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个月歌舞伎座上演《源氏店》不是吗?我要去看!”
“专程跑到东京去看戏吗?”
“我和姐妹们送了他一幅蜡染的门帘,不去不行啊!”
“什么门帘?”
听大野问,千代菊很自豪地挺起胸脯说道:
“后台门口不是经常挂着吗?蓝底带点儿粉色的绉纱门帘,上面用通红的字印着‘送给玉三郎’,旁边还写着我的名字,不过字很小。”
“你们送那种东西啊?”
“那可是演员人气高的标志啊!以前还送过毛巾和被子呢!”
对歌舞伎好像一点儿也不感兴趣的大野在那里一个劲儿地点头。
“你说的那个门帘能值多少钱?”
“也就五六万日元吧!”
“自己送的却不知道价钱?一定是让男人给你买的吧?”
“坏了!说漏嘴了,这可怎么办啊?”
在座的人见千代菊满脸通红,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只有大野一个人在那里歪着脖子百思不得其解。
“那种娘们似的男人到底好在什么地方呢?”
“在源氏店那出戏里,刚洗完澡的他如同贵妃出浴一般,湿淋淋的头发上插着一把黄杨梳子,身穿条纹图案的和服,领子是黑缎子的,左手拿着洗脸盆,嘴里衔着米糠包的红丝线,脚上穿着咯吱咯吱有声音的利休屐……”
千代菊在那里连说带比划,客人们都听得入迷了。
“看见他的舞台形象,即使女人也会激动不已。”
“大家都是玉三郎的粉丝吗?”
听上座的平井教授那么问,旁边的一个叫贞江的大姐级舞伎回答说:
“好像他的粉丝很多,不过我以前是染五郎的粉丝……”
“是不是用心不专变成玉三郎的粉丝了?”
“那倒不是!他经常上电视演话剧,感觉他好像变成另一个人了。”
“大家都想把偶像当成自家的东西啊!”
“也不是那样。”
“比如说,在先斗町很有人气的演员,到了祇园町就会受冷遇,有没有那种情况?”
教授的这个问题有点儿刁难人的意思,艺伎们面面相觑,然后笑了起来。大野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问道:
“千代菊姑娘,你什么时候来东京?”
“因为是每个月初的第一个星期天,应该是下月的一号吧!我可能和稻菊姐姐一起去。”
“资助人是谁?”
“哪有什么资助人啊?要是有就好了。”
“那么在东京一起吃饭吧!”
“啊?您真会带我们去吃饭吗?”
见千代菊那么激动,大野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可是,一对一有点不好吧!怎么样?专务?偶尔在东京请她们吃个饭怎么样?”
“天啊!要是专务也一起的话就太好了!”
千代菊拍着巴掌,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
“贞江姐姐和豆加姐姐也一起去吧!”
“好啊!我也想去!”
见姑娘们向椎名撒娇,里子的心情渐渐郁闷起来。
虽说自己是老板娘,可只要在料亭里就属于招待客人的人,椎名他们就不用说了,姑娘们的面子也得照顾,还要时时注意酒壶是不是空了,客人是不是该吃饭了等等。客人和艺伎们谈笑风生的时候,里子总是客客气气地退后一步少说话。
正因如此,见艺伎们和客人如此亲密里子有时候会觉得不安,尤其像今晚一样,看见艺伎们向自己喜欢的人撒娇,里子就觉得自己越来越焦躁。
里子把空了的酒壶拢在一起正要端回厨房里去,千代菊大声对她说。
“对了!老板娘也跟我们一起去东京吧!”
里子听到有人喊她,刚站起来又坐了回去。
“偶尔也出去散散心吧!”
千代菊和里子是小学同学,说起话来比较随意,不用顾忌彼此的身份。
“我倒是想去,可是这么忙……”
“你要那么说,什么时候也出不了京都!下定决心出去一趟怎么样?”
“这个嘛……”
里子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椎名看着里子这边说道:
“从来不去东京吗?”
“偶尔去,一年也就一次吧!”
里子回答,她想起来,上次去东京还是三年前她和菊雄刚结婚不久的事情。
“虽然你很忙,希望你能来东京!”
“专务都那么说了,一起去吧!”
“谢谢您……”
里子模棱两可地回答,心里想象着在东京和椎名见面的情景。
要是能两个人一起在东京的大街上散步该有多好啊!在京都的话,不管到哪里去都得注意别人的眼神,在东京就自由了。即便是料亭的老板娘,也可以上身穿夹克下身穿紧身的西裤在大街上昂首阔步。
“好不好?那天又是个星期天,去吧!”
“好吧,让我想想。”
里子点点头,端起放着空酒壶的托盘站了起来。
里子端着托盘刚出了房间,忽听背后有人喊:“老板娘!”
她回头一看,原来是大野站在那里。
“我们这就该结束了,麻烦你给叫四辆出租车吧!还有,明天中午有空吗?”
“您有什么事吗?”
“是这么回事儿。美国有一家经营相同品牌电脑的公司,那家公司的副社长夫妇明天要来京都。我们打算在清水的坂本饭庄请他们吃午饭,能不能请你来作陪?”
里子本打算明天白天更换一下各个房间的挂轴,除此之外还真没什么事。不过,说是没事,在店里待着的话就会有很多事,接电话、应酬客人、准备宴席等等,还是相当忙的。
里子经常被各种各样的客人邀请去吃午饭,但她很少去。如果出去吃午饭的话,十点左右就得去美容院,下午回来之后就得去宴席上陪客人,中间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从中午之前到晚上十一点多一直穿着和服的话,再怎么年轻也会累的。
“除了副社长夫妻俩,那家公司宣传科的科长也来了。我认为既然对方有副社长夫人来,我们这边最好也有个女士陪着。”
“可是,我一句英语也不会说……”
“那个你不用担心,有专务跟着呢!”
“啊?椎名先生也一起吗?”
“当然了!是专务让我问你的!”
里子按捺住内心的喜悦说道:
“若是我也可以的话……”
“当然可以!那太好了!”
大野的脸上露出了和蔼可亲的笑容,往上提了提快滑下来的腰带。
“给你提个要求,到时候能不能请你穿着和服来?”
“当然,我正打算穿着和服去呢!”
“那就好!那位美国夫人说很想和穿和服的日本女士交朋友。”
“我觉得穿和服比穿便装轻松多了!”
“那样的话专务也会很高兴!那么说好了,明天中午十二点,我们来这里接你!”
“这么近,不用麻烦来接我了。我先去饭庄等着吧!”
“可是,那样的话……”
“我的事情您不用那么费心!”
不知道大野是否知道里子忽然心情大好的原因,只见他把腰带又往上提了提。
“刚才千代菊姑娘也说了,请您务必到东京来!我想专务也会很高兴的。你没有什么来东京办的事情吗?”
“那天正好有个老客户的千金的婚礼。”
“那你正好借口参加婚礼来东京!”
“可能的话我就那么办!”
在里子的眼里,大野这会儿好像成了她的救世主。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的时候,里子去了美容院。那是里子常去的一家美容院,是一个很熟悉的美容师给她做的头发,但还是花了将近一个小时。里子十点半回到家,换上了和服。
外国客人说想见见穿和服的女性,可穿什么样的和服去才好呢?一般来说外国人比较喜欢鲜艳的颜色,但总不至于大白天就穿那么花哨的和服吧?想来想去,里子最后选择了一件结城产的淡茶色的茧绸条纹和服,外面系了一条深蓝色的带子,系上了那条道明的细绦带。
说来说去,最后还是为了用上昨天椎名送给自己的那条细绦带才选择了现在身上的这件和服和带子。
穿好和服,里子对着穿衣镜照全身的时候,阿常走了进来。
“你今天要到哪里去?”
“母亲可真健忘!我不是跟您说了吗?这回是椎名先生邀请我,先去坂本饭庄,然后去保津川漂流。”
昨天晚上接到大野的邀请后,里子马上告诉了母亲。倒也不是没有阿常的许可不能外出,但里子觉得最好还是先让母亲知道是怎么回事。应客人的邀请外出,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老板娘的工作,阿常并没有怎么表示反对。
“那条细绦带很相配啊!”
“您那么说我太高兴了!母亲也试试椎名先生送的那条细绦带吧!”
“有那么多条呢!可不能狗窝里存不住窝窝头,人家刚送给你你就嘚嘚瑟瑟地赶紧扎上!”
近来这段时间,里子从阿常的态度里读到的有时候不是一位母亲而是一个女人。比方说在宴席上母女赶巧凑在一块儿的时候,如果客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里子身上,阿常马上就会变得格外饶舌,吵吵嚷嚷非得弄出点动静才行。虽说是母女,但有时候也会有一种竞争对手的感觉。刚才阿常的那句冷嘲热讽就近似那种感觉。
“可不能回来太晚!”
阿常只叮嘱了一句就从房间里出去了。里子在穿衣镜前再次照着看了看带子的情形,然后让阿元拿来了三块塑料布。
在保津川漂流的时候,飞溅的水花有时会弄湿衣服。椎名和那几个外国客人或许都是第一次,估计他们都没有做什么准备,里子曾经在保津川上玩儿过一次漂流,所以知道大体是个什么情况。
“谢谢!”
里子从阿元手里接过塑料布塞进手提包里,听见阿元叹息着说。
“老板娘今天又非常漂亮啊!一定是去见喜欢的人吧?”
“啊?你怎么那么说?我……”
里子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着阿元,阿元挤眉弄眼地对里子一笑。
“不用担心!我谁都不会告诉的!”
阿元从里子上小学的时候起就在茑乃家做事了,家里的什么事情她都知道。阿常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阿元还代替阿常照看孩子,所以里子那种喜不自胜的神情她一眼就看出来了。
“落到阿元手里我可完了!”
阿元出了房间顺着走廊走远了,里子对着她的背影小声嘀咕,刚才阿元夸自己漂亮,里子掩饰不住满脸的喜悦。
里子到了坂本饭庄,先进休息室等着,过了不到五分钟,椎名他们就到了。客人是副社长夫妇和宣传科长,还有椎名和大野,加上里子一共六个人。
今天担任干事的大野首先把里子介绍给美国客人。
“ThisisMadameSatoko.”
大野的英语虽然说得不怎么样,但他没有一点儿难为情的样子。外国客人非常友好地笑着跟里子握手。
副社长名叫威廉姆斯,看样子有五十四五岁了。个子很高,看样子得有一米八左右。满头白发,笑起来表情格外地和蔼可亲。夫人虽然五官精致,但和其他老年女性一样,脸上的雀斑很显眼。另一位宣传科长叫约翰逊,比副社长小十岁左右,身材修长,戴着眼镜。
这三个美国客人看到里子都连声赞叹“verybeautiful!”
“wonderful!”
因为茑乃家也常来外国客人,这种程度的英语里子也能听得懂,但是稍微再难一点的话就跟不上了。即便如此,这几个美国客人还是一边看着日语会话书一边连说带比划,非常热情地跟里子说话。
今天的这三位外国人也会说一两句日语,比如说“你好!”“见到你很高兴”之类的。
“非常thankyou!”
里子出于平时的习惯,“非常”这个词还是脱口而出了。
六个人说说笑笑进了宴会厅。威廉姆斯副社长夫妇和宣传科长坐在背对壁龛的上座上,椎名、大野和里子三人面对上座一字排开坐下。
这间宴会厅有二十张榻榻米大小,有阵阵微风从敞开的走廊里吹进来。充分利用了东北向倾斜的庭院稍微有点儿坡度,庭院中央有个池塘,池塘左肩位置有一条落差一米左右的瀑布。瀑布前方安放着石刻灯笼和黑色的巨岩,整座庭院颇具风格。
威廉姆斯坐在那里看着石刻灯笼跟椎名说话,椎名则一边点头一边给里子翻译。
“副社长说他家的院子里也有一个石刻灯笼,只是比这个小。他可是个大大的亲日派啊!”
“美国也有卖石刻灯笼的吗?”
听里子这么问,椎名转过脸去用英语问威廉姆斯。
“他说,美国现在是日本热,虽然也有制作石灯笼的地方,但他家的石灯笼是直接从日本运过去的。”
里子过去从未听椎名讲过英语,今天第一次听,确实讲得很棒。
威廉姆斯继续说,周围的人忽然大笑起来,也不知道什么事情那么好笑,里子正在大惑不解的时候,椎名马上给她解释。
“他很想要一个和日本的灯笼一样古老的长满青苔的石刻灯笼,可是新买的灯笼一时半会儿长不出青苔,他说光买些青苔回去粘上怎么样。”
在场的只有里子一个人不懂英语好像有点儿无聊,美国客人也察觉了这一点,马上把话题转到了里子身上穿的和服上面。
“真的好美好漂亮!”
威廉姆斯夫人特意坐在里子身旁,用手摸摸和服,还问领子和带子的叫法。
“带子!”
听里子那么说,她也模仿着说“带子”。
“细绦带……”
刚说出口里子忽然压低了声音。在场的人只有椎名知道这条细绦带是他昨天晚上送给里子的。
“太美了!我也想穿!”
“今晚您若是有空的话我给您穿!”
里子嘴里答应着,心想夫人如此人高马大恐怕袖子和腰身都不合适。
关于和服的话题大家谈兴很浓,谈论得也很热烈,过了一会儿,香鱼被端上来了。
中午虽说是怀石料理,可从晚上来看还是太简单,量也太少了。
先是简单的小菜,接着是酱烤串豆腐和烤鳗鱼。这些东西外国客人用筷子还能勉强吃到嘴里,香鱼刺太多,吃起来就太难了。
“我替您把鱼刺剔除掉吧!”
里子接过碟子,去掉鱼尾巴,用叠起来的白纸按住鱼头,把鱼刺一下子从腮里拽了出来。用这个办法,只把鱼刺拔出来,鱼身几乎不会散。
“您请慢用!”
里子把碟子递回去,威廉姆斯自己也试了试,但是根本不行。里子又替约翰逊把鱼刺拔干净了,众人鼓掌,夸赞这是日本魔术。
里子很快乐。一方面是因为这些美国客人给人的感觉很好,更多的是因为有椎名在身边,里子觉得,只要有椎名在身旁,她就有一种安心感。虽然不只是他们两人交谈,只要和椎名在一起,里子就觉得内心很充实。
过了一会儿又上来一道酒蒸蛤,美国客人希望的就是这种纯粹的日本料理,只见他们都充满好奇地拿起了筷子。
“客人好不容易来了京都,昨天晚上陪着他们就好了!”
里子对椎名发了句牢骚。
“昨天晚上是另一家公司招待的,好像是在酒店吃的。”
“很想让客人多看看京都的好地方,真遗憾!”
不管是谁,如果没让他看到京都真正美好的地方,里子都会感到伤心。
从京都到保津川漂流的出发点龟冈,开车需要大约一个小时。因为是六个人,所以分乘两辆车,前面那辆车坐的是威廉姆斯夫妇和大野,后面这辆车坐的是椎名、里子和约翰逊。
椎名想坐在副驾驶座上,可里子坚决要求坐在前面。
车子开动了,椎名一边把沿途的风景介绍给美国客人,一边找机会跟里子说话。
“这是去丹后的路吧!”
“是的,过去这一带有一片片的竹海。”
里子这样回答,椎名则把里子的话用英语告诉约翰逊。
遇到堵车的时候,坐在前面车里的威廉姆斯夫妇会回过头来招手,里子见状也向他们挥手。这对美国夫妻到哪里都是那么活泼开朗。
虽然没有和椎名并肩坐在一起,但里子觉得只要能和他坐一辆车就很高兴了。虽然车里还有约翰逊,但他不懂日语,所以两人可以单独交谈。
“您送我的那条细绦带,因为颜色实在太美了,所以我今天迫不及待地就系上了。”
“刚才我就看到了,真的很相配!”
“是专务先生自己选的吗?”
“是的,前些日子去了一趟上野那边。”
因为约翰逊中间插话,两个人的交谈就中断了。过了一会儿,椎名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问道:
“今天一定很忙吧?”
“没有,听说是和专务在一起,我是一路跑来的。”
里子很诚实地回答。
车子到达龟冈的时候还不到三点钟。好像大野已经提前预订好了,六个人租了一条船。
“坐在前面讲解听得清楚,更有意思!”
按照艄公的建议,威廉姆斯和约翰逊坐在前排的左右两边,中间夹着威廉姆斯夫人。椎名、里子和大野则并肩坐在后排。因为船很大,稍微挤一挤的话坐二十个人也很轻松,现在只坐了六个人,真的是绰绰有余。
里子刚坐下就把带来的塑料布盖在了前排美国客人的膝盖上。
“因为中途会有水花溅上来,小心不要弄湿了衣服!”
美国客人对里子的细致周到感动不已。
艄公一共有三个,船头两个,船尾一个。三人都摇橹,不用马达,解说不用麦克,一切天然而有风情。
刚出发的时候,河面宽阔,水流平缓,只有艄公吱吱呀呀的摇橹声回响在初夏的河面上,左右两边的河岸上有人垂钓,也有人在河边的草丛里睡午觉。
这种顺流而下的漂流船以前是用来运柴火和木材的,好像到了明治时代以后一般人也可以乘坐了。不过,那时候要想把顺流而下的船只再弄回来,只能靠纤夫逆着河流往回拉,但现在是用卡车把船拉回来。
河流一开始看似水流平缓,过了十分钟左右,两侧的山峦逼过来,河面变得越来越窄了。水流变得湍急起来,艄公不是在摇橹,而是用尽全力去掌舵。
不多会儿,船就到了第一个落差一米的浅滩,船一下子掉进浅滩的同时,激起的水花落到船上。
“噢!”
外国客人夸张地发出惊叫,左躲右闪想躲开水花,但实际上他们很享受小船的摇摆和喷溅的水花。
“那块岩石叫蛙岩,是不是形状很像一只青蛙?”艄公一边摇橹一边用下巴指着远处的一块岩石说道。
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那块岩石的模样很像一只大青蛙蹲在那里。
水流时而湍急时而平缓,接着又变成了急流。水流和岩石都富于变化,迫近两侧的绿色的山峦里,还有映山红和紫藤花点缀其间。偶有火车从山脚的高处通过,看得见火车里的乘客向他们挥着手一闪而过。
“接下来是落差两米的最湍急的一段河流!”
听艄公那么说,刚把塑料布挡在胸前,激起的水花就劈头盖脸地向外国客人脸上扑去。
“哇!”
坐在前排的约翰逊的眼镜马上就被打湿了,镜片上全是水滴,西装革履的威廉姆斯的肩膀也被溅起的水花湿透了。里子马上从包里拿出手帕给他们擦拭。
“谢谢!谢谢!”
客人们满脸是水,连连向里子表示感谢。
船越过各种各样的奇石怪岩,冲过一段又一段湍急的河流,四点半的时候到了岚山。平时的话要花两个小时,因为保津川今年水量格外丰富,好像一个半小时就到了。
六个人摇摇晃晃下了船,进了河边上的一家咖啡馆,喝了一些冷饮,然后又热烈地谈论了一会儿刚才惊险刺激的漂流。
按照计划,客人们接下来应该坐五点半的新干线回东京。
“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多亏你来了,我们很高兴,客人们也很高兴!”
叫的出租车到了的时候,椎名对里子说道。
“我们这会儿要去车站,还是先把你送回家吧!”
“不用了!还是我送你们到车站吧!”
“可是,从上午就拉着你跑来跑去,应该到了晚上宴会的时间了吧?”
“我来时跟母亲说了,一点事儿也没有!”
因为里子执意要送大家去车站,所以出租车径直向京都火车站驶去。
“千代菊小姐说下个月初要来东京,到时你也一起来吧!”
快到车站的时候,椎名从后座上小声对里子说道。
“可是,我去了的话真的不会打扰您吗?”
“怎么会?你要真的能来的话,我要不要先定好一家酒店?”
“可不敢那么劳烦您!能和您小坐片刻,一起喝会儿茶就行了!”
“你不用那么客气!不管怎么说你可一定要来!”
五点十分,出租车到了京都车站,离开车还有将近二十分钟的时间,椎名说要在火车站大楼买点东西,让里子先回家。里子按说可以待到发车,但她不愿看到椎名离开的背影,所以还是决定回家了。
“多保重!祝您一路顺风!”
“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谢谢!谢谢!”
众人纷纷过来和里子握手,表达谢意。
“那么,我在东京等着你!”
最后,椎名使劲握了握里子的手。
“我一定会去的!”
里子看着椎名的脸,很坚决地点了点头。
茑乃家有很多来自东京的客人,也有客人是原来的老客人,后来搬到东京去的。
按照老规矩,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店家就会给这些客人寄去贺年卡和暑期问候卡,对于那些格外关照茑乃家的客人,有时候还会寄去年终赠礼和中元节礼品。每逢客人的六十大寿或儿女的婚礼,店里会送上贺礼,有时候阿常会亲自出马去参加寿宴或婚礼。
作为去东京的理由,里子想到的是大荣商事岩佐社长的千金的结婚典礼。
岩佐社长从他还是大阪分社长的时候就格外关照茑乃家,是十几年的老主顾了。社长千金的婚礼定于七月一日星期天在东京的大仓饭店举行,茑乃家已经接到了请柬。
虽说是星期天去星期一回来,只在东京住一晚上,但如果说只是为了到歌舞伎町去看戏的话,这句话里子确实很难说出口,岩佐社长千金的婚礼无疑是里子去东京最好的借口。
“妈妈,我去参加岩佐社长千金的婚礼吧!”
椎名回去三天以后,里子下定了决心对母亲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要去吗?”
阿常闻言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其实那一点儿也不奇怪。到东京去拜访客人迄今为止几乎都是阿常自己去。里子只去过一次,还是很不情愿地去的,那时候是因为阿常腰部神经痛不能动弹。
“我一直在想,就为这事特意去趟东京也挺辛苦的,干脆把贺礼寄过去算了。”
“可是,给岩佐社长添了那么多麻烦,从我小时候起就那么疼爱我!”
“你说的也是,可是……”
阿常稍微想了一下。
“你和菊雄一块儿去吗?”
“不是的,我一个人去。”
阿常一向直觉很灵敏,她用探寻的眼神看着里子问道:
“是不是另外还有什么情由?”
“天哪!我就实话实说吧!那天千代菊要去歌舞伎座看戏,我好久没去东京了,也很想去看看戏,还想去看看赖子姐姐。”
“说来说去,你去东京不只是为了参加客人千金的婚礼啊!”
阿常觉得自己猜对了,颇为得意地点了点头。
“现在正在上演什么?”
“是玉三郎的《源氏店》!”
“玉三郎还是那么红啊!可是,去看戏是不是就不能去参加婚礼了?”
“没有的事儿!婚礼是下午,我晚上去看戏就是了!下周一的下午两点之前我就回来了。”
“这个事儿你给菊雄说了吗?”
“还没说,他星期天不是有小曲的温习会嘛!他不会有意见的!”
“你可别那么说!你也给菊雄好好说清楚,得让他答应你才行啊!”
虽然阿常那么说,但菊雄是不会喜欢东京那种喧闹的地方的,再者说了,他尤其不喜欢出席婚宴这样的事情。比起出远门参加什么婚礼,远不如和艺伎们一起唱唱小曲什么的自在。
“好了吧!我去可以吗?”
“去倒是没问题,不过你可是代表茑乃家去的,必须小心行事,注意言谈举止,不能给茑乃家丢人!”
“没问题!这事儿就交给我了!”
按照里子现在的心情,只要能去东京,些许繁文缛节什么的都能忍。
“也跟菊雄好好说说!”
“知道了!”
那天晚上,里子给菊雄讲了要去东京的事情。
“大热的天,居然要去东京参加什么婚礼,真是受不了!”
明明是要去东京看歌舞伎,还要去见椎名,但里子只字不提这些事情,还装出一副不胜其烦的样子,好说话的菊雄还就相信了。
“那真是辛苦你了!能不能拜托别人去?”
“给人家添了那么多麻烦,而且还是客人的独生女的婚礼,我不去怎么能行啊?”
“可是,那可够辛苦的!”
“只住一晚上,第二天马上就回来了。”
“我是没关系,反正是晃来晃去的无所事事。只是东京那个地方车多人多乱哄哄的,你可要多加小心!”
听菊雄这么一番温柔言辞,里子反而觉得心里难受。可反过来她也觉得这么容易被骗的丈夫有点儿傻又有点儿可怜。
国际电业的大野给里子来电话是一周以后的六月末的事情了。大野首先对上次里子陪客人漂流的事情表示感谢,然后就问起了上次说好的去东京的事情。
“这个星期天真的能来是吗?”
“我是那么打算的,是不是您那边又有什么情况了?”
“没有,我们当然一直是按照约定在等里子姑娘的到来,不知姑娘几点到我们这里?”
“那天下午要去一个地方,我打算坐上午九点左右的新干线去,今天就和千代菊见面,到时我们商量一下。”
“那么我明天再给你电话吧!知道到达时间的话,我们会开车到车站去接你。”
“不用那么兴师动众的!我在酒店等着,您到酒店来接我就行了!”
“不介意的话,酒店还是我来给你订吧!两个房间,你和千代菊姑娘一人一个房间可以吗?”
“不好意思,那就麻烦您了!”
“那么明天我打电话把订房的结果告诉你!”
接着大野还说“椎名专务也衷心盼望你来”,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里子放下话筒,跪坐在大衣柜前面,打开了抽屉。
去东京的时候应该穿什么去好呢?这一个星期她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情。
从出门应该轻装简行这个角度来说,当然是穿便装最好了。尤其是考虑到七月初的酷热,穿和服实在是太麻烦了。
但是,一方面也是因为穿不习惯,里子对便装没有多少信心,再说她也没有几件便装。如果能像赖子姐姐那样,不管是连衣裙还是西装裤都能穿出品位来的话,自己穿便装也没问题,但是,自己漫不经心地穿着便装去了,万一别人觉得自己穿便装不如穿和服好看,那就太痛苦了。
正因为要去见自己喜欢的人,所以不想让他失望。
思来想去,里子觉得还是和服最保险。如果是和服的话,不管穿什么都不会弄砸了,自己某种程度上也有自信。
总算这样下定了决心,可到底该穿什么去还是让里子烦恼不已。
里子心想,出席婚礼的时候穿点缀着扇面图案的罗留袖(只有在下摆有花纹的已婚妇女穿的普通袖口的和服,如婚礼时新郎新娘的母亲所穿的和服)系织锦带可能比较合适。这样的话,既不太花哨也不太素气。作为京都一流料亭的小老板娘,穿这件和服既艳丽华美又富有品味。
但问题是见椎名的时候应该穿什么和服。平时因为总到宴席上去陪客人,里子一般穿那种比较艳丽的色调明亮的和服,但这次是星期天晚上的私下相会,素气点儿的和服或许更合适。但是,既然是去东京,就一定要系上椎名送给自己的那条细绦带。
里子犹豫了好一阵子之后终于决定穿上白色的夏大岛系上嫩草色的和服带子,束上椎名送给自己的那条细绦带。把白色的夏大岛搭在肩上站在穿衣镜前面,里子觉得心里飘飘然起来了。
“这样可以吗?”
里子对着镜子问道,好像在小声问椎名一样。
那天,千代菊来到茑乃家是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宴会六点才开始,大家正寻思她今天怎么来这么早,千代菊马上解释说她找里子姑娘有事。里子穿好去宴席上陪客人的和服,刚到休息室一看,就见千代菊忽然匍匐于地双手按着榻榻米低头给自己行礼。
“里子姑娘!请你原谅!”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那么夸张?”
“我忽然去不成东京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跟你说啊!那个人忽然说要来京都!”
光听她这一句话里子就知道她说的是那个一直关照她的那个男人了。
“他原本说下月初来不了,我正打算去东京呢!今天下午他来电话说忽然有事要来京都。”
听说千代菊的主人是个在福冈经营大医院的院长,但里子还没见过这个人。
“真不好意思!本来是我约你去东京的。可是,我是真想去啊!就因为要去东京,我把星期天的宴会陪侍和星期一早晨的学艺班都辞了。”
“东京的大野先生今天来电话,说是连酒店都给你订好了。”
“真是抱歉!可唯有这事儿我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啊!”
确实,里子也不是不理解千代菊说的话。
一般来说,襟替之后成为艺伎的姑娘都有一个关照自己的主人。不过,主人并非一直待在艺伎身边,有的是一星期来一次,有的是一个月露一次面。正因如此,主人来的时候如果艺伎不在的话,就太说不过去了。
按照规矩,主人召唤自己照顾的艺伎的时候一般都是通过茶屋传话的。茶屋把主人的要求告诉小方屋(艺伎的宿舍),小方屋再通知艺伎。主人来了艺伎却不在的话,不但会得罪平日里关照自己生意的料亭,在茶屋和小方屋那边也抬不起头来。
特别是像这次一样,人家大老远特意从九州赶来了,自己却到东京去看戏去了,别人说你太任性你也无话可说。舞伎襟替成为艺伎的时候,不但让主人破费了几百万,每月还从主人那里得到几十万的零花钱。身为艺伎不应该做那种忘恩负义不近情理的事情。古老的花街历经风雨,这个规矩是人人遵守的。
“专挑不合适的时候来,真是太遗憾了!”
千代菊叹息着说,可看她那表情她并不怎么感到遗憾。
过去什么样不知道,现在绝对没有把不喜欢的男人认作主人的艺伎。被财大气粗的男人强行包养的悲剧都是过去的故事了。现在情况大不相同了,说起来近乎自由恋爱,艺伎们有好几个候补的主人,她们只选择自己喜欢的人。
当然千代菊也是这样,主人一定是她某种程度上喜欢的男人,偶尔来找她相会料定也不是她讨厌的事情。岂止如此,对于艺伎来说,被久别的男人搂抱着行鱼水之欢也是让她们心跳不已很期待的事情。
现在的千代菊即使没有那么望穿秋水,但她不想甩开主人跑到东京去也是事实。
“椎名先生那边我替你去道歉,我不会告诉他你的主人来了,我会说忽然有宴会脱不开身,你可要跟我统一口径啊!”
“那倒是没问题,可是……”
“说真的,这份人情我哪天会还上的!”
“可是,这下子我只能一个人去东京了!”
“我说这话里子姑娘或许会不高兴,我觉得椎名先生更喜欢你一个人去!”
“为什么?”
“我到椎名先生的宴席上去陪过三次酒,我觉得椎名先生好像很喜欢里子姑娘……”
“净瞎说!你别开玩笑了!”
“不是,这可不是开玩笑!这是真的,是我看到并感觉到的。”
里子不说话,眼睛看着别处,千代菊继续穷追不舍。
“里子是不是也喜欢椎名先生?”
“我为什么会……”
“我只是忽然那么想,错了的话请你原谅!”
千代菊嘴上道歉,看样子她蛮有信心。
“我也不是找别扭,上次我说想去东京的时候,椎名先生好像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但大野先生说让你也去的时候,椎名先生忽然兴趣大发,听大野那么说,他在一旁频频点头。因为是我先提出来的去东京,这么说有点儿不合适,我从一开始就是个多余的……”
“你说什么呀……”
“天啊!不好意思,越说越来劲儿,我可能胡说八道了!”
千代菊忽然表情严肃起来,再次向里子低头行礼。
“不管怎么说,这回就是这么个情况,这次的事情请你原谅!”
对方既然把话说到这份儿上,里子也没法再责备她了。
“大野先生那边还是你跟他说吧!”
“好的,我明天就给他打电话!”
“老板娘晚上好!”
千代菊正说着的时候,又有几个艺伎进休息室来了,大家都给里子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