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元旦那天,晴空万里,风和日丽。
不过,天气晴好好像是全国性的趋势,电视上说北海道时隔八十八年迎来了一个没有雪的新年。
元旦那天早晨,在茑乃家很稀罕地母女全聚齐了。
话虽如此,家人回家过年的方式却是各不相同。
还在寒假中的槙子,二十九号那天和大学的朋友一起回到了家里,据说老家在福冈的那个朋友在家里住了一晚上就走了,槙子则留在家里过新年。
赖子在银座的酒吧一直营业到二十八号,接下来就是酒吧和自己住的公寓的大扫除,还要给客人们送上新年的问候,到了三十一号的晚上才终于赶上了回家过年的新干线。
里子当然是在京都老家里了,料亭营业到二十九号的晚上,三十号那天才和服务员及厨师们一起急急忙忙地对店里进行了大扫除。
去年的新年,赖子去了欧洲,槙子去北海道滑雪,家里只剩下母亲阿常和里子夫妻俩,实在是冷冷清清的。正因如此,今年三个女儿都在家聚齐了迎接新年,阿常自然是兴高采烈、喜上眉梢。
京都的那些老字号,庆祝元旦的诸般事宜也是非常细致的,一点儿也马虎不得。母亲阿常六点钟就起床了,穿好和服,到院子里对着新年第一天的太阳双手合十,然后去井台打水,把若水(元旦早晨汲的水)供奉在神龛和佛龛前面,在厨房的炉灶旁边和厕所的角落里点上长明灯,供上盐巴。这几个地方都被认为是家里的鬼门。茑乃家宽宅大院,从本馆到住宅挨着供奉,也是一件不轻松的事情。
等忙活完这些的时候,赖子和槙子她们也起床了,开始做庆祝新年的准备。
里子把一楼里面的榻榻米房间又收拾打扫了一遍,然后开始准备菜肴。
菊雄在玄关挂起了有图案的幕帘,把屠苏酒摆在壁龛里,把挂轴和匾额挂了起来,那副匾额是阿常为了过年特意拿出来的。因为赖子在三姐妹中是长女,毛笔字也写得好,所以就由她把家里每个人的名字写在箸纸(装筷子的纸套)上。槙子则忙着往房间里拿垫子,把红白两色的吉祥福玉在壁龛里摆放好。(福玉原本是艺伎们年终问候时,茶社为了犒赏艺伎一年的辛劳而赠送的吉祥物。福玉直径大约二十厘米,外层为煎饼皮,玉内部嵌入干支贡品、七福神等,以此来祈祷来年。)
不一会儿就过了十一点,等阿常的妹妹阿清一到,茑乃家庆祝元旦的仪式就开始了。
因为茑乃家属于世家,每个人的座次从一开始就是定好的。
首先,背对壁龛的上座由母亲阿常来坐,妹妹阿清坐在她的旁边。阿清是小阿常三岁的妹妹,现在住在北白川,从很早以前就是教授“歌泽”小曲的师傅。因为她是孤身一人,从几年前开始,她每年元旦都出席茑乃家的庆祝仪式。
北白川的姨妈的旁边坐的是菊雄,接下来是长女赖子,然后是里子和槙子按照年龄依次而坐。
按照往年的惯例,阿常今天还是在无地和服外面套了一件带图案的短外罩,姨妈和女儿们也都是一身正装和服,带子的左边插着一把折扇。
十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式房间的两端分别放着一鼎宣德香炉,里面焚着“梅香”,香烟袅袅。
看着全家人都聚齐了,北白川的姨妈跪着向前挪动了一下,向阿常问候新年。
“新年伊始,祝您新年快乐!去年一年让您诸般惦念,非常抱歉!今年还请您多多关照!”
阿清虽然已是快六十的人了,可她还是挺直腰板,口齿清楚地说完,轻轻地低头行了一个礼。
阿常对阿清点点头说道:
“祝你新年快乐!你也是上年纪的人了,今后可要多多保重身体!”
阿常语气缓慢从容不迫,确有大店老板娘的威严和气派。
姨妈说完了,这回该轮到菊雄了,他跪着往前挪动了一下。菊雄今天虽然也穿了一件大岛的捻线绸和服,但他脖子细长,和服在他身上总是显得有些松松垮垮的。
他对阿常讲的那些祝贺新年的言辞是千篇一律的。在北白川的姨妈听来,菊雄的声音太细,感觉有点儿口齿不清。
“……请您多关照。”
菊雄说完,像舞台上的旦角一样微微一拧脖子,低头给岳母阿常行礼。
“全家人都指望你了,多多拜托!”阿常用温柔的语气说道。
阿常的应答多少有点儿因人而异。因为是新年了,所以她不能严厉地责备晚辈,但有时候还会温和地加进几句自己的意见。
菊雄虽说是上门女婿,但毕竟没有血缘关系,看得出阿常是想在三个闺女面前抬举一下这个女婿。菊雄给阿常问候新年之后,转过身对着北白川的姨妈又重复了一通同样的客套话。
按照茑乃家庆贺新年的规矩,晚辈要向所有的长辈问候新年。所以,越是小辈,问候新年和低头行礼的次数越多。
但是,也不知为什么,茑乃家的新年问候不是用京都方言,而是用普通话。
菊雄说完之后就轮到长女赖子了。她因为讨厌京都的繁文缛节和陈腐规矩才离开了京都,但唯有这新年的问候是另一码事。
赖子和菊雄一样向母亲问候新年。
“你今后要多加努力!也别忘了京都老家,一定要常回家看看!”
阿常虽然语气委婉柔和,但还忘不了最后加上自己的意见。
赖子接下来向姨妈和菊雄问候新年,两人都只说了句“祝你新年快乐!今年也请多多关照”,没有像阿常那样提什么意见。
接下来就是里子了。
“……去年一年让大家为我担心了……”
里子刚说到这里,坐在旁边的槙子忽然捂着嘴低下了头。
就在刚才母女几个还大呼小叫吵闹不休,这会儿却一本正经地跪坐在那里互致问候,槙子觉得这很滑稽可笑。
去年新年的时候,槙子之所以去了北海道,也是因为害怕听了这陈词滥调的新年问候自己会笑出来,所以才逃了出去。但是,阿常却一笑不笑地板着面孔,按照老规矩慢慢地点点头。
“希望你和菊雄夫妻关系更加和睦,生个好孩子,也让我看看第一个孙子的模样!”
槙子听到中间终于忍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里子明明不怎么喜欢菊雄,可还在那里乖顺地给母亲低头行礼,槙子觉得太可笑了。
但是,如果是阿常明知如此故意这么说,这句话就太具讽刺意味了。
接下来轮到槙子了,她憋住不笑,一本正经地向母亲问候新年。
“……今年也请您多多关照!”
槙子强忍着不笑终于说完了,正长出一口气。
“你也好好用功学习,早点儿毕业回京都来!”
槙子忍住不笑低头行礼,然后按照顺序分别给北白川的姨妈和菊雄问候新年。
每年一到元旦这天,槙子总觉得老小最吃亏。
今天也是如此,自己得向五个人问候新年还要低头行礼,可没有一个人给自己问候新年。
槙子也想有那么一个人给自己说上一通问候新年的话,但那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得等姐姐们有了孩子,而且在孩子长大之前是没什么指望了。
不管怎么说,阿常的应答虽然简短却一语中的。对赖子说“不要太要强”,对里子说“早生个孩子”,对槙子说“认真学习”,这几句话正好击中了每个人的弱点。
确实,一旦成为一个母亲,即便什么都不问,她也早就看穿了几个闺女的生活。尽管阿常是自己的母亲,槙子一想到这里,就觉得阿常是个很可怕的人。
新年问候结束之后,家人就准备交杯换盏喝屠苏酒了。
把放在壁龛里的朱漆的酒盅分给众人,菊雄先给阿常斟酒。然后按照顺序互相斟满酒之后,阿常说了一声“新年快乐”,那就像一个暗号似的,大家纷纷应声端起了酒杯。
每人面前摆着一张黑漆的饭桌,上面的箸纸上分别写着各自的名字。
“还是赖子姐姐的字写得好啊!”
菊雄看着箸纸上的毛笔字出神,里子在一旁揶揄道:
“实际上应该是男人来写才对!”
“不行,我可不行!毛笔字写得好是娘胎里带来的!”
“你别学什么小曲了,去练练书法不好吗?”
阿常刚才还让两口子要孩子,两个人这就开始火花四溅了。
“嗯!这道菜很入味儿!”
北白川的姨妈从放在中央的多层食盒里夹了一口红烧菜肴,对那道菜的味道赞不绝口。
“今年实在太忙了,什锦年菜也准备晚了,这是昨天才做好的。”
“可是,忙不是挺好的吗?”
“都托你的福啊!”
阿常和阿清老姐俩互相点头称是。
黑漆饭桌上盛着文蛤汤的碗上绘着梅花,盛着干青鱼子和沙丁鱼干的盘子上绘着松树,盛着醋拌萝卜丝的小钵上绘着竹子,松竹梅这岁寒三友的图案都凑齐了。还有,多层食盒的周围用金水和朱漆绘着华美的描金画。
这些器皿和屠苏酒的酒盏都只在新年的时候才用,那是茑乃家从开料亭之前就代代相传的名器。
“哎?那个挂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呢!”槙子看着壁龛里的挂轴小声说道。
挂轴上的图案让人想起正月里安静祥和的田园风光,图案的上方有白鹤在展翅飞舞。
“那是你父亲喜欢买下来的!”
母亲虽然这样解释,槙子还是不太明白。
“感觉白鹤自己在那里装模作样,好像很傲慢不逊啊!”
“你那样理解就不对了!不是有句话叫‘白鹤高翔不逐群’吗?”
“那是什么呀?”
“就是说,聪明的白鹤不会落下来和那些凡夫俗子交往,她只想自己远远地离开静静地待着。”
“天哪!那么说我们这些人就是‘群’了?”
“我是希望你也能像白鹤一样高雅聪慧才挂在那里的!”
“你让槙子变成白鹤我觉得够呛啊!”
里子在那里插科打诨,在座的人哄堂大笑。好像久候多时了似的,菊雄从身后拿出一个白色的纸包。
“母亲,这是大伙儿孝敬您的新年贺礼!”
厚厚的和纸里面包着每个人送给母亲的喜封,上面写着每个人的名字。
每年到了新年的时候,子女们就商量好金额,把喜封里的钱送给母亲零花。阿常倒也不是缺少零花钱,但得到了子女们孝敬自己的零花钱还是很高兴的。这次大家商量的结果是每人拿出五万日元。不过,里子和菊雄两口子共同拿十万,槙子还是学生就让她拿一万。
“谢谢!那我就收下了!”
从孩子那里拿到喜封的阿常,就像回归童年一样笑逐颜开。
“这是送给姨妈的……”
这个喜封里面是三万,菊雄、里子和赖子每人拿了一万。
“这可怎么说,怎么还有我的!真是不好意思!”
阿清恭恭敬敬地接过喜封,不住地低头行礼表示感谢。
“哎呀!该给槙子压岁钱了吧!”
听阿常那么说,槙子高兴得直拍手,好像就等着母亲这句话了。里子在一旁满脸不悦地说道:
“这也太偏心了吧!只有她一个人有压岁钱!”
“说什么哪!我不还是个学生嘛!一分钱的收入也没有。”
“你别胡说了,母亲不是给你寄了很多钱吗?”
“我说姐姐啊!现在住东京可费钱了!光公寓的房租就……”
槙子刚说了一半儿,发现赖子正看着自己,很尴尬地用手捂着嘴,跪着挪到阿常面前。
“谢谢母亲!”
“按说过了二十岁就不该给你零花钱了,可你还是个学生,就算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吧!”
“我明白!”
槙子恭恭敬敬地从母亲手里接过压岁钱。
“明年真的能大学毕业是吗?”
“当然,您就看我的吧!”
槙子再次低头行礼,正要退回去,北白川的姨妈从带子夹缝里拿出一个红包。
“这个是给槙子的,就是有点儿少!”
“天啊!谢谢姨妈!非常感谢!”
槙子满面笑容,转脸看了看旁边的菊雄。菊雄看她那猴急的样子,一下子笑了出来。
“你放心就是了!我这里也早给你准备好了!”
说着又拿出来一个喜封,槙子今天是大有收获。
“还是姐夫心眼儿好啊!”
看到槙子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里子满脸不高兴地说道:
“槙子是为了压岁钱才回来的是吗?”
“没有的事儿!我是一心一意想见母亲和姐姐们才飞跑来的!”
“满嘴谎言!”
里子生气地转过头去,槙子又转过脸来问赖子。
“我说,能不能请赖子姐姐也赏我点儿压岁钱啊?”
“没有!”
“怎么会没有啊?我刚才还那么认真地请姐姐们‘今年也多多关照’呢!”
槙子既然那么说,赖子也无可奈何地从带子夹缝里把早就准备好的喜封拿了出来。
结果,姊妹三个里面最沾光的是槙子,最倒霉的或许就是里子了,她和菊雄两口子要拿双份的钱。
但是,改变一下看事情的角度,因为他俩今后是要继承茑乃家全部家业的,所以出点血也是没办法的事。
喜封都给完了,接下来一家人就开始互相斟酒推杯换盏了,家宴上欢声笑语甚是热闹。
“天啊!太让人怀念了!那个我可以拿一个吗?”
槙子直起腰来看着摆在壁龛里的吉祥福玉。
按照每年的惯例,自家人的庆祝仪式结束之后,留在京都的服务员、厨师还有那些常年出入茑乃家的商贩们都会到家里来拜年,热热闹闹一直待到傍晚时分。这些福玉原来是为他们的孩子准备的,看到槙子拿了一个,里子和赖子也都伸着手说:“我也要!”
直径有将近三十厘米的红白福玉剖开后,会出来各种各样的小物件。
槙子的福玉里面出来的是在茶会上用的折扇,赖子的福玉里面出来的是小方绸巾,里子的福玉里面是个玩具小布袋。
“什么呀!这不是小孩儿玩儿的东西嘛!以前福玉里面不是装了好多好东西吗?”
“里子姐姐今年不走运啊!”
“闭上你的乌鸦嘴!大过年的,净说些不吉利的话!”
听着女儿们的笑语喧哗,阿常心满意足地端起小碗吃起汤圆似的煮年糕来。
元旦的庆祝活动结束以后,赖子、里子和槙子商量好,三人一起去八坂神社做新年伊始的第一次参拜。
“稍等一下!我怎么喝酒喝得有点儿头昏脑涨的!”姊妹中间酒量最小的里子两手捂着绯红的脸颊说道。
“那有什么关系!到外面冷风一吹,马上就好了!”
听槙子那么说,里子打开小粉盒,往脸上轻轻搽了点儿香粉。
“要不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吧!”
菊雄看样子也坐不住了,里子边照镜子边说道:
“那可不行!我们都商量好了,就我们姐妹三个去!过会儿不是富子和村上她们要来吗?你和母亲一起在家陪客人就是了!”
菊雄满脸遗憾的表情,三个人也不理会他,匆匆忙忙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好了,妈妈!我们要出发了!”
三姐妹按照顺序给母亲鞠躬出去了,阿常满面春风地说道:
“路上小心点儿!”
“妈妈,我们会给您求支上上签回来的!”
“街上人挤人,小心别让别人把烟头儿扔到和服袖子里去!”
“没事儿的!您放心好了!”
“妈妈,我们走了!”
三姐妹欢天喜地地出门去了。
从早晨起一直很晴朗的天空,过了中午,飘来了几片云彩,但阳光依然很明亮。从东山山脚往下俯瞰,京都的大街小巷在元旦的晴空下静悄悄的。
从茑乃家到八坂神社并不怎么远。三个人沿着高台寺前面有石墙的小路下去,上了东大路向祇园走去。
赖子穿着一件大岛绸的和服,里子穿着一件枯草色的捻线绸和服,外面套着淡茶色的短外褂,槙子穿着一件特别适合年轻姑娘的宽袖和服。
迎面走来的那些人手里都拿着破魔箭和气球,一眼就能看出他们这是已经去神社参拜完了往回走。迎面走过来的人和三姐妹擦肩而过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地回头看。其中还有人直接就站住了,用三人都能听得到的声音惊叹:“太漂亮了!”
姐妹三人都意识到她们正被大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看着。但表面上都装作漠不关心,只是默默地目不斜视地快步往前走,那种冷漠好像更加吸引路人的目光。
但是,来到八坂神社的石头台阶下面的时候,三姐妹想装模作样装矜持也不行了。
周围一带虽然实施了交通管制,但路上挤满了前来初次参拜的人,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想靠近台阶都不容易。三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爬上了台阶,但前后左右被挤来挤去,从带子到发髻都快被挤得变形了。
刚才横排着并肩走过来的三姐妹,这下子也只能竖着排了,而且还被挤散了,首尾不能相顾。槙子使劲儿按着宽袖和服的袖子,从后面紧追前面的两个姐姐。
虽然有警察出来把上台阶的人和下台阶的人分成了两边,但警察也被人群挤得摇摇晃晃站不住。
有人来这里好像是为了享受被挤来挤去的乐趣,而不是为了什么新年的初次参拜。
穿过牌楼总算来到了神殿跟前,可想进去参拜祈祷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总算把香火钱投进了香钱箱,正在双手合十祷告的时候,冷不丁就会被旁边的人挤到一边去。
在那种拥挤中,三姐妹仍然正儿八经地摘下围巾,击掌合十参拜神灵。
在这一点上,因为姐妹三人从小时候就被母亲领着来到这个地方,举止作法都受到了母亲严格的教诲,这个习惯已经深入骨髓,参拜神灵是丝毫也不敢马虎的。
槙子先参拜完了,转头一看,赖子也已经把脸抬了起来,只有里子还在那里深深地低头祷告。
“姐姐,咱们回去吧!”
槙子大声招呼两个姐姐,三人终于从神殿前面拥挤的人群中逃了出来。
通道的右侧有卖护符、绘马(为了许愿或还愿而献纳的木版画片)、破魔箭和神签的。摊子前面也聚集了很多人。
赖子和里子买了护符,槙子买了一支破魔箭,然后三人分别求了一支签。
结果槙子抽到的是大吉,赖子是中吉,里子是小吉。
“哇!我太高兴了!今年还是有好事儿啊!”
槙子高兴得手舞足蹈,里子面无表情地一边把神签叠起来,一边不服气地说道:
“求签这种事情抽到差一点儿的反而比较好,不好的签可以让你处处小心。”
神社参道的两边是一个挨着一个的摊子,除了卖面具、气球和玩具的摊子,还有卖甘酒和棉花糖的,甚至还有摆摊算卦的。从牌楼向左去的路上是卖短弓和打气枪的摊子。
围着那些摊子的几乎都是小孩儿,也有在孩子的央求下从后面伸着脖子往里看的大人。
“这么多人是从哪里来的啊?”
“可能从京都以外的地方来的人更多吧?”
三姐妹小时候的八坂神社,即便是元旦,也没有这么拥挤,比现在要安静得多,但空气里也因此弥漫着新年的那种紧张的气氛。
但是现在简直就是在人山人海里走。
“这也太累人了!”
“要不要去喝咖啡?”
“还是去吃豆沙水果凉粉吧!”
听从槙子的建议,三人下了台阶,向加茂川方向走去。
八坂下面只有一家甜品店开门,可店里满是参拜完准备回家的人。三个人运气不错,在店中间的地方找到了一张空桌,姐妹三人隔着桌子面对面坐了下来。
“上次我们仨聚在一起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来着?”
“去年春天嘛!四月二十四号,是铃子的七周年忌辰。”
“从那以后都快一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听赖子在那里叹息,槙子也感慨万分地说道:
“近来日子过得太快了,真让人受不了,我又长了一岁!”
“槙子妹妹都那么说的话,我们可怎么办啊!”
“我也想干脆变得和姐姐们一样大,可这是我学生时代最后的一年了!”
“你少在那里阴阳怪气的!”
姐妹三人里面,数里子最喜欢甜食,简直是见了甜品不要命,接下来是槙子,赖子则属于那种没有就算了的人。有趣的是,三人的胖瘦也是依照那个顺序,里子最丰满,接下来是槙子,赖子是最瘦的一个。
“抹那么多蜂蜜,里子姐姐还会发胖的噢!”
“上面写着纯蜂蜜不会让人发胖的!”
“可是,菊雄喜欢胖一点儿的吧?”
“他喜不喜欢无所谓!”
话题一转到菊雄身上,里子马上就不高兴起来。赖子和槙子可能知道这一点,接下来什么都不说了。
以前小时候,加上铃子,四姐妹经常在一起说话聊天,有时候还争吵。但现在即使三人聚在一起,也只是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或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虽说年龄大了成了大人,说话的时候不会伤害对方了,但姊妹之间也因此变得生分了许多。
“我们出去吧!”
三人刚吃完,门口已经有下一位客人在等着了。
一开始说好的是AA制,结果是赖子结的账。结完账走到外面,里子和槙子异口同声地说:“谢谢姐姐款待!”
唯有这种时候,姐妹之间特别情投意合。
“好吧!咱们回家吧!”
“再找个地方喝点咖啡什么的吧!刚才这个地方太吵了,根本没觉得休息过了!”
听里子那么说,赖子有些担心地说道:
“我说你啊!客人要到家里来,不回去能行吗?”
“不就是富子和村上嘛!有母亲在没问题的!”
“可菊雄就一个人……”
“没关系的!就新年这么一回,偶尔让里子姐姐解放一回不好吗?不然姐姐也太可怜了!”
槙子见是机会,很机灵地对里子表示同情,趁机讨好里子。
可毕竟是元旦假期,店家都关门了。即便那样,从四条大街的祇园町到河原町大街都是人流如织。人群里有很多身穿和服的女性。
到了河原町大街一看,好像没有能喝咖啡的地方。没办法,接着往上走,最后进了御池前面的皇家酒店。
酒店一楼的快餐厅是落地玻璃窗,窗外的河原町大街看得很清楚。三人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点了咖啡。
女服务员把咖啡端上来以后,槙子突然笑了起来。
“怎么了槙子?一个人傻笑什么?”
“不是吗?今天问候新年的时候,母亲说的话太好笑了!”
“母亲让你认真学习!”
“里子姐姐也是啊!母亲让你和菊雄搞好夫妻关系,好让她早抱孙子!”
“真希望母亲别管我的闲事!”
“母亲可能前一天晚上就想好说什么了吧?”
“一定是那样!就那样她还觉得说得挺好的!”
“我就讨厌母亲说这说那,回家过年也心情沉重!”
“母亲只是借着过年这个幌子说些自己想说的话,你根本不用往心里去!”
“可是,母亲也上年纪了,一定会觉得寂寞吧?”
赖子在那里劝慰,里子马上接过话茬说道:
“母亲老则老了,可怎么也得听听我的意见啊!”
“我觉得母亲已经比从前明白多了!”
“那只是表面现象,还是个老顽固,发起牢骚来没完没了!”
说到这里,里子喝了口水清清嗓子。
“前几天,我给母亲提议要不要在堂屋的旁边给员工们盖一间钢筋混凝土的宿舍,可母亲拼命反对,说没有必要给服务员盖那么漂亮的房子。可现在总不能将员工们塞进昏暗的阁楼里去吧?那样的话,本来想做下去的人也都跑了!”
见赖子点头,里子好像得到了莫大的支持似的继续说道:
“我说让那些上早班的员工八点回家她也反对,可现在哪里都是八小时工作制啊!母亲说那太奢侈太懒惰,可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为了招人我费了多大劲儿!”
“怎么会那样啊!你实话实说就是了!”
“我已经说过好多次了,可母亲就是不明白!我希望姐姐今晚就替我跟母亲说一说。”
“可是我平时也不在家呀!”
“那有什么关系!赖子姐姐的话,母亲还多少能听进去一些!”
“问候新年的时候,母亲也只对赖子姐姐说了句‘要常回家看看’呢!”
“毕竟赖子姐姐是老大,又是离开家的人,母亲是不是有点儿怕姐姐?”
“绝对没有那回事儿!”
赖子虽然否认,可母亲对的态度比对里子和槙子的态度要客气一些,也是实情。
“不管怎么说,你们都不在家多好啊!就我一个人一直留在家里,我最倒霉了!”
里子要这么说,赖子和槙子两人也没法安慰她了。
“我现在真想把一切都抛弃!”
“姐姐,大过年的,就别说那些了,说点儿高兴的事情吧!”
槙子为了换换心情又喝了一口咖啡。
“今晚我们玩儿纸牌(写有和歌的日本纸牌)吧!”
“不行!百人一首我早就忘光了!”
“好吧!要不就玩儿麻将?”
“你学会打麻将了?”
“虽然技术不怎么样,可要是赌钱的话,进步很快的!”
“可是赖子姐姐不想玩儿啊……”
三人里面,里子和槙子特别喜欢赌输赢,但赖子几乎不玩儿这些东西。她说讨厌输,或许也可以说明她很要强好胜。
“我是没关系,你们叫上母亲和菊雄一块玩儿就是了!”
“那多不好啊!菊雄加入牌局的话,就成了两口子和你们打牌了,那多没意思!”
“要不就打扑克吧!扑克牌的话,赖子姐姐也能玩儿吧?我们稍稍赌点儿钱!”
“说来说去,闹半天还是想从我这里搂钱啊!”
“那是当然了!过年就是挣钱的时候嘛!”
槙子说完,忽然想起了去年因为吸大麻被警察抓起来的事情。
“就过年这几天玩玩儿还不行吗?”
槙子一下子变得温顺起来,低眉顺眼地给赖子低头行礼。
“我们该走了吧!”
“可是,就这么看外面,怎么也看不够啊!”
听里子这么说,两人同时向窗外看。
仅隔着一层玻璃窗的大街上,形形色色的人在行走。有一家人上街的,有两人同行的,还有单独一伙的男人或女人。
看着窗外的景象,赖子在想东京的酒吧的事情。本打算从四号开始开门营业,可那些陪酒的女孩子们能按计划回来吗?还有,熊仓和秋山现在怎么样了呢?
槙子双手托腮,正在想去年年底见了一面的庆应大学的那个男孩,然后又稍微想了想吉米的事情。
里子右手抓着手袋,正在想椎名的事情。
他这会儿在东京,还是去了在静冈静养的他妻子那里呢?他说过正月三号或许能来,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要是能来的话,年底的时候应该有联系,可他一直没有联系,看样子还是来不了吧?想到这里,里子忽然觉得胸口隐隐作痛,不由地深深叹息了一声。
姊妹三人回到家的时候,以前在店里做过厨师的村上和服务员富子已经来了。这两个人就像家里的亲戚一样常来常往,每年元旦一定会到家里来。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去哪里了?”
听母亲阿常这么问,赖子代表姐妹三人回答道:
“我们三人很久没有一起出门了,散了散步,又喝了杯咖啡才回来的。”
“妈妈,我们替您求了支签,是大吉啊!里子姐姐求的签是……”
“嘿嘿!我是小吉!”
听槙子和里子争先恐后地向母亲报告,年过六十的村上在一旁看着如花似玉的姐妹三人都看出神了。
“真是女大十八变啊!都出落成大美人了!真个是环肥燕瘦,春兰秋菊啊!”
“大叔还是那么会夸人啊!”
赖子和槙子两人因为好长时间没见到村上了,所以就直接坐了下来,里子则先上二楼了。
“姑娘们来一杯!”
姐俩接过了村上斟的酒,槙子马上就满脸绯红了,而赖子喝酒一点儿也不上脸。
“还是赖子姑娘喝酒厉害啊!”
“没有的事儿!我只是不上脸而已,实际上已经醉得很厉害了!”
“看见那些福玉我刚才还和你母亲说来着,过去铃子和赖子两人可没少收集了福玉啊!”
每年到了除夕夜,舞伎们都会到格外关照她们的茶屋去喊一声“多多拜祈”,挨家转,收了很多福玉。
“多多拜祈”的意思就是希望来年有很多美差降到自己身上,得到的福玉的多少也是舞伎受欢迎程度的一个标志,有一次赖子得到了将近二十个福玉。
“和那时候相比,赖子姑娘有点儿瘦了啊!”
“您说我骨瘦如柴没有魅力是吗?”
“那可不是!赖子姑娘身材纤瘦更加妩媚动人了!今年多大了?”
“那个您最好别问!”
可能是因为话题都集中到赖子身上了吧,槙子把手插进带子与和服之间的缝里说道:
“天啊!穿这玩意儿太辛苦了!我上楼把和服脱了!”
“槙子要是去做舞伎,现在也应该到了襟替的时候了吧?”
“是啊!正想让大叔这样的人给我做主人呢!今后可要多多拜托您了!”
槙子动作夸张地给村上鞠躬,阿常却在一旁叹息着说道:
“偶尔穿一次和服,马上就叫苦连天,即便去做了舞伎估计一天也坚持不了!”
“可是,女孩子如花似玉的多好啊!我家全是男孩子,他们待在家里的话,就像多了几根电线杆,影影绰绰,气氛沉闷,哪有一点儿情趣风韵啊!”
“可是,男孩子以后指望得上啊!都会成为仪表堂堂的男子汉!”
“不是的!养儿子也有养儿子的麻烦,与其养一个不三不四的儿子,还不如生个漂亮闺女,长大了找个像菊雄这样的好女婿多好啊!”
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菊雄抬起脸来问道:
“啊?是吗?”
他喝屠苏酒喝得满脸通红。
“什么‘是吗’,那还用说嘛!”
菊雄惊慌失措的样子非常滑稽可笑,在座的人又是一阵大笑。
到了晚上,北白川的姨妈也回去了,剩下的只有自家人了。除了阿常之外,大家都脱下了和服,换上了轻便的衣服。
因为是元旦,晚饭也没有特别准备。一家人虽然都坐在了饭桌前,每人都专挑自己喜欢的红烧菜、醋拌萝卜丝或白薯泥来吃。
因为阿常和菊雄两人一直陪着村上他们,所以好像没什么食欲,只喝了一点儿清汤就草草吃完了。
“我说,咱们打麻将吧!”
槙子大声提议,可马上响应的只有菊雄一个人。
“妈妈不玩儿吗?”
“打麻将太费脑筋太累人了!还不如看看电视好呢!”
“赖子姐姐呢?”
“我不是说过了嘛!那些赌输赢的东西我不行!”
最后只好把村上的长子叫来了,加上里子、菊雄和槙子正好四个人,麻将桌上的战斗马上开始了。
赖子在边上看了一会儿,中间去了二楼里子夫妻俩用的起居室。
因为房子在大院子的深处,到了元旦的深夜就变得很寂静,什么动静也听不到。拉开窗帘向外看去,草木枯萎的庭院前方,夜色笼罩下的山峰像一面黑色的墙壁挡在那里。
赖子自己动手冲了一杯咖啡,按下了电视机的开关。电视上出现的画面好像是艺人的特殊技艺表演大赛。赖子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门口旁边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因为母亲阿常也住在同一栋房子里,一楼和二楼的亲子电话是连着的,这会儿电话好像是转成楼上了。接还是不接?赖子犹犹豫豫地接起了电话,电话里突然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我是茑野!”
“新年好!我是椎名!”
“哦……”
“你是里子姑娘吧!”
“不好意思!请您稍等一下!”
赖子和里子的声音很相似,从小时候起就经常被人搞错,现在电话那头的人好像也搞错了。
可是,他元旦的深夜打来电话……
他开口就说自己是椎名,还称呼里子为姑娘。
赖子顺着楼梯往下走,忽然意识到那个人就是里子领着去过银座酒吧的那个男人。
楼下的客厅里欢声笑语甚是热闹,四个人正在麻将桌上酣战。
“里子!有电话找你!”
“谁来的……”
里子盯着麻将牌,连头都不回。
“别问了,快去接!”
“马上就叫和了!稍等一下不好吗?”
里子依依不舍地站了起来,赖子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上二楼。里子好像马上就明白了是椎名打来的电话,面部表情一下子僵硬起来,朝二楼跑去。
“好吧!我替她打吧!”
看那个样子,电话好像一时半会儿打不完。赖子直接坐到了里子的位子上,扫了一眼里子的牌。
因为赖子是突然上场,还搞不清楚什么形势,看样子菊雄快叫和了。赖子想,只要别点炮就行了,可没想到第四圈儿他就听牌了。
“怎么办?我好像摸到了一张点炮的牌!”
“你直接打出来就是了,反正那个位置一直在输!”
听菊雄那么说,赖子就把那张牌打了出去,没想到还真点炮了。
“菊雄啊!我可真玩儿不过你!”
“满贯!多谢照顾!”
“什么呀!先赊着!”
四人重新洗牌,把牌都码起来了,还不见里子回来。可是众人战得正酣,好像都忘了电话的事情。菊雄好像运气不错,这下子又叫和了。槙子刚点了炮,里子就回来了。
“不好意思了,姐姐!”
可能是心理作用,里子满脸通红。
“你不在的时候,我给菊雄点了个大满贯!”
“没关系!赖子姐姐喜欢的话就接着玩儿吧!”
“不行!我一直在输!”
“姐姐输的钱当然我来出!”
“算了吧!还是里子妹妹来玩儿吧!”
赖子离开了座位,里子坐下来。
“里子好好打!”
“姐姐,刚才谢谢你了!”
里子再次给赖子低头致谢,声音里透着一种兴奋。
或许是让姐姐给自己传了椎名来的电话而有些惶恐吧,平时的话,要是点了满贯,里子会很生气,可她竟然说自己拿钱。
看样子里子和椎名先生关系非同一般啊……
赖子一边回想着在酒吧里见过的椎名的模样,一边爬楼梯回到二楼。
赖子在二楼客厅里边喝咖啡边看电视的时候,母亲阿常忽然敲门进来了。
“你原来在这里啊!”
“他们还在打麻将?”
“看那个阵势,还不得打通宵啊!”
“大家还真是喜欢啊!”
“这西式的沙发我是真不喜欢啊!”
阿常说着,又在沙发上盘起了腿。
“您要喝点儿什么吗?”
“给我来杯茶吧!”
赖子泡了一杯煎茶端给母亲,阿常抿了一小口说道:
“你明天不去给你师傅去拜个年?”
“我真是好久没有问候师傅了,只有教我敲鼓的师傅那里我一直想去一趟!”
做舞伎的时候,除了舞蹈之外,赖子还学过鼓和三弦琴,但现在还在坚持的只有鼓了。
“你还是打算三号回去吗?”
“酒吧四号就开门营业了!”
阿常点点头,好像自言自语一样说道:
“你要是能回到京都就好了!”
“事到如今,我回来能干什么?”
“当然是帮着打理店里的生意了,你要是能回来我就太高兴了!”
“妈妈,里子妹妹和菊雄都在家里,我怎么能再回来帮忙呢?”
“你说的也是啊!”
“那还用说嘛!我要是那么做的话,里子和菊雄都会生气的!”
“可是,里子天天牢骚满腹,菊雄也指望不上啊!”
“可是,即使我回来也不能厚着脸皮多嘴多舌指手画脚吧?母亲也这么大年纪了,干脆把店里的生意都交给里子不好吗?”
“要是能交给她的话,我马上就想交给她!可里子还是个孩子,做事那么不稳当,我是看不下去啊!”
“正因为您认为她还是个孩子,所以才觉得她做事不稳当啊!好像很多事情,里子也有她自己的想法啊!”
“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见母亲从和服袖子里掏出了烟,赖子拿起茶几上的打火机,一边给母亲点烟一边说道:
“里子很头痛,说想给员工盖一栋钢筋混凝土的公寓,可因为您反对,所以没法办。”
“说得轻巧,要建那么一栋公寓又得花五千万!改建了这栋房子,刚刚把贷款还上,要建公寓还得再借钱啊!”
“银行能贷款不是吗?”
“那还用你说,去银行申请的话,当然会贷款给我们的。可是贷款没有白贷的,每月的利息就不是个小数目!”
“有什么不好吗?银行若是肯借钱给我们,我们去借就是了!”
“你不在家才说话那么轻巧,你知道贷款五千万的利息是多少吗?”
“可是,现在是最难招人的时候!如果您想让优秀的员工一直在咱家干下去,至少应该把住的地方弄好吧?富之井和河村不是说她们都有员工专用的公寓吗?”
“别家是别家,我家是我家!还有,咱家也不是没有让员工住的地方啊!楼上不就是吗?”
“我说妈呀!现在还有谁家的员工住东家的阁楼啊!要让员工住宿,就必须像模像样地另外建一栋公寓,不然没人会来的!在东京雇佣很多员工的地方,都有很气派的公寓。”
看表情,阿常好像还想说点儿什么,可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只好欲言又止了。
“就说员工工作时间的问题,我觉得正常工作时间必须是八个小时,超出八小时的部分或者给加班费或者给车费……”
“是里子那么说的吗?”
“她倒没说这么清楚,可母亲的做法是不是有点儿过时了?”
“连你都那么说吗?”
阿常从年轻时候起,就独自一人打理这么一家大料亭,这会儿却被孩子们批评,她确实有点儿挂不住。
“反正我是老脑筋了,是个碍手碍脚的老太婆!”
“妈妈!我说的根本不是那个意思嘛!我只是说您也好好听听里子的意见!”
“我真是什么都够了!”
阿常抓着领边,使劲儿摇头,那是她情绪激动时候的习惯。看到母亲这个样子,赖子心想,是不是自己说的有点儿过了。
“我觉得母亲和里子妹妹都想把茑乃家搞好,你们俩的心情是一样的。只是做法有点儿不一样,互相沟通一下,就明白对方的想法了不是吗?就说里子妹妹,她也是信赖母亲才坚持到今天的!”
“我不知道那是真的还是假的,在为店里的生意着想这方面,她连我的一半儿都没有!”
“绝对没有那种事情!”
“那你说,她为什么抛下店里的宴席不管出去玩儿?大白天就一声不吭地出去……”
“里子妹妹做过那种事情吗?”
赖子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回想刚才在电话里听到的椎名的声音。
“里子妹妹和菊雄两个人处得不是很好是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她很任性,我要是菊雄的话,早就赏她两个大嘴巴子了!”
确实,这么一位刚强的母亲,难保不会做出那种事情来。赖子又抬头看了一眼母亲,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双鬓上,丝丝银发甚是扎眼。
正月初二也是一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可能是因为昨天晚上打麻将打到半夜的缘故吧!里子和槙子两人都九点多了还在蒙头大睡。
只有阿常今天早晨六点就起来了,去井台那边提来初水,然后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儿。要是平日的话,为了不让家里人睡懒觉,她会故意弄出很大动静来,不是使劲儿打开雨窗就是大声咳嗽。可现在毕竟是新年,她尽量保持安静。
十点的时候,赖子先起来了,紧接着里子和菊雄也起床了,十一点的时候,全家人就聚齐了。
“昨天晚上你们玩儿到几点?一点的时候我还没睡。”
听赖子这样问,里子回答说:“三点多吧!我说不玩儿了吧!可槙子非要坚持玩儿!”
“不是的!姐姐不是也玩儿得很起劲儿吗?”
“那还用你说!那不是赌钱嘛!”
“到底谁赢了?”
“是姐夫赢了,两千日元!”
“什么?就赢了那么一点儿……”
“最后大家输赢都差不多,就是一场白忙活!”
大家一边热烈地谈论着,一边挨个走到佛龛和神龛前面双手合十,然后坐在了饭桌前。
只有菊雄喝了点屠苏酒,姊妹几个开始吃煮年糕。
“天啊!年糕不行啊!”
担心发胖的里子把年糕扒拉到一边儿,只拣萝卜和小芋头吃。
“吃着煮年糕才觉得是真的回家来了!”
“那好啊!我天天给你做煮年糕,你回来吃就是了!”
“那怎么能行啊!一年一次还差不多!”
听着槙子和里子姐俩在那里唇枪舌剑,阿常的脸上溢满了幸福和满足。
吃完早饭就过了中午了,一家人优哉游哉地享受这午后的慵懒时光,有人在舒舒服服地看电视,有人在兴味盎然地看报纸。突然大门口的门铃响了,里子走出去,过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是园艺师小田先生来拜年,说是今年也请多关照!”
里子把小田临走时留下的名片递给了阿常。
“他西装革履的真稀罕!我还以为是哪里的社长呢!”
“虽说就是个花匠,可现在都是社长了!”
说话间门铃又响了,这次是槙子出去看,原来是“角屋”的掌柜来拜年,茑乃家长年从他家采购山珍海味。
来拜年的人都是在大门口说几句话就走了。
京都的人一般不会因为是新年就跑到别人家里闹腾。年初的头三天,都是自家人舒舒服服地在家里放松休息,上门拜年的顶多也就是亲戚或亲朋至交。
茑乃家一年到头总有那些经营食材、食器和家具的商家进进出出。那些店家的掌柜到了新年的时候,会正儿八经地来拜年,但都是留下名片就走或只在大门口说几句拜年的话。
“那么,我们一家人来个新年第一次茶会吧!”
吃完不早的早饭,稍微休息了一会儿之后阿常如此提议。每年正月的初二或初三在茶室里点茶是茑乃家相传多年的习俗。去年因为赖子和槙子都没回来,所以没有举行。
“那么,现在就开始准备吧!”
看着姐妹三人今天都在家,阿常忽然有了举办茶会的想法。只见她第一个站起来,到里面的房间去换衣服去了。
茑乃家的茶室在靠近庭院假山的一个地势稍高的地方。战前的时候,上辈人模仿高台寺的时雨亭建起了一座茶室,十五年前又翻盖了一次。
如果客人提出要求,有时候会把茶室对客人开放,也有时候在茶室前面举行野点(茶道用语,在野外用绿粉茶点茶,野外的茶会)。
槙子最头痛的,就是元旦给母亲问候新年和这个新年的初次茶会,但是,一家人聚在一起点茶确实不错。
在正月清爽的空气里跪坐在窗明几净的茶室里,感觉心灵都被洗得一尘不染了。
三十分钟之后,阿常、菊雄和三姐妹都聚集在了茶室里。
阿常换上和服坐在了点前(茶道用语)席上,作为茶会的正客,菊雄、赖子、里子和槙子一字排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