺参加年初的第一次茶会!”

阿常和同年代的人聚在一起,租用黑谷寺的茶室每月举行一次茶会。平时的话,她会在头一天晚上告诉里子,可是昨天夜里里子回来的太晚了,好像没有机会跟她说。

“下大雪了,可是雪中茶会也是别有一番情趣啊!”

“您几点能回来呢?”

“中午稍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阿常出门走了,里子忽然觉得一下子解放了。

早知道是这样的话,从一开始就和椎名约好见面就好了!不!或许现在再约也不迟。

但是,现在如果听到他的声音,势必就要和他见面。那么的话,昨天说的不能见面就成了假话。

但是,里子更担心的是自己把可能怀孕了的事情告诉了他,说了那个事情之后,一大早又跑到他那里去,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厚脸皮的女人?

犹豫再三,里子又给车站的问询处打了一个电话,可电话还是占线。

里子再次放下电话,抬头看了看窗户。外面阳光明亮,池塘边上的雪已经开始融化了。或许有微风吹过吧,偶有枯枝上的雪飘落在地上,那时候,竹叶上的积雪会成团地掉下来。

看着院子里的景象,里子决定到医院去一趟。

好多天前就想着要去,可是迟迟下不了决心。

虽说只是检查一下,可里子心里还是很害怕。到了医院自己该说什么?检查要花多长时间?里子心里一点儿数都没有。还有,会不会被什么人看到呢?里子心里也有些许不安。

但是,总不能这样无限期地拖下去。

幸好今天母亲不在家,因为下雪医院或许很空。还有,现在去医院的话,这座城市里还有椎名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倒不是说他在身边会怎么样,但只要想想他在自己身边心里就觉得踏实。

下定了决心,里子开始换衣服。

从去年年底开始,里子就从电话簿里查医院,或者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注意观察妇产科医院的招牌。

如果可能的话,很想让别人给介绍一家,但唯独这种事情不好轻易地张口去求别人。

一个人思来想去,最后选中了一家叫奥田的妇产科医院,从崛川通大路往西一走,就是那家医院了。

里子并非知道那家医院,也没听说那家医院怎么好。只是因为那个地方离东山比较远,而且位于大路里面的僻静的小巷里,白色外墙的三层楼看上去很干净。

里子在那家医院的门前下了车,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人往这边看之后,推开了医院的大门。

进了医院,入口的右侧是候诊室,候诊室的对面是接待处。

“请问您怎么了?”

接待处窗口里面的一个女的问里子,里子小声说:“我好像是怀孕了……”

她好像对里子这样的患者已经见惯不怪了,她让里子在另一张纸上写下姓名、住址和年龄,然后把里子写好的内容抄在病例上,告诉里子稍等一下。

可能是因为下雪的缘故,上午的候诊室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坐在长椅上候诊。

里子在长椅的一头坐下来,默默地看着窗户。窗玻璃上也满是阳光,水滴在顺着玻璃往下流。玻璃窗外好像是中庭,能看到山茶花的绿叶和黑色的围墙。

候诊室左边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中的景色让人联想到白浜一带的海岸。画的旁边是一个嵌进墙里的时钟,表针正指着十点五分。

如果现在告诉他自己来医院了会怎么样呢……

里子那么想着,看了一眼接待处旁边的公用电话。

拨通电话的话,马上就能听到椎名的声音。里子正望着电话出神,忽见里面的门一开,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里子站起来,跟在护士身后往里走。

医生是个四十五六岁的中年人,留着胡子,身材微胖,看上去很壮硕。里子当然不觉得他面熟。

“您请坐!”

里子按照护士的指示在圆凳子上坐了下来,医生看了一眼病历问道:

“这回是第一次怀孕吧?”

医生的声音很温柔,和他的威猛的外表很不相称。见里子点头,医生拿起笔,开始问里子最后一次例假是什么时候,还问她有没有孕吐等妊娠反应。

医生的问诊结束后,护士把里子叫到围帘的背影处,让她脱下内衣爬到检查台上去。

里子的目光落在右边临时放衣物的浅筐上,等护士走开之后,解开了牛仔裤的扣子。

因为下雪的缘故,里子今天是穿着毛衣和牛仔裤,外面套了一件大衣出来的。她觉得这身打扮谁也认不出她是茑乃家的小老板娘,但通过病历上的姓名和住址一查的话,马上就知道了。

但是,关于那些事情医生什么都没问。里子脱下内衣,不知所措地刚蹲下来,就听见围帘外面护士的声音。

“请你爬到台子上去!”

里子冲着声音的方向点点头,抬头看了看检查台,然后慢腾腾地爬了上去。

“把腿再劈开一点儿……好的,就那样,全身放松!”

护士的手触到她的大腿内侧的那一瞬间,里子本能地并拢了双腿,但护士马上就把她的膝盖掰开了,里子无助地闭上了眼睛。

后来的事情她几乎记不清了,里子有一个习惯,无助的时候就小声叨念:“老天爷啊,求您快点让这一切结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