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虹篇(1 / 2)

化妆(上册) 渡边淳一 22696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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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早晨,里子坐九点的新干线从京都出发了。就像她早就决定好的那样,淡粉色的和服配了一条绫罗带子,右手提着一个装和服的行李箱,里面装着参加婚礼时要穿的留袖。

上次独自出行还是三年前的事情,那时候里子是去东京赖子姐姐那里。出门之前里子还感到了几分轻微的紧张,可火车刚穿过京都的街道,里子就觉得一下子放松下来了。

现在自己不是茑乃家的老板娘,只是一个旅行者。

虽说是星期天,可新干线的一等车厢很空。里子刚看了一会儿窗外的景色,车厢里的售货员就推着小车走过来了,里子买了盒饭和茶水。

今天早上七点就起来了,打点好出门的行装之后去了美容院,回来后给母亲和菊雄打了个招呼,把自己不在家时的杂七杂八的事情托付给阿元,然后就从家里出来了。女人一旦清晨早出门就会手忙脚乱。因为那时候什么都没吃,里子觉得现在有点儿饿了。

肚子饿了自然是原因之一,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里子很喜欢在火车上买盒饭。

在家里的时候,每天晚上接触的都是豪华的怀石料理,而盒饭却让里子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心想饭盒里面会有什么呢?里子打开饭盒,里面是三文鱼、炸虾、竹笋,炖海带和红白相间的鱼糕,五颜六色的东西在里面摆放得甚是赏心悦目。虽然不是茑乃家做的那种高档便当,但性价比很高,做得很精致。

里子盯着饭盒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把手帕铺在膝盖上,拿起了筷子。

里子一边欣赏窗外明亮的景色一边吃盒饭,就像出门远足的小学生似的欢欣鼓舞,胸口怦怦直跳,同时也有一种很快就要见到喜欢的人的喜悦。

但是,随着火车过了名古屋离东京越来越近,里子的那种飘飘然的心情逐渐被一种不安取代了。

一会儿到了东京,顺利地从车站去了酒店,然后还要换衣服,到底能不能赶上婚宴呢?去了婚礼现场,身为茑乃家的小老板娘,能不能大大方方地给岩佐社长他们问候致意呢?能不能举止得体不丢人呢?里子不了解东京,所以心里很是不安。

里子心想,早知这样的话还不如不接下这桩事情,但一想到能见到椎名,里子的心情又兴奋起来了。

但是,那种心情和单纯的欣喜还是稍有不同。欣喜的背后还有一种令人心痛的窒息的感觉。

千代菊去不成了,自己已经把这个事情告诉大野了,但椎名会怎么想呢?这一点很让里子放心不下。

虽然大野在电话里说“你一个人来也等”,可实际上是不是因为千代菊不去了他很失望呢?一个人去是不是有点儿脸皮太厚了?

正在里子左思右想的时候,火车过了横滨进入了东京都内。每次看到鳞次栉比的高楼和车水马龙的大路,里子都会有一种被压倒的感觉。里子心里忽然笼罩上了一种不安,感觉自己一下子变成了乡下人。

新干线正点到达了东京站。里子提着行李箱刚下火车,站在站台上,就看见一个穿着白衬衫、打着领带的四十来岁的男子从右边走了过来。

“请问您是京都茑乃家的吗?”

“正是!”

“您一路辛苦了!椎名先生吩咐我来接您!”

这个男子好像是司机。他给里子鞠了一躬,伸过手来想替里子提行李。

“麻烦您特意前来真是不好意思!行礼很轻,我自己提着就行了。”

“不客气!还是我给您拿行李吧!这边请!”

司机不由分说提起行李,向着台阶那边大步流星地走去。

里子在电话里已经谢绝让他们派车了,看样子他们还是派车来了。虽说坐出租车也能去酒店,可一想到他们为自己想得这么周到,里子心里还是很高兴。

司机好像已经被告知要去的地方了,他确认了一下酒店的名字,马上开车向日比谷方向驶去。

因为是星期天,丸之内的商务中心大街很冷清,唯有今天大街看上去有些百无聊赖。

“您是从京都来的吗?”

司机跟里子搭话。

“不管什么时候去,还是京都好啊!”

“东京也很好啊!有这么多气派的高楼大厦,什么时候都可以去看戏……”

“戏剧什么的,在京都不是也能看吗?”

“不是的,在京都看不到。”

里子并不觉得东京这样喧闹的大城市有什么好,但在东京的话,不管是戏剧还是音乐会和职业棒球赛,只要是赛季什么时候都能看,里子觉得在这一点上东京很棒。在京都虽然也不是看不到,但机会很少。能在喜欢的时候去看自己喜欢的东西和迎合对方的时间去看,两者之间是天壤之别。不管是不是真的去看,想看就能看这一点,是生活在东京的人们的一种财富。

“去年春天去了夏威夷和京都,还在南禅寺附近吃了豆腐宴呢!”

里子礼貌地点点头,可她这会儿满脑子全是椎名的事情。

因为是星期天路上很空,车子没用二十分钟就到了酒店。

“真是太谢谢您了!”

里子边下车边想把纸包的礼物送给司机,可司机摆摆手拒绝了。

“我在下面的停车场等您,您要出门的时候让门童叫我一声就行了。”

“不用了,到这里就行了!”

“那可不成!专务吩咐我今天要一直陪着您!”

“是吗?那就太感谢了!”

里子把礼物硬塞给司机,告诉他等一个小时左右,然后就走进了酒店。

按说房间应该是大野预定的,但是一间双人房。一个人睡一张双人床感觉有点儿怪怪的,或许大野觉得大床能好好休息吧!说实话,现在酒店的单人间太小了,连换衣服都不方便。

里子在房间里安顿好,马上给赖子打了一个电话。

“姐姐好!”

因为里子没有说自己的名字,赖子稍微停顿了一下才说话。

“是里子吗?你现在在哪儿?”

“在新大谷,现在刚到!”

里子三天前告诉赖子要去东京,但没告诉她具体的时间。这次来东京只住一晚上,安排那么紧张,一是不知道有没有时间见面,再者也不愿打搅赖子姐姐的生活。还有,这次是来见自己喜欢的人的,里子对此心里有些愧疚。

“现在要去干什么?”

“两点的时候去参加客人千金的婚礼,然后和东京的客人去吃饭。”

“结束之后到姐姐家里来吗?”

“我倒是很想去,可是不知道我这边几点才能结束……”

“到家里来住就是了,为什么还要住酒店呢?”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星期天厚着脸皮到姐姐家里去,我怕打扰姐姐。”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想多了吧?”

说实话,里子对赖子的私人生活一无所知。从在京都的时候开始,里子就知道姐姐是那种规规矩矩、绝不肯随随便便的人,所以她不认为赖子会因为一个人在东京就生活糜烂。但是,里子听说过关于熊仓的事情,现在赖子是银座酒吧的妈妈桑,毕竟是个单身女人,或许她身边会有一个合适的男人。

里子并非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只是未曾亲口问过姐姐。和姐姐虽然只差两岁,但里子觉得姐姐经历过很多人生大事,同时也觉得姐姐不易接近。

“和客人吃完饭以后给我打电话吧!反正我一直在家里待着。”

“真的合适吗?”

“那还用问!今天不是星期天吗?”

里子以为正因为是星期天姐姐才可能和男人约会,可看样子并不是自己猜想的那样。

“稍晚点也没关系吗?”

“几点都行!”

放下电话,里子呆呆地坐在那里百思不得其解。自己这个有夫之妇特意从京都跑到东京来见一个喜欢的男人,而孤身一人的姐姐却悄无声息地在屋里憋着。如果姐姐知道自己来见椎名,她会说些什么呢?里子忽然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做一件很任性的事情,她默默地抬起头,看了看窗外。

在午后明亮的阳光里,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能看到远处的高速公路。每次看到高速公路,里子都有一种真正来到了东京的实感。

“不行!得快点儿!”

里子自言自语地给自己鼓鼓劲儿打打气,然后开始穿和服。

穿好和服,站在镜子前面正照着看的时候,椎名来电话了。

“欢迎你来东京!”

或许是因为都在东京的缘故吧,椎名的声音听起来很近。

“您连车都给我安排好了,真是非常感谢!”

“今天晚上七点过去接你,可以吗?”

“好的,我在这里等着。可是,椎名先生真的方便吗?”

“当然了!那么七点见!”

电话就那么挂断了,里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一笑。

“来东京真是太好了!”

婚宴是从下午两点开始在酒店最大的“平安间”举行的。不愧是大商社社长的千金和一流电器制造商创始人的公子的婚礼,场面极尽豪华。主桌上坐着的是里子只在照片上见过的政治家和财界人士,还能看到有名艺人的面孔。

岩佐社长看见里子稍显吃惊地哦了一声,嘴里说着“欢迎你来”,走过来握住了里子的手。社长夫人也喜不自胜,连连感谢里子不顾路途遥远来参加婚礼。

里子在休息室和会场里遇见了好几个熟识的人。他们都是茑乃家的客人,看见里子过来说话,脸上满是怀念的表情。里子觉得不虚此行,这次东京来得很有价值。

“你母亲还好吗?”

大家都一定会先问问母亲的情况,然后夸里子变漂亮了。其中也有马大哈的人,竟然漫不经心地问里子是否还是单身。

即使在绅士淑女里面,里子的美貌也很出众。

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婚宴从两点开始,大约两个小时就结束了。里子临走时再次给岩佐社长打了招呼。刚走出会场,一个食品厂家的专务就过来问里子“要不要出去喝点”,里子礼貌地谢绝,进了衣帽间,在那里又被建筑公司的社长邀请去喝酒。刚才这些人都是茑乃家的客人,里子都认识。

里子谢绝了所有的邀请,坐上一直在那里等着的包租车,回到了酒店。

稍微休息了之后洗了淋浴,穿上了白色的夏大岛和服。正在系带子的时候,大野打电话来了。

“我和专务现在在一楼的大堂!”

“不好意思!我马上下去,请稍等一会儿!”

里子慌忙系上带子,用细绦带束紧。打扮停当之后又照了照镜子,然后提着一个纸袋子走出了房间,那个纸袋子里面装着她买来做礼物的领带。

下了电梯走到正面的大堂,发现椎名和大野两人正在前台的左边站着。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里子鞠躬致歉,椎名笑着点了点头。

“事情都办完了?”

“是的,这下子我解放了!”

椎名穿了一身麻质夏装,系着一条茶色的领带。大野则穿着藏蓝色的西装。

“这样看来又漂亮了几分,大家都在看,还以为是哪里的美女呢!”

或许是里子一身和服格外引人注目吧?确实有四五个人正看着这边。

“一直不敢相信里子姑娘真的能来,直到亲眼看见你!”

“千代菊姑娘来不了了,她让我务必代她问候两位!”

“虽然有点儿遗憾,但主角来了一切都好!”

“您可真会说话!”

里子娇嗔地轻轻瞪了椎名一眼。

“因为今天是星期天,那些比较别致的店都休息了。所以我们商量好在酒店里吃饭,不知里子姑娘意下如何?”

“好的,在哪里吃我都无所谓。”

“有日餐、西餐和中餐,也不知道到底吃什么好。平时总是吃日餐,估计早就厌烦了,所以我们决定吃西餐,大仓酒店上面有个叫新纪元的西餐厅,已经订好了。”

下午的婚宴上也有西餐,但和椎名一起的话,吃什么都行。

“那么咱们这就去吧!”

在大野的催促下,里子夹在两个男人中间向酒店出口走去。

因为是周末的晚上,酒店大堂里都是一家一家的。里子瞬间想起了菊雄,为了马上驱走这个念头,她对椎名说道:

“一来到东京,总觉得一下子解放了似的!”

“你也最好彻底放松一回!”

椎名他们坐着来的那辆车正在酒店门前等着。大野坐在前面的副驾驶座上,里子和椎名挨着坐在后排座上。

“那么说,千代菊姑娘这下子也见不到她昼思夜想的玉三郎了!”

“就是!她一直很想来,一个劲儿地说这次太遗憾了。”

“里子姑娘要去看戏吗?”

“我倒不怎么想看戏!”

里子很想说我是为了见你才来的,但她抑制住那种心情,双眼看着霓虹闪烁的前方。

“新纪元”特意为他们安排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很是安静。里子坐在桌子的一边,椎名和大野并肩坐在对面的一边。

“请问三位吃什么?”

三人刚坐下,服务员就走过来把菜单递了过来,但是里子没有什么食欲。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下午的婚宴几乎全是西餐,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或许是因为里子见到椎名很紧张。

冷盘点了勃艮第香草汁焗蜗牛,酒类点了葡萄酒之后,椎名点了一道汤和诺曼底小牛肉,里子也跟着点了同样的东西。

“那么,里子姑娘一路辛苦了!”

在椎名的提议下,三人轻轻碰了碰杯。

“从京都来到东京,乱哄哄的很烦吧?”

“没有的事儿!今天很安静。”

“那是因为今天是周末的缘故,平时可不是这个样子!”

“可是,东京这么大,真是挺好的!”

“是吗?我们觉得东京太大正是问题所在!”

“您说的有道理,东京这么大谁也碰不上!”

听里子这么说,椎名和大野一起大笑起来。

若是在京都,像现在这样三个人一起吃饭的话,第二天就传遍街头巷尾,妇孺皆知了。在京都,热闹场所和像样的餐馆就那么有数的几家,去吃饭的话一定会遇上某个熟人。

“确实,在这一点上东京或许真的不错。”

“对了,这个东西,也不知道您喜欢不喜欢。”

里子把放在旁边的装着领带的小盒子拿出来递了过去。

“我觉得这个给椎名先生,这个给大野先生比较合适。”

两个人向里子表示感谢,把礼物接了过来。

“可以打开吗?”

“当然可以!您如果不喜欢的话还可以去换。”

礼物是三天前在京都的百货商店买的,选来选去花了半天时间。两条领带都是西阵织,送给大野的那条很快就决定了,是一条带小碎花图案的领带。唯有给椎名的那条,里子想来想去总是拿不定主意,最后决定买那条蓝底带白色松叶图案的领带。

“这个太好了!”

大野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盒子,把领带拿出来在胸前比量。

“大野先生总是系那种素气的领带,我觉得偶尔系一条颜色亮丽的领带也不错。”

“我早就想要这么一条,太好了!”

大野欢欣鼓舞的样子,好像很满意这条领带,说实话,大野那边喜不喜欢都无所谓,关键是椎名这边。

“您中意这条领带吗?”

“颜色很素净,图案很美!你看怎么样?”

椎名也把领带挂在胸前比量了一下。

“下次去京都的时候我就系这条领带!”

里子只想送领带给椎名,大野不过是个多余的陪衬。大野也不知道明白还是不明白,兴高采烈地对里子说:

“好久没有女士送我领带了!”

“怎么会呢?大野先生那么帅!”

“还是里子姑娘看男人有眼光!”

“我这还算有看男人的眼光吗?”

也不知为什么,里子在大野面前可以轻松自如地谈笑风生调侃戏谑,而在椎名面前别说妙语连珠了,连话都说不流利。

服务生倒上葡萄酒,把汤端来了。里子回想着以前学过的西餐礼仪,喝汤不能出声,用汤匙从后往前舀起,喝得小心翼翼。

因为里子就是经营料亭生意的,若是日本料理的话她很懂餐桌礼仪,但说起法国料理她就没什么自信了。特别是和自己喜欢的人相对而坐的时候就更紧张了。

正在喝汤的时候,椎名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上次来日本的威廉姆斯副社长来信了!”

“您说的是我陪着漂流保津川的那位先生吗?”

“是的!他在信中说,那次漂流非常愉快,尤其是那位穿和服的女士娴雅美丽,让我务必向你问好。他还说,你若有机会去美国,请你一定到他家里去。你去过美国吗?”

“只去过欧洲,美国还一次没有……”

“那么下次专务去美国的时候,你可以跟着一起去啊!”

听大野突然那么说,里子很惊讶,大野却一脸认真地说:

“你要是穿着和服去,美国人会像蚂蚁一样排成一大串跟在你身后!”

“那也太丢人了!”

“不管怎么说美国还是很有意思的!欧洲是一位安睡的老人,而美国则生机勃勃,充满了动感和活力。”

“那不就像东京和京都嘛!”

“可以说比较近似吧!说这话可能对不住京都人。”

“那有什么对不住京都人的?您说的一点儿不错!”

“不过,在东京这种乱哄哄的地方待久了,就会想念安闲的京都。”

“同样的道理,在京都这种闲适的地方待久了,就会羡慕东京这种热闹的地方。”

“那么咱俩换换吧!”

看到三人开怀大笑,服务生走过来给每个人的杯子里倒上了葡萄酒。也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葡萄酒,里子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喝葡萄酒,可今天的葡萄酒喝得特别舒服爽快。

可是,里子的菜只吃了一半。

“是不是不太喜欢?”

“不是的!下午刚吃过,肚子满满的吃不下去,不好意思!”

服务生撤下盘子,把甜品端了上来。刚吃完甜瓜,大野就站了起来。

“见一面不容易,可是我有点事儿,先告辞了!”

“啊?您这是怎么了?”

“有份报告明天之前必须交上去……”

“真的吗?”

里子看看椎名,椎名也点点头。

“按计划他要在明天的部长会议上发表。”

“每月的第一个星期一是例会,要是别的日子,我陪你到几点都没问题!”

“是吗?您这么忙还劳烦您出来陪我,真是不好意思了!”

“不客气,今天真的很愉快!那么,这个礼物我就收下了!”

“多谢您!下次一定到京都来!”

“月底可能会去,到时候一定去叨扰!”

大野说完,给椎名鞠了一躬,说了声“我先走了”,转身就走开了。

只剩下两个人了,里子忽然变得不安起来。

刚开始在酒店大堂见面的时候,觉得大野就像个灯泡碍手碍脚的,可实际上亏了大野在场才能聊得那么开心。如果只有自己和椎名两个人的话,也没有什么话可说,说不定刚才一直在低着头。

“大野先生真的没事儿吗?”

“他今天一开始就说要早点回去。”

“大野先生那么忙,真对不住他!”

“这点儿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这种情况,往往是其中一人很知趣地先离开,里子觉得现在的情形好像也是那个样子,但并不觉得椎名和大野两人事先约好了在那里演双簧。

“换个地方去喝点儿怎么样?”

“专务没问题吗?”

“我是没问题!”

喝完最后一杯咖啡,椎名告诉服务生要走,然后站了起来。

里子跟在椎名身后走,她这会儿才发觉自己对椎名的私生活还一无所知。这个人到底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和什么样的家人一起生活呢?星期天他一般都干什么呢?现在想想,自己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再去酒店的酒吧可以吗?”

“我去哪里都……”

“这里也有酒吧,但是关门太早了,我们去新大谷吧!”

椎名说完,向在酒店正面等客的出租车招了招手。

两个小时前,三个人就是沿着这条路来的,这会儿是两个人顺着来路往回走。里子察觉两人现在要去喝酒的地方正是自己住的那家酒店,心里感到一丝紧张,她默默地看着灯光交织的前方。

不多会儿,一座白楼在夜空下浮现出来,出租车到了酒店新馆的入口。从那里坐电梯上到六楼,穿过两排时装店夹着的通道就进了酒吧。

酒吧虽然很小,但红色的地毯配上灰色的墙壁,聚光灯似的灯光营造出一种沉静的氛围。两人在头上的包厢里坐了下来。

“你想喝什么?”

“椎名先生想喝什么?”

“我喝白兰地!”

“天啊!那么我也喝白兰地!”

里子点好酒去了洗手间看了看自己的脸,或许是因为刚才喝了葡萄酒的缘故,眼圈儿和脸颊稍微有点儿泛红。

“我现在这么做真的好吗……”

里子对着映在明亮的镜子上的自己的脸问道。

“不过是两个人在一起愉快地喝点儿酒而已。”

里子在那里自问自答。

“真的只是如此而已吗?”

她又重新问自己。

“当然只是如此而已了!”

里子自己回答自己的问题。

“偶尔有那么一个晚上伸展一下翅膀放纵一下不也很好吗?”

里子小声自言自语。

洗手间的门开了,一个妇人走了进来,里子用唇笔稍稍抹了一下口红,走出了洗手间。

回到座位上,里子发现台子上摆着两杯白兰地。

“那么我们干杯!”

两个人再次举起酒杯轻轻一碰。客人们都在静静地交谈,只有右侧钢琴的声音在酒吧里缓缓地流淌。

“你一定很累了吧?”

“不累……”

里子摇了摇头,可想想这一天确实挺累的,早上八点从家里出来,一直穿着和服紧张了一整天。

“给家里打电话了吗?”

“为什么要给家里打电话?”

里子忽然觉得自己被当成了一个小孩子,气鼓鼓地喝了一口白兰地。

“根本没那个必要!”

椎名点了点头。

“京都你们家的店今天休息是吧?我经常想,休息的时候那个大宴会厅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也没什么特殊的样子,空荡荡地像个鬼屋。”

“可是,你们能住在那样的地方真让人羡慕啊!”

“不管是那个房子还是京都我都待够了。”

“能住在那么气派的房子里不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吗?”

听椎名的口气有点儿责备自己的意思,里子更想反驳了。

“我觉得能像姐姐那样,把料亭和家里的事情都忘了,自由自在一身轻松该有多好啊!”

“那么说你姐姐在东京是吧?”

“她在银座开酒吧。”

“因为以前听人说起过,所以就问你母亲那个酒吧叫什么名字,结果你母亲说那么个小酒吧不去也罢。”

“母亲其实心里很惦记姐姐,只是嘴上逞强罢了。”

“那是你母亲在说逞强的话吗?”

“像母亲那种老派的人,还是摆脱不了那些老观念,认为在银座开酒吧这种事情是那些女招待干的,是很丢人的事情。”

“女招待这种叫法可是够过时的了!”

“母亲就是现在去了酒吧,仍然把酒吧女郎称为女招待。”

椎名苦笑着喝了一口白兰地。那是一种安静的柔和的笑容。

“椎名先生,您想到姐姐的酒吧去看看吗?”

“如果你给我带路的话,我倒是很想去看看……”

“就在银座的并木通大街上,酒吧的名字叫雅居尔。我也只去过一次,今天好像是休息。”

“在东京,到了星期天那些像模像样的店都休息,你要是平常的日子来的话,我可以领你去更让你满意的地方。”

“真的吗……”

见椎名在淡淡的灯光里点头,里子觉得越来越懒得回京都了。

“我也想一直在东京待下去!”

“那明天再住一晚上吧!”

“那样的话,椎名先生能给我带路吗?”

“当然了!”

“那样的话,我也可以领您去我姐姐的酒吧!”

里子此话刚一出口就改变了主意。

“可是,我不能带你到姐姐的酒吧里去!”

“为什么?”

“椎名先生要是喜欢上我姐姐就坏了!”

里子说完,连忙用手捂住了嘴。这句话虽然是无意间说出来的,可那显然是自己对椎名的一种心情告白。

里子正在惊慌失措后悔自己说过头了,椎名却在那里微笑,好像根本没把里子的这句话放在心上。里子的胆子稍微大了一点儿。

“比起我这种胖墩墩的丑女人,椎名先生一定更喜欢那种身材苗条的人吧?”

“你要是丑女人的话,别人会是什么呢?你不觉得这样说有点儿奢侈吗?”

“姐姐虽是自己人,可她和我不一样,气质雍容华贵,身材好得让人嫉妒。”

“若是你的姐姐的话,一定很漂亮!”

“椎名先生能向我保证,真的不会喜欢上姐姐吗?”

也不知为什么,里子总觉得椎名身上有一种大度和气量,自己情不自禁地想向他撒娇,觉得不管自己提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因为对方是自己喜欢的人当然会紧张,可里子还是禁不住什么都想说。

“姐姐来了东京,我却不能离开京都。”

“但正因为那样,你才继承了茑乃家那么气派的料亭啊!”

“我不是想继承家业才继承的,因为姐姐走了,我只是没办法才继承了家业,我也有各种难言之隐、各种不容易啊!”

“你说的我明白。手下有那么多人,客人也是各种各样。”

“料亭就是这种生意,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比起这些,其实还有更让里子头痛的事情。母亲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人也变得越来越任性,另外还有一个什么事情都不能依靠的丈夫。里子夹在他们中间,心神得不到片刻休息。里子很想让椎名听听她诉诉苦,可话说到那个份儿上,有点儿太明显太露骨了。

“如此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到底是为了什么?真是越想越不明白。”

里子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能把一切都忘掉,和椎名一起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该有多好啊!在一个静静的无人来打搅的湖边或海边的酒店里,能和椎名两人共度一段时光该有多么美妙啊!只要能和椎名在一起,哪怕不说一句话只是看看夜里的大海也好!

“怎么了?忽然变得这么乖巧不说话?”

“没什么!”

里子从幻想中醒过来,抬头看了看酒吧的深处。只看见弹钢琴的女孩子的半边脸苍白地浮现在淡淡的灯光里。

“椎名先生会跳舞吗?”

“虽然跳得不好,稍微会一点儿。”

“那好啊!下次带我去跳舞好吗?”

“我的舞技实在谈不上带谁去跳舞,在赤坂有一家氛围不错的夜总会,不过那地方星期天也休息。”

“明天能带我去吗?”

“只要你没问题!”

椎名那么说,让里子心里很难受。如果是因为椎名那边的情况不能见面也就罢了,若是因为自己这边的情况不能见面的话,只能有一天空闲时间的自己就太可怜了。

“您跟什么人学过跳舞吗?”

“没有,我自成一派,瞎跳而已。”

“您虽然那么说,一定是让一个很漂亮的人教过您跳舞!”

“你怎么会那么想?”

“有个事情我一直想问您!您买了道明的细绦带,请问您是怎么知道那家店的?”

“说起道明,那可是鼎鼎大名的老字号啊!”

“不管多么有名,男士也没几个知道的啊!您竟然连店铺都知道,一定是和一个漂亮的人一起去的吧?”

里子尽管心里明白自己有点儿醉了,可她还是想和椎名纠缠一会儿。

“过去我曾在那附近住过,大学刚毕业的时候。”

“那个时候一定受很多女孩子喜欢吧!”

“要真是那样就好了!”

椎名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白色的鬓发在灯光里一闪,眼角堆起了细细的皱纹。眼角的皱纹好像是叫鱼尾纹吧!里子看着他眼角的皱纹,感到了一种经历了岁月沧桑的男人的深邃和温情,心里忽然涌上一种莫名的安堵感。

菊雄的那张呆板而毫无特色的脸当然不会有那种皱纹。菊雄没有鱼尾纹是因为他还年轻,里子尽管心里明白,可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想拿菊雄和椎名来比较。

“椎名先生的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个极其普通的女人。”

看着椎名面无表情地回答,里子虽然还想继续往下问,但她感到有点儿害怕,所以就沉默了。

“我好像有点儿醉了。”

“给你要杯冰水吧!”

“不用了……”

里子沉浸在一种惬意的微醺里轻轻地摇了摇头,椎名问道:

“咱们该走了吧?”

里子一激灵,抬起脸来问道:

“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了。”

“您是不是该回去了?”

“我倒是无所谓,你一定累了吧?”

里子的心里忽然溢满了莫名的悲哀。确实累了,但可能的话还想就这样一直待下去。里子不想失去现在这片刻的宝贵时光,难道他不明白自己的这份心思吗?

“那么咱们走吧!”

椎名拿起账单站了起来,向收银台走去。看他走路很稳当,那步伐没有丝毫醉态。难道这个人总是这样冷静、这样稳如泰山吗?

出了酒吧右边就是衣帽间,再往前走就是电梯间了。

“我送你回房间吧!”

椎名边走边说,里子沉默不语。

如果说“不用了”,他可能就这样回去了。在这个人的温情里面,好像总有清醒的一点。里子对他这种清醒很生气,但她出于一种好奇心,越来越被他的那种冷静所吸引。

电梯来了,两人默默地走了进去。里子的房间在十五楼,电梯到了十楼的时候有客人出了电梯,电梯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里子紧张得身体都僵硬了,椎名却什么都没说。在十五楼下了电梯,出了电梯间往右走二十米左右就是里子的房间了。

把房间钥匙插进去,把门稍稍往里推开一点,里子回过头来。

“今天承蒙您款待,真是太感谢了!”

“我说过好几遍了,因为是星期天,也不能领你去个像模像样的地方……”

“没有的事!我真的很高兴!”

“那就好!”

如此近距离面面相对,里子发现椎名身材原来这么高大,自己只能到他的肩膀。就这样四目相对,椎名说道:

“那么……”

“晚安!”

里子鞠躬行了一个礼,慌忙把椎名叫住了。

“我说……明天再住一晚上可以吗?”

“能行吗?”

“嗯……”

见里子慢慢地点点头,椎名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今天晚上跟母亲说。”

“那我明天带你去更好的地方!”

“真的吗?不会跟您添麻烦吗?”

“没事儿!那么明天是你打电话到公司,还是我给你打电话?”

“不碍事的话,还是我打给您吧!”

“好的,明天见!”

见椎名伸出手来,里子也不由自主地把手伸了过去。椎名用力握住了她的小手。

“晚安……”

里子话音未落就跑进了房间,她不愿看到椎名离去的背影。

这下子成了一个人了,里子这会儿才真的感到了疲劳。

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一点多,一直穿着和服确实很辛苦。里子解下带子,脱掉和服只剩下里面的长衬衣,坐在椅子上长舒一口气,但她的心情仍然兴奋不已。

里子一直有些担心和椎名的两人之夜,没想到过得如此轻松愉快。并且还把明天的事情约好了,这让里子的心情有了一种张力。

刚才分手的时候,若是因为自己瞬间的踌躇而没有说再住一晚上的话,两个人或许就那样分别了。夸张点说,那或许就是命运的分界点。

但是,唯有一点遗憾的就是,提出来再住一晚的是自己而不是椎名。那种情况下,提出邀请的当然应该是男人。男人同意了还算好,如果男人拒绝了,让女人情何以堪?这种话竟然要让女人说出来,这样的人是不是有点儿太怯懦了?

但是,椎名或许认为提出那种邀请有点儿不合适。之所以这么说,当里子提出再住一晚上的时候,椎名高兴地点头就是证据,他还问里子真的可以吗。

那表情绝非勉强表示同意。他虽然也希望自己多住一晚上,但是没能说出口。因为女人替他说出来了,他才长舒一口气。

实际上,当里子在酒吧里小声嘀咕说“想在东京一直待下去”的时候,是椎名提出的邀请让她明天晚上再住一晚上。不管是吃饭的时候还是在酒吧里的时候,这句话他说了好几次:“若不是星期天的话,本可以带你去更像模像样的地方。”今天是星期天好像让他相当遗憾。

不管怎么说,明天还能再见面。

想到这里,里子的心情自然而然地欢快起来。如果现在穿着荷叶裙,里子很想轻轻抓着裙摆在地上转圈儿。

只可惜现在没有穿裙子,里子把叠好的带子缠在腰间转了几圈儿。

里子这会儿欢欣鼓舞地在房间里转圈儿,这件事情不管是椎名还是母亲阿常都不知道,当然菊雄也不知道。里子有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只属于自己的秘密,想到这里,里子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飞进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她甚至感到了几分自豪。

但是,只穿着长衬衣再次坐到椅子上的时候,里子忽然为明天的事情担心起来。

“竟然给椎名做出了那样的约定,怎么给母亲说才好呢?”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跟母亲说的是只在东京住一晚上,星期一的傍晚之前一定回去。社长千金的婚礼不可能延期,又不能说为了见椎名再多住一晚上。

“怎么办?”

里子对着镜子问,可是镜子里的那张脸什么都不回答。

“这可愁死我了……”

里子又站起来,在房间里转圈儿。走到门口,又去瞅瞅浴室,然后走到窗边拨开窗帘看看外面。

视线越过酒店院子里的黑魆魆的树丛,可以看到大楼静静地伫立在夜色里,远处的高速公路就像一条光带伸向远方。看着灯火辉煌的夜景,里子忽然想起了赖子姐姐。

今天刚到东京的时候,告诉姐姐回酒店就给她打电话,自己彻底把这件事情忘了。不,与其说是忘了,莫如说自己的脑子被别的心思塞满了更合适。

里子从包里拿出记事本,找到电话号码,拨通了赖子公寓的电话。

短促的呼叫音之后,赖子马上接起了电话。

“姐姐!不好意思!没想到和客人吃饭吃到这么晚……”

“我估计就是那么回事儿!你能马上过来是吗?”

“可是,我把和服带子都解下来了。”

“什么呀!你不是说要来吗?我一直没睡觉等着你呢!”

“太抱歉了!真是对不住姐姐了!可是我真累坏了!”

“明天几点回去?”

“本打算坐明天中午的新干线回去,可是……”

里子稍微停顿了一下,鼓足勇气对赖子说道:

“姐姐你听我说啊!可能的话,我想再住一晚上……”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没有什么事情,我只是忽然不愿回京都了。”

“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什么事情都没遇到,好久没来东京了,到了这里心情很放松,我想要是能再待两三天就好了。”

突然听里子说不想回去,赖子可能很吃惊,一时间沉默不语。

“我再住一晚上好吗?”

“你跟菊雄和母亲说了吗?”

“还没说……”

赖子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忽然用探听的口气问道:

“里子,你和菊雄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没,没有什么……”

“那为什么忽然这么说呢?”

“我只是想稍微放松一下而已嘛!”

“那么,你跟菊雄和母亲说一声不就是了嘛!”

“你说的也是,可是母亲会说什么呢?”

里子沉默,电话那头的赖子好像在考虑什么,也不说话。里子没办法,只好先开口了。

“姐姐给我想个好借口!”

“明天店里不忙吗?”