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春天是从二月末的梅花祭开始的。
因为菅原道真是二十五日在太宰府去世的,所以,按照惯例,每年都是在梅花盛开的二月二十五日,在北野天满宫的神社院内举行梅花祭。
和历年一样,今年也有好多人蜂拥而至,在梅花树下设下了野点(茶道用语,野外的茶会)席,上七轩的美伎们在席前为客人们点茶奉茶。
千鹤在上七轩有朋友,应千鹤的邀请,里子下午也去了梅花祭,但目的不只是观赏梅花。
跪坐在红毛毡上品尝了舞伎们奉上的香茗,从神宫院子里出来以后里子向千鹤提出了邀请。
“我们喝杯咖啡再走吧!”
现在才下午两点,离傍晚的准备工作还早,两人都有时间。
从北野神社的牌坊向南走,不一会儿就到了今出川通大街,走进一家面朝大街的咖啡馆,两人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面对面坐下了。
“大白天在这样的地方见面也是久违了!”
正像千鹤说的那样,两人见面的时候一般是晚上,而且很多时候其他客人也在一起。
“天气倒是不错,就是风还很凉啊!”
隔着玻璃窗往外看去,外面阳光灿烂好像很暖和,可路上的行人还都穿着大衣。
“不过,天冷的日子也没几天了!”
千鹤端起服务员端来的咖啡喝了一口说道:
“这段时间你是不是有点儿瘦了?”
“是吗?”
里子在那里装糊涂,但她知道千鹤的眼睛在看着自己,不由地垂下了眼帘。
“好像只有脸瘦了啊!”
千鹤还在大惑不解地小声嘀咕,确实,里子胖乎乎的小脸最近面颊消瘦,下巴也尖起来了。但是从肚子到腰好像肥胖起来了。不过,因为穿着和服,下半身好像还看不出来,但脸上的变化是掩盖不住的。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没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里子对千鹤笑了笑,但马上变成了一副认真的表情。
“你听我说啊!我今天真的有事儿想和你商量商量!”
“什么呀?说来听听!”
里子本打算今天找千鹤商量的,可被她这么一问还是有些犹豫。她搅了搅杯子里的咖啡说道:
“这个事儿我还谁都没有告诉,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可一定要保密噢!”
“知道!你相信我就是了!”
里子把视线转向明亮的窗户,下定决心说道:
“你听我说,我怀孕了!”
“怀孕?”
千鹤好像被自己惊讶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环视了一下周围。
“祝贺你!那不是好事儿嘛!”
“可是,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菊雄的孩子!”
千鹤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里子说道:
“天哪!谁的……莫非你怀的是椎名先生的……”
千鹤为了镇定心神喝了一口冰水。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月初吧!”
“天啊!那么说现在已经……”
“四个月了。”
千鹤就像看一个怪物似的又看了里子一眼。
“你得快点把孩子流掉!”
“我没打算堕胎!”
“你净说些没用的!生下来想怎么办?”
“把孩子养大啊!”
“那怎么行啊!要是被菊雄知道了……”
千鹤把说了一半的话又咽了回去。
“你想对外宣称那是菊雄的孩子把孩子养大?”
“那可不行!我从去年夏天开始就一直没和他发生关系!”
“天啊!那就更不行了!”
“可是,我想把孩子生下来!”
里子又说了一遍,把嘴唇咬得都要出血了。
自从一月的那天没能见面分别以后,椎名已经来了好几次电话了。
每次都是那些问寒问暖的不疼不痒的话,最后一定会问:“去医院了吗?”
一开始的时候,里子总是回答“还没有”,后来就改成了“没问题”。
从电话里就能听出来,如果不小心说漏了嘴,他马上就会担心,说不定立马就会跑到京都来。
“在医院做了检查,医生明确说了没问题是吗?”
椎名不放心又确认了一遍,里子还是重复那句话“没问题”。
说实话,“我怀孕了”这句话都到嗓子眼儿了,可里子就是不肯说出来,因为说出实情的话,只会让椎名惊慌失措。他那么一个大忙人,里子不想让他为这种无谓的事情担心。
可是话又说回来,若告诉他自己没怀孕让他安心,里子又觉得有点遗憾。只说是“没问题”,不想把最后的真相告诉他。
里子也想通过那样做,维系住椎名对自己的关心。
二月初椎名又打来电话的时候,里子在电话里回答说:“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请不要担心!”
这样一来,椎名好像又变得担心起来了。来电话的时候都七点多了,可他突然说现在就去坐新干线来京都。
对方的认真让里子很吃惊,她说了好几遍“请放心”,可椎名又开始担心了。
“真的什么事儿都没有是吗?”
“没事儿的!不用担心,忙你的工作吧!”
“三月我过去,到时候可别把我吓坏了!”
“可是,椎名先生还是反对我生孩子啊!”
“难道不是吗?你也是结了婚的人……”
“是吗?我不是跟你说了不用担心吗?”
“那么说你还是怀孕了是吧?”
“没有!不过,生孩子这事儿遭人反对,女人反而会更想生的!”
里子故意说了句捉弄人的话,挂断了电话。
椎名还是放心不下吧!三天后和五天后又来电话了。现在是公司的年度末,他好像很难离开东京,可从电话里就能听出来,他因为不能见到自己好像很着急。
里子为能频繁地听到椎名的声音而感到高兴,可她又觉得他有点儿可怜。
“我原来是想象妊娠!”
“真有那种事儿吗?”
“医生也是那么说的!”
“身体没什么异常吗?”
“我现在这个样是活蹦乱跳!”
椎名好像终于放心了。
他重复了好几遍三月份一定去,然后挂断了电话。
从那以后,里子在心里发誓,今后再也不让椎名为自己担心了。
但是她并没有对生孩子的事情死心,岂止是不死心,里子这段时间光考虑如何把孩子生下来了。
当然,如果现在说要把孩子生下来,众人都反对这一点是明摆着的。赖子和槙子就不用说了,母亲要是听说了这件事情,说不定会当场气昏过去。
里子心里也很明白,以现在的身份把椎名的孩子生下来,纯粹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和一意孤行。
但是,把好不容易怀上的心上人的孩子流掉也太痛苦了。
和椎名幽会的次数屈指可数却怀上了他的孩子,里子觉得这是某种缘分。还有,反正要生孩子,要生就生个自己最喜欢的人的孩子。
有了这次的事情以后,椎名今后一定会变得越来越谨慎。下次再让他给自己的时候,估计他是不会让自己怀孕的。
这回或许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
里子决定再也不考虑堕胎的事情了。
但是,要说怎么把孩子生下来,里子心里一点儿谱也没有。
就像千鹤说的那样,里子也想过谎称是菊雄的孩子,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可是自己和菊雄这半年就没有过一次房事。他在外面喝醉了回来,有时候也会很执拗地求欢,可自己总是推说困了或身体不舒服冷冰冰地拒绝他。有时候还很过分地说“没那心思”。一直那么态度明确地拒绝他,事到如今,怎么能说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呢?
里子曾经也有个想法,在菊雄向自己求欢的时候装出接受他的样子,然后说服他让他相信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但那种做法也太自私任性了。
还有,即使能骗得过菊雄,可自己这个怀着心上人的孩子的身体是不可能接纳其他男人的。
要是那么做的话,还不如干脆对丈夫实话实说,把孩子生下来呢!
当然,里子不觉得这件事情会风平浪静地过去,菊雄就不用说了,母亲也会大为震惊,家里出一场大乱子是必定无疑的。
弄不好的话,不只是离婚那么简单,说不定还会关系到茑乃家的生死存亡。
“可是,我也不是为茑乃家活着的……”
里子就是靠着这个信念,一个人留在家里忍了过来,可以说到了现在,这种想法让里子变得很坚强也很顽固。
窗外春光明媚,里子今天穿了一件浅茶色的捻线绸和服,系了一条深蓝色的带子。千鹤则穿着一件白色的大岛绸和服。看着在窗边相对而坐的两个女人,谁能想象得到她们在谈论如何瞒着丈夫生下情人的孩子这样深刻的话题!
服务员过来给两人的杯子里添了冰水就走开了,千鹤好像又重新考虑了一遍这件事情,抬起脸问里子:
“那么说,椎名先生还不知道你已经怀孕了这件事情吧?”
“我什么都没跟他说!”
“可是,他下次来的时候不就知道了吗?”
“知道了就知道了,有什么关系!”
听里子的口气颇有些无所谓的味道,千鹤叹息了一声说道:
“可是,这件事情迟早会被菊雄和你母亲知道的吧?”
菊雄倒是无所谓,这件事情反倒难免先被母亲知道。
“有没有孕吐什么的?”
“偶尔想吐!”
“现在的话,休一天假还能打掉吧?”
“我已经不考虑什么堕胎的事情了!”
“你可别那么说……”
千鹤好像比里子还要惊慌。
“这可怎么是好啊……”
“我想找间公寓!”
“找到公寓又怎么办?”
“离开家住到那里。”
“你又说那话……”
千鹤抬头看着里子,心想这人是不是疯了。
“所以我有个事儿想求你帮忙,有合适的房子的话告诉我一声!”
“那不算个事儿!想找的话要多少有多少。可是,你母亲和菊雄能答应吗?”
“即使他们不答应又怎么样?我离开家不就完了嘛!”
“……”
“肚子里怀着外人的孩子,而且这个孩子越来越大,我怎么能在家里待得住呢?”
千鹤心想,里子说的也是,可是在到那一步之前,没有什么办法可想吗?她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母亲若说行的话,我想在店里工作到不能工作为止。”
“可是等你不能工作了怎么办呢?”
“我有些储蓄,以后就老老实实地在租来的房子里待着就是了。”
“你真那么想吗?”
“这种事情我怎么会说假话呢?不过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了!”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可是……”
“搬到公寓里以后,说不定比以前更要麻烦你了!我希望你能说服菊雄和我母亲,也希望你跟我当个中间联系人。”
“传个话什么的都是小事一桩,可是……”
说到这里,千鹤为了稳定心神又喝了一口冰水。
“可是,生下来的孩子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户口什么的……”
“当然让孩子随我的姓。如果是个男孩儿的话,我打算从椎名先生的名字敬一郎中取两个字给他取名敬太郎。”
既然她的决心都到了这个程度,事到如今,自己再说这说那也没用了,千鹤正要放弃,但还是有些不能理解。
“孩子没有父亲也行吗?”
“我会把孩子培养成堂堂正正的人,我觉得孩子不会因为没有父亲就会变得乖戾!”
千鹤点点头,脑海中浮现出宴席上椎名那温良谦恭的身影。
“椎名先生要是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我绝对不会给他添麻烦!”
“可是他知道了的话,不会保持沉默吧?”
“……”
“椎名先生也怪可怜的!”
千鹤嘴里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里子看着窗外,点点头。
千鹤喝了一口变凉了的咖啡,心里默默地想。
里子如此心意已决,到了这个时候,或许自己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她已经下了那么大的决心要把孩子生下来,自己就算拦住了她,可如果她以后后悔了可怎么办?男女之间的事情,第三者终究是不会明白的。那是当事人自己决定的事情。
但是,即使理解了里子的做法,自己也尽力去帮她,可还有一件事千鹤想落实清楚。迄今为止,一直有所顾忌没能告诉她,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有必要如实相告,听听她的想法。
千鹤又喝了一口冰水,镇定一下说道:
“里子下了那么坚定的决心,是不是还是因为菊雄的事情啊?”
“没有的事儿!我只是喜欢椎名先生而已……”
“你说的我明白!不过,你下决心的背后是不是也因为你听说了菊雄的事情?”
“菊雄的事情?什么事情?”
里子满脸惊讶地反问千鹤,千鹤压低声音说道:
“里子你应该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
“原来你不知道啊!”
“什么事?你说清楚点儿!”
“……”
“你快点儿说嘛!”
在里子的追问下,千鹤终于下定了决心,抬头又看了里子一眼。
“你要答应我不能生气啊!”
“绝对不生气……”
“听说菊雄和先斗町的艺伎关系非同一般。”
“……”
“不过,这都是我听别人说的,不知道是真还是假。只是有那么一种风言风语,你从谁那里都没听说过吗?”
这件事情里子可真是第一次听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千鹤。
“也可能是误传!”
迄今为止,菊雄确实去参加过小曲爱好者的聚会或出去喝过酒,但一般十二点之前就回家了。虽然也有时候是一帮艺伎把他送回家,但看不出来他和哪个艺伎特别亲密,也没发现有特别的女人给他打电话的迹象。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听说是叫豆久什么的。”
要是那个艺伎的话,里子也认识。那是个文文静静、不显山不露水的女人,应客人的召唤也来过茑乃家好几次。年龄大约二十三四岁,作为艺伎已经独立门户了,按说也应该有主人。
“从什么时候?”
“我听说是从去年年底开始的……”
祇园町的艺伎常来茑乃家,先斗町的艺伎也有来的,其中豆久应该算是来的比较多的。要那么说的话,从去年秋天开始确实再没看到过她。
那么说,莫非从那时候开始,她和菊雄有了那种关系?
“我真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啊!”
“请原谅!我还以为你知道所以才说了出来,你可别生气!”
“我怎么会生气呢?你告诉我反倒是个好事!太谢谢你了!”
“话虽如此,菊雄偶尔出一次轨也只是单纯的拈花惹草而已,他不是当真的!看菊雄那个样子就知道,他很迷恋你……”
“……”
“虽然只是我的推测,菊雄一定是被一起学小曲的朋友哄劝着去的,他没办法只好陪着他们去玩儿。我想事情不过如此!”
千鹤安慰里子,可菊雄和那个艺伎关系亲密好像是真的。
“我净说些多余的,请你原谅!”
“哪里!千鹤用不着向我道歉啊!”
里子极力想保持冷静,可她端着咖啡杯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里子打车先把千鹤送回去,等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开始重新思考刚才听到的事情。
这段时间,菊雄外出的次数确实越来越多了,他出门的时候都会说明理由,不是和学小曲的朋友聚会就是和老客户去喝酒,但里子从未过问过他去哪里。
虽说菊雄掌管账房事务,但他不在也没什么关系,所以即使他外出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里子做梦也没想到,菊雄竟然会出去拈花惹草。说句实话,里子原本就认为菊雄根本没有拈花惹草的本事。
但是,刚入而立之年的一个男人,若是长期没有夫妻生活的话,谁也受不了。因为对方从不强行求欢,自己就简单地把其中的原因归结为对方清心寡欲性欲不强,看来是自己的想法错了。
听千鹤那么一说,里子才明白过来,如果妻子一直拒绝同房,丈夫就会跑到别的女人那里去,可以说那是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事情。
可即便如此,那两个人是怎么走到一起去的呢?
因为豆久来过茑乃家好几次,所以她当然有过和菊雄说话的机会。但是,她一般都是和朋友一起来,到客人的宴席上去陪侍,一结束马上就回去了。
里子不认为菊雄有那样的胆量,竟然在阿常和里子的眼皮子底下寻找时机和豆久定下约会的时间和地点。
作为两人走到一起的机会,可能性最大的或许还是小曲学习会。
菊雄去学小曲的那个地方,先斗町的艺伎们也常去。原本在茑乃家就常见面,在学习小曲的地方又经常碰在一起,说不定两人是在那期间变亲密的。
还有,因为豆久是个做艺伎的,如果召她来宴会陪侍,那么任何时候两人都可以见面。
要那么说,这段时间菊雄去先斗町的次数确实增多了。
关于这一点,菊雄是这样解释的,因为祇园町那个地方不但阿常和赖子以前常去酒宴陪侍,而且也认识太多那些常来茑乃家的艺伎,所以他才去先斗町的。
但是现在回头想想,他那套说辞或许就是个借口。
是自己太不小心了……
和丈夫一起生活一起工作,却没有察觉丈夫的出轨,只能说自己太愚蠢太糊涂了。
但是,说实话这半年里子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菊雄。每天考虑的都是椎名的事情,所有的关心都朝向了椎名那边。
这要是结婚之初或半年前的话,说不定马上就识破了。本来就不是什么花花公子的菊雄出去拈花惹草,按说稍微一留心就能发现。
之所以没有发现丈夫的出轨,只因为自己的身心都被椎名夺去了。
在这个意义上,自己根本没有责备菊雄的权利。
千鹤说是去年年底听说了菊雄和那个艺伎的风言风语,而菊雄开始频繁地往先斗町跑是秋末以后的事情。虽然中间有点时间差,但无疑那是里子和椎名有了肌肤之亲开始拒绝和丈夫同房之后的事情。
不管结果如何,把菊雄逼到出轨之路的是自己,也就是所谓的自作自受。
但是,丈夫出轨的对象竟然是豆久让里子感到很意外。豆久确实肤色白皙长相也不错,舞也跳得好,待客好,和她的年龄不相称礼仪作法也很讲究。但她并不怎么引人注目,给人的印象很淡。或许是因为那种温顺谨慎的性格吧!她是那种提起名字才让人想起来是谁的女性。
倒也不是对丈夫的出轨对象吹毛求疵,里子觉得,先斗町应该有比她更雅致更出众的女性。倒也不是说豆久不好,但很难说她是人人都点头表示不奇怪的那种出轨对象。
可是细细想一想,豆久这样的女人或许正适合菊雄。
迄今为止,菊雄作为一个上门女婿,夹在刚强的岳母和一旦迷上了谁就死心塌地痴心不改的妻子之间,这么多年,或许是累了。对于一个只能靠唱唱小曲来消愁解闷的懦弱男人来说,豆久那种温顺质朴的女性或许更让他喜欢。
“原来是这样啊……”
里子一个人小声嘀咕着,扭头看了看车窗外面。
出租车正从东山通大路拐到通往高台寺的路上。
车窗外依然是阳光灿烂,但对现在的里子来说,明亮的阳光都那么令人郁闷。自从听了千鹤说的那些事情之后,里子甚至觉得周围的世界都忽然变了。
她觉得路上的行人都在望着自己这边说自己的坏话。
连自己的丈夫出轨了都不知道,还痴迷于其他的男人……
因为之前她不知道,所以还能泰然自若,现在知道了,却发现都不敢在外面走路了。不仅如此,甚至在家里和员工们打个照面都觉得害臊。
里子还在沉思的时候,出租车到了茑乃家门口上下车的地方。
从通往后门的栅门穿过院子回到家里,里子直接上了二楼。幸好菊雄不在,可能是去厨房那边了。
为了换衣服,里子走进了里面的卧室,在双人床的一头坐了下来。
一个有外遇的男人和一个出轨的女人竟然一直一起睡在这张床上,一想到这里,里子就浑身发抖。
不知道今后应该怎么办,反正不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就这样过去。
千鹤说,即使菊雄和豆久之间发生过关系,也不过是单纯的出轨。千鹤还说,即使他在外面拈花惹草,那也不是他自己喜欢去做的,实际上他还是喜欢自己。里子觉得,千鹤说那些话即便是为了安慰自己,至少也有一半儿是对的。
但夫妻两人分别和他人发生了肉体关系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并且自己还怀上了别人的孩子。
里子忽然觉得这个看似风平浪静的茑乃家,就像一个住着妖魔鬼怪的瘆人的洞窟。
“怎么办?”
里子小声嘀咕着,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椎名的脸。
这个时候要是他在自己身边该是多么有底气啊!如果他住得近,里子恨不得马上就飞奔到他的身边。
见到他倒不是能解决问题,但至少可以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
“你是怎么想的?”
里子自言自语,这会儿格外地想见到他。
哪怕只听听他的声音也好!
里子穿着外出时的和服回到客厅,拿起了电话,瞬间犹豫了一下,然后毅然决然地拨通了椎名公司的电话。
电话里传来短促的呼叫音,紧接着接线员接起了电话。
里子说“这里是茑乃家”,让接线员找椎名接电话。
“专务现在出去了,要不要我给您传个口信?”
“不用了,谢谢!”
里子慌忙放下了电话。
椎名不在,里子觉得有些遗憾,可另一方面又觉得像是舒了一口气。如果他在的话,说不定把一切都如实告诉他了。控制不住感情或许把菊雄的事和肚子里的孩子的事情都一股脑儿地说出来了。
“自己不是早就决定不给他添麻烦吗?”
里子自言自语着走到了窗边。
可能是稍微起风了吧!窗户下面的罗汉松的叶子在轻轻摇动,前面的梅花树开满了雪白的梅花。
不知不觉间,庭院已是春色满园了。看着下面静谧的庭院,里子的心情总算平静了几分。
“事到如今,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用不着惊慌。既然已经下决心把孩子生下来了,就只有一直往前走了!”
里子又开始考虑菊雄的事情。
如果他和别的女人出轨,那样也没什么不好。既然自己对别的男人以身相许,得此报应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换个角度去考虑,丈夫的出轨对自己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自己过去一直无视菊雄,可实际上,心里一直觉得很对不住他。不管自己对丈夫有没有爱情,可毕竟是自己在任性而为,里子心里有一种对丈夫的歉疚。
但是,这样一来的话,两人就算是扯平了,里子的心情确实一下子变轻松了。就像肩上的重担卸下来一样,里子觉得自己心里的歉疚被抵消了几分。
世上的事情就看你怎么想了,过去一直犹豫不决的事情,这下子或许可以义无反顾地去做了。如果那样想的话,菊雄的出轨不一定就是个负面的事情。
即使肚子大了也没什么好怕的!如果被母亲和丈夫问起来,就如实相告,然后就离开这个家。
如果走到离婚那一步,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对你来说像豆久那样温柔善良的人或许比我更合适!”
这不是什么讽刺挖苦,里子现在心里真的那么想。
梅花祭的三天之后,母亲喊里子去她房间一趟。那天菊雄去学小曲正好不在家。
里子下楼去了母亲的房间,发现母亲正把腿伸进被炉里看电视。
“坐下吧!”
阿常关掉电视,给里子泡了一杯茶。
午后的家里冷冷清清的,院子里的梅花树透过拉窗映在榻榻米上。
等茶水稍微凉了一些,茶杯里飘出阵阵氤氲的茶香,阿常把茶杯放在里子面前,自己也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
“里子啊!是不是该恭喜你啊?”
果然就是那个事!里子垂下了眼帘。
里子早就做好了哪天被问起的思想准备,也预料到了第一个问自己的是母亲。虽然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回答,可真到了关键时候还是很紧张。
“我说得对吧?”
母亲问了两遍,里子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这做母亲的老早就觉得不对劲儿!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到的?”
按照上次医生说的推算,应该快满四个月了。但里子故意在时间上作了点假。
“现在是第四个月的月初。”
“果然如此……”
阿常又看了里子一眼问道:
“已经去医院检查了是吧?”
“嗯……”
“你怎么不早点儿说?早知道的话,我也好做些准备,也好照顾一下你的身子!”
“……”
“那倒也没什么!毕竟是个可喜可贺的事情!菊雄也是的,什么也不说,真够见外的!”
“妈妈!关于这个事情,我有事儿想和您商量商量!”
“你不会说要把孩子打掉吧?”
“您稍等一下!”
里子重新坐直了,眼睛盯着泛着淡茶色光泽的被炉的一点说道:
“这个孩子不是菊雄的!”
“你说什么?”
“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菊雄的孩子!”
“天哪!那是谁的?”
阿常把端起来的茶碗又放下了,往前探出身子问道。
“您能不能镇定一点听我讲?”
“别啰唆了!快点儿说!”
“是椎名先生的孩子!”
“椎名先生?东京的……”
这个事情太令人震惊了,母亲好像说不出话来了。就那样过了片刻,阿常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你说的是真的吗?”
“嗯……”
“菊雄也知道吗?”
里子垂下眼睛,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你……”
因为事情太突然,阿常好像一时难以整理心情。沉默了片刻之后。
“你为什么要做那种……”
“……”
“你不想打掉孩子是吗?”
“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生下来?”
“我想生下来。”
“傻瓜……”
听母亲那严厉的口气,里子吓得一缩脖子。
“你这是在说什么?世间的事情有的可宽恕,有的不可宽恕。一个有丈夫的女人怀上了别人的孩子,这种事情就不可宽恕!那样做就会成为世人的笑柄,一辈子都会受惩罚,到死都不会被原谅!”
“我死了也无所谓!”
“里子……”
阿常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怒气冲天两眼血红,脖子都在轻轻震颤。
“我不答应!”
“我绝不给母亲添麻烦!我就这样离开家,在外面租间房子,在那里做好生孩子的准备。菊雄那边我会好好跟他说清楚的。”
里子说话就像放连珠炮一般,阿常只是抬头盯着空中的一点,身子纹丝不动,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听。
“这是我一辈子唯一的请求,我已经决定了,求求您了!”
里子从被炉里抽出身子,双手按着榻榻米,对着母亲深深地垂下了头。
“请您原谅!”
但是,阿常一言不发,两人之间沉默继续。
母女俩就那样面对面僵持着,母亲装作什么都没听见,把脸扭向一边,女儿只是一个劲儿地低头。
突然,院子里传来了尖锐的鸟的叫声,然后寂静又来临了。过了一会儿,阿常深深地叹息一声说道:
“你要那么做,菊雄可就毁了,这些你都明白是吗?”
母亲这次的声音比刚才镇定了几分。
“你会成为众人的笑柄,亲戚邻居没人会搭理你了!”
“……”
“孩子生下来也是个私生子,一辈子都会被人指指点点。这个你也知道是吗?”
“对不起……”
“我反对!你要生的话,现在马上就从这个家里出去!”
“可是我想生。”
里子再次低头恳求母亲,可阿常也不答话,站起来径直去了里面的房间。
这下子就剩下里子一个人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摇摇晃晃地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虽然刚才一直坐着,这会儿才发现自己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
终于说出来了,这下子心里痛快多了,可是话已经说出去了,有句话叫“开弓没有回头箭”,里子也有一种紧迫感。
今后到底该怎么办呢……
无情的现实是,即使自己一动不动,肚子里的孩子也在片刻不等地一天天变大。
“剩下的只有一步步往前走了!”
里子自己给自己鼓劲儿,可母亲说的那些话还是让她挂怀不已。
说实话,里子对母亲的看法或许有些太乐观了。尽管想到了会被母亲疾言厉色地训斥,可她还是一直在期待母亲最后能妥协让步,原谅自己。
看母亲刚才的样子,那种情况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母亲态度很坚决,说得也很清楚,如果要生下这个私生子,就必须离开这个家。尽管里子对此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可真的被母亲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她还是有些害怕。
今后自己一个人能走下去吗?前面还有什么样的苦难在等着自己呢?光想一想就觉得心里没底。还有,母亲竟然说未出生的孩子是私生子,这件事情也让里子感到震惊。
到目前为止,里子一直没有考虑过孩子的户籍问题。不,虽然考虑过,但她只是简单地认为,让孩子姓自己的茑野这个姓就行了。
但是,如果母亲反对的话,恐怕那也很难了。
更让里子忧虑的是,要是被称为私生子的话,孩子也太可怜了。
可是,一个做母亲的人怎么能毫不在乎地说出那种话来呢?即便母亲那样说是为了让自己死心,可将来出生的孩子是和她有血缘关系的外孙啊!
母亲说那个未出生的孩子是私生子,实在是太过分了!
如果菊雄知道了,北白川的姨妈和亲戚们,还有赖子、槙子都知道了的话,问题会越来越大,所有的人都会反对自己。
不顾那么多人的反对,坚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到底有多少意义呢?
是不是应该老老实实地听从母亲的建议,把这个孩子打掉呢……
这个时候悄悄地把孩子打掉的话,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知道这事儿的人只有母亲和千鹤,相信她们两人不会把这件事情传出去的。只要把孩子做掉,一切都消失于黑暗中,自己和茑乃家都会平安无事。
但是,这个时候把孩子流掉的话,迄今为止的一切坚持就毫无意义了。还有,好不容易长这么大的孩子也太可怜了。
到今天为止,已经考虑过好多次,烦恼,迷茫,最后才决定要生下来的。户籍的问题属于自己的考虑不周,周围的反对和责难都是自己早就想到的。
自己想到了前方会有莫大的苦难等着自己,也想到了所有的条件有可能是最差的。
但是,周围的人越是反对,条件越是恶劣,里子越有斗志。她不想输给这些事情。
“既然母亲说要断绝关系,说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私生子,那么自己就一个人把这个孩子抚养成人给她们看看!自己不会输给任何人,一定把孩子培养成好孩子,给她们看看!”
里子对自己说。
周围的人都说三道四,那不过是按照世间的常识来判断事情。
但是,爱情不同于常识。
爱情原本就不可以用常识来衡量,能用常识来衡量的,就不是爱情。爱情是超越世间的想法和常识的。爱情是疯狂,恋爱的女人是疯狂的女人。
爱情这东西越纯粹就越自私越任性。忘记了世间,忘却了常识,眼里只有自己和对方,那才是爱情。不,最后就连对方的想法也会抛弃,情到深处人孤独,茕茕孑立还要继续奔跑。
“今后不想再后悔了!”
那样想着,里子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艘鼓起风帆的船。
一旦到了大海上,就不想再往回返了。
今后不管有多么痛苦的航程在等着自己,也只有乘风破浪勇往直前了。
和并不喜欢的丈夫勉强维持一个徒有其表的夫妻关系,作为茑乃家的小老板娘,即使被人夸美丽漂亮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只有走自己的路!”
里子再次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说。
那天晚上,菊雄十一点以后回家了。他只穿着大岛绸的外衣,一副微醺的样子,领边还有淡淡的香水味儿。
不知他是和女人跳舞了,还是到豆久那里去了,但那些事情里子都已经不在乎了。
“里子,回来晚了请原谅!”
菊雄用平常的温柔的声音说着,走到正在看杂志的里子身边,想从后面抱住里子。
“别胡闹!”
“偶尔亲亲嘴儿有什么不好嘛!”
里子站起来向厨房的洗碗池走去,菊雄还死皮赖脸地跟在后面。
“对我好一点儿嘛!”
“我做不到!”
“你还是那么厉害啊!”
菊雄叹息着从后面伸过手来要水喝。
“你要喝水的话我一会儿给你端过去。你先在那边坐下!”
“坐下干什么?”
“我有话跟你说!”
菊雄往上拢了拢长长了的头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里子用玻璃杯倒了一杯水,放上冰块,端到了菊雄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在菊雄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现在要说的事情,你可要好好听!”
“什么事儿啊?还那么一本正经的……”
菊雄喝光了杯子里的水,好像喝得很香甜的样子。看着他的喉结上下微动,玻璃杯空了,里子开口说道:
“实话告诉你,我怀孕了。”
“怀孕?”
菊雄把擦嘴角的手帕放回茶几上,坐在沙发上的他,就像仰视一样看着里子,然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别胡说八道了!你根本不可能怀孕啊!”
“我说的是真的!”
“可是……”
“就是的!是别人的孩子。”
菊雄就那样傻呆呆地看着里子,然后冷不丁地蹦出一句:
“真的吗……”
“嗯……”
“谁的孩子?”
“客人的,是一个叫椎名的先生。”
“椎名先生……”
菊雄的脸上已经没有了醉意,刚才红红的脸这会儿也变得铁青。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
“请你原谅!”
里子向菊雄低头道歉,菊雄却忽然露出一幅奇妙的表情。
“里子不用向我道歉!”
“怎么会!过错都在我身上!”
“不是的,是我不好,我出去拈花惹草,里子也做了同样的事情不是吗?”
“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