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子觉得回来以后一定会有一番争吵,但她决定后面的事情先不去想它。
“不好意思,这下子给你添麻烦了!”
如果说椎名身上只有一个让里子不高兴的地方的话,那就是他设身处地为里子想得太多了。
昨天夜里,他为自己和丈夫之间的事情担心,现在又满脸歉疚地说这话。
里子觉得为了两人幽会多多少少付出一点牺牲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和菊雄之间的关系变冷,住在家里很难受,那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什么事情都不可能两头儿都那么顺利。
所以说,椎名也把话说得更清楚更干脆一点就好了。与其为自己考虑那么多多余的事情,还不如斩钉截铁地命令自己,那样的话或许自己心里更畅快更安心。
“我不想让你痛苦……”
“我根本不痛苦!”
“可是,你昨天晚上还说好痛苦。”
“是痛苦,可那是我生活的意义!”
椎名又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出租车沿着白川大道一路向北。可能是因为昨天夜里突然降温的缘故吧?天气很晴朗,变红变黄了的树叶反射着阳光,很是耀眼。
出租车到了莲花寺的时候是十点半。
以前寺庙的大门总是静悄悄的,从外面一看还误以为是一座比较大的府邸呢。可现在不同了,路的对面甚至建起了专用的停车场。
进了山门却发现一个人影也没有,可能因为现在是工作日的上午的缘故吧!
在香积厨门口往里面招呼了一声,却没有回音,又喊了一声,终于看见一个中年妇女走了出来。
“可以进去吗?”
“请进!这里有拖鞋!”
“可以要杯茶吗?”
“这里有清茶!”
小台子上应景地摆着几本介绍寺庙的小册子和用白纸包着的彩色明信片。
椎名买了一本小册子,付了茶钱,走了进去。
根据小册子上面的介绍,莲花寺是宽永二年前田家的武士今枝近义为了祭祀曾祖父而在此地修建的。
直到不久之前,除了一小部分人,很少有人知道有这么一座寺庙。但是因为这座庙就在通往大原的路线上,所以那些去三千院和寂光院的人们经常中途到此歇脚,于是莲花寺也渐渐为人知晓了。
里子上次也是从大原回来的路上顺道来这里的。
进去后,穿过一个铺着榻榻米的房间,就到了北面的书院,正面可以看到院子,院子倒不是很大,但树丛茂密,中央有池塘,右边可以看到被松树和枫树环绕的正方形的本堂。整个庭院在深秋的凉意里寂静无声,池塘如镜,倒映着环绕周围的青松和红枫,时不时有几片红叶飘落在水面上。
“那就是莲花型灯笼吧?”
椎名用手指着远处,顺着庭院里的石板路走在前面。
从上面看去,石灯笼呈莲叶形状,好像那正是莲花寺名字的由来。那一带也枫叶如火,站在树下,好像连身体都会被染成朱红色。
从那里再回到书院,沿着走廊就到了后书院。
从方位上讲是西边,眼前岩石兀立,一条水流很急的小河从岩石前方流过。哗啦啦的流水声听起来很悦耳,那里也有丹枫被溪流环绕。
“你真带我来了个好地方!”
“您喜欢吗?我太高兴了!”
“怎么看也看不够啊!”
椎名在榻榻米的一头坐下,里子也坐在了他身旁。
“住在这样的地方,说不定人的想法和面容都会改变!”
椎名话音未落,一个穿着僧侣工作服的年轻僧人端来了抹茶和点心。那个小和尚打着赤脚。
椎名喝了一口茶,又仰起脸来看着庭院说道:
“可是,赏红叶或许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
“您那么说是什么意思?”
“红叶之美是枫树的叶子寿命走到了尽头,说起来也就是临死之前的一种美丽!我记得上初中的时候学过,树叶日渐衰老以至于最后不能往上吸收水分了,人们是把她临死前的痛苦看作一种美丽去欣赏。”
“可是,树叶不会觉得痛苦吧?”
“树叶或许不像人一样有意识,但那是她生命的最后一瞬间,这一点是没法改变的!”
“那样想心情就太沉重了!美丽的东西只要美丽不就行了嘛!”
“你或许就是那样的人。”
“那样不好吗?”
“不,没什么不好,那样就挺好!”
“椎名先生的话我不太明白!”
“是吗?或许我近来把事情考虑得有些太复杂了,”椎名把茶碗放在盘着的两腿之间说道,“可是,身处这样的静谧美好中,心里觉得越来越害怕!”
“椎名先生也有害怕的事情吗?”
“当然有了,有数不清的害怕的事情!”
“比如什么事情呢……”
“工作的事情、公司的事情、自己的事情,还有你的事情。”
“您和我的事情?”
“人一上了年纪,唯有害怕的事情越来越多!”
椎名说完,抬眼看着远处从枫树间流过的清流。
莲花寺后书院的向阳处,椎名和里子两人的影子落在地上。太阳从枫树间射过来的光线倒是很明亮,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话,还是觉得身上凉飕飕的。
“咱们走吧!”
在椎名的催促下,里子站了起来。
可能因为时间还早吧,没有其他人到庙里来。两人从后书院又转到正面书院。看了红叶池塘和莲花灯笼回到香积厨的时候,终于遇到了一对来庙里的年轻人。
“谢谢了!”
椎名对站在庙门口的那个中年妇女表示感谢,然后走到了外面。出租车就在前面的停车场里等着。
“下面去哪里?”
听司机这么问,椎名看了看表,时间是十一点十分。
“您还是早点儿回去,好吧?”
“不用,一点钟能坐上车就行了!”
“那么我们再去一个地方看红叶吧!要不就去吃饭……”
“今天能静静地欣赏这么多红叶已经很满足了!我们再去酒店的西式小餐厅吧!”
椎名说完,告诉了司机那家面朝河原町大路的酒店的名字。
出租车再次沿着高野川河边的公路一路向南行驶。快到中午的时候,路上的车辆终于开始增多了,但好像都是去往北边的三千院或寂光院方向的。
“如此尽情地欣赏红叶也是久违了,感觉心情也沉静下来了!”
里子点点头,她在回味椎名刚才在莲花寺的院子里说的那句话:人一上了年纪,唯有害怕的事情越来越多。
他说“工作的事情、公司的事情,还有你的事情”,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里子觉得,在清净的寺庙书院里问他,有点儿太现实太俗气了,但现在身边又有司机,还是很难开口问。
“您现在回去,是不是有什么工作啊?”
“等我回去,公司已经下班了,可从六点开始还有个会。”
“您不能不去开那个会吗?”
椎名的脸上露出了歉疚的表情,可看样子,他不想改变主意。
这个人一切以工作为先,绝不会为了自己改变计划。里子虽然觉得很懊恼,但又被他的那种冷淡所吸引。
“那个会在哪里开?”
“赤坂。”
“天啊!是不是和艺伎们相会?”
“我们是商量工作的事情!”
“可是,艺伎们也会去吧?”
“会去几个,可是那是会后的事情,工作是工作。”
椎名可能是为了公司重要工作的事情和政界的要人或其他公司的高层在赤坂见面吧!到了椎名这种身份地位,那种聚会可能每天晚上都会有,而且艺伎们也一定经常和他们在一起。
身处茑乃家这种老字号料亭,里子觉得那些事情早就很明白了,可是一想到椎名现在从这里回去直奔那种聚会,她就觉得很难容忍。
在京都的话还好说,在东京的话自己就鞭长莫及了。
“赤坂一定有很多漂亮的姑娘吧?”
“我不太清楚,和工作没关系!”
“可是,前两天我听来的客人说了,近来赤坂的艺伎也和过去大不相同了,即使有老前辈在身边,她们也毫不在乎地吵吵闹闹,还给客人唱那些淫词艳曲,那个客人说,在这一点上,还是祇园最守规矩最正统。”
“在这一点上确实还是这边更正统!”
“您也那么认为吗?”
“懂的人都那么想吧!”
出租车到达京都酒店的时候是十一点半。从酒店到车站如果花二十分钟,那么离新干线发车还有将近一个小时。
两个人直接上了二楼的西餐厅,椎名点了红酒炖小牛肉,里子点了炸虾和炸鱼。
葡萄酒端上来了,两人举杯轻轻一碰,里子这才发觉,这是自己和椎名见面之后的第一顿饭。
昨天晚上因为很晚了,见面直接去了他的房间,今天早晨从酒店直接去看红叶了。终于可以一起吃个饭了,可马上就得分别了。
里子知道他是个忙人,可每次幽会都是被时间追着如此匆忙,心里还是感到有些怨恨。
“大野君这次要做九州分公司的支社长了!”
椎名喝着葡萄酒,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告诉里子。
“公司正式宣布任职命令是下个月,但他从这个月已经去博多了!”
大野经常陪着椎名来茑乃家,在东京,里子也和他一起吃过饭。和椎名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扮演活宝的角色,可实际上,他是个心思非常细致的人。
“要说九州分公司的支社长,那应该是高升了吧?”
“当然了,接下来就是公司董事了!”
“天啊!那得好生给他祝贺一下啊!他不会到这边来吗?”
“他一直说很想见见你,只是他太忙了。转过年空闲的时候,他会来的吧?”
“您能把他在博多的地址告诉我吗?我想给他寄些东西表示祝贺。”
椎名翻开记事本,把九州分公司的地址告诉了里子。
“在椎名先生手下待过的人都很有出息啊!”
“没有的事儿!他以前就很优秀!”
“可是,还得有上司的提携不是?”
里子虽然不知道详细内情,但大野一直像心腹一样鞍前马后跟着椎名,这一点却是不争的事实。
里子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问道:
“您刚才在莲花寺的院子里说,工作和公司的事情很可怕,您那话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太突然,椎名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把端起的酒杯又放下了。
“一言难尽啊……”
“您工作那么顺利也害怕吗?”
“现在顺利也等于说今后不会比现在更好。”
“可是,您说那话是不是有点儿太奢侈了?”
“确实有点儿奢侈,但谁能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椎名先生不是驾驭公司的高层吗?您岂不是在那里杞人忧天?”
“或许有点儿杞人忧天,但小心行事、事事留神是永远错不了的。”
“只要有椎名先生在,一定没问题!”
“我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再者说了,也不会永远都像现在这样顺利的!”
“可是,下一步您就当社长了,不是吗?”
“哪有的事儿!公司里优秀的人还有很多呢!说不定哪一天我会被派到比博多还要偏远的小小的分公司里去。”
“那怎么能行!您不待在东京或京都这样的地方可不行啊!”
“我也想那样,可我毕竟也是个工薪族啊!”
里子瞬间看了椎名一眼。她一直以为像椎名这种一流公司的专务身份是永远不会变的。
但是,那只是她自己在那里想当然,虽说是公司的董事,既然身在公司这么一个组织里,就难保何时何地会有什么变化。那种人在公司身不由己的残酷,或许椎名本人最为清楚。
“像椎名先生这种身份的人也会有那种情况吗?”
“那可说不准啊!”
“真到了那种时候,我帮您!”
“那就谢谢你了!”
椎名苦笑了一下,喝了一口葡萄酒。
那种有点儿困惑又有点儿羞涩的笑容,让里子感到莫名的喜欢。她觉得,那浅浅的笑容里面藏着一种不同于侮蔑和自嘲的谨慎、自控深思熟虑的男人的含羞与妖冶。
“我喜欢椎名先生整天游手好闲!”
“这可愁死我了……”
“我可以再问您一个问题吗?您刚才说我的事情您也害怕……”
“啊!我说的不是你的事情,而是和你的事情!”
“有什么不同吗?”
“我不是害怕你,说实话,怕你的话就不会和你见面了。但是,我和你之间的事今后会怎样,想想就害怕。”
“……”
“或许是因为我喜欢你吧!”
里子匆忙垂下了眼帘。
椎名一开始的解释像是明白又像是不明白,像是蒙上了一层雾幔不是很明确。但是,就因为他说的“喜欢你……”这一句话,里子一下子放下心来了。不管中间的经过如何,男人只要说那么一句话,女人就能完全理解了。
“我绝不会给椎名先生添麻烦的!”
“你或许不会给我添什么麻烦,问题是我可能会给你添麻烦!”
“要是被椎名先生添麻烦的话,您添多少我都不嫌麻烦!”
里子这句话脱口而出,说完了才猛然惊觉自己这句话说得太大胆了。
这样的交谈或许不应该在这种明亮的西餐厅里,而是应该在更加幽暗的烛光里或在二人缠绵的床上。
“我给客人端杯咖啡或红茶来吧!”
服务生走过来问两人需要点儿什么,里子好像遇到了救星一样,连忙点点头。
出租车向新干线车站驶去,里子坐在车里,心里洋溢着满足感。
男人真实的心情虽然没法去探寻,不管怎么说,他说“喜欢自己”,还说“想到以后的事情就害怕”,里子只听到这句话就很满足了。
里子觉得自己仅凭那么一句话就欣欣然喜不自胜可能有点儿太天真太单纯了,但她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从内心深处飘出来的那股喜悦。
“今天的聚会,您一定会喝酒吧?”
“怎么也得喝一点儿吧……”
“一定不要喝多了!还有,您可别被那些漂亮姑娘迷住了心窍,能不能跟我保证不看她们的脸?”
“不可能不看过来斟酒的姑娘的脸,不过心思不会被她夺走的!”
里子挺直腰板坐着,悄悄地把小手放在椎名的膝盖上。
出租车到达车站的时候是十二点五十。
椎名上次来的时候,里子送他到车站,没有下车就回去了。但这次不同,车一停下,她马上就下来了。
进站看了看新干线的时刻表,下一趟“光号”是一点五分发车。里子买了一张站台票,进了站台。
月台上也溢满了晚秋明亮的阳光。
“这下子终于可以摆脱烦人的女人了,您一定松了一口气吧?”
“那叫什么话……”
“现在上车,傍晚就能到东京吧?”
“四点左右吧!”
“我也坐这趟车一起去吧!”
里子那样说,椎名只是看着站台前方的天空,一言不发。
这个人绝对不会说“你坐上去吧”。尽管嘴上说“想到和你之间的事情就害怕”,可永远不会迷失自己。里子觉得他这一点很可恨,可也觉得绝口不说的椎名很让她放心。
“年内还能再来一次吗?”
“我倒是想来……”
“要是来不了的话不用勉强答应,我满心期待却不能见面的话反而更难受……”
“一月份的话我想能来。”
“您可一定要来!新年的时候舞伎们都会把秀发高高绾起,花簪子上面的稻穗上方安上一只没有眼睛的白鸽子,然后让客人给鸽子画上眼睛。穿着黑色的绣着家徽的和服,那简直是太漂亮了!”
“你家料亭休息到哪天?”
“新年放三天假……”
“那个时候恐怕不能见面吧?”
“您真的能来吗?”
椎名点点头。
“可是,您的家人呢?”
“我妻子一直在静冈的娘家,女儿要去海外旅游。”
“您夫人不在东京吗?”
“说是心脏不好,最好住在暖和的地方,从两年前开始,一直在静冈娘家静养。”
“天啊!您平时都是……”
“和女儿在一起,雇了一个阿姨照料家务。”
里子这还是第一次听椎名讲他家人的事情。过去就一直想问,可是见了面就没法问,对方突然主动说出来,里子忽然有些慌乱。
“那么说,新年就您一个人了?”
“去年的新年,二号那天有事儿,是在酒店里过的。今年还没决定好。”
“您最好还是去您夫人那里陪着她!”
“那不是你考虑的事情!”
椎名话音刚落,列车进站台了。旁边的人都拿着行李向车门走去。
“那么我们就再见吧!”
椎名一只手拿着大衣和提包回头看了一眼。
“我说……”
里子刚想说什么又不说了。她还有很多想问的事情,可列车一停,乘客们已经开始上车了。
“这次非常开心!谢谢你!”
“您可一定要再来啊!”
听里子那么说,椎名点点头,上了车,在车门口又回了一次头,然后就消失在了车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